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半天,觉得手中的棋子落到哪里都会输,干脆随便瞎放。
瞎放着瞎放着……她发现自己好像要赢了。
她愣了一下,把琉璃宫灯挪到榻上,对着棋盘一照。
确认自己真的要赢了,她抬头看对面的李旦,一脸不可置信。
李旦面无表情,仍然坐得笔直端正,眼神平静坦然。
仿佛他刚刚倾尽了全力,并没有故意输给她。
裴英娘嫣然一笑,蹭到李旦身边,勾住他的脖子,亲他的脸。
早知道这一招有用,应该早点使出来的!
亲着亲着感觉到他呼吸急促,滚烫的身体贴过来,直接把她压在猩猩红穿枝百花毡毯上。
她伸手推他,推不动。
胡子拉碴的脸蹭过细嫩的皮肤,她身子直颤,脊背酥酥麻麻。
他白天享受过一番,没有那么急切。
她受不了这样甜蜜的折磨,忍不住抓他的背,不知是催促还是埋怨。
他低声笑,笑声如蛛丝一样缠绕在她耳边,蕴着淡淡的酒香,近乎呢喃,“十七乖,就好了。”
一直闹到大半夜,屋子里隐隐约约的响声才慢慢平息。
半夏和忍冬已经麻木,等里间静下来,去院外叫婢女抬来热水,蹑手蹑脚进房收拾屋子,从琴室到东间床榻湿漉漉的,整张铺满沉香木地板的毡毯都要换。
沐浴完,裴英娘坐在窗前,伏榻晾头发。身上抹了香膏,香气袭人,和搽头发的兰脂香味混在一起,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块香喷喷的糕点。
李旦也这么觉得,打发走婢女,找来锦帕,坐在榻沿,一点一点帮她绞干长发,看她新浴刚起,倚着锦缎宽枕打瞌睡,娇软香酥,丰艳雪腻,轻薄衣衫下透出淡淡的肤色,比晶莹剔透的玉露团还诱人。
“阿兄……”一声喃喃的呼唤打断他脑中的旖旎,裴英娘用闲话家常的语气,淡淡道,“你不去接我……是不是阿父不许你出王府?”
李旦手上的动作陡然一滞,沉默片刻,接着帮她绞湿发,“没有……”
裴英娘翻过身,一头青丝铺满整张软榻,仰着脸看他,“阿兄,别瞒着我。你不说,我还是会知道的。我不想听别人转述这段辰光长安发生了什么,只想听你亲口说。”
李旦垂眸看她,半晌后,终于点点头,“不错,阿父不许我踏出长安一步,我和七兄都不能。”
“是为了太子?还是皇后?”裴英娘追问。
李旦淡淡一笑,看一眼支起来的窗户,外边黑魆魆的,看不清果实累累的石榴树,只有石榴果长得好,葡萄已经只剩藤蔓,荷花也落尽了,没有莲蓬,“宫中谣传母亲想废掉六兄,册立七兄或者我为太子,东宫人荒马乱。阿父下令,禁止我们离开长安。”
李治已经控制不住武皇后,他把李显和李旦拘在长安,也是无可奈何,一旦两人离开他的保护范围,难保不会成为李贤和武皇后争斗的牺牲品。
李旦明白这一点,李治不愿意看他和李显卷入风波,才会派人看住他们。
但是他心里还是失望。
因为李贤竟然真的觉得李显和他是威胁。
他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从小一起长大,因为年纪相差大的缘故,不怎么亲近,但是他和李显有没有觊觎过太子之位,李贤真的看不透吗?
