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行刺
是夜,西宁后宫,洗池别院。
卫文帝喜好风雅,擅长山水画,生前常常在御花园洗池旁挥毫泼墨,这座二进殿宇便被宫人们称作洗池别院。
月光如鲛丝织就的丝绸一般明亮柔软,于深蓝碧空之中流泻万道清辉,映衬着蓊郁丛林中一汪碧绿池水,波光潋滟,冰滑冷凝。听涛亭飞翘的亭角挂着几盏七彩琉璃灯笼,微风袭来,灯火迷离闪耀。
九曲桥下有一道小瀑布,静夜中细流水浪冲刷着岸边堆砌的雪白石头,水声潺潺。
万籁俱寂之中,苍蓝的天空忽然落下一道金光闪闪的灿烂霞光,恰似雷霆闪电一般,直直劈向洗池别院。霞影五光十色,拖着一道长长的白边,顿时半边天空映得雪亮,整座洗池别院恍如白日一般。
北风狂躁呼啸,天边隐隐有雷鸣响动。
霎时只闻别院内一片惊叫尖鸣,戍守的宫女侍卫乍见异象,震惊不已,四处逃窜。当值的小黄门提着铜锣,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奔跑着敲锣示警,人声鼎沸,一片嘈杂,轰隆隆的钟鸣鼓声中,夹杂着一阵阵马嘶狗吠。
倒霉的钱九郎从冰冷的池水中挣扎着扑到岸边,啃了一嘴巴的湿泥青草。他像只小狗似的吐着舌头爬上岸,呸呸几口吐出口中污泥,趴在岸边掬了几口清水漱口,还没等他捧水洗干净他那张糊满水草淤泥的脸蛋,就听到周围一片高声惊叫,顿时灯火通明,有人像是被掐着脖子似的发出一通长鸣尖叫:“各位大人,刺客在此!”
紧接着,一只马靴带着一股猎猎风声,踹在钱九郎的后背上。
钱九郎心口俱裂,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几乎都被踢碎了,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仓促的气音,身子往前一扑,咕咚一声,又掉进池子里去了。
身着缁衣、腰配弯刀的禁卫军宿卫统领站在洗池别院门廊前,神色怔忪,伸手摸了摸玉白栏杆上悬着的两枚五角铃铛,铃铛已经多年没有换过了,受了空气中的水意浸染,早已暗哑无声。
一名小黄门气喘吁吁跑进来道:“侍郎大人,陛下传唤。”
宿卫统领点了点头,跟着小黄门转过假山,穿过花堂,一路分花拂柳,来到木樨林下。
大冬夜里,新帝卫泽散着一头长发,仅穿了一件素色里衣,趿拉着一双木屐,静静站在木樨树的阴影中,神色仓皇而沉静,一双眸子犹如云霭般乌墨暗沉,正怔怔望着远处含章殿的方向出神。
显然卫泽是从睡梦中惊醒,亦或是才刚要睡下,听到洗池别院的响动,未及披衣梳洗,便直接赶过来了。
侍郎注意到卫泽脸上有道鲜红的巴掌印,看印子,似乎是某个女人打的,眉峰一皱:后宫中何人如此大胆,敢掌掴皇上?
内侍阮伯生捧着斗篷衣帽,喘着粗气,从含章殿一路颠着小碎步,追到木樨林前,“陛下,先穿衣吧,您出来得急,什么都没穿,若是冻坏了可怎么是好。皇后娘娘她……”
卫泽一言不发,仍旧看着含章殿发怔。
阮伯生叹了口气,他不知道内殿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大半夜里,皇上忽然披头散发跑了出来,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而公主把殿中所有槅门锁上,不许任何人进去伺候。
称心和如意都说皇上进去的时候两人还好好的,没听见里间传出吵架的声音,那到底是为什么?
他压下心中疑问,上前替卫泽披上一件如夜色般乌黑暗沉的斗篷。
几个机灵的小黄门捧着镜台铜盆热水跟过来,阮伯生挽起衣袖,正要给卫泽梳头,一个缁衣宿卫从洗池别院的方向奔来,跪在地上,抱拳道:“陛下,抓住一个刺客。”
“人在哪儿?”卫泽轻轻挥开阮伯生,长发仍旧披散在肩头,“是什么人?年纪几何?”
“刺客操北齐国口音,应当是北齐国派来的密探。”宿卫低头答道:“是个三十岁上下的中年人。”
卫泽似乎对刺客不是十分关心,瞥了一眼侍郎,倦怠道:“将刺客押去廷狱司,由你和曹侍郎亲自审问。”
“喏。”
侍郎满腹心事,转身就走,忽然听得背后一阵风声鹤唳,眼角瞥见一道暗影倏忽闪过。
跪在地上的宿卫忽然暴起,手中的匕首带着凛冽寒光,划破空气,直直刺向心事沉沉的卫泽。
寂静之中可以听到匕首刺破衣裳,扎进血肉之中的沉闷钝响。
刺客一击即中,并未罢手,抽出匕首,反手又是一刀,顿时鲜血如瀑,汩汩而出,洒落一地腥红。
周围几个小黄门眼见卫泽被刺,个个吓得双股战战,满脸灰白,一动也不敢动,唯有内侍阮伯生惊叫一声,抛开手中捧着的衣物,飞身扑至卫泽跟前。
宿卫一脚踢开阮伯生,犹如一只苍鹰一般直往卫泽身上扑去。
阮伯生哀叫一声,委顿在地。
几名赶来的缁衣禁卫一边和刺客缠斗,一边已经护着受伤的卫泽往旁边的廊沿退去。
更多禁卫手执火把,从四面八方奔来救驾。
侍郎抽出腰间配刀,雪亮的光影映出他一脸冷肃。
他看着人群簇拥中面色苍白的卫泽,犹豫了片刻,方才上前加入战局。
刺客并不恋战,知道自己已被重重禁卫包围,再无逃生可能,也不惊慌,只忽然越过众人,直指着宿卫统领大笑道:“我认得你,你也是孟家的同伙!孟家狼子野心,天必诛之!”
