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刘德浅笑吟吟,刘病已青涩稚嫩的惊喜表现令他十分满意,也终于悟透为何霍光最终选定了这么个人选奉为天子。
他太年轻,不仅年轻,而且年轻得毫无人生经验。在那些历经数代帝王的公卿们眼中,这个激动得语无伦次,说话羞涩,手足无措的年轻人就像是只刚刚孵化出蛋壳的雏鸟,什么都不会掩饰,那样的一目了然,那样的…稚嫩可笑。
“是啊,明早杜太仆和邴大夫会来接你进宫…你自小在宫里长大的,宫中的规矩想必也无须我再指点你。”刘德将手上的竹简递给他,“这是你的宗籍资料,明天太后是要一并过目的,若是受了印玺,承了宗庙,你便是我大汉的天子,你且先看看,可有疏漏之处。”
颤巍巍的接过那卷书册,入眼是一团模糊的墨迹,病已的心跳快得难以自已,克制了许久才勉强看清书册上的字迹。
卫太子刘据,父孝武皇帝,母废后卫氏…
史皇孙刘进,父卫太子刘据,母良娣史氏…
皇曾孙刘病已,父史皇孙刘进,母家人子王氏…王氏后缀着两个小字:翁媭。
他双手一颤,王翁媭,这是他第一次得知母亲的名讳——张贺只知他的生母姓王,是太子府的家人子,是以称呼他为王曾孙,却不清楚王氏的来历。
“我的母亲…可知是哪里人氏?”
“不知。”刘德据实以告,想当年隶属太子府的家婢实有数千人之众,仅府内豢养的也有数百人,刘病已的生母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更何况当年太子叛乱早已连累得满门诛灭,王氏的祖籍来历早已不可考。
“嗯…”失落感悄然爬上他的心头,眼前晃动的仿佛不再是黑色的墨字,而是那一座座荒野中的孤坟土茔。但紧接着,张彭祖的那句戏言犹然在耳的响起来:“如果你当了皇帝,也能这样想抬举谁就抬举谁…”
他猛地兴奋起来,思绪再度回到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上。明天…他就能成为皇帝了!不是做梦,不是臆想,是真真切切的事实!
但是…
他抬起头,困惑不解的问:“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他?姓刘的子孙成百上千,即便是近宗近支,也不可能只剩下他一人,更何况他还是叛臣之后,一介布衣庶民,毫无功名爵禄在身。
刘德垂下眼睑,虽然明知眼前的年轻人并不练达世故,但那双清澈的眼眸居然令他不自觉的想要躲避,隐埋在灵魂深处的虚弱无力令他不敢正视那张洋溢着困惑以及喜悦的面孔。
“自然是因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他含糊的说了个最适中的答案。
刘病已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不仅因为当年刘据位居太子数十年,孝武嫡出的血统之正早已深入民心,更重要的一点是刘病已是个一无所有的布衣宗亲。他以为自己的一无所有是个缺点,殊不知恰恰是这个缺点成就了他今日的机遇——一个毫无背景却拥有纯正血统的皇帝坐上天子御座,只怕会比孝昭皇帝更叫霍光感到满意。
刘德的回答虽不够准确,却让刘病已感到十分高兴,他又恢复兴奋状态,埋首继续翻阅书简。
“甲午年二月,赦天下,释狱…”他再次停顿下来,“这里没记错吧?我听舅舅说我是昭帝即位赦天下,因而免罪获释,那时应是六月了…二月,不是武帝在位吗?”
二月十四,孝武皇帝驾崩,那之后全国居丧,直到六月即位的昭帝才赦天下。
“你舅舅是…”
“鲁国史曾。”
“哦,史良娣的娘家。”刘德不以为意,“他记错了。你确是二月赦免的,而且那时…嗯哼,是武帝亲自下的赦令,不会有错的。”
“武帝…你是说,我是…武帝亲赦?”
