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二
花牌在丫头手中飞舞, 唰啦啦一片响。
李绮节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周氏听得清楚。
她捏着几张花牌, 眉头轻皱, “大夫说是体虚,不是什么大症候。但大夫说三郎先天不足,养不好的话,只怕会影响寿数。”
见周氏脸上带出几分忧愁,李绮节暗悔不该提起这事,正好周桃姑催周氏发牌,把周氏的注意力引开了。
李绮节悄悄舒口气, 眼睛望着周氏手里的花牌, 心里偷偷想着心事,上次她就觉得三哥的神情不对劲, 果然没错, 看来一两一金的人参很可能起不到什么效用,想要治好三哥, 得先解开他的心结。
想到这, 她暗暗苦笑, 孟春芳当年因为送出一个荷包而吓得魂不附体,差点香消玉殒,如今三哥又是因为什么呢?
难道说,生得美的人,都会有这一遭?
只有像李子恒那样呆头呆脑,憨厚到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 才能活得轻松自在?
李绮节很快摇摇头,否定自己的猜测:我也生得好看啊,我就没有因为怀揣心事而生病,那这个猜测不能成立。
她搜肠刮肚,准备了一肚子开解的话,但见到李南宣的时候,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没有戴儒巾,身穿草白色交领香云纱衫,肩披一件铁梗哀荷锦袍,歪在窗边,望着廊下果实累累的柿子树出神。虽然鬓发松散,面色憔悴,只着家常旧衣,但仍旧丰神俊秀,英华内敛,远望就像镌刻在水墨画中的仙家客,眉眼如画,出尘脱俗。
这一刻,李绮节觉得三哥仿佛已然脱离尘世,不是为七情六欲而汲汲于生的凡间俗子。
孟云晖说得对,李南宣的才气与生俱来、出于天然,清新飘逸,风骨自成,和墨守成规的科举考场格格不入。
他有如此出众的品貌,有如此过人的才华,本应逍遥快活,傲然随心,看一棵树怎么繁盛生长,看一条河流怎么丰盈流淌,看世间万物枯荣转换,潮起潮落,云卷云舒。
他不该为了父母的执念,把自己的青春葬送在他不喜欢的应试科考中。
孟云晖少年老成,胸怀抱负,一心只想出人头地、平步青云,考科举是他踏入官场的必经之路,他甘之如饴,愿意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为之抛弃所有东西,包括家人和感情。
但那些身外之物对李南宣而言还不如一朵悄然绽放在山野间的无名山花,他几乎无欲无求,于他来说,不论是做一个缁衣芒鞋、风餐露宿的小和尚,还是一个不求上进、默默无名的小秀才,都会比现在过得快乐。
但李绮节说不出劝阻的话。
李南宣自己不明白吗?
他比谁都清楚。
他想得通,看得透,可他却义无反顾,默默承受来自父母的双重压力,把自己的一生拿去回报父母恩德。
有些人,你明明知道他的坚持只是一场虚妄,却无力阻止,只能默默仰望,看他舒展开皎洁的双翅,冲破重重凛冽阻隔,划过碧朗晴空,去赴一个可笑荒唐的约定。
启程那刻有多绚烂璀璨,湮没时就有多悲凉冷寂。
犹如指间沙,掌中雪,任你百般挽留,终留不住刹那芳华。
唯有一声叹息。
李绮节面露怅然之色,鼻尖微微发酸,月白缎绣金鱼海棠的绣鞋轻轻踏进室内,惊醒画中人。
李南宣薄唇微掀,脸上漾出一个淡淡的,浅浅的,又极温柔缱绻的笑容:“三娘来了。”
嗓音是一如既往的清亮柔和。
李绮节的视线扫过书案,几本翻开的卷册摊在桌面上,山形铜笔架一溜大小不一的兼毫笔,玉蟾蜍镇纸乖巧倚在粉彩山水纹笔筒旁,书匣卷册码放得整整齐齐,桌角一只五彩鱼藻纹细颈瓶,瓶中供一束橙红色的桂花,米粒大小的花朵点缀在肥厚的叶片中,香气扑鼻而来。
李家栽植的桂花多是一年一开的金桂,颜色淡雅,李南宣房中这一束却是少见的橙红色桂花,香色活泼。想必是周氏特意让人去山间采的,他在病中,房里应该多些鲜艳泼辣的生机。
“三哥想吃什么?”
