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了两声:“病已哥哥!”里面也没见回答,只得将笥放下,然后去关门关窗。走到窗前一看,黑咕隆咚的房里像棵树似的杵着一人,吓得她当场尖叫起来。叫声过后,她忍不住大骂:“你又故意吓我,真是安的什么心,你一日不捉弄我,一日便不得安生!”心里气极,忍不住挥手去打他。
才拍了两下,便觉得不对劲,刘病已像根木桩似的站在窗边,身子被冷风吹得冰凉,一丝热气都没了。
她急忙关上窗子,点上蜡烛。果然他脸上眼泪鼻涕挂了一大把,眼皮耷拉,嘴唇发紫,颧骨上两点倒跟刚才张彭祖烤火烤红的脸蛋似的,异常火红。他身上仅穿了一身单薄的内衣,脚上连袜子都没套,光光地踩在地上。
平君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小声问:“喂,你又想干什么?”
他的眼珠子动了动,嘴巴一张一合,吐了一个字:“冷。”
她哼了声:“活该,谁叫你使坏。”嘴上这么说,却马上将他连推带拽地弄上床,捂紧被子,又取来鸽子汤端到他跟前,“幸亏还不是冬天,外头要是下雪,你早冻僵了。”
汤已经不烫嘴了,病已就着平君的手一口气喝到碗底朝天,这才吸着鼻子缓了口气。平君放下碗:“不如起来去厨房烤烤火?”
他懒洋洋地摇头,声音嘶哑:“头疼,想睡觉。”
“那你先睡一会儿吧,我去洗衣裳。”
因为天井里全是积水,没法打井水,她只好用厨房积存的水搓洗衣物,才刚洗到一半,王意急匆匆地跑来,叫道:“快去瞧瞧刘病已,他浑身发烫,还一个劲嚷嚷说冷。”
平君惊得衣裳掉在盆里,溅起无数水花,张彭祖抢先从厨房跑了出去。平君拔脚跟上,不曾想心里急,经过走廊时竟然滑了一跤。那一跤跌得不轻,磨得左手掌心都蹭破了皮,血丝直冒,她也顾不上瞧,心急火燎地跑到刘病已的房间。
病已躺在床上,王意给他加盖了两条被子,他却还是惨白着一张脸,干哑着喉咙嚷:“冷死我了,冷死我了…”
张彭祖也没了主意,倒是王鲔年纪大,有见识,马上建议:“这得出去延医诊治,刘公子是受了风寒,得了热症。他年纪小,这病可大可小,耽误不得。”
平君一听眼圈立即红了,王意皱眉:“我们在云陵人生地不熟的,怎么知道哪里有医者可请呢?而且,就算有,无人引荐,只怕医者也未必肯上门,这么大的雨天,我们总不能把一个病人抬来抬去吧?”
众人犯了难,看着病已躺在床上痛苦呻吟,平君忽然掉头就跑。
张彭祖追问:“你去哪?”话才落音,她人就没了影。
王意沉吟:“我大抵能猜到她去找谁。”
刘病已突然哑着声大叫:“我没病!我没病!用不着去请什么医者…”
张彭祖插嘴:“我看你也不像是个生病的,淋雨得了风寒而已,至于像刚才那样哼哼那么大声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得了什么大病,快死了呢。”
王鲔慌道:“张公子,忌讳的话可不能乱说。”
王意瞟了病已一眼,轻飘飘地哼了一句:“我倒认为他是真得了病,不过不是你们以为的这种…”
房里三人正在拌嘴的工夫,许平君已经来到了金氏兄弟的房门口。她定了定神,整理好了自己的装束后,才敢去敲门。
吋吋…吋吋…有节奏地敲了十来声,里面没人回应,门缝里透出一丝微弱的光芒。冷风呼啸,钻入门缝带出一种尖锐的哨叫,她的心忽然没来由地一紧。
砰!砰砰!砰砰砰…敲门变成了拍门,到最后她使尽全身力气用力砸,然后门突然开了,不是里面有人打开了门,而是因为她用力太猛,门被她砸开了。
嘎吱一声,门扉向内拉开,里面空无一人,金陵不在,金赏不在,就连那个说话笑嘻嘻的金建也不在…房间内很多行李都还在,只是他们的人不见了。
外面下这么大的雨,他们还能去哪?