刘德似乎不太愿意一直纠缠这个问题,“你是武帝的曾孙,那时你才五岁,武帝临终念及骨肉之情赦了你的罪,这也是人之常情。”匆匆收了书简,起身,“夜深了,早些就寝,明日一早打起精神,入宫觐见太后,记得别失了礼数。”
病已忙也站了起来,拜送,“多谢曾叔父。”


宣帝篇 第四章 万岁为乐岂云多

01、新帝
七月廿五,晨起时天气微凉,宗正府门前栽种的桑树叶面上沾了湿漉漉的露珠,微弱的阳光照射下来,将秋意略略扫去。
刘病已一宿未眠,卯时起床后洗漱打理,斋戒茹素,依旧是邴吉与刘德随从,杜延年骖乘,只是驾车之人换成了金赏。看到金赏的刹那,刘病已又惊又喜,只是金赏表情肃穆,加上杜延年等人在侧,他不便立即上前搭讪。
未央宫北司马门沉沉开启,軨猎车停驻公车门下。

上官太后着正装端坐于路寝御座之上,底下的百官喁喁接耳,霍光坐于首席,手捧玉笏,一幅讳莫如深的样子。
“宣吧。”如意的眼睫颤了下,自从刘弗崩逝,数月来的连番打击将这位弱质女子催得愈发憔悴瘦弱,宽大的衣袍下裹着一副娇小的身躯,令她看上去像是一个还未成人的小孩儿。
刘病已被引领进殿时,目不敢斜视,双手垂于身侧。坐于大殿甬道两侧的朝臣们引颈,目光嗖嗖的一齐投射在他身上。
如意的眼波在刘病已身上一掠而过,经历过刘贺之后,她对这位再次挑选出来的承嗣者已经没了太浓的兴趣,左右这些事不是她的意愿,不是她能做得了主的。
刘病已跪伏在地上,她也没仔细看他的相貌,只是例行公事的招手让人宣读诏书。
朗朗的诏书读了出来,刘病已颤巍巍的伏在地上,他紧张得浑身冒汗,幸而诏书的大体意思总算还是听懂了——太后将他封作了阳武侯。
如意看了眼霍光,霍光没什么反应,于是她让刚刚当上阳武侯的刘病已起身,然后宣布:“就按照昨日呈上来的奏书办吧。”
霍光终于动了,从席上爬了起来,其他人跟着一起行动,群臣向太后一齐拜道:“诺。”随后殿上的人哗啦啦的出门离去,刘病已仍跪在地上,听着四周纷沓凌乱的脚步声,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如意本已离开榻席,在侍女的扶持下准备离去,一瞥眼看到殿中央仍规规矩矩跪着,神志有点儿恍惚的刘病已,紧接着发现霍光站在三丈开外,正默默的打量着那位年纪和刘贺一般大的继嗣者。
“阳武侯,免礼吧。”她只得重复了遍,对于这样一个庶民出身,有点儿憨傻的继嗣者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太后悦耳的声音犹如天籁,这回刘病已总算是听到了,他长长的嘘了口气,“谢太后!”刚要从地上爬了起来,手肘上突然轻轻搭上一只手,作势虚扶。
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位两鬓斑白、气质不俗的清癯老人,刘病已脑子急转,辨认出此人的身份,随即一揖,紧张得喉咙亦在颤抖,“拜见大将军!”
“阳武侯这是要折杀光了!”
病已听他声音中性温和,语气又颇为谦逊,心里不由得略微松了口气——传闻中大司马大将军是个非常厉害的角色,他是武帝遗诏的辅佐大臣,是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的弟弟,是那个翻手立了昌邑王为帝,覆手废成庶民的霍光!
面对霍光,病已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既有敬意,更有惧意。在年过六旬的霍光面前,他这个即将成为大汉继嗣者的阳武侯,反而显得异常卑微渺小。
“阳武侯请!”霍光左手持玉笏,右手做出恭请的姿势。
刘病已不敢造次,还礼道:“霍将军先请!”

未央宫前殿,即位大典。
从刘病已入宫受封阳武侯到前殿受天子印玺,成为皇帝,前后仅仅用了几个时辰。
刘病已存了很多很多的不敢置信——他手里捧着印绶,不敢置信眼前授印的皇太后如此年轻,可自己却要称呼她为祖母;文武百官跪伏在阶下,口呼万岁,他不敢置信自己听到的呼唤是真实还是梦境;沉重的冕服上绣着十二文章,头顶冕冠垂下的十二旒珠在眼前晃动着,摇曳的珠光晃得他不敢置信自己真就成了当今的皇帝。
几个时辰之前,他仅仅是长安城内的一介布衣庶民,几个时辰之后,他一跃登上了最高的御座,成为了万民之主。这样神奇的事,真的只有梦境中才能实现,他的心在疯狂的跳动,在震耳欲聋般的呼声中,滚烫的面颊被热辣辣的秋风吹拂着,恍惚感渐渐离去,他终于愿意相信自己经历的一切是真实可信的,他真的成为了大汉天子!