想来想去,李绮节只问出这么一句。
李南宣轻笑一声,眉眼舒展,目光越过回廊栏杆,落在窗外静静矗立的柿子树上。
红彤彤的柿子挂在树梢枝头,压得树枝弯弯,伸手就能摘到。
“三哥想吃柿子?”
李绮节收起怅惘之色,撸起袖子,走到树下。
丫头为她送来提篮和梯子,摘柿子和打枣子不一样,一个摘,一个打,便可看出不同,成熟的枣子滚落一地,捡起来洗一洗就行,柿子掉在地上,转眼就会砸烂,必须用手摘取。
她踩在梯子上,昂头在肥阔的枝叶间逡巡,很快挑中几只看起来熟得最好的柿子,一一摘下,放在衣兜里。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和李子恒比赛爬树的事,咯咯笑道:“把篮子拿来。”
一只篮子递到她眼前,十指纤长,骨节分明,常年握笔的指间结有一层薄茧,衣袍衫袖斜斜滑落,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日光滤过密密麻麻的叶缝,在那张清秀俊逸的脸孔上笼下一层淡淡的光泽。
李绮节怔了一下,脸上难掩讶异,三哥不是在窗前坐着么,什么时候走出来的?
李南宣望着她,眉宇间有罕见的少年意气,这让他的五官愈显生动。
他把篮子递给丫头,笑着道:“我来吧。”
李绮节柳眉轻扬,跳下梯子。
李南宣掀起袍角,几步登上木梯。
李绮节擦干净双手,接过丫头手中的竹篮,“去扶着梯子。”
不用她吩咐,早在李南宣攀上柿子树的时候,几个围在一边看热闹的丫头已经飞奔过来,守在树下,有的还悄悄把晾晒的被褥铺在地上,生怕李南宣摔下来。
毕竟没有人见过斯文温和的三少爷爬树。
李南宣比小心翼翼的丫头们胆大多了,三两下跃上枝头,摘下几枚拳头大小、方才李绮节够不着的柿子,拳头一松,把柿子轻轻抛向李绮节怀中的竹篮。
普普通通的动作,由他来做,硬是多出几分风流潇洒意味。
李绮节连忙举起竹篮,咕咚一声,柿子落在竹篮底部垫着的软布上。
丫头们脸红心跳,仰望着在枝头间笑得开怀的俊秀少年,眼睛都看直了。
连向来喜欢数落自家少爷的大丫头结香也被李南宣一反常态的开朗所震慑,一脸惊愕地盯着摇晃的树枝,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绮节嘴巴微张,搂着竹篮,半天回不过神,心中暗暗道:原来,三哥也有这样鲜活的时候。
大概是李南宣笑得太明艳,又站在高高的枝头上,绿叶掩映间,偶尔露出的面容俊美得惊人,院子里的丫头们仿佛都跟喝了花蜜酒似的,晕晕乎乎,如坠云中,一时没人想起要去向周氏禀报。
直到一声清喝响起:“胡闹,三少爷是病人,怎么能上树呢!跌下来可了不得!”
一语打破院内的闲情适意。
来人是个方脸窄额,头戴玄绫包头,穿蓝滚边白底绣富贵不断头纹夹袄,鸦色布裙的中年妇人。
她是照顾张十八娘的林婶子,周氏让结香留在李家一心一意照料李南宣,怕张十八娘那边的小丫头不顶事,把林婶子拨过去照看她。林婶子和张十八娘年纪相近,而且丈夫也早亡,平时能和张十八娘说得上话,当差之余,也为张十八娘排遣寂寞。
李南宣跃下木梯子,一声不吭转回房内,脸上的笑容如潮水般尽数褪去。
丫头们恍如从梦中惊醒,不约而同地叹息一声,狠狠瞪向林婶子,目光极是不满:玉人似的三少爷向来不苟言笑,今天竟然难得露个笑脸,她们还没看够呐!
