新堂坐在后台,感到脸边突然多了一股寒气,转头,看是女孩递来的冰咖啡,想想,接了下来。随后女孩也就着他坐下,掀着瓶盖,却像不得劲,几次也不得力。新堂心里叹口气,伸手拿了过来,听着女孩连声的“不好意思”,再开,却感觉到自己手上力气也不多,但还是咬牙掀了开来。

“我是多管闲事,但我就是见不得人这么不爱惜自己。”一边往喉咙里灌,一边絮絮叨叨地说。

新堂不出声,硝子像更得到了鼓励:“还好最后还有其他临时演员,不然你若真上场,在头套里闷得吐出来,有多麻烦。”

已经吐过了。

不仅有呕吐。还有气竭和脱力。尤其是夏天,把服装脱出来后,整个皮肤依然包裹在密不透风的窒息感中,几乎连动动手指的力气也没有。

在没有打这份工前,没有想过原来扮演布偶人会是这么困难的工作。

还是因为有太多太多已经发生的事情,带着它们留下不可磨灭的压抑感,盘剥掉了自己太多的力气。

新堂侧眼看看女生俏丽的短发,嘴角喝得都是咖啡色印记。他把咖啡罐放在一边,眼前的人影忙碌交错:

“你也是好心。”

“哈,你终于知道啦。”幸福得欲哭的样子,“游乐场还算给了我一点安慰呀。”

“什么?”不明白句子里的意思。

“哦,我是…一直以来都觉得游乐场这地方不太,吉利,所以总是很排斥的,不过今天看来,还是有好事会发生的。”

“什么算好事?”

“啊?”这个,当然是,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之类…什么乱七八糟的呀,“…我喜欢的前辈学长也来了这里。”

“这样啊。”露出了一点“你们女孩子啊”的口气。硝子被激励得乘胜追击的念头猛然兴起:

“你见多了吧。游乐场里的情侣可真是多啊…要是我,每天在这里工作的话一定会受不了刺激在头套里默默流泪也说不定。”

新堂的视线落在不知远处的哪个地方:“在这里…应该都要开心才对。”

“没错没错,”所以你别老冷着一张脸吧,“不过我再不回去,吉泽一定会生气得劈了我。”

一连串碰撞滚动的声音,沿着自男生手中掉落的铝罐,延长了几米,才停住。没有喝完的咖啡,在路上形成断续的色线,阳光下,返出刺眼的光泽。

“啊…”硝子想要站起来,新堂抢先一步走去,弯腰将咖啡罐扔进了一边的垃圾桶。又走回来。硝子想也许是他手打滑吧,毕竟罐子外凝结的水气很厉害。正在她觉得有些尴尬的时候,听见新堂出声:

“你朋友…”

“吉泽?”看着男生在眉心细微变换出的色调,硝子不明所以地跟着补充道,“吉泽香满。你认识她吗?”

“…不。不认识。”

 

在门口汇合时果然还是被香满狠狠地唠叨了一通。诸如“你到底是为什么来游乐场的呀”“藤岛学长啊藤岛学长啊”“再怎么说也不能就这么跑了吧”的唠叨不绝于耳。等她看见走在硝子身后的新堂,才突然恍然大悟地将硝子拉到一边,快人快语地逼供“新认识的?哪认识的呀!看不出啊…”硝子正要回答的时候,却看见男生已经走远了。想喊什么,又喊不出口。

依然像个浅色的纸片,被贴在某个地方。硝子心里的某种情绪在他的影子后一点点膨胀起来,直到藤岛学长搭过她的肩微笑着问“刚才去哪了”,女孩才立刻切换了频道有些紧张地解释起来。临到末了,听见藤岛学长一句“还以为你不喜欢这里呢,以后有空常出来玩吧”,硝子几乎要用力压抑自己的兴奋,点头说着“行!我最喜欢游乐场了!”