“陛下,该起驾前往高庙了。”金赏站在宣室殿的门外,长身玉立,态度虽然恭谨,可惜面上欠缺了些许表情。
身上的冕服太沉,刘病已有些不适应,从早上忙到现在,他刚刚得以缓上一口气。皇帝的御膳在他想象当中应当是从未见识过的山珍海味,但刚才他吃的膳食虽然丰富,菜色却与他以前在太官见到的没太大区别。
“金二哥。”他望着金赏嬉笑,脸上露出戏谑顽皮的神色,“你家兄弟几人?”
金赏冷道:“大哥早夭,三弟亦亡,臣如今兄弟具无。有一从弟安上亦在宫中当值。”
病已一愣,随即想到昭帝果然是已经死了,而金建似乎也因为什么原因自杀死了。想起以前他们君臣化名兄弟游戏民间,彼此间的相处倒也融洽,不由黯然神伤,但是此刻的金赏似乎全然不同于往日,神情淡漠,一副生人勿近的冷峻,寒得像块冰。
病已有些恼他刻意冷淡的故作不识,不禁刁难发问:“哦?真不幸呢,你大哥竟然早夭。”
他原是讥讽金赏不肯坦承以前的情分,从晨起到现在始终装得好像从不认识自己一样。金赏仍是毫无表情,“长兄死于先父之手,只因武帝甚为宠爱,兄长恃宠而骄,与宫人淫戏,故而先父杀之!”
金赏叙述得十分平静,倒是将刘病已骇愣住了,他根本没曾想金赏当真有位大哥亡故,更不会想到是金日磾亲手杀了自己的长子。
“陛下,该起驾了。”金赏再次催促。
病已肃然起敬,投向金赏的目光中已收起轻佻之意,“好…这就走。”

拜谒高庙,金赏驾乘舆,霍光骖乘。
在前殿受玺即位时,霍光头戴九旒冕冠,穿了一身绣着山龙九章的玄纁衣裳,长长的蔽膝旁垂着长长的赤绶。那个时候,一身礼服下的霍光浑身散发着迫人的威慑力,令这个刚刚登上帝位的年轻人不敢直视他的锋芒。
从前殿下来后,病已就再也不敢心存对霍光和蔼可亲之类的念头了,他心目中那位雷厉风行、敢于废帝的大司马大将军形象和眼前这个垂暮老朽、毫不起眼的老头逐渐吻合在了一起。
这会儿与他同坐一辆马车,前往高庙拜谒,完成即位大典的最后一个步骤。霍光换下前殿大朝上的那套公侯礼服,换上了一袭玄色曲裾深衣,头戴长冠,面带微笑的坐在他身边,神态安静从容、举止沉稳得倒似一位饱读诗书的学者。
明明已是秋日,乘舆的空间宽绰,通风和采光都极好。但病已坐在车内,却一直觉得喘不上气来。他不敢正视霍光,可又不敢不去观察他的表情,所以这一路上他一直偷偷用余光去扫霍光,好几次差点与对方的视线撞个正着,吓得他赶紧移开目光,假装在欣赏车外沿途的大好风光。
从未央宫去高庙的路并不长,可他仿佛渡过漫长的几个时辰,有霍光坐在边上,他就像是个怕做错事挨长辈训斥的小孩子,一颗心突突直跳,犹如芒刺在背,浑身透着强烈的不适。
霍光心细如发,刘病已的不适和拘谨他都一一看在眼里,待拜谒完高庙后,他没再随车舆骖乘返回,而是让张安世作陪,自己另外坐车回宫。
和张安世同车的病已像是卸下了沉重压抑的包袱,更或是即位仪式已经完成,面前少了霍光,他年少跳脱的心性终于得到释放。
虽然,张安世以前并不太待见他,但是,张安世毕竟是张贺的亲弟弟、张彭祖的父亲,病已爱屋及乌,不免对张安世多了几分亲近之感。
“彭祖知否?”他咧着嘴笑,露出白玉般的两排皓齿,笑容异常的爽洁明快。
张安世点了点头,他也明白自己的幼子和今上的关系,刘病已能在这个时候提及彭祖,说明他这人禀性念旧,得了富贵不忘本,张彭祖甚至张家的前景都是无比可观的。
“既然彭祖知道了,那平君也应该知道了吧?”遐想平君知道自己当上皇帝后的表现,他不绝莞尔,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要尽快把他们母子接进宫来。这两天一夜发生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他急切的想把自己憋了满腹的心里话跟她说叨说叨。
“张将军。”
“诺。”
他笑眯了眼,“想拜托你做件事——我…朕封张彭祖为郎中令,加官侍中,叫他入宫随侍朕左右。明天一早让他带朕的妻儿一同进宫领赏吧!”