她忽然想起,本该和刘病已住一间房的金安上也不在,一个下午她在房间与厨房来回走动,却没有见到金氏兄弟中的任何一人。
“上哪去了…会上哪儿去…”想到病已病恹恹的模样,她眼睛一酸,不知怎的,眼泪就滚落腮旁。随手将泪痕擦去,她跑到前堂去找驿丞,只是天色已晚,驿吏们大多都回家去了,偌大个传舍内空旷得让人心头增添丝丝寒意。她找遍堂前屋后,总算在门庑上找到了一名值宿的驿吏。
找到时,那人居然已经熄灯就寝了,平君将他吵醒,他口气颇为不悦地埋怨:“找人看病?夜里宵禁,街上不得有路人出行,你这姑娘亏你还是长安来的,怎么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了?”
平君面色刷地白了,她只关心天气恶劣无法出行,却没有留意到现在已经到了宵禁的时辰。这会儿别说病已出不去,就连医者也请不来。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发呆,那驿吏见状,却领会错了她的心意,于是软言劝她道:“姑娘你就别伤心了,如果只是为了瞧病,也不过是多挨一夜的事,等天一亮我便帮你去找…如果是为了那些官宦公子们伤心,也实在是没必要,你听我一句劝,我在这儿做的日子虽不长,但见的人可多了去了,像这样的官宦子弟向来是来去如风,不过是玩笑一场…你年纪尚小,别太认真放在心上吧。”
平君并没有听懂,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心里反反复复地想着,挨一夜,挨一夜…神志恍惚地往回走。
到了房门口,王意先一步迎了上来,见她眼睛红了,不禁问道:“怎么,那位金公子也没办法?”
平君摇头,垂泪道:“宵禁了…”
王意一愣,“一时糊涂,倒忘了这个了。”搂住她的肩,安慰道,“你别哭啊,不是什么大事,我让王鲔给病已用热水擦身降温,他现在已经好多了。”
平君走到床边,刘病已气色好了很多,汗水将额线发际全捂湿了,脑门顶上像是个大蒸笼似的蒸腾着热气。他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哑道:“你哭什么?他们不理你了?”
平君摇头,神情非常落寂无助。
他心中一动,委顿的精神猛然为之一振,竟不由自主地从被子里探出手来握住她的一只手。他的手心滚烫如火,她的手心却是寒冷如冰,他轻轻握住那只白皙的小手,虚弱无力地摇了摇,“别哭,等我好了,我陪你玩…”
平君却哭得更伤心了,半跪半爬地倚在床头:“病已,病已,你的名字不是叫病已吗?”她低下头,哭得很是伤心,“如果你这次真的能马上好起来,我以后一定听你话,把你当亲哥哥一样尊敬,做你的好妹妹…”
握着的手,忽然无力地松开了。
平躺在床上的刘病已瞪大了眼睛,眼神迷惘地望着眼前这个不断哭泣的女孩子。
而向来纤细懂事的许平君,却不知怎么了,情绪突然变得跟外面的瓢泼大雨一样,她伏在床头哭得伤心至极,一发不可收拾。
06、探狱
刘病已这一病,使他们在云陵多停留了两日。这两日内许平君忙着照顾病已,一门心思全扑在他身上,几乎是足不出门,所以直到第二日晚上她才得知原来金陵等人早在前一日傍晚便离开了云陵。
两天后,原本打算去仲山的他们也折路返回长安,因为刘病已的这一病耽搁太久,打乱了他们的游玩计划,也因为那一夜的暴雨过后,气温陡降,五人出门时所穿的皆是衣薄衫,已无法抵御严寒。
尚未痊愈的刘病已坐在车内,由许平君一路照料,而王意则和张彭祖一起坐轺车返京。两车一前一后,在入长安城后,却因为车流过多而走散了。于是王鲔径直将车赶回尚冠里,停到了许家门前。还未等许平君下车,闻讯而来的许夫人已踉踉跄跄地从屋里出来,妆容惨淡,面色苍白,一双眼睛又红又肿。
许平君吓得从车上跳了下来,拉住母亲的手。许夫人浑身打颤,打量着女儿,眼泪潸然而下:“君儿,君儿…”喊了两声,已是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一把将女儿紧紧搂到怀里,放声大哭。
