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看她拿定主意要晒柿饼,不再多说,下去安排婆子张罗。反正蹭破皮的柿子放着也只能烂掉,三小姐想怎么处理都不过分,容不得她一个丫头多嘴。
宝珠蹲下身,在箩筐里扒拉一阵,挑出红得最好的一只,擦干净捧到李绮节跟前,“三娘,以后你就住这间院子吗?”
新宅院和李宅已经打通了,李绮节让人把李乙、李子恒父子俩留在老宅的行李铺盖全抬到新院子这边,自己也准备搬过来,老宅那边的院子留着由周氏分派。
李绮节把柿子托在掌心里,不急着吃,慢慢揉捏着,“嗯,咱们是二房么,总不能让大伯他们搬吧?”
宝珠四处打量一圈,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最后双手一叉腰,“这边屋子窄了点,不过景致比那边的好。”
李绮节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宝珠说的景致,无非是院子里的几株树,几丛花,和开窗之后能看到的一条浅溪。
“说到宅子的布置……”宝珠咧嘴一笑,“孙府的景致才是真的好,假山、亭子、水池,什么都有,还修了两个园子呢!随便一间院子,都比咱们家敞亮阔气。”
李绮节摇头失笑,宝珠该不会是收了孙天佑什么好处吧?最近总听她见缝插针夸孙天佑,她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
“我那天在园子里逛的时候,差点迷路呢!”宝珠见李绮节不应声,只当她是害羞,继续眉飞色舞道,“一条走廊,从这头到那头,开了好几扇月洞门,每一扇都通向一个园子……”
正说得兴致勃勃,忽然把眉心一皱,看向墙角,厉声道:“谁在那儿探头探脑的?”
丫头们吓了一跳,连忙退开几步,让出她所指的方向。
是个梳辫子的大丫头,浓眉大眼,穿一身蓝布袄裤,躲在墙角的花丛后,鬼鬼祟祟的,不知偷听了多久。
被宝珠一瞪,她脸上露出一丝怯色,走出花丛,“三小姐。”
李绮节眉峰微蹙,打发走丫头们,只留宝珠在身边,“十八姨让你来的?”
结香四下里张望一阵,几步走到李绮节跟前,压低声音道:“我没偷听三小姐你们讲话,是少爷让我来的。”
李绮节和宝珠对望一眼:李南宣?
“三哥要你来做什么?”
结香一跺脚,“哎!我们少爷碰上麻烦啦!”
等结香说出李南宣遇到的难事,李绮节不由愕然:她知道李南宣容貌俊秀,引得乡里的小娘子们春心萌动,李家门外几乎天天有人守着,只要李南宣一露面,小娘子们立马蜂拥而至,赶都赶不走。但她没有想到,连张桂花那么一个随时随地往外冒凉气的冰美人,都对李南宣芳心暗许!而且还顾不上矜持和规矩,主动向李南宣示好!示好还不止,甚至都能说是死缠烂打了!
“她给三哥送来两箱金子?”
果然是美人,送礼都这么豪爽,真土豪啊!
结香点点头,声音里夹杂着几丝愤恨,“七夕乞巧那天,张小姐的丫头买通咱们家的小丫头,把几只荷包送到少爷的书房,少爷一句话没说,让我当着小丫头的面把荷包扔了。没想到张小姐隔天又送来两箱金子。”
宝珠听得咋舌:“她给三少爷送金子干什么?”
结香冷哼一声,“说是资助少爷读书,谁信啊?好好的小姐不当,没事儿给别人送金子,把我们当猴子耍呢!少爷要是真收了她送的东西,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听她的语气,仿佛李南宣是一朵可怜巴巴的娇花,而张桂花是想借金子攻势占娇花便宜的恶霸。
李绮节差点笑出声,但看结香气势汹汹的模样,实在不好意思当着她的面笑,“这事十八姨晓得吗?”
“夫人不晓得,少爷不让我说。”结香抬起头,飞快地轻扫李绮节一眼,“不瞒三小姐,张小姐给我们少爷送东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以前她把自己贴身戴的簪子送给少爷,少爷不敢自己作主,让夫人帮忙把簪子还回去,谁知夫人一直没还。”
李绮节皱起眉头,她怎么觉得结香的眼神有些怪异?
“后来少爷让我把簪子还回去,还让我给张小姐带了句话,当时张小姐听完那句话,没说什么,少爷以为她不会再送东西了,没想到张小姐不送簪子,改送金子!分明是想缠着我们少爷不撒手!”