张安世诧异的瞪着他,一时捉摸不透刘病已下这道指令是有心还是无意。一个才登上帝位的天子,迫不及待地对自己亲近之人做出封赏,难道他想重蹈刘贺覆辙?但刘病已封赏的对象却不是无关的旁人,而是他的儿子。张安世在那个刹那闪了无数个念头,揣测着这位年轻的帝王,到底是天真无知,不识好歹,还是精明的想以退为进,借拉拢自己来应付霍光?
审视良久,直到车舆抵达未央宫,他终于得出一个考量的结论——自己的兄长果然将这位年少的天子呵护过甚。


02、婕妤
木兰为棼撩,文杏为梁柱;金铺玉户,华榱壁当;雕楹玉碣,重轩楼槛;青琐丹墀,左槭右平,黄金为壁带,间以和氏珍玉…这就是未央宫。许平君抱着孩子从车上下来,目睹着眼前的一切,发觉自己早已惊惧得手脚发软,足下踩的似乎并不是结实的地砖,而是云里雾里的棉絮,软软的,飘飘然的。
“我一定是在做梦。”她重复着这句话,直到张彭祖把她带到了掖庭宫门前,许广汉早已先一步接到消息在那等候多时。
“父亲…”她压低声唤了声,腾出一只手拉住父亲的衣袖,“这是真的吗?病已真的当皇帝了?”
许广汉喜怒不形于色,“是啊,太皇太后要见你。”
“父亲!”她更加紧张得连口齿都不清楚了,“太皇太后要见我?为什么?!”
“傻孩子,你是…陛下的发妻啊。”低头看了眼尚在熟睡中的外孙,低声嘱咐,“一会儿若是太皇太后问了些什么你答不上来,你就悄悄把奭儿弄醒…这孩子是你最好的庇佑。”
平君不明白,“那病已呢,他现在在哪?”
“嘘…要尊称陛下了。”许广汉忧心忡忡的望着单纯的女儿,“这宫里有太多规矩,看来你得重头学起。”见她因自己的这句话变得更加紧张,忙又改口,“别太拘谨,父亲在这宫里十数年,交友虽说不上广博,到底还是有些人缘的。你性情温和,只要规规矩矩的,不出什么乱子就好。”
如果张贺仍在世该多好!许广汉忍不住唏嘘,以张贺在宫里的地位和人脉,当能顾及平君周全。
平君有满腹疑问待解,还想再向父亲再多打听些详情,甬道那头走过来个容颜端庄的宫女,打量了平君一眼,便伶俐的发问:“是许夫人么?太皇太后宣召!”
许广汉忙催促:“去吧,去吧,别让太皇太后等太久…”想了想,提醒一句,“太皇太后是陛下的祖母,你是晚辈,要记得谦恭孝廉。”
平君一路在心里默记,祖母,孝廉——父亲特意叮嘱的细节,自然有他的用意——到椒房殿正殿门前时,她陡然想了起来,前一任皇帝不正是因为不孝而被太皇太后废黜的?
椒房殿属于整座掖庭的首殿,殿宇房舍与未央宫大殿的格局相类似,同样按照前朝后寝的格局,椒房前殿宽广庄严却不失细腻奢华,鸿羽为帐,香桂为柱,淡淡馨香扑鼻,闻者欲醉。
殿内丹陛之下站着七八名侍女,眼观鼻鼻观心,许平君进殿时,她们仿若陶俑一般视若无睹。先前领路的那名宫女回眸冲她莞尔一笑,“在这先侯着吧,奴婢进去通禀。”
许平君点头应诺。走了许久的长路,她抱着熟睡的刘奭,胳膊早已酸得支撑不住,只得站在原地不停的将孩子换手抱来抱去,借此缓解胳膊酸痛。
那宫女去了大约一刻多时方才回转,脸上依旧带着甜甜的笑容,“太皇太后说不出来了,让你直接到后寝去见她。”
大约这是一种难得的殊荣,所以对方的口气才会换成另眼相待后的亲切。许平君猜度着也许是这位太皇太后年纪太大,行动多有不便…这么胡乱想着,那宫女领她绕了两三个弯,来到一座高楼门阙前,“许夫人请进。”
寝室进门,迎面便摆了一座蚕锦玉镶大屏风,素白的锦面上是一副少女赏春图,也不知是丝线绣上去的还是颜色涂抹上去的,屏风上的少女穿着一袭华丽的玉襦长裙,纤纤玉手攀住一株桃花的树干做摇晃的姿态,那红艳艳的桃花花瓣如雨点般飘落。
平君看着这屏风有点发怔,那红艳艳的落英缤纷,细看的确是美到了极处,但眼神错处,恍惚的猛然一瞧,会错觉那迫人的血红颜色泼天盖地的向人迎面涌来,真像是浓厚黏稠的血液般堵住全身毛孔,叫人窒息,心生厌恶。
“这画画得好么?”一个略带稚嫩的声音在她边上问道。
她下意识的摇了下头,然后猛然醒过神来。
屏风边上不知何时倚了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花容云鬓,面颊削瘦,下巴略尖,愈发突显那双水润的眼睛格外醒目。她身高与平君相仿,只是身材偏瘦,裁剪合体的曲裾深衣裹在身上,细腰盈盈只堪一握。
“这画好看吗?”见平君没反应,她又问了一遍。
平君“嗯”了声,退后一步,她发觉这女子说话时的神情竟与王意有几分相似,只是也许是年纪小的缘故,她的声音娇憨,与脸上故作沉稳淑静不大相衬。
平君凑上去很小声的问:“太皇太后是不是还在睡觉?”
