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笑一声,又道,“再说了,南吴国跟咱们隔着千里之遥,褚芸才多大,侯爷舍得让她千里迢迢嫁到人生地不熟的南蛮之地去?”
张安鸿悠悠地吐出一口气,酒臭味让张夫人忍不住皱起眉头,用袖子掩住口鼻,后退一步。
“南吴国富裕安平,褚芸能嫁过去,也是她的福气。”张安鸿摸了摸鼓成小山包似的肚子,打了个嗝,“听说那西宁国的傅皇后年老色衰,肯定比不得褚芸青春年少,褚芸一去,就能当南吴国的婕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比留她在咱们西宁国当个平平无奇的小妃子好?小皇帝和周皇后鸾凤和鸣,恩爱得紧,这时候送闺女进宫,讨不到啥好处。”
“侯爷怎么知道褚芸会被封做婕妤?”张夫人心头忽然一紧,“侯爷看过赐婚圣旨了?”
张安鸿又打了个酒嗝,轻蔑道:“当然看过,没有我们几大辅臣一致通过,小皇帝他敢下旨吗?”
张夫人的脸色变了又变,失望涌上心头,怒意不知不觉间化成一腔无奈,似是不可置信,又似是绝望:“侯爷!褚芸可是您的亲闺女!小皇帝和周皇后给了您什么好处,让您弃父女之情不顾,甘愿卖女求荣?”
张安鸿脸色一沉:“卖女求荣?夫人当初一门心思把褚芸塞进小皇帝的后宫时,是怎么说的?如今褚芸要做婕妤娘娘了,倒成了我这个做父亲的卖女求荣了?”
“我不管!褚芸不能嫁去南吴国,南吴国是周皇后的母国,谁知道她会不会对褚芸下黑手?我们侯府的女儿,就算嫁不了小皇帝,也不能被人随随便便送去联姻!”
张安鸿嗤笑一声,“两国联姻,褚芸代表的是西宁国,地位尊贵,谁敢对她不利?”他瞥一眼张夫人,哼了一声,“无知妇人,你当两国联姻是闹着玩的吗?就说周皇后吧,要不是她南吴国公主的身份,刘太后和孟贵妃早联手把她赶下台了,怎么会容忍一个小丫头执掌凤印!连孟丞相,能管得住小皇帝,也不能轻易拿周皇后怎么样。你放心,褚芸嫁去南吴国,比她留在西宁要好上十倍!”
张夫人没有错过张安鸿说话间眼底划过的一阵精光,犹如大冬天一盆雪水兜头浇下来,心里霎时冰凉一片。
和张安鸿做了几十年夫妻,张夫人明白,丈夫这是铁定了心,要把女儿送去南吴国联姻。不论她怎么反对,丈夫都不会改变主意。
明明她想送褚芸入宫参选时,张安鸿只知道和姨娘饮酒作乐,一点都不关心参选的结果,为什么突然间,所有事情都不受控制了?
周皇后到底做了什么手脚?
永乐侯和永乐侯夫人争执的时候,刚从宫中回到将军府的冯宝晴也缠着自己的父亲连连追问:“爹,好好的,怎么突然要和南吴国联姻?”
冯尧怕热,挥舞着一把粽叶制的大蒲扇,刷刷几下,把蒲扇摇得噼里啪啦响:“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打听这个做什么?朝廷做事,当然是经过慎重考虑的,跟你说你也听不懂。”
冯宝晴撅起嘴巴,嘟囔道:“可我们进宫前,皇后明明说的是给皇上选妃的,突然改口,大臣们都不反对吗?张姐姐她们哭得好生可怜,女儿在一旁看着都替她们伤感,何况她们的骨肉至亲呢!”
冯尧大咧咧地掀起衣袖擦脸,“你放心,大臣们高兴得很,巴不得送自己女儿去联姻。”
冯宝晴心中愈发惊诧,想再多问几句,冯尧已经挥手赶人了:“天色不早了,二娘早点睡吧,你爹我还有正事要忙,没工夫和你拉家常啊!”