结香越说越激动,一张圆脸涨得通红,说到最后,从牙缝里吐出一声轻斥:“不要脸!”
这么说来,张桂花显然不止迷恋李南宣的相貌,而是认准了非君不嫁,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往李宅递送信物。
张老太爷是张氏的族兄,说起来,张桂花应该是李南宣的表妹。如果不是张老太爷横加阻挠,张家大少爷、张大少奶奶说不定很乐意和李南宣结交。
李南宣断然拒绝张桂花的情意,但张氏却态度暧昧——如果不是另有目的,她不会无缘无故留下张桂花的簪子。
而张桂花锲而不舍地向李南宣示好,说不定有张氏在背后的推波助澜。
“三哥是不是想让我替他把金子还回去?”
结香猛点头:“少爷说,这事不能闹大,闹大了不好收场,只能把金子悄悄还回去。可夫人那边肯定不答应,告诉太太也不好。只能来求三小姐您了。”
夫人是张氏,太太是周氏。李南宣虽然不胜其烦,到底还是心软了,如果把事情闹到长辈跟前,可能会损伤张桂花的名声。
李绮节轻叹一口气,她大大咧咧惯了,对情爱之事迟钝得很,根本不会调解少年儿女之间的情感纠纷。可李南宣身份不便,除了求她帮忙,还真没别的法子。
看来,她只能硬着头皮走一趟了。
事不宜迟,拖久了不知道张家那边会不会朝李南宣发难。
两手一拍,对结香道:“把金子送到我房里。”
“嗯!”结香使劲儿点头,“多谢三小姐!我这就去拿箱子。”
李绮节轻轻呼出一口气,回头朝宝珠眨眨眼睛:“拣好的柿子装一篓,我去瞧瞧张嫂子。”
李绮节忽然登门拜访,张大少奶奶虽然竭力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谁都看得出来她心里的错愕震惊。光是吃茶的时候,她已经把李绮节从头到脚打量好几遍了,目光中始终带着毫不掩饰的疑虑和审视,并且还有意和李绮节保持距离,因为她怀疑李绮节脑子出毛病了,才会上门找自己闲话家常。
不咸不淡交谈几句,柿子吃过了,鸡蛋茶品过了,张家一群萝卜头也都见过了。
惟有张桂花没有现身,是不是心虚了,所以才故意避而不见?
两箱金子可不轻,虽然那可能算不上是箱子,而是两只小巧的首饰盒,但宝珠和结香都是姑娘家,身娇体弱,揣一盒金子在怀里站老半天,很费力的!
张大少奶奶得意洋洋地吹嘘自家孩子的功课有多好,多讨先生喜欢,一句话颠来倒去,能说三五遍。
李绮节堆着一脸笑,耐住性子陪笑半天,终于瞅准一个机会,放下茶杯,直接道:“听伯娘说张家姐姐的梅花锈得特别好,我早就想找张姐姐请教了,张姐姐今天不在家?”
张桂花可是出了名的宅女,一年能出两三次门就不错了,肯定是在家的。
想到这,李绮节有些纳闷:张桂花从不出门,李南宣也不是爱到处跑的人,她怎么就看上李南宣了?
张大少奶奶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桂花啊?她在房里打络子呢,她从小就孤僻,每天闷在房里,轻易不肯见人。我总劝她,小姑娘家,总要出门和人交际的,总不能一辈子不见外人吧?我可是一片心为桂花着想,他们倒好,背地里编排我,说我排挤小姑子!”
李绮节眉毛微挑,张大少奶奶这话说得,怨气十足啊!
随即想到周氏常说张老太爷把张桂花当成眼珠子一样疼爱,张桂花房里的摆设美轮美奂,每一样都价值不菲,而张大少奶奶作为媳妇,从来没得过一张笑脸,每天忙里忙外,还总被张老太爷嫌弃,月钱则少得可怜……
两厢一对比,张大少奶奶对张桂花的感情,可以用五个字来概括:羡慕嫉妒恨。
正堂里不止她们几个,张家的下人、婆子都离得不远,李绮节不好接张大少奶奶的话,更不可能附和,只能捂着嘴巴轻笑几声,敷衍过去。
好在张大少奶奶没有化身怨妇接着诉苦,只是抱怨了两句,等心里舒坦了,叫来一个梳丫髻的小丫头,“小姐在不在屋里?”