果然,像他说的“在这里,人人都应该开心才对。”

关于硝子和藤岛的故事不能在这里继续延续下去。最终还是要说到新堂。新堂圣。这个夏天,他已经在游乐场里打了一个多月的工,在上了电车后常常会听见自己的耳边不连贯的呼吸声,却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偶尔会有坐在身边的女高中生扮着拘束朝自己频频看过来,或是会听见身后窃窃私语的话题怎么提到自己然后转为女生间默契的轻笑。这和在游乐场扮演布偶的工作有太大差别了。在那里,自己在他人眼中永远是一个卡通形象出现,陪游人拍照,甚至会有小男孩一直爬到肩上。
遇见一个又一个像硝子那样的普通女生,对着身为大布熊的自己嬉笑不停,或是以年长一些的心情无视自己走过。万千游人在自己身边穿梭,酝酿着整个游乐场的欢乐和幸福。而硝子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名叫新堂圣的少年,之所以接下这样的工作,并非因为游乐场找不到人手开出的相对高额的薪水,而是负责人无意的一句“这活辛苦就辛苦在不透气,甚至不能出声。”

不能出声。

为什么非要出声。

会碰到身体有残患的人,旅游团组织的坐着轮椅或是带着助听器的人们进入游乐场,由于身体原因大部分设施他们无法乘坐,所以有相当的人围着布偶们照相也算是“到此一游”。新堂在那时见到了不能说话的中年男子,比划手势流利,也能听见他发出的“呀呀”的声音。当时新堂很同情他,却随后又发现,这与自己对“声音”这种东西的痛恨,并不矛盾。

把自己往车窗上尽量靠过去的新堂,又听见了回荡在耳边的浓重的凌乱的呼吸。好象有一阵了。身体时冷时热。原因是因为接下了这份工作,还是因为更早以前…不久的以前,在春天的时候…自己对着眼前的女生说出的一句“请你忘了我吧。”

原因那样地冗长,其实在更早以前就注定了,在那位新来的女老师成为14岁的自己的班主任时,因为照顾独居的自己而淋雨病倒,无知的少年在安慰她时却不慎用出了声音的力量,反复暗示着“老师,你不会冷的”、“老师你没事的”,直到她病危,随后的事发生得又滑稽又可笑,父母着急为保儿子勒令他将这段过去遗忘,却又没有想到会在17岁的夏天时又用出声音的力量,天空中下起了蒲公英的大雨。他那时是用一种怎样温暖而怜惜的声音,说出“蒲公英”这三个词,却并没有意识到未来将在无法挽回中持续。


无法挽回,所以会用声音的力量说出“请你忘记我吧”。

无法挽回,所以怎样难受的工作,在毛绒玩具里喘不过气,想吐,累垮都没有关系,既然不用出声。
无法挽回,所以放弃身体的健康,也没有关系。


在这个名叫新堂圣的少年心里,永远记得那样的一天。夏天的游乐场,自己扮演着玩偶熊四处与人合影。又一拨来访的高中女生包围了自己,他通过充满汗味的头套里,看见那个褐色长发的小个子女生,鼻子些微鼓翘,眼睛明亮如昔,和女伴拉在一起笑个不停。

女生们争相上来拖着玩具熊的胳膊一起拍照。一个,两个后,第三个人喊着“吉泽,该你了”。


应声的她非常熟练地勾过自己的胳膊。

是因为把自己当作一个吉祥物的熊吧。

隔着厚实的绒布衣能感觉到她的身体。


请你忘记我吧。

请你忘记我吧。

我就在你的身边啊。吉泽。

为什么我不能让你知道我就在你的身边呢,吉泽。


“熊先生,看镜头了哦。”女生笑着朝他看过来,柔和的声音透过人造毛皮材料而白色头罩,透过皮肤和血液,融进每个细胞。

少年脑中出现刺痛的忙音,贯穿了他往后短短的日子。



成功的错位

怒,这是篇故事,是编的是编的完全完全全部都是编的!!


[壹是壹]

我醒了后,问林嘉宏现在几点,他抬手腕按了表上的夜光键,我看见他被映成紫蓝色的诡计的鼻子,上面看不清白天的痣。他说三点刚过,又问我空调强不强,感觉冷不冷,我说还好了,随后他动了下胳膊示意我换个姿势。我问他是不是手麻了,他似乎有笑。

列车在铁轨上节奏的“咯当咯当”的响,让我体验着漂浮的安定。有时候它在过桥,是猛烈的灯光迅疾地打在我眼皮上,那么明亮的橙黄色。我盯着林嘉宏一阵黑一阵黄的脸,拿手去碰碰。很暖的。

从北京站上车时,那里是如火如荼的炎夏,我一刻不停地确定自己的衣服没有湿出尴尬的印子。林嘉宏笑我没经验,我看他中裤下的大运动鞋,觉得他比自己更热。不过我喜欢因为出汗而闪闪发光的人。