尔后大笑数声,以刀横颈,热血四溢,立时倒地而亡。
侍郎默然片刻,燃烧的火把映出他冷峻的眉眼,竟是出奇的年轻。
他把弯刀收回鞘中,吩咐禁卫收敛刺客尸首。
一人奔到他面前,悄声道:“冯侍郎,皇上晕过去了!“
廷狱司大牢。
伤痕累累的钱九郎趴在水迹斑斑的泥地上,肿得像馒头似的手掌捧着一碗能照清人影的稀饭,慢慢往嘴里划拉,淅淅噜噜的啜饮咽下几口寡淡汤水,叫嚣抽痛了大半夜的肠胃总算有了几分偃旗息鼓的架势。
同室牢房的小太监看着他的凄惨模样,忍不住道:“可怜哟,你怎么被打成这样了?”
钱九郎伸长舌头舔干净粗陶碗,甚至连碗底粘着的粘稠米汤都没放过,再没一丝力气,恹恹的趴在一片淋漓污水之中,颓丧道:“我也不知道呐!”
前一刻他明明还搂着宝贝儿子钱凤桐在驿馆最豪华的一间大房里睡大觉,等着第二天进宫去觐见外甥女皇后。钱凤桐像个小猪仔似的,打着呼噜,吵得他有些心烦。他一边偷偷揪儿子的头发,一边盘算着该找外甥女讨个什么官比较好开口,迷迷糊糊沉入梦乡。没想到一睁眼,儿子不见了,豪华大床也不见了,他不知怎么进了宫,还泡在一池冰冷碧水之中,好不容易爬上岸,就被人当作刺客抓起来了!
小太监叹了口气,躺在草堆上道:“我原本不过是一个小跑腿的,也不知是哪里惹怒了太妃娘娘,一大早就把我扔进来了,一群王八玩意,平日里见了那些王公贵族,哪个不是奉承不迭的,专知道欺负咱们这些没人撑腰的可怜人家!”
钱九郎听小太监在一旁絮絮叨叨骂着廷狱司的狗腿爪牙们,心里怨苦道:说到冤屈,谁也不及自己苦大仇深吧?他可是皇后的亲舅舅啊!为什么那些宿卫根本不听他的解释,就对他拳打脚踢?
他摸摸脸蛋,哼哼道,都怪那些把他掳进宫的歹人,不仅把他丢在禁宫里,还刻意遮掩了他的容貌,如果他的脸干干净净的,估计就不会被当成刺客了!
小太监看钱九郎趴在泥地上苟延残喘,走过来抬起他的一根胳膊。
钱九郎惨叫一声,觉得自己的胳膊很可能被拉断了。
小太监却浑然不觉,呼哧呼哧几口气将钱九郎挪到墙角的草堆上,拍拍他的脑袋,“兄弟,不用谢,咱俩现在都是一样的苦命人,我叫小豆子,你叫啥名啊?”
钱九郎感觉自己又遭了一次酷刑折磨,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顿时没好气道:“本公子是周皇后的亲舅舅!”
小豆子哈哈大笑,显然不信:“我还是周皇后的亲哥哥呢!“
钱九郎身娇肉贵,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苦楚?又见小豆子不信自己的话,心中又是气又是恼,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翻了个白眼,暂时昏迷过去了。
当天晚上,廷狱司又抓了几个太监丢进狱中。铁锁才刚放下,其中一个胖乎乎的小黄门就哭天抢地,闹着要自尽以示清白。周围人都没理他,小黄门哭哭啼啼抱着铁柱嚎丧半天,就是不见行动。
隔着几道铁栏杆,小豆子突然兴奋爬起,大声喊道:“元元!你怎么也进来了?”
元元抹抹腮帮的泪珠子,哽咽着看过来,“小豆子?”
“是我是我!”小豆子激动不已,不停地敲打栏杆,“你们御膳房也得罪太妃娘娘啦?“
“哪能啊,”元元看到熟人,一时倒也不怕了,盘坐在地上,和小豆子隔着几尺远,开始聊天唠嗑,“你还不知道吧?皇上遇刺了,皇后娘娘大发雷霆,把洗池别院的宫人全抓起来了!”
第82章
“你不是在御膳房伺候吗?怎么也进来了?”
元元眼圈一红,愤慨道:“刺客不仅行刺皇上,还在主子们的茶水里下毒!听说只有皇后娘娘没事儿,倒是太后和太妃都中毒了,廷狱司的人查了大半天,找不到人,就栽赃给我们御膳房的人,今天在厨房当值的,还有宫女姐姐们,全都给抓了!”