平君骇得浑身僵硬。刘病已慢慢从车上下来,站在母女二人边上,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四下里有邻居听到哭声出来观望,三三两两地围在周围,有耳语的,有欷?的,也有看着感伤,陪着垂泪的。
许夫人将平君领回家,然后断断续续地将这几日发生的变故叙述出来。
原来自他们离家后,长安城内便突发变故,左将军上官桀父子与御史大夫桑弘羊、鄂邑盖长公主等人密谋造反,被大将军霍光识破。九月初一,也就是前天,皇帝下诏命丞相田千秋率众将孙纵之、上官桀、上官安、桑弘羊、丁外人等连同其宗族亲人一并诛杀,盖长公主闻讯自尽…
这些军国大事,风云变幻得再惊天动地,于普通百姓而言不过是些闭门闲话,说得见不得。许夫人虽然觉得震惊,但也没太当一回事,直到昨日有人从宫里传出口讯,说夫君许广汉奉命在未央宫官署的上官父子值宿殿庐搜缴罪证,因没能搜出其藏匿于殿内的数千条缚人用的绳索,而被认为有包庇之罪,视做同谋连坐。现在人已下了掖庭狱,生死未明。
许夫人哭得肝肠寸断,许平君吓得目瞪口呆,竟是连哭都不会了。刘病已一边咳嗽一边低着头往外头走,母女俩正哭得伤心,都没留意他的去向。到了门口,发现王鲔还没走,他爬上车,沉闷地说了句:“送我回未央宫。”
未央宫内人仰马翻,如果说平时只需在帝前碎步前行,这会儿却已是草木皆兵,宫内无论男女老少,俱是快步疾行,不敢有丝毫懈怠。
刘病已熟门熟路地来到掖庭狱门前,守门的黄门认得他,不等他开口已明其来意,把门打开后小声地叮嘱句:“速去速回。”
病已点头表示感激,随手塞了把五铢钱过去。黄门把钱握在手里,心花怒放,悄悄将病已放进去:“在最里那一间。”
甬道内光线昏暗,气温陡降后,狱内冷若冰窖,越往里走越觉得阴气森森,不寒而栗。病已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也不知是不是大病未愈的缘故,只觉得那一间间逼仄狭窄的用木栅隔开的牢房,在黑暗中仿若猛兽张开的血盆大口,会在出其不意间一口将他吞下。他浑身发冷,好容易磨蹭到最里面的那间牢房,疏密不等的木栅隔出一间两丈来宽的小地方,里面有一人身穿赭色囚衣,蓬头垢面地缩在角落里,颓然踞坐。
“许叔叔…”
病已的一声轻唤令那人如惊弓之鸟般哆嗦了下。
“许叔叔,是我。”
“病已?”许广汉从地上爬了起来,步履拖沓地走近木栅。他在牢里关了一天两夜,滴水未进,这会儿早已憔悴不堪。他盯着病已瞧了好一会儿,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他的脸,“怎么回事,是不是病了?”
“我没事。”少年咬着唇,鼻音很重,眼神闪烁,对于许广汉惨淡的狼狈模样,似乎不忍多看,“我来看看你…”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婶婶和平君妹妹在家都挺好的…”
许广汉故做轻松地拍了拍他的肩,“回去告诉你婶婶,让她给你做点好吃的补补,你这孩子一生病身子就特别虚,要是不补好,过不了几天又得大病一场。”
病已鼻子一涩,牙关紧扣,半晌才憋出一句:“叔叔,他们为什么要关你?左将军谋反和你有什么关系?”
许广汉胸口一窒,“这种事不是你应该操心的,你只需要好好读书…”
病已胸口起伏,呼吸一下子粗重起来,可他抬头看着许广汉良久,最终还是平静下来,朝他缓缓扯出一抹笑容,“师傅前阵子夸我聪明好学!”
许广汉颔首微笑,少年仰头,两人隔着木栅彼此互视。病已小声说:“那我去了。”
许广汉再次点头,病已扭头便走。
到了门口,他停下脚步,手背揉眼,将眼眶中的泪水尽数拭去。
守门的黄门见到他跨出门,顿时如释重负:“可算出来了,才接到消息,一会儿徐少府要过来问话,你赶紧走吧。”
“多谢。”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将自己腰上系着的布袋解了下来,动作敏捷地塞到黄门手里。
黄门又惊又喜,布袋入手极沉,粗略估算少说也装了三四百钱。他不敢贸然收这钱,推诿说:“你这是要做什么?”