这话问得多余,小丫头却煞有介事地摇摇头,“不晓得在不在大官人那边,我去看看。”
丫头很快折返回来:“小姐在屋里呢。”
张大少奶奶悄悄舒口气。
等丫头领着李绮节往内院走时,她才渐渐回过味来:张家内院不是由张大少奶奶说了算的,张大少奶奶让小丫头跑腿,是在试探张桂花的意思,如果张桂花不想见客人,小丫头应该早就找个借口打发她了。
☆、第92章 九十二
去张府的时候, 李绮节做好了张桂花以泪洗面、哭哭啼啼的准备,没想到宝珠和结香亮出两只黑漆镶嵌钿螺的箱子时,她竟然一脸平静,仿佛早就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眼皮轻轻往上一撩,淡淡地瞥她一眼,“劳烦你了。”
看她的样子, 显然不愿多谈。
李绮节搜肠刮肚,准备的那一肚子安慰劝诫的话,全没了用武之地。
张桂花站起身,把钿螺箱子搂进怀里,双手紧紧握拳, 神情郁郁。
李绮节不想刺激到这位冰美人, 送还金子后, 立刻提出告辞。
张家的丫头是个明白人, 悄悄一扯她的衣袖:“我们小姐爱钻牛角尖,谁都劝不住。请三小姐多担待。”
就算劝不住,你们也不能纵容她一次次给李南宣送信物啊,先是送簪子,然后是送荷包, 现在连金子都送了, 再不看紧点,以后还不定会送什么呢!
而且还是私相授受。
李绮节回头看一眼张桂花,她仍旧一动不动地盯着两只钿螺箱子, 像是要用眼神把箱盖钻出一个洞来,丫头们围在一旁,好声好气地劝解她。
张大少奶奶以为李绮节在张桂花那里受了委屈,亲自把她送出门,怜惜地拍拍她的手:“三娘呐,别往心里去,以后得闲了,再来陪我说说话啊。”
李绮节怕张大少奶奶看出苗头,故意哭丧着脸离开。
等出了张府,结香哼哼道:“我觉得张小姐不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的!她以后肯定还要缠着我们少爷!”
李绮节跟着点头:大哭大闹不算什么,张桂花不闹,才更可怕。越是看着沉静的人,越加不会轻易动摇,一旦下定决心,八匹马都拉不回。李南宣想让张桂花死心,怕是难呵!
看来,美男子不是那么好当的。
不知道张桂花是李南宣的有缘之人,还是一朵烂桃花。
正低头想着心事呢,前方拐角的地方似乎有道人影,李绮节悚然一惊,霍然煞住脚步,趔趄了一下,才险险站稳。
前面的人伸手扶住她的胳膊,耳边传来熟悉的低笑声,“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仿佛轰隆隆炸过一串响雷,李绮节脸上一阵烧热,想后退两步,那人如影随形,立刻跟着往前。
她挣脱不开,只能任对方扶着,无奈道:“你怎么在这里?”
孙天佑勾起嘴角,“大伯娘说你出门访友去了,我在这儿等着,好截人啊。”
宝珠瞪大眼睛,目光落在孙天佑的右手上,示意他松手。
孙天佑浑然不觉,顶着宝珠和结香的瞪视,大大方方道,“世伯让我来接你进城。”
李绮节一惊:“家里出事了?”
“别急,是喜事。”孙天佑松开手,“我和世伯他们交待好了,事不宜迟,这就走吧。”
阿满赶着马车迎过来,他旁边坐着一个小厮,竟然是前几天已经跟着李子恒进城去的进宝。
李绮节正想开口询问,那头宝珠已经替她问出声了:“是不是大郎出事了?”
进宝挠挠后脑勺,文绉绉道:“天机不可泄漏!”
宝珠一巴掌拍在进宝脑壳上:“说!出什么事了?不说接着打!”
进宝撅起嘴巴,扭过头,不吱声了。
孙天佑看了眼天色,走到李绮节身后,微微俯身,含笑道,“怎么,你怕我?”