前四个小时我们和对铺的两位先生聊天,他们问我们是去上海旅游么,林嘉宏摇头,说是刚从北京旅游回来。对方问觉得北京怎么样,林嘉宏听着他们明知故问的京片子,笑着说很好,比上海好。我在那时把一瓶橙汁喝完了,跟着说“个屁”。他捏了我一把。

挨到夜晚,空出来的中铺被上铺的人睡了,下铺也早早打起了鼾,我觉得异常无聊,在林嘉宏的手背上掐过来掐过去,只在用大力的时候他喔唷叫一声。在列车员走来走去两个回合后,顶灯被关闭,过一会就灯全灭了,只有一团不起眼的黄晕让人分辨各种轮廓。夜里没有了膨胀的颓靡,占上风的是不败的干净气息。具象后成了蓝色滚白边的意像,它们被我攥在手里,林嘉宏奇怪地问:“死抓着我的衣服做什么?”。

“想到开学我紧张。”

“嗯,为高考而提前准备着!”他笑。

“一年后你一样脸色难看。”

“好怕好怕。”

“怕个头,到时候我会罩着你。”

“谢谢姐姐了。”他还是在笑的。我却没了动作,压住他一只胳膊睡觉,听见他最后说“过分哪,早知道我就买两张硬座了。”林嘉宏笑起来的时候突然变成小孩子,我不喜欢的。这时我看不清,但却很明白。


[贰是贰]

接风宴后林叔叔很诚恳地感谢我,说我在高三学前还带小宏去旅游,小宏有焰焰这样的姐姐真是他的福气。林阿姨一直拉着我的手,连带讲到小宏能考进和我同样的寄宿制市重点高中也都是焰焰姐姐辅导的功劳。我干笑两声,扯着嘴角说应该的,叔叔阿姨太客气。林嘉宏抓着瓶可乐一语不发地看包厅里的电视。

和爸爸妈妈在饭店前送林叔叔一家上车,依然暴雨如注。咔啦咔啦的水撞上头顶,破碎的神采飞扬。林嘉宏最后一个进了出租车,我把撑在他头顶的伞挪开。他冲我说再见,似笑非笑的眼睛变得模糊不清。我探头进车厢叮嘱他到了家一定好好休息,好好睡觉,“我知道你在车上没睡好”。他怔了怔,缓慢地点头。林叔叔在边上说你看焰焰姐姐多么关心你。我当然关心他,关心得不得了。

高一和高二年级正式开学了我才见到他人。当时自己挎着一堆书在走廊尽头跺脚大喊“林嘉宏”的样子被他说成是“歇斯底里的”。不过他还是朝我小跑来,顺手接过书,盯着我看一会说了句:“变漂亮了。”我的鼻子刹那发酸,忍住不让他的黄T恤变得模糊一片。

“为什么一直不找我?”

“我哪敢打扰你呀。”

“胡说胡说!”我抹干净了脸后举手去掐他的脖子。

“是真的。”林嘉宏停下步子,“你妈妈天天在电话里和我妈讲黎焰要高考了要高考了,黎焰都憔悴了憔悴了。我妈又拿你的英雄品质来教育我要向你学习。我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违地骚扰你。”

“我乐意。”

“哈哈。”他一把勾住我胳膊,“我知道,我们去吃饭,吃团圆饭!”

林嘉宏在餐厅里和他的同学东拉西扯地聊天,我在一边看着他手里的书快滑下来了快滑下来了,结果他换个手又抱紧,等书又快滑落时他再换个手。这个小游戏对我来说很宝贵,有人照顾我的课本,还非常地专注。


[叁是叁]

林嘉宏考上和我同一所住读的高中后,林叔叔把儿子的饭卡钱卡全交给了我保存,完全不管那个高他一头的儿子连声叫嚣的抗议,只说小宏大手大脚不懂节制,焰焰辛苦点帮他管理。我正为难地想拒绝,却被爸爸一口答应下来说这是姐姐应该做的。

从此林嘉宏不论是去餐厅还是买小卖部的泡面,都得穿过两栋教学楼来找我。有时我刚下课就索性和他一起去吃饭,他不爱吃蛋我不爱吃豆腐干,遇见这两样彼此交换。因为我从不碰那配给的米饭,所以总留给不够份的他,最后两个人端着各自光光的盘子起身离开。