林婶子眉头轻皱,跟进房里,一叠声道:“三郎今天好些了么?”
“头还晕不晕?”
“写字的时候手颤不颤?”
……
都是关心之语,但此时听来,总觉得刺耳。
李南宣眼眉低垂,淡淡道:“劳您费心,好得差不多了。”
林婶子喜道:“太太这几天愁得什么似的,就怕三郎你有什么闪失……”
李绮节犹豫了一会儿,没有跟进房去,张十八娘估计有私房话让林婶子代为传达。
丫头撤去木梯子,树下的落叶已经打扫干净,唯有一只竹篮卧在草丛中,里头罗列着二十几枚鲜红的柿子,光滑的外皮下,是松软甜腻的果肉,轻轻一捏,能感觉到丰溢的汁水。
可李绮节依旧觉得有些恍惚,仿佛刚才看到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李南宣怎么可能爬到树上去摘柿子呢?
他依旧云淡风轻,眉宇间一抹挥之不去的抑郁,树梢上那个明媚俊朗的少年,就像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
来如一阵清风,去似一朵流云。
不留一丝痕迹。
李绮节有种预感,以后,再不会有机会看到三哥笑了。
☆、第113章 一百一十三
“三郎这几天夜里几时睡下?”
结香道:“大官人天天过来督促, 三郎不敢不从,这几日大约戌时就移灯入帐。”
“今天吃了什么?粥饭用得香不香?”
结香口齿伶俐,一样样回想:“早晨吃的是鸡丝龙须面和烧饼,盛面用的是小碗, 三郎吃了一碗,烧饼吃了两枚。午饭是半碗鸡脯粥,一盘野菜素馅的饺子, 配的金银馒头、桂花栗子糕,还用了一盅鲜奶杏仁豆腐。夜里吃得少些,就吃了半个油蜜蒸饼。”
“喔?是不是白天又劳神了?”
结香笑道:“那倒没有,三郎今天的气色比往日好许多,可能是下午吃了几个柿子, 晚上不饿。”
问话的人又絮絮叨叨问了些其他的, 李南宣的行动坐卧, 一日三餐, 穿的什么衣裳,吃的什么果子,喝的什么茶,事无巨细,样样都打听。
结香脾气好, 耐心为他解答。
李绮节忍不住扶额, 如果盘问结香的人是张十八娘,或者周氏,这很正常, 如果是李大伯或者李乙,也很寻常,但是,现在那个缠着结香问个不停的人,却是她的亲大哥李子恒!
粗枝大叶,不拘小节的李子恒,竟然拉着一个丫头,打听李南宣的日常起居?
还打听得这么仔细?
李绮节悄悄翻个白眼,转过月洞门,拂开阔大翠绿的美人蕉叶片,“大哥,你怎么在这?”
李子恒嘿嘿一笑,摸摸脑袋,不言语。
结香在张十八娘和李南宣面前很随意,但是面对李家人则客气谨慎得多,见李子恒不吭声,她也不多话,眼皮一垂,静静站在一边。
李绮节瞥李子恒一眼,冷哼一声,笑向结香道:“伯娘还等着你去她那儿取人参呢,三哥已经睡了?”
结香点点头,“大官人亲自发话,三郎敢不听么!”
李绮节笑而不语,拉着李子恒走到廊檐底下。
“你打听三哥做什么?”
天色还不算很晚,不用点灯,也能看清道路,加上天上一轮满月笼罩,洒下万道银辉,把院子照得恍如白日,廊檐里便没点上灯笼。
李子恒的脸陷在阴影里,依稀看得清五官,但看不清他的表情,“还能做什么?我就是想关心关心三弟啊!他病了,我还没去看过他呢!”