“廷狱司的走狗,专会挑咱们这些软柿子捏!”
“对,他们都是大坏蛋!良心大大的坏!”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仿佛浑然不把阴森可怖的廷狱司私狱当回事。
昏迷半天的钱九郎硬是被这对活宝兄弟给吵醒了,最后不得不忍气吞声,耐着性子听了半天刘太后和孟太妃为什么会中毒的各种八卦猜测。
有说是刺客见行刺皇上失败,转而朝太妃和太后下手;也有说行刺是孟丞相指使的,孟丞相怕皇上怀疑自己,干脆让刺客诅咒孟家,借以洗刷嫌疑;还有人说宫里潜入北齐国奸细,北齐国人觊觎西宁国的富庶繁华,妄图一举毒害王室皇族;更有甚者猜测唯一安然无恙的周皇后和北齐国人联手,想毒死皇上和宫里所有太妃,她正好可以垂帘听政……
如此种种,众说纷纭。
等半夜小卒送来稀饭窝窝头,钱九郎被两个小太监叽叽喳喳聒噪了一整晚,已经累得连掰开窝窝头的力气都使不出来了。
小豆子毕竟是惯常伺候人的,见钱九郎行动不便,不由大发善心,帮他把窝窝头掰得碎碎的,浸泡在清水似的稀饭里,拿捆着的一把草根当调羹,把泡发的窝窝头拨到他嘴边,一口一口喂他吃下。
钱九郎是大户公子出身,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直长到三十岁,从来没有愁过自己的吃穿花用,不论是老太爷还是府里的婆子丫头,都恨不能把他宠到天上去。成家之后,也没愁过什么家业,儿子钱凤桐少年早熟,比他这个老爹还能干,自嫡妻郭氏出走后,家里的账务都由钱凤桐接管,他这个为人父的,只需张着嘴等吃饭就行。
总的来说,他娇气着呢!
娇气的钱九郎莫名其妙受了一番极大的苦楚,心里别提有多委屈郁闷了。
小豆子殷勤地伺候照顾他半天,他也没想着道一声谢谢,反而心安理得的和小豆子攀起交情。
钱九郎也是有心机的人,觉得自己既然有个当皇后的外甥女,又经历了一回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想必将来肯定会有一番大造化,那眼前这小太监说不定就是个契机,先和他套好交情,也好为日后留条后路。
小豆子吃完自己的窝窝头,和钱九郎叽叽咕咕了一阵,钱九郎强撑了半天,又迷迷糊糊昏睡过去了。
小豆子无奈,只好又转头去叫隔壁的好兄弟:“元元,我新结识一个大兄弟,说他是皇后娘娘的亲舅舅,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元元估计白天嚎累了,吃过饭后就躺在地上呼呼大睡,没有搭理小豆子。小豆子叫了他半天,他总也不醒。
小豆子转头看一眼在墙角闭目安睡的钱九郎,兴味索然道:“怎么都不理我了?”
凌晨时,钱九郎被一阵又一阵如女鬼啼哭一般的尖叫声惊醒,还没睁开眼睛,小豆子就一骨碌扑到他身上,一哭三叹道:“我可怜的元元兄弟啊!”
小豆子虽然瘦小,但到底也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钱九郎被他这么一压,差点没直接断气。
隔壁牢房,几个缁衣禁卫正忙着查验尸首,和元元一样,同房关押的另外五个人,一个都没能幸免,也全都在大半夜中毒身亡了。
小豆子吓得哀嚎不已,一个小卒走过来道:“官爷们正查案呢,你再聒噪,一把锁链拿了你,直接将你送到乱葬坟喂豺狼去!”
小豆子惯常见风使舵欺软怕硬的,一听小卒喝骂,连忙就噤了声。乖乖的缩在墙角,一边抹眼泪,一边小声抽抽噎噎道:“元元,你死得好惨啊,你要是做了厉鬼,也来看我一眼,兄弟是不会怕你的,反正我也活不长了,还不如跟着你一块去了,咱们兄弟俩,黄泉底下也有个照应,来世投个好胎,也堂堂正正做个体面人!”
钱九郎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浑身冰凉,这是他头一次目睹别人死在自己面前,前一刻他还嫌弃元元吵闹,没想到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五六个人就悄无声息的死在距他不到五尺的牢房里。
戏台子上演的那些阴谋诡计、陷害栽赃都不过是一场场虚无缥缈的戏说扮演,而眼前几具僵硬冰冷的尸首如此鲜活真实,像一座黑黢黢的大山一般沉甸甸压在他的心头,逼迫得他心神恍惚,完全喘不过气来。
他还没见到皇后外甥女呐!
缁衣宿卫似乎一时没有定论,压着嗓子窸窸窣窣商讨了半天,仍然没走。
小豆子缓过神来,已经接受元元遇害的事实,缠着方才骂他的小卒讨好道:“大爷发发慈悲,若是官爷们查完案子了,可否想法子替我那可怜的兄弟料理下后事,也好叫他不至于曝尸荒野,来世投个好胎。大爷积福,日后定会有好报的。”说着将一直藏在身上的一枚金戒子摸了出来,悄悄递了出去,“这可是太妃娘娘宫里的女官赏的,能兑换不少银子呢!”