二话不说,哐当一声,把冯宝晴关在门外。
等冯宝晴走了,冯尧吹灭书房的灯烛,回寝房换了身宽松的粉蓝色香云纱道袍,清浅的颜色看着凉快,但愈发衬得他膀大腰圆,体相痴肥。
侍妾为他挽上发髻,戴好纱帽,悄声道:“老爷,夫人写信回来,说是下个月和老夫人一起回京。”
冯尧皱紧眉头,“随她去罢,反正我管不着她。”
京里已经够乱了,再多一个孟老夫人,也是不痛不痒。说不定老太太有佛祖保佑,能镇住古里古怪的周皇后。
依旧拿着那把泛着银白色泽的大蒲扇,慢腾腾出了将军府,跨上高头大马,慢悠悠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大道上。
到永宁侯府门前时,还未下马,早有人迎上前:“姑爷来了,侯爷才打发人去请您过来呢!”
说着话,把冯尧一直领到东院书房前,一躬身退下了。
书房里点着十几盏儿臂粗细的红烛,烛光灼灼,把房里照得恍如白昼一般。
崔泠着一身雪白襕衫,站在卷云纹翘头案桌案前,俯身看着桌上摊开的一张地图,跃动的灯光照在他脸上,半明半暗。他性子沉静,总给人一种清癯瘦削的感觉,即使在灯光笼罩中,依旧泛着丝丝冷意,像万年矗立的雪原冰山。
唯有看着地图自言自语时,冷峻的神情里透出一点不易察觉的柔和。
冯尧凑到书案前,认出崔泠看的地图是《西宁疆域图》,这份地图由永宁侯府的门客们花费数十年精力,亲自勘察,合力编撰测绘而成。地图根据上北下南、左西右东的排布方式,以水路、山路、运河为基准,详细标注了运河经过的山川、城池、村落以及江河支流分叉,几乎囊括了西宁国的所有疆域,唯有西北边人迹罕至的高原雪山仍旧绘制模糊,只草草画了几座显著的高山。
地图右上角,铺着一张羊皮制成的皮纸,是西宁东边的关隘分布图。
冯尧看着地图上刻意圈出来的几座山沟,摇摇蒲扇:“侯爷觉得周皇后所说的银矿是真的吗?”
崔泠拿炭笔在关隘图上细细勾勒,“那个叫陆白的黄门侍郎送回来的白银,你看过没有?”
冯尧摇摇头:“没亲眼见到,不过我听孟家人说得热火朝天的,皇上的私库里,真的堆了一车车的白银?”
“不是一车车,是堆满了整座私库。”崔泠淡淡道:“我让暗卫查过白银的来源,做不得假,她确实发现了一座新的银矿。”
而且储藏丰富,矿层埋藏浅,品味级别高,几乎不用多费力气,可以立刻着手开采。
冯尧撇撇嘴:“我总觉得蹊跷得很,陆白不过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奴才,奉命去替周皇后买地,怎么就这么好运气,竟然买到几座矿山了?”