李绮节嗤笑一声,拉倒吧,以前她生病的时候,李子恒都不会这么仔细问宝珠她的起居坐卧,只会一个劲儿地劝她:“多吃点!”
她撇撇嘴:“管你打的是什么主意,反正不许惊扰到三哥,他心思重,比不得你心大。”
李子恒觉得李绮节这句话似乎是在夸奖自己心胸宽阔,得意地挺起腰板,“你放心,我是那样的人吗?我李大郎可以说是瑶江县最体贴的好哥哥!”
回到房里,还没坐下,孙天佑搂着李绮节往帐帘低垂的里间钻:“给你看样东西。”
架子床前笼着一道柔和的光芒,原来是一囊萤火虫,拿白纱布袋装了,挂在铜钩上,夜里纱布透出一团淡黄的萤光,光华流动,柔和生晕,煞是好看。
知道他有孩子气的时候,但没想到他会这么有闲情逸致。
压在心头的阴影立刻烟消云散,李绮节放松身体,懒洋洋靠在孙天佑怀里,任他拔下自己发间的对钗,轻笑道:“你捉的?”
孙天佑低笑一声,她能感觉到背后胸膛的起伏,“阿满捉的,我只负责提供纱网和竹竿。”
李绮节笑得更开怀,“多谢。”
孙天佑在她额间轻吻一口,似乎想吻去她眉宇间的轻愁,“谢我什么?拿什么谢?”
“让我想想。”
李绮节低头沉吟一阵,认真考虑半晌,伸开双臂:“好,就让你替我宽衣罢。”
孙天佑笑而不语,为她脱去细布夹袄,亲自绞干巾帕替她擦脸。
因为在家中,她并未妆粉,不必卸妆,匆匆梳洗一番,便躺倒在枕上,轻舒一口气:“我累了。”
孙天佑以手支颐,在她耳边轻轻吹气:“累了就合眼睡罢,我给你打扇。”
粽叶蒲扇摇动间有窸窸窣窣的吱嘎响声,像一架不堪重负的摇椅,人刚躺上去,每一个零件都在发出抗议,初时觉得刺耳,但听久了,又觉得极度催眠。
李绮节听着摇扇声入睡,一夜甜梦,次日醒来,天光大亮,帐帘高卷,四面门窗却关得紧紧的。
薄被紧紧缠在身上,连脖子都盖得严严实实的,差点压得她喘不过气,不用说,肯定是孙天佑的杰作。往日他从不早起,总要趁她将醒未醒、迷迷糊糊的时候和她歪缠一会儿,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她艰难掀开像裹粽叶一样裹在身上的被子,起身披衣,趿拉着木屐走到窗下,想支起窗子。
靠在外间罗汉床旁打瞌睡的宝珠不小心掉在地上,猛然惊醒,抬头时看到李绮节想开窗,连忙道:“三娘,外头在落雪籽呢!”
她一边说话,一边搓着手,“昨天还觉得热,今天就冷得慌,你怕冷,得添上大衣裳才能出门。”
李绮节侧耳细听,果然听到窗外风声呼啸,雪籽敲在瓦片上,噼里啪啦响。
房里幽凉空阔,一阵凉意擦过光着的脚踝,她忍不住打个寒噤,搂着胳膊,回到温暖的床上,“船备好了吗?”
宝珠点点头,“备好了,太太本来要多留咱们几天的,官人说只是落雪籽而已,不要紧。”
李绮节笑了一下,别说是落雪籽,就是落冰雹,李乙也不会多留他们,女儿、女婿回娘家小住是孝顺,但住久了别人会说闲话,李乙怕孙天佑不高兴,前几天已经暗示过,催她赶紧启程。
宝珠翻开编丝刻花狮子滚绣球牡丹纹大衣箱,找出几件草上霜和一斗珠的冬衣,让李绮节挑一件换上:“回去要坐船,江上风大,多穿点。”
李绮节换好衣裳,揽镜自照,看宝珠脸上似乎有些气恼之色,疑道:“一大早的,怎么气鼓鼓的?谁欺负你啦?”