那小卒虽然严苛,倒也并不是什么坏人,见小豆子递出一个金戒子,随手接到手里掂了几下,又放在牙间咬了咬,“你倒是好心,自己日后还不知在哪儿呢,还知道想着兄弟。”
小豆子自嘲道:“我们这样的人,哪里还顾得上以后。”
小卒笑道:“得了,看你可怜,等官爷们查完案,若是那些尸首没什么讲究,你那兄弟我就替你料理了。”
小豆子感恩戴德道:“大爷仁慈,多谢大爷。”
钱九郎听着小豆子悄悄贿赂讨好小卒,不由心生悲凉:不论自己如何解释,那些缁衣侍卫都不肯信,一心一意把他当成刺客乱党来审问折磨,他说起外甥女周皇后,别人更将他视为心怀不轨之人,只当他胡言乱语妄图逃过刑罚。几十鞭子不间断的抽在擦满盐粒的身上,几乎能打掉他的半条命,要不是瞧着他已经奄奄一息再也盘问不出什么新口供来,廷狱司的人是不会轻易放他回来的,等他缓过精神,只怕就离死期不远了!
难道他钱九郎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千里迢迢来到西宁国,就是为了受一番痛苦折磨然后曝尸荒野、死无全尸吗?
钱九郎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怜巴巴,命途多舛,小白菜啊,地里黄啊,三月就没了娘啊!
伤心之下,悲从中来,不免就掉了几滴从不轻弹的男儿泪。
小豆子在旁边一眼瞥见,也跟着吸吸鼻子,搂着钱九郎的脑袋大哭道:“你也想元元了罢,别怕,你还有我呐!”
钱九郎挣扎着直喘粗气,怕、我怕、我怕你把我勒死啊小兄弟!
牢房里突然安静下来,小卒们全都蹬蹬蹬低头跑到墙角,排成两列站齐,后头跟着一溜缁衣佩刀宿卫,簇拥着一名手执长鞭、身穿紫衣、腰佩弯刀的头领慢慢踱进来。
那头领看起来年纪也不过十几岁,样貌出奇的年轻,面色极冷,一双薄唇几乎透明如纸,没有一丝血色。
先前查验过尸首的宿卫连忙上前禀告一番,口中称呼头领为“冯侍郎”,言语态度极其恭敬。
冯侍郎静静听着宿卫回禀,一边走到六具尸首前,蹲下身一一细细查看了一番。末了接过手下递过去的手帕,一边擦拭双手,一边冷声道:“拉出去吧。”
小卒们一拥而上,拖着几具尸首出去,一个宿卫担忧道:“冯侍郎,这下岂不是死无对证了么?”
冯侍郎冷淡道:“下手的人是谁不重要,陛下已经知道幕后下令的是什么人了,圣旨已下,当值的御膳房太监和宫女一共五十八人,除了牢里这几个,剩下的全都砍了脑袋,这案子不必查了。”
宿卫吓得一个激灵,虽然早就知道新帝喜怒无常,但没想到五十多条人命,皇上竟然说砍就砍,也不怕连累无辜,更不顾忌他自己的名声和朝臣的意见。
不过想来朝臣们也不敢有什么意见,刺客竟然能够混进禁宫行刺皇上,害得皇上受伤,皇上不发火,那才奇怪呢!
小豆子眼巴巴抓住栏杆,看着小卒将满脸紫胀的元元拖出大牢,口里呜咽不止,腮旁接连滚下一连串晶亮泪珠。
冯侍郎远远地看了他一眼,身旁的宿卫连忙弯腰道:“这小太监和那死去的太监从前认识。”
冯侍郎没说话,直直地盯着小豆子,手上的乌黑鞭子轻轻敲了敲马靴边沿。
小豆子被冯侍郎冷冽的目光看得浑身发毛,手脚一软,噗咚一声跌坐在地,也不敢放声大哭,一边抽噎一边咬牙直往墙角爬,末了一把抱住钱九郎,埋下头去颤抖不已。
冯侍郎冷笑了一声,目光滑过小豆子,转身便走。
小豆子长呼了一口气,“廷狱司的人,个个都凶神恶煞!”
“啪嗒”一声,众人簇拥着往外走的冯侍郎突然抬起头,脚下陡然一停,止住步子,手中的长鞭跌落在地。
身旁的宿卫不明所以,连忙去帮着捡鞭子,冯侍郎也不接从来不离身边的长鞭,一把拉开宿卫,豁然奔到牢房前,一张俊脸煞白一片,“你!”
眼见着杀人不眨眼的煞神冯侍郎裹挟着一身地狱修罗一般的戾气怒瞪向自己,小豆子只觉眼前一黑,胸口一阵憋闷,当即两眼一翻,扑通一下,晕倒在地。
“你是什么人?”
冯侍郎指着的,并不是小豆子,而是钱九郎。
钱九郎没顾得上看一眼晕倒在地的小豆子,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位面容阴冷的紫衣侍郎一脚踢开锁链重重坚固不摧的牢门,暗自佩服道:这就是传说中深藏不露飞檐走壁的绝顶高手吧!
冯侍郎专注地盯着钱九郎的眉眼,目光闪了几闪,神色不定,忍不住走上前,蹲在地上,伸手拨开他散落在额前的乱发,细看之下,冯侍郎神情愈加惊惧,眉头紧皱,双手隐隐发起抖来:“这、这是怎么回事!?”