病已眨眼一笑,“这袋子不是你的吗?我才在门口的地上捡到的。”
那黄门大大一怔,病已的手一松,钱袋完全落在他手里。他旋即醒悟,嘿嘿地笑了两声,“真是…如此,多谢。”
病已冲他长身一揖,这才转身离开。
07、建章
欧侯内者令找了少府徐仁,左右不过替许广汉说情。徐仁正为鄂邑公主自杀一事忙得焦头烂额,哪有空闲答理这等琐碎小事,欧侯令觑机在他跟前提了两回,每次得到的回复都不大尽如人意。
长公主自杀了,皇帝搬到了城外的建章宫居住,留下偌大个未央宫被扫荡谋逆的绵绵阴雨覆盖住,容不得宫里的人有半丝悠闲。
内者令找上徐仁的同时,张贺也为这个下属开脱罪责而找到自己的弟弟。许广汉犯的错可大可小,虽然已经下狱,但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这件事,大哥还是不要过问得好。”
上官桀一党伏诛后,朝堂内外都有一堆的事需要去善后,更何况还远不止这些,上官父子的党羽甚至还牵扯到了燕王刘旦,张安世对于有些事情,都是三缄其口,即便是在兄长面前也不愿多言。
上官桀密谋造反,在宫里偷偷准备了几千条绳索,用一只只箧满满装起,累藏在自己平日处理政务的殿中,只待时机一到,便用这些绳索捆人。许广汉奉命去搜寻罪证时居然没有发现这些装满绳子的箧,随后再遣他人前往却是一搜便出。
张贺心知许广汉做事迷糊,但绝不至于会当真和上官桀扯上关系,这个连坐之罪未免太过牵强。才要替许广汉分辩几句,张安世已朝兄长缓缓摇头,张贺的一颗心倏然沉下。
张贺惴惴不安地回去了,张安世随后接到霍光托人带的口讯,赶到承明殿时霍光以及一干同僚已经等候多时。霍光见到他时,面上添了几分笑意:“子孺来得正好,这就随我去趟建章宫。”
建章宫建于孝武帝太初元年,迄今也不过二十余载,宫苑位于未央宫以西,虽属长安城外,但为了进出方便,在未央宫内筑有飞阁辇道,能跨城而至。霍光领张安世走的便是这条捷径,这路平日只供天子通行,张安世踩在飞阁之上通过辇道出城,居高临望脚下浮云蝼蚁般的兵卒,星星点点地散在城防四周,戈戟锃亮,反射出的日芒几乎耀花了他的双目。他堪堪走过短短数十丈的飞阁复道,已觉得高空目眩,不堪体力,脚下微微发软。
霍光的步履却踏得极稳,两人一前一后走过飞阁,再往西行不多久,绕过一处殿阁,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外垣套着内壁,连绵二十余里,千门万户,富贵奢华之气扑面袭来。
与长安城内的未央、长乐两宫大开大阖的气势不尽相同的是那种细致醉人的水秀婉约,建章宫作为皇帝晏驾游玩的离宫行在,处处透出细节上的精致与华丽。
顺着复道进入宫苑之内,最先到的一处乃是兮指宫,宫里有黄门照应,霍光置身殿中静候,没多会儿工夫,便有黄门小跑入内,赔笑说:“陛下銮驾尚在太液池渐台,大将军的意思…”
张安世认为皇帝既在渐台,他们有事要奏自当前往前殿等候,可霍光却淡淡地吩咐了句:“去备船吧。”
“诺。”黄门领命疾退。
又多等了一刻时,便有人上来领他们前往太液池。
这一走便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沿途回廊复道相通,九曲十环,虽已届深秋之际,四周却仍是树荫繁茂,障叶荫荫。张安世虽不至年老体弱,但这一路走来,不止不歇,平时坐惯了车辇的两条腿到底还是吃不消了。再往前走出半里,委实手足发颤,气喘声再也抑制不住地从口鼻中沉沉呼出。
霍光闻声转过头来,只略略看得一眼,便停下脚步来。他额上微汗,在阳光的映照下愈发衬得那张脸温文儒雅。
“子孺,”站在廊下,刺眼的阳光令他微微眯起双目。他的声音低醇,如沐春风般温暖,“千秋的女儿今年多大了?”