宝珠气呼呼道:“没人欺负我。”
嘴上说没人欺负她,脸上却一副委委屈屈的表情,只差没抱着李绮节的大腿喊冤枉。
宝珠和进宝祖籍河南,因为逃荒流落至瑶江县,被丧妻不久的李乙买回家中充当丫头、伙计。
那时候宝珠自己还是个没有灶台高的小娃娃,就得负责照顾同样是小娃娃的李子恒和李绮节。
乡下人家的姐姐,基本都是这样长大的,从会走路起,就帮着照顾弟弟妹妹。爷娘白天出去干农活,她们烧火、做饭、喂猪、洗衣服,喂弟弟妹妹吃饭,带着弟弟妹妹们去放牛、打猪草,把弟弟妹妹们带到山下田间玩耍,自己去山里采野菜,晚上回家帮弟弟妹妹们洗澡,哄弟弟妹妹困觉,第二天叫弟弟妹妹们起床。
这样的生活,循环往复,一过就是十几年,直到弟弟妹妹们长大成人,或者是自己出嫁。
彼时不论是富贵高门,还是贫苦人家,长子或是长女的责任心都很强,威望也很高,父母不在的话,长子长女就得负责赡养年幼的弟妹。
比如朱盼睇,虽然喜欢跑到别人家去撒泼打滚占便宜,但她对自己的妹妹很好,每天都把几个妹妹看得牢牢的,操心妹妹们的吃,操心妹妹们的穿,不是母亲,更胜母亲。
宝珠是乡下丫头,从小耳濡目染,知道村里其他姐姐们平时是怎么照看弟弟妹妹的,一到李家,就把李子恒和李绮节收拢到自己羽翼下,跟只慈祥威严的鸡妈妈一样,管这个管那个,整天围着兄妹俩转,吃喝拉撒,全被她一个人包了——明明她自己只是个瘦弱的小丫头而已。
李绮节小时候特别崇拜宝珠,因为宝珠实在是太能干了,会做饭,会汤水,会缝补,会绣花,会杀鸡,会宰鹅,会腌酸菜,会把皱巴巴的衣裳上一层米汤浆一遍,然后变成挺阔的新衣裳,会炸野菜饼,会蒸馒头千层饼,会用草木灰洗掉那些怎么搓都搓不掉的污渍,会根据历书猜出第二天的天气,后来还学会梳各种各样的复杂发髻,记得李家那张犹如几十个蜘蛛网交叠联合起来的亲戚关系网……总之,就没有她不会的!
全能的宝珠,是李绮节最信任、最倚重的帮手,她曾想把宝珠送到绣庄去做个大管事,名头好听,身份体面,以后嫁人肯定能说个好人家。
宝珠不肯,用她自己的话说,她没什么心机,只会老老实实干家务活,不想领那些需要费脑筋的差事,给她干她也干不好,她就想当个厉害的管家婆。
“当大管家多威风,府里的丫头、婆子都得听我的!以后我男人就在孙府里挑一个,他也得听我的!”
这和奴性无关,宝珠和弟弟进宝逃难路上看过太多人间惨剧,饿得奄奄一息时被李乙买下带回家,对她来说,没有比李家更让她觉得安心的地方,她没有野心,愿意一辈子待在李绮节身边。
倒是进宝毕竟是男孩,不爱手束缚,而且还是爱玩的年纪,希望能随商队一起南下,跟着涨涨见识,领略一下运河沿岸、尤其是南直隶的繁华热闹。
李绮节认真考虑过后,把进宝交给阿满教导,预备明年放他去商队当差。让宝珠留在身边当差,有她在前头顶着,宝珠才能安安心心逞威风。
两人名为主仆,感情就和姐妹一样,还比平常的姐妹多一份抚养的情分。
孙天佑火眼金睛,知道进宝和宝珠两人在李绮节心里的地位不一般,平日里对他们姐弟很客气,三五不时送上几件不起眼但很实用的小物件,把宝珠哄得服服帖帖的。
孙府其他下人见官人和太太都对姐弟俩不一般,不敢怠慢他们。宝珠在孙府可以说是威风凛凛,意气风发。连带着回李家省亲时,李家的丫头待她的态度也变得恭敬谨慎起来。
李绮节皱起眉头,人人都晓得宝珠是她李三娘罩着的,谁敢欺负宝珠?