“太子不相信你,对不对?”裴英娘伸手摸李旦的脸,指腹摩挲淡青胡茬。
李旦冷笑。
她觉得他胡子拉碴的样子很好玩,摸来摸去。
他很快捉住她的手,轻吻她的掌心。
吻又湿又热,胡茬擦过手心,一阵阵发痒,她忍不住咯咯笑,想把手抽回来。
李旦扣住她的手腕,和她嬉闹了一会儿。
裴英娘仰面躺着,任他欺负。
娇妻在侧,李旦渐渐放松下来,慢慢把这几个月长安的局势娓娓道出。
据说武皇后连废太子的敕旨都拟定好了,刚刚上任的东宫属臣手忙脚乱。
武皇后临朝听政多年,耳目众多,亲信遍布朝堂,而李贤根基尚浅,东宫一系自知撼动不了武皇后,太子洗马建议李贤,可以转而朝两个弟弟施压。
李贤很快抓住李显的弱点,李显吓得战战兢兢,赌咒发誓不会抢走他的太子之位,躲在英王府里,已经一两个月不出门。
李旦向来谨慎,连当年暴怒之下杀死武三思,也记得事后描补,狩猎围堵世家,更是直接让武承嗣出面,从头到尾都有他参与其中,但就是没有证据留下。
李贤找不到李旦的把柄,就把目光放在裴英娘身上。
在李贤眼里,裴英娘始终是武皇后的人,必须打压她,或者压制她,他才能放心。
李旦说到这里,声音暗哑,丢开锦帕,抱起裴英娘,大手按着她的发顶,把她搂得紧紧的,这么乖这么好的小十七,如果被人抢走了,他什么都做得出来,毁灭一切也在所不惜,“老实待在王府里,不要出门,知道吗?”
他抱得太紧,结实的胸膛压着她,铁钳一样的手臂勒在腰上,头也被按在他颈间,动弹不得。
她努力抬起头,亲他的下巴,安抚他,“阿兄不必为我担心,太子针对我,是因为皇后……我知道怎么应付他。”
武皇后深知李贤对她没有丝毫恭敬孺慕之情,故意放出废太子的谣言,只是为了转移李贤的注意力罢了。
李贤完全不必慌张,有李治在,有坚持立嫡立长的老臣们在,武皇后暂时没办法废太子。
李贤的脾气还是太暴躁了,武皇后稍微挑拨一下,他就自乱阵脚……
“你要去见太子?”李旦猛地捉住裴英娘的双臂,眉头紧皱,眼底黑沉。
“不,我不会自讨苦吃。”裴英娘摇摇头,莞尔道,“我要见的人是阿父。”
李旦怔了怔。
裴英娘笑着说:“我晓得阿父现在不想见我,不要紧,他总会见我的。”
她两手一拍,搂着李旦的腰,倚进他怀里,他的怀抱让她觉得踏实,那种两个人一起相濡以沫的踏实,“阿兄,以后你有什么心事,不要自己闷闷不乐,说出来,我们两个人一起想办法解决,我或许帮不了什么忙,至少可以逗你开心啊。”
她轻轻叹口气,“你瘦了好多,我回来了,得把你养胖一点。”
李旦拥着她,听她絮絮叨叨说话,唇边浮起一丝笑。
小十七不用委屈太久……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裴英娘自言自语了一阵,忽然冷哼几声,“我不问的话,你是不是永远不解释?”
李旦没说话,手指插进她鬓间,以指作梳,慢慢梳理她的墨发。
她抓紧李旦的衣襟,捶他的胸口,“你不去接我,我非常生气!出不了城,你可以在春明门等我。下一次再敢这么对我,我不会轻易原谅你的!”
刚刚还在谈论沉重的话题,她忽然提起这件事,好像他没有出城迎接她,才是她最关心的。
不会轻易原谅,也就是说最后还是会原谅的。
那些波云诡谲的纷争动荡,似乎都无足轻重。
李旦哭笑不得,抓起她柔弱无骨的手,咬她的指尖,“不气了好不好?”
裴英娘摇头,一脸认真,“不行,我真的很生气。不管你有多忙,下一次不许这么怠慢我,记住了吗?”