而且这矿山不偏不倚,就处在西宁国和南吴国的交界之地上。
今天早些时候,当命妇们起床梳洗,忙着戴上最贵重的头面首饰,穿上最鲜亮华贵的衣裳,预备进宫赴宴之时,景春殿也是灯火通明,小皇帝卫泽一身家常石青色圆领绉纱锦袍,在书房中召见朝中几位手握权柄的重臣。
当时天还未亮,皇城外黑黢黢的,景春殿内燃着数百枝红烛,烛芯哔哔啵啵燃烧,发出一连串细碎爆响。
卫泽坐在案前,和大臣们寒暄几句,将提前拟定好的赐婚圣旨交由他们观阅。
几位大臣自然怒火中烧,坚决不同意这道荒唐的旨意,孟家人更是气得当场变脸,甩袖就走。
烛光闪耀之下,卫泽的神情有些模糊不定,从崔泠的角度看去,他一时仿佛是在笑,细看两眼,又好似是崔泠自己的错觉。
卫泽既没有因为孟家人的无礼而动怒,也没因为孟家人抛出的威胁而慌张,只是漫不经心地,懒懒散散地,适时抛出发现矿藏之事。
几位重臣听说两国交界处发现新的矿藏,立刻哑然,永乐侯张安鸿更是听得眼睛都直了,一眨不眨地盯着书案上明黄的帛书,立刻忘了他的嫡出女儿也在联姻的名单之上。
卫泽说得很明白,矿山所在的地方荒无人烟,名义上属于西宁国,但并没有设置郡县。南吴国对那块土地垂涎已久,一直派兵驻扎在银矿附近的一处山谷之中,如果银矿之事泄露出去,南吴国肯定会发兵来抢。
陆白已经带着当地人在山中偷偷开采银矿,怕南吴国人看出端倪,他们打出周瑛华的旗号,说公主因为思乡情切,所以特意买下两国交界的土地,预备在山中修建一座佛寺,以寄托对南吴宫廷的思念之情。
南吴国边城将士听说太薇公主要在山中盖寺庙,暂时没有起疑心,还向陆白打听太薇公主在西宁国过得是否顺心。
“这些时日朕一直都提心吊胆呐!”卫泽做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道:“虽说有皇后帮忙,暂时瞒住了南吴国人,可到底不是长久之计。朕灵机一动,决定趁着为他们的慧帝祝寿的机会,和南吴国再次联姻,将十个原本准备填充后宫的世家贵女分别嫁给南吴国的勋贵皇族,让南吴国主动撤兵。等他们走了,咱们才能安心挖矿。各位大臣以为朕的这个主意怎么样?”
几个重臣面面相觑,孟家一派聚在一起低语,崔泠默不作声,暗暗朝自己的几个心腹使了个眼色——当着卫泽的面,他从不会和自己的部下交头接耳。小皇帝敏感多疑,孟家人总是当众驳他的面子,简直是自找死路。
孟家人还在犹豫间,卫泽一摊手,朗声道:“不瞒诸位爱卿,朕生怕夜长梦多,已经去信南吴国,南吴太子已经允诺,贵女们出嫁之日,就是他们撤兵之时。”
命人取出南吴太子周衡的亲笔回信,给大臣们传阅。
大臣们将信将疑,看过周衡的亲笔信,各自思量,周衡是周皇后的胞兄,听说兄妹俩感情不错,皇上和太子的这份盟约,似乎还算可靠。
卫泽看众人意动,抚掌一笑:“为了存放陆侍郎进献的白银,朕特意修建了几间暗室,爱卿们若是不信,可以随朕去私库看看。”
说完,领着满腹狐疑的重臣们去刚刚修葺一新的新私库逛了一圈。
看到满室堆成山峦一般的银山,重臣们怔愣良久,连呼吸都放轻了很多。
常听人说金山银山,他们总算见识到了。
卫泽喜滋滋道:“这不过是头一批提炼后运送回来的,陆侍郎还在矿山附近探查,不过后续的开采之事,他一个奴才,做不了主。朕想了想,打算交给爱卿们料理。”
这一下几乎是一锤定音,崔泠还没说什么,孟家人已经抢先道:“皇上深谋远虑,和南吴国联姻,确实是势在必行。”
另一人盯着银光闪耀的银堆,不自居地咽了口口水,道:“只是不知皇上预备把开采矿山的事交给哪位属官打理?”
开采矿山不止是肥差那么简单,这是能够引起两国纷争的巨大财富,谁能在其中分一杯羹,至少能保家族祖辈三代的富贵荣华。
大臣们勾心斗角,争权夺利,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权和财?