宿舍里的女生一个个问我是不是交了男朋友,我把牙刷捅在嘴里吐着白沫说没的事,那是我弟弟。“弟弟哟!”她们就笑得更夸张,“真暧昧哦。”随后有人拿着电话冲我乐:“黎焰,你‘弟弟’来电话了,问你几时下去吃饭--”。我抹了脸把等在宿舍底下瑟瑟发抖的林嘉宏带走了,然后坐在干涩的餐厅里把这事情告诉给他听,冬天这里全是穿得冰凉凉的年轻的身体,让人格外清醒。我一边揣测着林嘉宏红色外套下的温度,一边把大块猪排夹到他的餐盘里,等他的回答。

“暧昧?”他缩着脖子呵呵笑起来。

“嗯…”

“是很暧昧的。”他停了筷子,把左手缓慢地握起,“我本来就喜欢你。”

“唔…”

“傻啦?”

“把手给我。”

“干嘛?”他摊开自己的手,我把自己的叠放上去。

叫人欣喜的温度,在触及的范围内乱成一团。

“你也很讨我喜欢。”


[肆是放肆的肆]

2001年的初夏,上海蓄了很多雨,人人都把伞顶在头上,一副睡觉也不摘的样子。我记得一个闪电将数学老师的脸映得白寥寥的特写,她油腻的额头反着光,让全班刹那肃静。那是很特殊的记忆。后来和林嘉宏说起来的时候他就笑我发花痴,我说二年级的小屁孩怎么懂大人的悲哀,他说理解我的高三综合症。

高二的林嘉宏或许真的不会懂,有时我换位靠窗坐,能看见冲出体育馆的他和朋友们在雨里迈着大步涌进教学楼。他穿白的蓝的红的灰绿的,各种带图案不带图案的T恤,裤子总是挽上小腿,露出清瘦的气质。他是林叔叔和林阿姨的小太阳。几次他抬头看见我,不摆手只看着笑,我转回头,老师在黑板上温习强调句式。哪里强调了?我看不出来。

干净的男生,有大大小小的坏习惯,有些事情漂浮在表层,中间是茫茫的白。我不能确定是不是因为林嘉宏小我一岁零四个月的缘故,他偶尔爆发的欣喜显得异常突兀。学校凌晨三点为学生打开宿舍大门让大家去看狮子座流行雨的时候,天空是好味的豆沙色,林嘉宏踩着锐步鞋跟就带我去操场。没有月亮是因为总是下雨而云层太厚,我以为肯定看不见流星的,但他爬上领操台,颀长的身体在模糊的夜色里不可一世,头发或许有扬起来实在因为看不清。可我记得他的声音,他说“一定要让黎焰考进最好的大学”,用喊的。

那天没有多少人看见流星,林嘉宏看见了,第二天说得有头有尾。我在他身边背农业的重要性,梗住似的突然记不起来,只有他飞快地吃着午饭,鞋上粘着枯萎的草。

在周日晚上回校时看见高一高二集体在影厅看新片的通告,和班里人气愤地嘀咕了一番,走到教室看见公布的十校联考成绩单。年级第144名,我比上次退了97个位置。包里还带着爸爸送我出门时塞进的五百元钱,突然就变得很重。放了书包我走下楼去,都是嗡嗡的高一生,校服滚着黑边而不是高三似的褐色,又往高二方向寻找,终于抓住了林嘉宏的衣摆,他也不惊讶只问又出什么事。这时人群哗啦一下被入口排空,几分钟内就余我们两人孤单地站在场外。飞虫撞在路灯上的声音可以清晰地听见。

“考试,砸了。”

“我的鞋还被偷了呢!”

“我爸妈…我对不起他们。”

“只不过是偶尔一次失误罢了,你成绩一向不错的。又不像我。”

“你本来就差。”

“是呀,我也早死了和你进同一所学校的心了,反正总会同城的。不过看你今天的样子,我有死灰复燃的希望。”

“…滚!”

“唉,我的电影都没得看了。”

“能听出点声音来,似乎。”我靠门站直,确实能听见电影里的女角说“谁也不能预料我们的未来”。

“又不是眼疾,还指望着听声音…不过学校的隔音设施还真差啊。”林嘉宏靠紧我身边,是男角跟着说了一句“为什么你没有信心?”