“真没人欺负我。”
宝珠轻哼一声,把一碟盐炒南瓜子扒拉到手边,一边嗑瓜子,一边道:“昨晚四小姐吃醉了酒,发了好大一场脾气呢!还没进房,就一阵子摔摔打打,钗子、耳铛、珍珠串子、金戒子,胡乱扔了一地。扔完又心疼,怕丫头们趁乱捡了去,让曹婶子打着灯笼,一屋子的丫头蹲在地上寻摸。我刚巧路过,远远看了一眼,四小姐立刻变脸,拿眼睛剜我,还让丫头拦着我,不让我从她门前走,分明是把我当贼看呐!”
说着从鼻子里轻嗤一声,呸呸几口吐出瓜子皮,“以为我跟她们一样眼皮子浅?别人的东西再好,我从不稀罕。”
说话间,她故意撸起袖子,露出腕上一支圆形开口累丝花草凤蝶纹金手镯,指间一只錾刻蝙蝠石榴纹金戒子,映着窗棂漏进来的日光,熠熠夺目。
手镯和戒子是李绮节送她的,因为当初是按着给她以后当嫁妆的想法置办的,样子虽然俗气了点,但是价值不菲,能直接拿去店里变卖。首饰是一套的,除了镯子和戒子,还有金耳坠、金事件、金坠角、金簪子。
宝珠欣赏不来那些玉镯子、翡翠镯子,嫌容易摔坏,她就爱金的银的,能换钱钞,能买粮食,还扛摔。手镯和戒子她很喜欢,这次是特意带回李家显摆的。
前几天她刚显摆完自己的金宝贝,昨晚就被李昭节当贼看待,她能不生气吗?
李绮节听她抱怨一通,估摸着她的气撒得差不多了,皱眉道:“昨天昭节吃酒了?伯娘许她吃的?”
昨晚她胃口不好,提前从周氏那边回房,半路上碰到李子恒和结香,回房之后就睡了,比平时歇得早,不知道正院闹出一场大动静。
“四小姐要吃酒,太太拦不住!”宝珠气哼哼道,“人大心大,脾气也大。”
李绮节叹口气,李昭节的亲事似乎不大顺利,李大伯和周氏为她挑的人选她一个看不上,她自己相中的呢,李大伯又坚决不肯点头,周氏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连热心帮忙的周桃姑都跟着受冤枉气。
周氏毕竟住在乡下,来往的人不多,可供李昭节挑选的儿郎都是近亲,再要么就是远房亲戚的远房亲戚,七拐八拐,总能绕回李家,跳不出这个圈子。
李绮节曾经想过托和孙家有生意来往的人家帮忙,请人家为李昭节说亲,她甚至连李昭节的生辰八字都要到手了,但后来因为李昭节的几句话,她把帮忙说亲的事压下了。
李昭节偷偷向曹氏抱怨,说李绮节可以按着自己的心意嫁人,她却必须听从李大伯的吩咐行事,明摆着李大伯偏心侄女,打压庶女。
她还问曹氏,她到底是不是李大伯亲生的,还是说李绮节才是李大伯的亲女儿?
这种诛心的话,曹氏当然不敢让李大伯或者周氏知道。
但李昭节既然能说出这种话,平时自然少不了其他抱怨之语,她房里的丫鬟头几次听到那些话的时候,没往心里去,以为是小姑娘闹脾气,等李昭节一而再再而三拿李绮节和自己比较时,丫头们才恍然大悟:原来四小姐竟然有这种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