第83章
“回禀大人,此人是昨晚在洗池别院抓住的刺客同党。”
昨夜审问钱九郎的一名宿卫抱拳答道。
冯侍郎薄唇微启,双眼微微眯起,嘴边仿佛含着一丝笑意,然而他吐出来的话音却冷冽一如寒冬冰雪:“洗池别院?刺客行刺皇上的时候?“
“是的,大人。”
“怎么没人通报我?”冯侍郎看着钱九郎皮开肉绽的后背,眸中寒光闪烁,“皇上命我和曹侍郎亲自审问刺客,我还没发话,谁私下动刑了?“
“本来洗池别院抓住的人都是要交由大人亲自来审问的,但昨晚皇上遇刺,事发突然,大人和曹侍郎都在御前听命,大理寺的孟大人怕这个同伙自尽,断了刺客的线索,所以提出要连夜审问此人。臣等审问了他一夜,他除了满嘴胡言,什么都不肯招认。”
“审问了一夜?”冯侍郎略翻了翻钱九郎凌乱破旧的衣裳,看了一眼里头布满伤痕的皮肤,冰冷的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伤口,钱九郎顿时疼得浑身一抖,嘴里忍不住溢出几声可怜兮兮的呻/吟。
冯侍郎眉头一皱,也不嫌脏污,直接将趴伏在草堆上的钱九郎一把拽起来,抬脚就走。
钱九郎一边哎呦哎哟连声讨饶,一边脚步蹒跚,跟着冯侍郎离开大牢。
宿卫们目瞪口呆,相顾四望,不明白素来最爱干净、脾气冷冽的头领冯侍郎怎么突然跟发了疯似的,拽着一个满身泥泞脏污的犯人在廷狱司飞奔?
含章殿。
窦子元领着暗卫,暗中分布在殿前各处,严禁任何人等靠近内殿一步。
宫女、太监们端着热水铜盆等物进进出出,行色匆匆。
有人偷偷摸摸走到含章殿外,刚想抬头打量一下含章殿的,立刻有暗卫前去勘察,来人吓得面如土色,转身便跑。
暗卫还想去追,窦子元清喝一声:“我们的任务是守住含章殿,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能离开各自的位置!“
暗卫连忙止步,回身一抱拳,歉然道:“是属下莽撞了。“
殿外气氛沉重,殿里更是压抑紧张。
袁茂双手背在背后,面色惶急,在玉兰树下踱来踱去,一跺脚,道:“关押的太监们呢?“
一旁的曹平抹了把汗珠子,心有余悸道:“全死了。“
袁茂捂着胸口,一口气差点接不上,“不幸,皇后娘娘太胡闹了!我要去劝劝她……“
曹平缩了缩肩膀,“除了皇上,谁能劝得动皇后?“
说起卫泽,他面色一黯。
袁茂叹了口气,拍拍衣襟,拾级而上,“劝不住也得劝。“
称心正巧端着一盆血水出来,挡在袁茂跟前:“娘娘吩咐,谁都不能进去。“
袁茂躬身道:“这位宫女姐姐,皇上是否苏醒?“
称心雪白的齿贝咬着樱唇,没说话。
袁茂叹口气,道:“想必宫里的流言姐姐也听说了,现在太后、太妃相继中毒,皇上遇刺,宫中只有皇后娘娘安然无恙,大臣们私底下议论,认为皇后娘娘有和刺客里应外合的嫌疑,这种时候,娘娘本应该置身事外,等皇上醒了,再洗清嫌疑才对,娘娘偏偏要迎难而上,隐瞒皇上昏迷的消息,假传圣旨,诛杀大批宫人,如果朝臣们执意要觐见皇上,娘娘能瞒到几时?“
“称心,让袁侍讲进去吧。“
说话的是如意。
袁茂朝如意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
如意走到称心身旁,道:“这几天公主下令格杀的宫人太多了,太后和太妃故意中毒,等的就是为了向公主逼宫,到那个时候,你能挡得住几个人?“
称心脸上的神情有些挣扎,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让开了。
袁茂一径走入内殿。
殿中帘帐清摇,静悄悄的。
太医署的太医们围在墙角的博古架前商量药方,声音压得低低的。
两个手脚麻利的药童跪在病榻前,为卫泽更换纱布和伤药。
血腥味和药膏味掺杂在一处,说不清是刺鼻居多,还是难闻居多。
卫泽面如金纸,冷汗涔涔而下,人却始终没有醒,另一名药童小心翼翼为他擦拭身上的冷汗。
周瑛华未戴花冠,长发只挽了个家常小髻,着一身单色暗花云锦宫袍,守在病榻前,低头翻阅当日的奏折。
袁茂心中暗暗感慨,皇上都神志不清了,皇后竟然还能如此冷静地坐在病榻前看折子,真不知道她是临危不乱,还是铁石心肠。
“皇后怎么能在一夜之间连杀五十几人?“袁茂走到周瑛华跟前,匆匆行过礼,“还是假传圣旨发出的号令,现在外边的大臣将信将疑,以为皇上已经苏醒,等他们迟迟见不到皇上,自然会看出其中蹊跷,娘娘还是太急躁了一点。“
周瑛华抬起头,随手把批改过的折子堆在左手边的小笸箩里,“那几十个人个个都不是冤鬼,他们是孟太妃的人手,本宫不过是借机清除一批孟家内应罢了。“
袁茂记得跺脚:“皇后既然知道他们是孟家的内应,什么时候下手都行,为什么偏偏要挑在这个节骨眼上?“
周瑛华森然一笑,“这一次他们行刺皇上,是冲着本宫来的,本宫如果退让,她们只会更嚣张,直接除掉孟太妃的爪牙,她们反而一时不敢动作。“
“娘娘确实吓住了孟太妃和孟家人,可皇上、皇上还没醒呐,明天孟丞相要面见皇上,娘娘预备怎么办?“
周瑛华的目光重新放回折子上,“不知道,能拖一时是一时。“
袁茂瞪大眼睛,一颗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什么叫能拖一时是一时?难道皇后她没有准备后招?把重伤的皇上藏在含章殿,假借圣旨,当场诛杀几十个宫人,然后等着孟家人疯狂反扑?