有权,才能有财,有财,能离权力更近一步。
卫泽笑了笑,一挥手,想也没想,“哎呀,要爱卿们骨肉分离,朕也十分不忍,这样吧,皇后挑出的十位千金是谁,人选就从她们的父兄宗族中挑一个吧!就当做是对他们的嘉奖好了。”
孟家几人对视一眼,已经看不出一丝怒意,无一不是满脸贪婪之色。
再没人说卫泽的旨意荒唐任性了,被挑中的世家,沾沾自喜,巴不得立刻送女儿出嫁,而剩下几个则垂头丧气:这样的好事,怎么没落到他们头上?
见大臣们不再反对,卫泽叫来在书房外候命的曹平,让他把盖过玺印的圣旨交给南吴使臣,当众宣读。
而此时的含章殿,莺莺燕燕,姹紫嫣红,一室珠光闪耀,命妇们齐聚一堂,笑意盈盈,等着周瑛华宣布最终的婕妤人选。
周瑛华没有多费口舌,简单而直接地,一字一句,把赐婚的旨意说给命妇们听。
一石激起千层浪,她在平静的湖面中抛下一块巨石,一扫衣袖,躲进枕风阁中,任凭命妇们哭闹。
就在命妇们急怒攻心的当头,她们的丈夫也是浑身发热,心情激荡,不过他们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出于惊喜,每个人都心头火热,想继续讨论银矿之事,最好能当场定下主事人选。
卫泽却忽然不耐烦起来,见天光大亮,不由分说将大臣们分送出宫,闹着要去御湖采莲,好在赏荷宴上玩击鼓传花。
孟家人望着卫泽连蹦带跳远去的背影,笑呵呵道:“皇上还是一心惦记着玩儿!”
欢快的语气里隐隐带了一丝轻视:到底是民间出来的,竟然不知道矿山的重要性,随随便便就拿出来封赏群臣,简直儿戏。
不过正因为皇上把开采银矿的事当做儿戏,他们才能占便宜不是!
崔泠从不相信天下有白占便宜的事。
他知道周瑛华选拔世家女,是为了让世家们内斗,但他没想到,周瑛华还留有后招。
矿山,是不是她的另一个诱饵?
先用采选妃嫔为由头,引得世家命妇们频起争执、彼此仇视,再说出银矿之事,让本来已经嫌隙互生的世家关系愈加紧张,乃至互相争斗。
二桃杀三士,多么拙劣老套,可财帛动人心,即使知道周皇后不安好心,所有世家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跳进她挖好的陷阱里,因为她抛出的诱饵实在是太诱人了。
回到侯府后,崔泠立刻打发心腹暗卫去查探私库银两的来源,暗卫们没有查到多余的东西,白银都是在矿山当地提炼好,再经由运河水运送回西宁的。
一切都如卫泽说的那样,周皇后一心为西宁国打算,在发现矿藏之后,没有向母国通风报信,而是立刻告知卫泽,还帮着他一起欺骗母国,遮掩矿藏地点。
冯尧听崔泠说完小朝会的种种,越想越觉得里头有古怪:“周皇后一定是故意的!”
从银矿的发现,到开采,提炼,运回西宁,少说也得几个月,周瑛华早就知道银矿的所在,却非在这个时候才让卫泽告知重臣,肯定暗藏玄机。
“她当然是故意的。”崔泠丢下炭笔,揉揉眉心:“我没猜错的话,在来西宁国的路上,她就一直在探听沿途的风土人情和各地特产,是也不是?”
冯尧一时茫然,沉默片刻,嘟囔道:“我那时候光惦记着给她使绊子,哪里注意到这些琐事……”
他越说越心虚,声音渐趋于无。
崔泠叹了口气,“也许她是那时候发现银矿的,你知道矿山所在的地方叫什么吗?”
冯尧目光中露出一丝委屈之色,摇摇头,心里暗暗道:小皇帝和南吴公主一路上根本没怎么下过船,光黏在一块儿吟诗作画了,谁想到他们竟然一直在暗中打听沿岸的世情?