我正在区分学校放的是哪部儿童不太宜的故事,听见他嘀咕着:“我有。”

“嗯?”

“信心。”

“什么意思?”

“你觉得可能么?”

“你吃错药了还是我理解能力差了?”

“…白喜欢你一场。”林嘉宏转头看着校北门一片模糊的树林。

“这可真遗憾。”

“呵呵。”他干笑两声,在音乐微微上扬的时候低头凑进我的脸,昏暗里逼近的温度,是易燃产品。

“哈,原来指这个。”我这么想的,却不能由嘴说出来了。

“喜欢,是真的。”电影里通俗的台词,成了夏末收尾的茉莉花。


[伍是伍]

我醒了后,从枕头下摸到自己的手表,把身体掉个方向凑近车上的微弱的灯看时间。一点十五分。还很早。

脖子里都是怪味的汗,我穿上鞋子爬起来坐在扳椅上,车厢里没有人喧哗的动静,似乎都在支着耳朵听铁轨“咯当咯当”的响,有个男人在离我两个位置的地方抽烟,星火一灭一暗。

远远有山的模样,山上会闪出针点般的灯光,想不出那是什么,打两个冷战。去床铺上找到包里的外套,穿上时被辽远的青草气息卷走。我想起以前用这个嘲笑林嘉宏是蚱蜢,他站在尽头笑。

爸爸妈妈和林叔叔林阿姨大概早就看见我留下的字条,我写我要去看看他的。我很久没看见林嘉宏穿着空晃晃T恤的样子,他是不是黑了还是依然那么白,他的手心里有没有潮冷的汗,这么多我都不知道。

是几月几号我忘了,但之前林嘉宏其实有在电话里告诉我她妈妈看见了他放在钱包里的照片,我说怎么,他说是你的呀。感觉有点像发现原来好听而特别的曲子其实是用吸管在杯子上抽拉出的,不是欢喜,是恍然大悟的灰心。

林阿姨坐在我对面,她的眼泪哗哗流下来,是比什么都沉重的说明。她只说是小宏乱来,焰焰你是姐姐要理解他不要生气。我把纸巾递给她的时候,有一颗中年妇女无能为力的眼泪掉在我的手背上,烧灼的感觉。爸爸妈妈送走林阿姨时劝她说小宏现在正在高三的关键阶段,这些事情先不要去追问他,让他考完再说。我靠着门听他们预谋般的说话,在一侧卫生间的镜子上是自己留长的头发,泛着刺眼的光亮。

林嘉宏只有两次是给我打了电话,我听他的声音里沉闷的停顿,我问他还好吧,他说就那样,我说你妈妈,刚说两个字,他突然提高了嗓门:“我妈是为我好的。”

“…”

“是不是?”

“难道不是么。”

“我知道。”

“…你功课怎么样。”

“都还行。”

“林嘉宏你很聪明呀。志愿填了么。”

“填了。”

“哪个?”

“你现在读的那所。”

“…这里?”

“怎么不行?”

“你得根据你自己的成绩,不能乱来。”

“你怎么知道我就考不上?”

“你以前说过不这么打算的…”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的情况不同了!”

“…你爸妈知道么。”

“还没告诉他们。”

爸爸送西瓜进来,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的表情,我握着电话只能一语不发,林嘉宏在另一头烦躁起来说那我挂了。他的声音被突然切换成漫长的“嘟--”。


[陆是陆]

林嘉宏终于没能考上他的第一志愿,在表格上七跌八落后本应去靠近西部的一所大专,幸好林叔叔左右疏通,他辗转去了南方一所大学。林阿姨在电话里跟妈妈讲这个事情居然能把两个人都讲哭,我在边上看得不能理解也手足无措。

好像是我害了他。其实他大可以留在上海,他的爸爸妈妈每天都会熬各种糖水,冬夏季空调从不停止运行。他可以一件件把商场里昂贵的T恤穿遍,然后会在…然后会在我周末回家的时候来我家吃南瓜煲。我想他应该会。

但我站在马路上,深吸一口气后往回走,是因为知道林嘉宏不会再出现在这里和那里,他头发带着极浅的褐色。路上是我自己一个人,那个小我一岁零四个月的男生和他英俊的容貌在很遥远的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