两人挨得很近,他说话的时候,热气直往李绮节脖子里钻。
李绮节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刚刚散去热度的脸颊重又浮起一阵殷红,蹙起眉头,转身看向孙天佑。
后者一摊手,“我没扯谎,大伯娘都同意了。”
李绮节杏眼微眯,盯着孙天佑看了许久。
孙天佑任她盯着看,尽量舒展身体,让自己看起来更加从容,一双狐狸眼轻轻上挑,笑意氤氲。
李绮节满腹狐疑,不知道孙天佑这回又想cos什么,目光滑过对方颊边若隐若现的酒窝,鬼使神差的,竟然不想拒绝,像刚吃完满满一大碗酒酿,没有醉,浑身上下却轻飘飘的。
算了,看看他到底在鼓捣什么。
“走吧。”
结香目瞪口呆地看着李绮节登上马车,半天没回过神来:“三小姐怎么跟人走了?”
回到家中,傻愣愣站了一刻钟,才终于找回自己的神智。
她找到宝钗,小心翼翼道:“刚刚孙少爷是不是来了”
宝钗道:“对啊,太太让他去接三小姐了。”
结香暗暗舒口气,还好,孙少爷说的都是真话,不是在撒谎哄人,不知道大官人那边出什么事了?听孙少爷说,是喜信?莫不是大少爷要娶媳妇了?
一个丫头急匆匆跑来,看到结香,眼睛一亮,“结香,你在这呢,张姑奶奶到处找你呢!”
结香脸色一变,“找我做什么?”
“不晓得。”小丫头跑了一个大圈,累得直喘气,“你刚刚上哪儿去了?旮旯角落全找遍了,就是找不着你!”
李绮节打着串门的借口去张家还金子,没人知道结香也跟着去了。
结香没有答小丫头的话,绕过前院,出了院门,拐到小院子里,迎面一股清苦的药香。
跟着张氏久了,她早已经习惯这种刺鼻的药味,但今天的药味明显和平时的有些不同,她忍不住皱起眉头,“夫人夜里又咳嗽了?”
前些时她跟去李宅照顾李南宣的起居,周氏另外拨了个手脚麻利的小丫头伺候张氏。
小丫头蹲在炉子前扇风,鼻尖一点细密汗珠,“咳了大半夜呢,早上大夫来看过,添了几味药。”
脑袋往里间一扭,挤眉弄眼:“结香姐姐,你进去的时候小心点,少爷在里头和夫人说话,我好像听见夫人哭了。”
结香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蹑手蹑脚走进里间,正好听到张氏在呵斥李南宣:“你是在质问我吗?!”
李南宣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结香看李南宣直接跪在地上,心疼的不得了,搬来蒲团,“夫人有什么话要交代少爷,慢慢说就是,动不动就跪,膝盖不要了?”
张氏哼了一声,没说话,眼睛却不由自主扫了一眼李南宣的膝盖。
结香不等母子俩开口,不由分说,强行把李南宣架起来,搀到蒲团上坐着,正想去筛茶,衣袖忽然被轻轻扯了一下。
是李南宣。
结香轻声道:“东西还回去了。”
李南宣微微颔首。
张氏忽然拔高声音:“什么东西?三郎,你瞒着我做什么了?”
李南宣淡淡道:“没什么,我让结香把表妹送来的东西原样还回去。”
“还回去?”张氏咳嗽几声,咬牙道,“我儿糊涂!你表妹秀外慧中,容貌出挑,对你死心塌地,而且和我很合得来,我之前替你作主接下她的发钗,你还不明白娘的意思吗?”
李南宣目光淡然:“我对娘发过誓,一日不能实现父亲的遗愿,就不会娶亲生子。表妹蕙质兰心,不该因为我而耽误终身幸福。”
“你是不是怕你堂舅舅不同意?”张氏沉声道,“你放心,等你日后出息了,你堂舅舅肯定不会再阻挠你表妹和你的婚事。”
李南宣始终平静无波的脸上隐隐浮起一丝不耐,“娘!我无意和表妹结亲,不止表妹,以后不论是哪家闺秀,都和我无关!您只管将养身子,不必为我的婚事操心。”
张氏脸上一白,“难道你真的打算一辈子不娶亲吗?我之前拒绝李家的提议,是因为李家的亲事不妥,娘可没打算让你一辈子不成亲啊!”
“不娶又如何?”
李南宣抬起头,幽黑的眸子里看不出什么强烈的情绪,仿佛他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气话。
但张氏知道,儿子说的不是玩笑话!
“你想让你父亲这一脉断子绝孙?”