别以为在路边扎满彩绦鲜花,就能让她消气。那些东西都是下人布置张罗的,她久别归来,只想看到自己的丈夫,而不是一团团只能看不能吃的彩花。
当然,繁花和丈夫一起出现最好。
李旦扣着她的手腕,芦笋般的手指,指尖搽了凤仙花汁,雪白娇红相映,他一根根逐根吻过去,“我记住了。”
会记一辈子的。
他继续帮她绞头发,直到长发全部绞干,才送她回床榻,看着她入睡。
等她睡熟,他以手支颐,凝视她的睡颜。
外边婢女吹熄烛火,帐内陷入一片昏暗,他揽紧自己的妻子,安心沉入梦乡。
翌日睡到巳时才起。
听到外面廊下莺啼鸟鸣,叽叽喳喳好不热闹,裴英娘睁开眼睛,发现李旦还在睡。
往常她总是晚起的那一个,没人管着,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
李旦很纵容她——她觉得他还把她当成妹妹宠着惯着,由着她睡到日上三竿,不许婢女吵醒她。
他对自己则要求严格,每天卯时起身,有时候梳洗了去书室练字,有时候就待在床榻看书。
她趴到他胸前,抚平他皱起的眉头,凑上去亲他的鼻尖。
这么闹他都没醒,看来这几个月没怎么睡饱过。
她掀帘下床,半夏和忍冬扶她去梳洗床洗漱梳妆。
垂髻半卷,淡施檀色,她穿一身家常衣裙,缥青襦,杏黄裙,挽织金夹缬披帛,扣金臂钏,拢翡翠镯子,对着八角瑞兽花鸟铜镜照了照,眉间的飞鸟花钿光彩鲜明。
她让人叫来冯德,细细问起李旦这一段时日的起居。
“郎君每日卯时一刻出门,至夜方回。”冯德老老实实说,“忙了大概有两个月之久,倒是从没出过城。”
裴英娘点点头,之前李旦应该是忙着协理李弘的丧葬事宜,李弘入土为安后,他就闲下来了。
这时,阿禄匆匆穿过庭院,说是太平公主府来人了。
昭善亲自上门,找裴英娘求一套新式厨具和两个厨子。
去九成宫时,裴英娘怕吃不惯外边的东西,特意带上王府的厨子和整套的厨具,锅碗瓢盆,连新砌的炉灶都带了好几个。
李令月近水楼台,跟着她吃了几个月的炒菜,回到长安,再吃公主府的宴席,怎么吃怎么觉得不对味,干脆找她讨厨子。
忍冬带昭善去厨房,路上昭善问起昨天裴英娘回府的事,忍冬抿嘴笑,“公主多心了,郎君和娘子琴瑟和谐,并未生疏。”
昭善带着厨子和厨具回到公主府,李令月听说她回来,儿子也不管了,一迭声问她,“怎么样?见到英娘了吗?”
昭善笑答:“听相王府的婢女说……从下午到夜里,折腾了一天呢,王妃昨天连午饭都没吃。奴见过王妃,王妃精神焕发。”
最后四个字说得意味深长。
李令月合掌笑,满意道:“很好。”
公主府的长史为她和薛绍准备了丰盛的接风宴,李旦更应该有所准备,英娘没吃午饭……说明李旦等不及。
这样才像小别的夫妻嘛!
这下她可以不用疑神疑鬼,胡乱猜疑李旦是不是变心了。
厨下把饭菜热了好几遍,李旦才悠悠醒转。
醒来就看到裴英娘笑盈盈的脸,秀眉杏眼,绿鬓朱颜。
她拢起床帐,把五彩丝穗香囊别进鎏金铜钩里,“阿兄,起来吃饭啦!”