“怪石沟。”崔泠的指尖轻轻点在地图上划出的圆圈上,烛光在地图上笼下一条纤长的阴影:“当地人见识有限,不认得矿石,只知道山沟里常常有从岩层剥落到山脚下的大石头,他们把石头抬回家当腌菜的压缸石,或是雕琢成奇形怪状的样式卖给过路的船客。周氏可能无意间得到一块矿石,发现石头里的奥秘,一直隐忍不发,等皇上登基之后,她才着手让人开采。”
冯尧目瞪口呆:“那小丫头到底还有多少秘密?她才几岁?”
“是啊,她才几岁。”
崔泠低声喃喃,目光越过摇曳的烛火,落在雕黑漆描金镶嵌竹簧黄花梨什锦槅子上。靠右角的菱形框格里,一块平平无奇、卵圆形的淡黄色鹅蛋石静静躺在红酸枝木架底座之中。
那是薛寄素陪他母亲孟氏去西山礼佛,无意间在山溪中拾得的,她似乎很喜欢鹅蛋石的色泽,洗净打磨之后,一直摆在寝房里当摆设,没舍得扔。
她死后,丫鬟收拾房间,看到鹅蛋石被珍而重之地摆放在一堆精雕细琢的金瓶玉碗之中,以为它同样是块价值不菲的宝石,不敢随意丢弃,最后不知怎么,竟然放到他的书房来了。
周瑛华和薛寄素,不止容貌相似,甚至连爱好都一模一样。
烛芯爆开一声细响,鹅蛋石圆润无光,即使用最精致的木架盛放,看上去依旧毫不起眼。
崔泠收回目光,拾起炭笔,簌簌两声,在关隘图上划下一道防线。只让南吴国撤兵还不够,西宁国边境必须加强边防。
南吴国和西宁国已经是姻亲关系,不会贸然朝西宁国发难,让崔泠心生警觉的,是北方的北齐国。
那位莫名其妙的北齐公主,在西宁国逗留的时间太长了。
作者有话要说:道袍是一种日常穿着的居家便服。
地图的描绘知识参考《地图导航技术》,以及《郑和航海图》。
什锦槅子就是博古架,参考清朝流传下来的样式。
话说古代的地图没有详细的经纬度坐标,年代久远,误差很大,比例失调,只能看出大致的方向和地标,加上古代交通条件恶劣,如果想靠地图去周游全国,百分百会迷路。
更久远的朝代,地图基本都很坑爹,难怪打仗的时候老有将军走错路……
第70章 70
含章殿。
原以为周瑛华只是太过疲累,睡一觉、好好将养几天应该就能恢复如初,连太医也没诊出什么大毛病,只说她有些郁结于心,胸怀不畅,无须吃药,平时务必多宽心便是。
几位太医连番问了一遍诊,最后果真连药方子都没开,只留下几副大同小异的调理汤羹。
酉时三刻,称心和如意伏侍周瑛华吃了温补的药膳粥,放下五色珠帘,在鲛绡帘帐外面看顾,料想应该无事。
周瑛华似乎睡得很沉,没要茶要水,也没怎么翻身,甚至连呼吸声都像是若有若无。
称心拥着暖被,靠在槅子上打盹,迷迷糊糊间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怪梦,半夜惊醒,顺便起来起夜。听到屋外的飒飒风声,不知怎么,总觉得心中有些不安,轻卷珠帘,走到拔步床边,轻声道:“公主?”