这不是以卵击石是什么?!
袁茂捂着胸口,脸上霎时没了血色。
周瑛华抬眼,盯着袁茂看了几眼,确定他不会马上厥过去,淡淡道:“本宫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北齐国马上会陈兵边境,做出倾扰西宁边境的架势。“
袁茂这回是真的喘不过气来:“如、如此紧急,皇上现在这副状况,该怎么办?“
“怎么办?“周瑛华冷笑一声,“边境离京师有千里之遥,袁侍讲不必忧心,且顾眼前吧。“
袁茂忽然觉得浑身发冷,挨挨蹭蹭走到病榻边,看向仍在昏迷中的卫泽,喃喃道:“皇上,您快点醒过来吧,虽然您也不太着调,可和皇后比起来,还是您比较务实啊!“
可惜上天显然不打算让袁茂的愿望成真,卫泽不仅没有丝毫要苏醒的迹象,殿外还响起一阵嘈杂的人声,似乎有人在外面高声喝骂卫泽的暗卫窦子元。
袁茂侧耳细听片刻,心中霎时冰凉一片,顿时急得手足无措:“完了,是孟丞相!“
周瑛华也有些诧异,眉宇间多了几分愁色,放下奏章,款款站起,“罢了,总是要来的,早来或是晚来,都不过如此。“
她眼波流转,看向躺在帐中的卫泽。
从受伤以来,他始终昏迷不醒,没听到他呻/吟嚷痛,但伤口想必非常疼,因为他一直在不停地冒冷汗。
她想查看他的伤势,亲自为他换药,才掀开他的衣衫,看到透过纱布浸染到薄衫上的血迹,双手立刻开始颤抖,连轻飘飘的软帕都拿不起。
薛家人的惨状一一在她的脑海中浮起,本是熟悉的夜夜梦魇,可那一刻一张张脸忽然全部换成卫泽,叫她心口顿时绞痛不已,疮疤之上,又多一层伤痕。
她甚至不敢看他苍白的脸色,只能让两个药童守在榻边为他擦拭冷汗。而她只能迅速处理前朝的纷乱,才能暂时压下心中翻腾的隐忧。
昨晚遇刺之前,卫泽试图逼问她和崔家的种种纠葛,她始终紧咬牙关,没有出声解释什么。
卫泽的眼神陌生而幽冷,让她不由得心生恐惧。
不是对于说出真相的恐惧。
而是恐惧说出真相以后,卫泽会有多么失望和痛苦。
早在接近卫泽之前,她就准备好了一套谨慎的说辞,有前情,有原因,有上一辈的恩仇,非常完美的借口,她确信自己可以掩盖所有不对劲的地方。就算卫泽让廷狱司的人来盘问她,她也能给出一个完全没有破绽的解释。
可真当卫泽开始怀疑时,她发现自己准备好的所有借口和谎言全都成了千斤重的大石,压得她几乎窒息。
从前,她可以面不改色地对卫泽说出一个又一个谎言,可以把卫泽当成一个讨好的对象,一个可以达到复仇目标的手段。
然而,随着一日日的耳鬓厮磨,随着一天天的朝夕相对,她不可能再把卫泽看成一个单纯的盟友。
卫泽对她几乎是掏心掏肺,即使他早就知道她接近他别有目的。
看着卫泽那双满溢着疏冷的眼睛时,她发现自己忽然一句谎话都说不出口。
说不出,也不想说。
有时候她宁愿卫泽强迫自己,她会顺从,会努力尽一个后妃的本分,让他获得他本应该得到的一切。
在接近他之前,她原本就做好了牺牲容色的准备。
如果不是因为卫泽一直以来的隐忍,她早该这么做的。
她没有再推拒迟疑,任卫泽一点一点褪下身上最后一件亵衣,那双滚烫的手覆上皮肤时,她甚至主动剥下他身上的衣裳,等着他在自己身上留下烙印。
可是卫泽没有。
他忽然低声轻笑,握着她的手掌,在自己脸上狠狠抽了两巴掌。
然后为她掖好被子,披上单衫,大踏步离开含章殿。
他的背影融化在如银的夜色中,孤清而寂寞,
她那时候应该叫住他的。
如果她开口,他绝不会半夜离开含章殿。
她的一时犹豫,害得他大意之下被刺客得手,躺在床帐之中,奄奄一息,生死难测。
第84章
孟丞相领着孟氏族人中身居高位者,在庭前和窦子元对质。
周瑛华转过正殿的落地缂丝渔林樵耕图玻璃大屏风,透过半开的支摘窗,看到殿外黑压压的人群,官员们都身着黑色官服,神情或义愤填膺,或忧心忡忡,仿佛北齐国真的要攻打西宁国了。
听得一人朗声道:“北齐国来犯我国边境,请皇上前去景春殿商议应对之法。“
窦子元道:“皇上伤势沉重,已经歇下。“
那人冷笑一声:“军机大事,不容耽搁,尔等速速让出道路,否则耽误国事,谁能担责?“
窦子元神情不变:“皇上有旨,任何人等都不能打扰,有什么急事,请孟丞相和永宁侯代为料理。“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侧过身,让出一条道路,一位头发雪白、精神矍铄的老者缓步踱到窦子元身前:“北齐国来犯,非同小可,老臣不敢擅作主张,有几句话要亲自向皇上征求意见。“
孟谦义独霸朝纲多年,即使垂垂老矣,依旧气势凌人,不怒自威。
窦子元目光闪烁,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