张安世慢慢调匀气息,“年方九岁。”
“和皇后一般大啊。”
张安世注视着对面的霍光,他神情自若,看不出一丝端倪。
“走吧。”再要细察,霍光已转过头去,擦去额上的汗水,继续往西行。张安世暗叹一声,徐徐跟上。
太液池位于整座建章宫苑的北面,湖面占地之广、景致之绝尤胜未央宫的沧池。池中蓬莱、瀛洲、方壶三座神山错落屹立,令人望畏仰止,池畔水草丛生,湖水粼粼,水浪击打岸边石雕,发出啪啪之声。草中鸟雀无数,发出啾啾声鸣。
霍光与张安世到时,岸边早已备妥小舟,两人上了舟,船夫划桨,小舟似离弦之箭般在水面上荡了出去。岸边栽满雕胡、紫择、绿节等植物,时值秋季,硕果累累,其间更是伏以凫雏雁子,船舟行过,惊扰得一片呱叫唳鸣。
皇帝这会儿正在太液池中央的渐台殿阁内与金赏对弈,金建不精棋弈,只擅六博,索性拉了金安上到池边垂钓。正午阳光正足,晒得人从头到脚发暖发懒,他合上眼正欲假寐,忽听对面水声大作,睁眼一看,一艘小艇破浪而至。他丢开鱼竿,站了起来,随手抓过一旁伺候的黄门,道:“去,赶紧上去通禀。”
渐台高二十余丈,临于太液池中央,居高环伺,寒风猎猎。霍光、张安世上得殿时,恰好看见皇帝正手拈一枚白棋托腮冥思,风吹得他的发丝些微凌乱,身上那一袭玄色的衣裳,衬得露出广袖的那只手白玉般剔透,与拈于指尖的棋子色泽无二。
霍光站在门口望着那个临风而坐的俊美少年,有那么一刻,脑海里不知想起了什么,竟而呆了一呆,张安世在一旁轻轻咳了一声,他方醒转,快步走了上去。
“大司马大将军臣光叩见陛下!”
“光禄勋臣安世叩见陛下!”
两位大臣依礼向皇帝叩首,可跪在冰冷的地砖上良久,也不见皇帝起身回礼。霍光下颌微抬,目光如电般射向皇帝无瑕的侧面。皇帝仍是坐在榻上,拈棋作冥思状,倒是他对面的金赏已然站起,面现惶惶不安之色。
霍光的眉头轻轻一蹙,随即便恢复原状,皇帝不回礼,不叫起,他便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张安世见他如此,更不敢造次起身,两个上了年纪的老者均是挺直腰板长跪于地。
“吋!”一声清脆的落子,皇帝嘴角勾起,似笑还哭,这副怪异的表情看在金赏的眼里,竟有说不出的颓然悲怆,“你这一手很是漂亮,朕输了。”
金赏低头一瞥,棋枰上黑白棋子星罗密布,他上一手落的黑子早被皇帝刚才下的那手白子吃死,连带着整个半壁江山也全被吃了去,棋局胜负分明,皇帝的赢面不止是一手半子那么少,缘何认输?
正纳闷,皇帝已推枰而起,转身将目光对上霍、张两位,如同初见般恍然,“原来大将军与光禄勋在此,免礼吧。”侧首对上金赏,颇有责备之意,“你们怎么也不提醒朕?”
张安世满脸窘迫,霍光却落落大方地站了起来,微笑解释:“是臣来得唐突。”
“又是什么事?朕离京时不是嘱咐过,朝中大小事务全由大将军处理么?”
霍光道:“叛党皆已伏诛,只是燕王那里…”
皇帝知晓他的意思,沉吟道:“燕王与叛党勾结,贵为皇胄,罪不容恕。”
霍光低低地应了声:“诺。”
皇帝又道:“但他毕竟乃朕的兄长,诛杀他恐有伤手足之义。”
霍光道:“既如此,陛下可下诏与燕王,如能自裁了断,则加恩赦免其子嗣族人;如若负隅顽抗,则举天子令,传檄各诸侯国,发兵燕国,剿平乱党。”
皇帝迟迟不应,目视远方,良久方沉沉点了下头。
霍光道:“臣还有一事,皇后乃上官族人,依律当废,连坐其罪。”
皇帝皱了眉:“皇后年幼,她自五岁入宫,长居掖庭永巷,不闻世事,上官桀父子作反与她何干?”回头见霍光一派不以为然的神色,心中压抑怒火微拱,险些难以自持,“她虽是上官族人,到底还是大将军的外孙女,大将军不念着已故敬夫人的面上,替皇后求情开罪,难道还要亲手送自己的外孙女去地下追寻敬夫人不成?”
这话说到后面已是微颤,皇帝到底年少,涵养再高,也抵不住霍光的咄咄相逼。金赏见状,忙笑着插嘴:“陛下与皇后情深意重,大将军岂有不知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