“世间事,哪能事事如意顺心。”李南宣扭头看向窗外,秋风袭来,只剩下枯瘦黧黑的树干,“娘,以后不要轻易对表妹许下什么约定,我会尽力去完成父亲的遗志,其他的,谁也做不了我的主。”
他起身离开,淡褐色衣袍滑过蒲团,留下一道瘦削苍凉的背影。
张氏泪流满面,“结香,三郎他是不是恨我?”
您到现在才看出来?
结香冷笑一声,眼角余光扫过张氏那张惨白的脸,心里一酸,把差点说出口的话重新吞回肚子里,“夫人,您别东想西想的,少爷是您血脉相连的亲生儿子,好端端的,怎么会恨您呢?您呐,就是爱操心。”
张氏沉默良久,眼睛里倏然冒出星星点点亮光,“桂花是真心爱幕他,我都是为他好啊!”
“张小姐再好,关少爷什么事?”结香撇撇嘴,“少爷一心读书,暂时不想成家,您别多事。”
张氏躺回枕上,唉声叹气,不知道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小丫头进来道:“张家小姐来了。”
结香脸色一沉,金子已经送回去了,张桂花怎么又来了?不会是看少爷那边不动心,又故技重施,把金子专送给夫人?
张桂花是空手来的。
结香脸色好看了一点,不过依旧板着脸。尤其当张桂花进门后,她昂起下巴,冷哼一声,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
张桂花知道她看不起自己,脚步没有停顿,直接从她身边走过。
一个丫头罢了,她根本不在乎。
小丫头和张家丫头都留在外面,没跟进来。
结香看一眼张氏,张氏示意她出去。
结香皱起眉头,一甩辫子,吧嗒吧嗒走出房门。
“桂花……”
张氏挨着床栏,“苦了你呀!”
张桂花走到病榻前,依然是一张冷冰冰的脸,“姑姑,表哥是不是有意中人了?”
张氏错愕不已,“这话是谁说的?”
“那就是没有了?”
张氏苦笑道:“三郎自小在寺庙里长大,从没见过外人,哪里来的意中人?”
张桂花默然片刻,“既然如此,表哥为什么对我退避三舍?他是不是讨厌我?”
“不,这和你无关。”张氏鼻子一酸,泪如雨下,“是我造的孽……”
忆起早逝的亡夫,再想到注定孤苦半生的儿子,一时悲从中来,愈合的疮口重新皮开肉绽,麻木的心再度碎裂成一瓣瓣,彻底淹没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
张桂花坐在脚踏上,听张氏讲述她当年怎么和李郎相遇,怎么突破重重阻挠和李郎成为夫妻,又怎么被家人强行拆散,在庵堂中度过十几年光阴……
她静静听着,目光从凄然逐渐转为黯淡。
直到天边聚起层层叠叠的璀璨云霞,张氏才把当年的种种全部讲完,末了,她长叹一声,“是我们家没这个福气,不能把你迎进门。”
她存着亲上加亲的奢望,所以暗中留下张桂花送的簪子,但李南宣的话打破了她的幻想:张老太爷当年和她断绝关系时,那般果断干脆,现在涉及到他幼女的终身归宿,更不会轻易改变态度。张桂花对儿子情有独钟又能如何?终究改变不了什么。
稍有不慎,只会落得一个比她和李郎更加凄惨的结局。
张桂花擦掉脸颊边的泪水,“姑姑,我恨你。”
恨你不能给表哥一个清白的出身,在他和我之间划下一道天堑,恨你之前给了我希望,现在又亲手粉碎我的希望。
丢下这句话后,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渡口下船之后,一行人重新登上马车。孙天佑骑着一头毛驴,缀在马车旁边。
宝珠掀开车帘:“这条路不是进城的方向啊?”
马车不止没有走进城的大路,还拐了个弯,离城门的方向越来越远。
李绮节朝孙天佑看去。
孙天佑甩了个空鞭,笑而不语。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像是在冰川里洗过似的,清冽干净,情深似海。
任谁浸润在这种目光中,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李绮节心有所觉,脸上的热意再度沸腾起来,手心一阵阵发烫,胸腔中跳动的节奏骤然加快,马蹄声,宝珠和进宝、阿满说话的声音,风吹过枝头的飒飒声,鞭子落在车辕上的脆响,全部汇聚在一处,成为一种模糊不清的嗡鸣。
此刻,唯有自己的心跳声清晰无比,一声比一胜猛烈,一声比一声激荡,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随时会从嗓子眼里蹦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