孟侍郎眼尖,一眼看到大殿当中影影绰绰的宫人身影,猜到周瑛华应该就在内殿当中,扬声道:“周皇后,你阻止我等面见皇上,是何居心?“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臣们纷纷道:“皇上和太后、太妃相继受北齐国的奸细所害,唯有周皇后安然无恙,是否暗藏蹊跷?“
“皇上遇刺后,周皇后便封闭内宫,诛杀大批宫人,我等百思不得其解,还望周皇后代为解惑!“
附和的大臣越来越多,群臣们交头接耳一阵,一人排众而出:“如果皇后娘娘问心无愧,那就放我等进去向皇上通报军情。“
众臣们群情激动,窦子元和戍卫们根本拦不住,眼看大臣们一步一步靠近含章殿,马上就能冲入殿中。
袁茂在里面听见众臣们的议论,急得团团转:“这可怎么办?皇上还没醒……“
周瑛华脸上平静无波:“孟文才和崔泠呢?“
“啊?“
袁茂怔愣片刻,看到周瑛华似乎在众臣中间寻找孟文才,一跺脚,道:“孟文才不见兔子不撒鹰,现在皇上昏迷不醒,娘娘您自身难保,给不了他任何好处,他绝不会为您说话的。“
“至于永宁侯……“袁茂想了想,“我也奇怪,出来这么大的事,永宁侯竟然没有现身。“
周瑛华淡笑一声:“本宫或许知道永宁侯此刻在哪里。“
袁茂将信将疑:“哪儿?“
自然是在军队。崔泠知道她的心腹已经打入军队内部,现在她孤立无援,正是需要军队支持的时候。于崔泠来说,是他找出细作的最好时机。
可惜崔泠猜错了,她虽然需要军队的力量,但并不一定非要倚靠西宁的军队,军中秘密布置下的人手已经接到她的指令,一定会按兵不动,不会让崔泠发现端倪。
周瑛华指了指围着窦子元声讨自己的那些官员:“记下他们的官职和名字。“
袁茂两手捂着心口,做捧心西子状——不是东施效颦,而是纯粹急的:“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情记仇,先想办法安抚大臣们的怒火吧……“
周瑛华微微挑眉,拍拍手,“把永平侯他们请出来。“
宫人们答应一声,退出中殿。
“永平侯?“
袁茂看出周瑛华似乎早有应对之法,扒到支摘窗前,透过锦心格子,窥看殿外的情景。
几名宫人打开偏殿侧门,永平侯和其他九位着墨色华服的勋贵陆陆续续跨过朱红门槛,走到众人面前。
官员们还在吵嚷,闹着要周瑛华交出卫泽,渐渐有人认出永平侯,吓得不敢吱声,原本围着窦子元争吵不迭的官员们霎时安静下来,连孟丞相都变了脸色,脸上阴云密布,苍老精明的双眼里划过一丝狠厉。
永平侯环顾一圈,整整衣襟,漫不经心的朝孟谦义作了个揖:“才刚在里头,皇上说似乎听到孟丞相的声音,本侯还以为皇上一时听差了,原来果然是孟丞相。“
其他几个勋贵皇亲亦笑着道:“不错,连我们都不信呢,皇上到底是天子,连耳朵也比我们的顶用些。“
一人笑道:“哎呀,到底是老了,又在西疆密林待了这么多年,经年不见,乍一下听不出孟丞相的声音,也情有可原。“
永平侯盯着孟丞相的脸,皮笑肉不笑:“许国公这话说得不对,本侯当年和孟丞相是莫逆之交,别说是几十年不见,就算本侯投胎转世,也记得住孟丞相,做鬼都不敢忘呢!“
其他九人哈哈大笑,笑声苍凉:“孟丞相对我们的恩义,我们也是时时刻刻记在心上,一刻都不敢忘的。“
孟谦义一言不发,眸色暗沉。
几个大臣冷汗涔涔,互望一眼,脸上现出退缩之意。
孟侍郎看了一眼孟丞相,在一旁试探道:“永平侯……刚刚真的见过皇上?“
永平侯假装没看到群臣们猪肝似的脸色,笑道:“皇上在内殿养伤,本侯几人刚从内殿出来,侍郎觉得我们是见过皇上还是没有见过呢?“
一个老亲王吹胡子瞪眼睛,气呼呼道:“孟小儿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我们十个人合起伙来扯谎?“
另一个藩王连忙安抚老亲王:“王爷莫要动怒,孟侍郎这是忧心皇上的龙体,才会言语无状,王爷不必和他一般见识。“
老亲王翻了个白眼,鄙夷道:“什么阿物儿!也敢来质疑本王!“
人群里传出一声窃笑。
孟侍郎面皮紫涨,见孟丞相没有发话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道:“请众位亲王恕罪,如今北齐国突然发兵来犯,我等急着找皇上商量军情大事,一刻都不能耽搁,可周皇后却假传圣旨,将我等拒之门外,所以下官才会有此一问。“
老亲王一甩袖子,神情鄙夷:“刚刚听皇上说,前些时日孟丞相说皇上年幼,军机大事不必皇上操心,还命人收走了书房里的所有舆图。皇上连军队的演练操习都不能观看,怎么来了点虾兵蟹将,孟丞相又忽然急着找皇上‘商量‘要事了?“
众臣听到这句,恨不能捂住自己的耳朵,老亲王姓卫,虽然是皇室的落魄远亲,那也是皇室血脉,他说话可以口无遮拦,可他们这些人,既不姓卫,也不姓孟,不止没有说真话的本钱,连听见这种话,都会性命不保!