这么快活,她真的一点都不害怕。
李旦不知不觉跟着她笑,心里被一种不知名的快乐装得满满的,揉揉她的发顶,小心翼翼避开发髻上的金玉珠花,想抱着她温存,她嫌弃他胡茬扎人,推他去净房洗漱刮脸。
他对着铜镜摸下巴,确定下颌光滑,转过屏风,猛地从背后搂住裴英娘,俯身使劲擦她的脸。
小十七竟然敢嫌弃他,他有点不高兴。
裴英娘笑个不停,转身,垫起脚,捧着李旦的脸,亲了又亲,一边亲了十几下,“够了吧?”
他不吭声。
裴英娘只好继续亲,亲着亲着主动含吻他的唇,亲到他差点失控。
她感觉到紧贴的身体明显的变化,赶紧撒手逃到侧间,扒着屏风探出半边身子,发间珠翠晃动,笑嘻嘻道:“阿兄,我真的不嫌弃你了,先吃饭!”
主食是御黄王母饭,烹羊肉鹿肉熊肉,淋漓的汤汁散发出馥郁的浓香。
两人对坐着吃饭,屋外传来冯德和一个男子说话的声音。
李令月又派人登门。
她今天要进宫拜见李治和武皇后,宫中为她的儿子预备了宴席,李弘病殁在前,不能大办,自家人吃一顿饭还是可以的。
李令月邀裴英娘一起去,她打算得好好的,届时趁着宴席上气氛好,应该可以消除李治和裴英娘之间的隔阂。
李旦执筷的动作停了一下,看着裴英娘,征询她的意见。
裴英娘毫不犹豫,摇摇头,“我不去。”
她肯定要见一见李治,当面问清楚一些事情,但绝不是现在。
长史回到公主府,禀告李令月,“相王说王妃旅途劳顿,今天就不进宫了。”
李令月皱眉。
薛崇胤午睡起来,裹了身花花绿绿的新衣裳,精神正好,咿咿呀呀了一阵,见没人理他,趴在乳母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李令月整理好披帛,接过儿子,柔声安慰,揪他粉嘟嘟的脸,“还以为你会有点用处呢!”
有小家伙在,一家人说说笑笑的,阿父和英娘说不定就和好了,可惜英娘也生气了,不肯进宫。
一旁对着镜台整理衣冠的薛绍闻言失笑,哪有这样对自己儿子的?什么叫“有点用处”?
夫妻两人乘车,从建福门进宫,一路往北,宴席摆在武皇后居住的蓬莱殿。
薛崇胤的名字是李治亲自取的,他很疼爱第一个外孙,为了庆祝他的降生,大赦天下,还破例为襁褓中的小外孙封爵。
宴席上除了李旦夫妻,其他人都到了,李显和赵观音抱了李裹儿进宫,虽然李裹儿只是庶女,但是头一个孩子,总是格外受重视的。
李治一视同仁,让近侍把两个孩子抱到他的坐席前逗弄。
看李治似乎心情不错,李令月放下筷子,顺口提起裴英娘,“九成宫的饭食,到底不如京里的可口。我天天喝汤水,不觉得什么,英娘却是瘦了。”
席上安静下来。
李显咳了一声,低头吃菜,恨不能把脑袋伸进盛豆叶汤的莲花高足碗里。
太子妃房氏神色如常,太子李贤一杯接一杯吃酒,神情冷淡。
李治像是没有听见李令月的话,依旧俯身逗薛崇胤。
薛崇胤的小手握成拳头,对着他挥舞了几下。
他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温和慈爱,一如往昔。
李令月捏紧手里的犀角杯,琥珀色酒液微微晃荡。
第152章
七夕当日, 太子李贤奉李治之命, 聚集群臣, 赋诗宴饮。
是夜, 武皇后率领内外命妇、宫中女官于蓬莱殿乞巧,品尝当季时鲜瓜果, 观赏秋海棠、玉簪花、兰花、芙蓉花。
宫婢们八仙过海, 各显神通, 比赛谁扎的花最漂亮,绣的纹样最精致, 拈针的技巧最稳当灵活。脱颖而出的宫婢,能得到武皇后当面夸赞。
裴英娘没有出席乞巧宫宴。
一个多月后的中秋佳节,宫中大摆筵席, 歌舞丝竹,通宵达旦,宗室皇亲俱都奉诏入宫。
从建福门到蓬莱殿, 沿路悬灯五万余盏, 彩灯夹道, 宛若星汉仙境。
裴英娘仍然闭门不出,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下子,相王妃彻底失却圣人欢心的谣言得到彻底证实, 满朝文武都知道了。