如意睁着大大的眼睛忽闪了下,嫣然轻笑,“也许吧。你先坐会儿。”
平君天不亮便被拖进宫,这会儿又独自抱着刘奭太久,早累得苦不堪言,但庶民天生的谦恭与警惕令她不敢像宫里的侍女那样随性放松,她摇了摇头,婉言拒绝:“我再等等吧,老人家起晚些,做晚辈的请安多等会儿也是应该的。”
“老人家?”如意嗤笑,笑容中不减落寞,“昭帝卒年不过二十有一,太皇太后…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是老人家吧?”
平君这才恍然,不由失笑。她这一路进来,脑子里始终盘旋假想着能够怒而废黜昌邑王、上朝临政长达二十七天之久的太后是位形象威严的贵妇,不知不觉之间竟忘了昭帝年轻早亡的事实,他的皇后自然不可能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媪。
平君羞涩的为自己说错话解释:“我是晚辈,她是祖母,年岁再轻,仍是尊长…”
如意不由好奇的重新打量起面前这位貌不出众的良家女子,小家碧玉,气质清滢,虽称不上贵气,难得是叫人并不排斥她的言行。如意明白自己对这个出自民间的孙媳并不反感,相反,在见惯了宫里这些善于谄媚阿谀、趋炎附势的绝色佳人后,像许平君这样单纯朴实的良家女才是最容易引人注目的。
“这是你儿子?”如意走近些,手指撩开襁褓的锦缘。襁褓是平君亲手缝制的,灰色缯布上精心的绣了双缠颈嬉水的鸳鸯。
“是啊。”她由衷的笑了起来,不算特别出众的面庞上荡漾出温馨动人的异样柔情。
如意心中一动,脱口道:“给我抱一下!”
平君不疑有他,很随意的将儿子递了过去:“他有些重呢…真谢谢你,我抱了一路,其实已经抱不动他了。”
如意再没有听进去平君说了什么,婴儿软软的身躯一入她的怀抱,臂膀间萦绕的奶香气息已经令她情难自禁的湿了眼眶。两人换手的瞬间,刘奭被这个小小的晃动颠醒了,咧开粉嘟嘟的小嘴打了个很大的哈欠,然后缓缓睁开眼。
红润绯红的饱满双颊,浓密卷翘的眼睫,黑得像是玛瑙的眼珠正滴溜溜的好奇的望着她,藕节般肥嫩的小手摸索着噌上她的脸颊。婴儿清澈无尘的眼神让如意心中大恸,如果…刘弗有幸得子,自己怀中抱的应该是他名正言顺的嫡系血脉,而不是旁支的宗室。
眼泪簌簌落下,如意亲吻着唇边摸索的小手,难抑伤感情怀,抱着刘奭抽泣不止。
平君站在一旁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能令这个本该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哭得这么伤心,她只能无措的在边上胡扯着安慰的语句,“别哭呀,奭儿咬你了?他这几天长牙,见到什么都塞嘴里咬…怪我,怪我,我没提醒你…”
如意自控能力极强,虽然伤心,但很快便收住眼泪,“你多大了?”
“快六个月了…啊,你是问我吗?我十六,你呢?”
如意黯然,“也不过长了一岁。”她长长的叹了口气,抱着刘奭走进室内,很随意的找了张榻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