有几人已经悄悄走到最后面,想找机会偷偷溜走,心里悔恨交加,都怪他们一时鬼迷心窍,受孟家人的鼓动,前来逼宫,现在好了,踢到铁板了吧!
一开始,这几人听孟家人说他们精心布置了几个月,可以一举把周皇后给赶下凤座,他们却不过孟家的威逼利诱,答应和孟家人一起进宫,逼迫周氏。
可他们一路走来,分明看到处处都有孟家的心腹把守,而且孟丞相笃定皇上昏迷不醒,孟贵妃根本没有中毒的迹象……
种种迹象表明,孟丞相不止想废掉周皇后,还想借机杀死周皇后,从此彻底控制新帝卫泽!
他们心里七上八下,奈何已经跟随孟丞相入宫,只能继续蹚浑水,反正跟着孟丞相,确实比向皇上效忠更有前途。
谁想到天算不如人算,突然间竟然会冒出这十个滚刀肉似的老勋贵来!
永平侯刚刚确实没有扯谎,他和孟丞相,年轻时确实是莫逆之交。
说起来,正是因为有永平侯的举荐,孟丞相才能迅速在朝堂站稳脚跟,任意挥洒他的才华抱负。
只可惜这一对挚友最后惨淡收场,永平侯和其他数十位勋贵在和孟家的争权夺利中失却圣心,受到先帝猜疑,举家被发配至渺无人烟的西疆戍边。
开始头几年,西疆还时时有消息传到朝臣们耳朵里。
探子说永平侯对先帝怨愤于心,日夜咒骂。
先帝愈加恼怒,下令把永平侯一家送入更加偏远的雪山之中,短短四五日,永平侯全家四十余口,便有三十人冻死在迁移的路途当中。
自那以后,不止永平侯诚惶诚恐,连其他流放的勋贵也安静了很多。
一转眼已是数十年过去,朝臣们早就把那些皇亲忘在脑后,很多人都以为永平侯早就冻死或者饿死在千里之外的雪山之巅。毕竟永平侯身娇柔贵,而西疆气候恶劣,山上是厚厚的积雪,寸草不生,而山下的密林,则布满瘴气。
先帝生前也以为永平侯等人早就化成飞灰了,根本没有想起被自己发配到边疆的堂叔堂伯们还在人世,以至于在交代后事时,一句也没提起他们。
大臣们把头埋得低低的,生怕被永平侯阴森的目光捕捉到。
扒在窗前的袁茂注意到殿前的气氛已经从剑拔弩张变成诡秘尴尬,知道那几个穿亲王服饰的老者能够震慑住群臣,松了口气,抹了把汗珠子,悄声向周瑛华道:“这些人是什么来路?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周瑛华轻启朱唇,轻声道:“他们,都和孟家有血海深仇。“
西疆实在是太荒凉了,按着地图,根本找不到流放的地点在哪里,她派到西疆的人花费了大半年的精力,才把这几人一个接一个从深山密林中找齐。流配到西疆的贵族,大部分人早就死了,只剩下十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靠着树皮草根,和牲畜为伍,才能勉强苟延残喘至今。
不必周瑛华对他们许诺什么,他们才一入宫,便痛哭流涕,赌咒发誓,愿意为她肝脑涂地,只要她能帮助他们复仇。
银矿的利诱是让世家们窝里斗。唯有这十人,才是周瑛华真正可以信任的同盟,因为她能体会永平侯的心情,他的家人儿女全都死在雪山上,连尸骨都没有保住,在此刻的永平侯心中,只要谁能帮他整垮孟家,为家人报仇,哪怕是以性命和灵魂做代价,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对他们而言,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痛苦,唯有孟家人的鲜血,能够减缓他们心中的痛楚。
袁茂弄清楚永平侯的身份,目瞪口呆:“公主是什么时候把他们接进宫的?”
周瑛华眼眸低垂,没有回答。
刘皇后和孟太妃反常的安静顺从,那个曾经来势汹汹、直指后位的刘令鸯也偃旗息鼓,没有一点动静。她总觉得不大对劲,很早就把永平侯等人安置在内城中,以备万一。
可她没有想到,这个万一,会发生在卫泽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