嫉恨裴英娘的人自然暗暗称快。
担心她的人则纷纷上门安慰她, 帮她出主意。
她推掉所有求见的帖子,不管来客是谁,一概不见。
秦岩最为热心, 乔装成宫中内侍,借送洛阳鸭梨、河东葡萄的机会,拜访裴英娘,偷偷暗示她,他可以像上次那样带着女扮男装的她入宫见李治。
他现在是千牛卫将军,统领卫府,比以前稳重许多。然而一开口,还是让裴英娘哭笑不得。
上次她穿武官袍服入宫,是李治默许的。这一次秦岩却想私自带她进宫,若是有人揪着不放,一顶意图不轨的帽子扣下来,他百口莫辩。
他就不怕被言官弹劾吗?
裴英娘谢过秦岩的好意,“我自有打算,到时候你不拦着我就好了。”
秦岩见她不像外边人传说的那样黯然神伤,咧嘴一笑。下意识想把手放到刀柄上,摸来摸去,没摸到长刀,这才想起今天是穿内侍衣裳出来的,手里只有拂尘,哪来的佩刀?
他学着旁边的内侍,甩一甩拂尘,高大威武的军汉,动作无比风骚,“既然王妃有成算,那我就不给你帮倒忙了。”
裴英娘失笑,请他坐下吃西瓜。
红瓤黑子绿瓜皮,幽井里湃过的甜瓜,切成一瓣瓣的,淋一层薄薄的杏酪,香甜可口,秦岩一口气吃完一大盘。
说起来,西瓜还是他和执失云渐从陇右道带回京兆府的。
这时候已是金秋,西瓜滋味再甜,仿佛还是少了点什么。
庄园的农人早在盂兰盆节前便选育出品相最好的西瓜,可惜裴英娘回来时盛暑已尽,错过吃西瓜的最好时节。
她看着秦岩和旁边几个内侍一边吃西瓜,一边赞不绝口,不由想起远在安西都护府的执失云渐。
可惜安西都护府路途遥远,而且他行踪不定,没法送西瓜给他吃。
执失云渐坐镇都护府以来,无视荒漠恶劣的风沙严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不断带兵荡平对陇右道虎视眈眈的异族。
唐军横扫东西,威慑诸国,连蠢蠢欲动的吐蕃也老实了不少。
西域商路重新打通,逐渐恢复往日的繁华,裴英娘的糖、瓷器、茶叶、丝锦和酒源源不断销往中亚,筹谋多年,商队的成员建立城邦,驻扎沙漠,渐渐织出一张严丝合缝的大网,她终于可以开始和粟特人争夺丝路商道的控制权。
没有执失云渐的武力配合,计划不可能施展得如此顺利。
大概这就是李治当年把她许配给执失云渐的原因之一。
完美的计划,不代表它就是最合适的。
她送走饱餐一顿的秦岩,回到房里,从箱笼里翻出一张瑞锦纹绢帛,坐在南窗下,看了许久。
夜里她让厨下煲牛肉吃。
朝廷禁止宰杀牛肉食用,东西市绝不会有售卖牛肉的店肆。而岭南、交趾一带天高皇帝远,官员带头吃全牛宴也没人管。
交府有道著名的煲牛肉,裴英娘向往已久,上次吃过之后念念不忘,让厨娘再炖一次。
相王府也算是处在风口浪尖上,她不好大张旗鼓捣腾牛肉吃,每回都得和做贼一样,偷偷摸摸的。
牛肉煲好了,李旦还没回来。
她起身去府门口等他,半夏和忍冬提着八角五彩丝穗宫灯跟在她身侧。
走过甬道的时候她发觉脚下软绵绵的,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浓郁的香味。
原来是桂花落尽了,地上覆盖几层厚厚的花瓣,桂花只有米粒大小,一簇簇堆积,灯光照过去,满地金黄。
前几天落了几场急雨,桂花原本开得很好的,都被雨水打落了,翠绿叶片底下只剩下些许淡黄花朵。
快走到过厅时,她听到府门口一片嘈杂声响,马嘶狗吠,随即仆从们簇拥着头勒紫金冠,身穿绛紫宽袖圆领蜀锦袍的李旦进来。
李旦几乎天天出门,不是去曲江游玩,就是和李显一起比赛斗鸡,跑马喂鹰,醉生梦死,十足十的纨绔子弟做派。
裴英娘其实很不解,这样真的就能让李贤放松警惕吗?韬光隐晦、卧薪尝胆之类的典故,人人都懂啊!