周瑛华没有回答。
皎洁的月光透过细密的绀色窗纱,一点一点筛进房里,素色床帐像一束倾注而下的月华,笼了一层淡淡的晕光,金丝铜勾挂着的富贵长春纹流苏轻轻晃动,在床帐间荡开一阵潺潺波纹。
称心轻轻蹙眉,小心翼翼掀开床帐一角,“哐当”一声,雕漆团鹤纹六角小提灯跌落在脚踏上,烛火在彩绘绢纱里面跳动两下,奄奄欲灭。
周瑛华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发起热来,烫得像着了火,不一会儿又浑身冰凉,然后开始说胡话,怎么叫都叫不醒,到四更天后,更是连汤药都喝不下了。
卫泽听到暖阁里的动静,不及穿衣,只着一件雪青纺绸内衫,掀帘冲进内室,手探进杏子红锦被中,摸了摸周瑛华的手,冷冰冰的,比数九寒天喝下的雪水还要冷。
一股巨大的恐惧霎时袭满心头,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握住周瑛华冰冷的手,好似这样才能安心。
称心和如意急得团团转,宫女们进进出出,一时送来热水、一时送来冰块,正殿宫门大开,纱帐卷着黑沉的夜风,高高扬起。
周瑛华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宫女们惊慌失措,有几个胆子小的已经躲在角落里低声啜泣。
太监们来回奔忙,窃窃私语,有人压低声音道:“皇后娘娘瞧着像是不好了!”
其他宫殿上夜的宫女侍者听到含章殿一片忙乱,纷纷打开宫门,遣人过来探看,皇后病重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似的,飞往各个角落。
不止含章殿,几乎整座后宫都燃起油蜡,彻夜灯火通明。
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惴惴不安,有人暗藏鬼胎,无数人一夜难眠,时时刻刻探听着含章殿的情况。
含章殿外,有人手忙脚乱,打翻了熏煮热水的炭炉子,热水四溢间,混杂着压抑的低斥。
一片嘈杂声中,卫泽终于找回神智,颤声道:“宣太医。”
太医署的太医还在温暖的被窝中酣睡,迷迷糊糊间被侍卫们抓到含章殿时,还以为自己在做噩梦。
几位太医依次诊过脉,眉头紧锁,在次间高悬的吉祥如意宫灯下讨论了大半天,仍然没讨论出什么结果。
卫泽守在床边,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凤眼向次间一扫,从太医们的脸上一一掠过。
冰冷的目光,沁着一簇簇幽冷的寒火,好似一把把尖利的锋刃,一刀一刀刮在太医们身上,血肉翻腾。
太医们犹如惊弓之鸟,冷汗涔涔而下,跪伏在地,诚惶诚恐道:“回禀陛下,娘娘一时发冷,一时发热,脉象却从容和缓,流利有力,一息四至,节律均匀,属于平脉,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不过……”
卫泽脸色一沉,还未发话,守在殿外的四名侍卫已经踏进房中,皂靴一下一下重重踏在金砖地上,腰间佩戴的弯刀在烛火映照下冷然生光。
太医们不寒而栗,连忙求饶不迭。
卫泽置若罔闻,冷声道:“朕不想听你们掉书袋,皇后到底患的是什么病?”
初秋天气凉爽,又是半夜,凉风刺骨,然而太医们个个汗流浃背,惊惶万状。
众人互望一眼,眼里皆是一样的惊惧不安。
领头的太医丞叹了口气,惴惴道:“皇上,不是微臣等不尽心,只是娘娘所患急症,委实匪夷所思,臣等翻遍医书,都不知娘娘患的是什么症状……”
卫泽冷笑一声,刀子般的眼神化成一道道利箭,愈发凛冽:“无需废话,朕只问一句,你们能不能治好皇后?”
太医们面面相觑,叹息一声,张口结舌道:“臣、臣等无能为力。”
殿中霎时鸦雀无声,冷风吹起门帘,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
“不!”
一声苦痛的惊呼,是称心和如意,两人跌坐在地,神色颓然,满脸绝望。
静默中,烛芯的爆响声格外刺耳。
守在帘外的宫女们听着殿外萧萧的风声,悲从中来,哭声四起。
卫泽搂紧人事不知的周瑛华,闭上双眼,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