结果李贤还真的转移注意力,专心致志和武皇后对抗去了。
最近母子俩掐得风生水起,这头李贤给老臣们送布帛棉衣、送热汤羹,武皇后第二天直接恩赏群臣,连芝麻小吏都有赏赐。
大臣们战战兢兢,左右为难,不知道该不该提前站队。
东宫一系是铁板钉钉的太子心腹,没得选。剩下的朝臣一大半受武皇后提拔,自然对蓬莱殿唯命是从。
余下中立派的阁老、御史们两耳不闻宫闱事,一心专注和稀泥,没有明显的偏向。
李旦整天无所事事,好似一个彻头彻尾的富贵闲王。
正值朝中局势严峻,让李贤无力顾及其他。
如此,相王府得以顺利从东宫的严密监视中脱身。
裴英娘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有人故意表现出一副整日花天酒地、游戏人生之态,其他人总会上当?
李旦为她解惑,“太子并不是真的以为我耽于享乐,他只是不把我放在眼里而已。”
因为看轻他,所以看到他示弱以后,李贤觉得自己威慑压制弟弟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的目标,自始至终还是武皇后。
裴英娘暗暗想,如果李贤有李旦一半的隐忍和冷静,他的太子之位肯定稳稳当当,不会传出废太子的谣言。
李弘和武皇后疏远,是因为彼此政见不合,利益相悖,不得不提前削弱对方的势力。
李贤还没当上太子之前就视武皇后如毒蝎妇人,对武皇后的刻骨敌视溢于言表,身为人子,他为什么把武皇后当成仇人看待?
难不成他真的相信李弘是武皇后鸩杀的?
裴英娘低头想着心事,没注意到李旦已经走到跟前了,梳垂髻的发顶被轻轻拍了两下,李旦伸手揽住她的腰,用袖子帮她挡住穿堂凛冽的夜风,“夜里风大,以后别出来接我,乖乖在房里等着。”
她小的时候身子瘦弱,风吹一吹脸色就白了。犹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金城坊裴府门外,漫天飞雪,她穿着单薄的襦裙,被趾高气扬的李显堵在卷棚车前,抱着双臂瑟瑟发抖。
李旦把她抱紧了些,恨不能把她揣进袖子里。
裴英娘抬起头,闻到一丝淡淡的脂粉香味,眉头一皱,“你去平康坊吃酒了?”
李旦搂着她快步穿过风声呼啸的回廊,漫不经心回道:“没有,怎么?”
裴英娘心中冷哼几声,竟然敢瞒我!
回到房里,炭炉上炖着的牛肉煲火候正好,汤汁咕嘟咕嘟响,香飘四溢。
裴英娘盘腿坐着,眼睛骨碌碌转来转去,盘算着待会儿怎么拷问李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