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拍卖会的主持人上了台,却是“埃及法老号”的船长史密斯先生。他清了清嗓子,说了几句开场白,接着宣布拍卖会开始。第一个拍品是法国帕台弗雷贝公司于去年刚灌制成的歌剧唱片,由当时有名意大利演员B.C.J演唱。

许多人还不知道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史密斯船长拍一下手掌,马上有两个船员捧了个方盒子上来,安上长长的喇叭筒,摇了摇旁边的一只曲柄,把这张黑不溜秋的圆盘放了上去,马上传出男歌手深情痴迷的咏叹调,听得在场的人如痴如醉。

这么个新鲜玩意,知道的人不多,有兴趣的不少,马上就有人要价,最后是G男爵夫人拍下了。东西一样样的拍掉,紫菀的鼻烟壶被一个法国银行家卖了去。快结束时拍到一枚胸针,史密斯船长开价三镑,有人轻轻喊了声:“五镑。”

紫菀似觉耳熟,转头一看,正是怀特,顿时心头一喜。再看唤茶,脸上是一派忐忑不安的神情。紫菀在猜唤茶的心思:他买下来给谁?他母亲?还是姐妹?不会是…

那枚胸针是银质的花形边框,围着蛋形的象牙浮雕圣母像,边上镶着几粒黑色和银灰的珠子,还有一大一小两粒坠珠。东西不算名贵,有两个人叫了几次价,怀特不依不绕地每次加半镑,最后用九镑半买了下来。茶室的侍者托着胸针递给怀特,怀特连盘接过奉在唤茶面前,唤茶窘得双颊飞红,又兴奋又害羞,偷偷看了一下众人,站起来朝怀特行了个万福礼,才收下了。

紫菀带头拍起手来,她带着白纱手套,手套近腕处有一粒珍珠钮扣。旁人看她一脸窘迫,都是怜惜之心大起,也跟着拍起手来。怀特弯腰朝众人行礼道谢,唤茶低头又冲大家福了一福,两人才坐下来。

史密斯船长笑得呵呵的,大大的蓬松的八字胡都翘了起来,用小木槌轻敲一下桌子,又拍起下一件鸦片枪来。

吴菊人低声问紫菀道:“你要什么,我给你买一件。”

紫菀笑道:“有你这份心就可以了,这些东西我才不要。那么多的首饰天天换也换不过来,原来有的,你家的,两位嫂嫂送的,还有上海新买的。我要是能像哪吒三太子似的有三头六臂就好了。”

吴菊人听得直笑,道:“你的东西也确实太多了点。你不知道,我看到你的嫁妆抬进门,吓了我一跳。我那两个嫂嫂的嫁妆加起来,也没你多。乡下虽然有十里红妆之说,那也是个虚数,但你的嫁妆排着进屋时,我都担心我家里放不放得下。”

紫菀是没见过那么大的排场,连那么多的东西也没看全,但光是屋子里的就够她眼晕的了。心想乔家真是有钱啊,单单四季衣服就有十几箱子,难道一辈子不做新衣服了吗?这也只能是旧清,衣服式样几十年百多年不变,要是放在三十年代的上海,光是旗袍下摆就长了短,短了长,不知道变过几次了。

问道:“那有没有觉得赚了?还是怕了?还是对阿爹不忿,说他仗势欺人,不把你放在眼里?”紫菀这时,早把身分之事丢在脑后,管乔伯崦叫阿爹,自己就是乔家的小姐吴家的新妇。

吴菊人看着台上的最后一件烟斗通条的拍卖,道:“我要是会理那些,就不来求亲了。”指着通条问:“你说谁会买这个东西?”

紫菀抿嘴一笑,道:“我奇怪的是谁会拿这个东西出来卖。”接着他先头的话道:“哼哼,好一个心高气傲的吴三少啊。你敢说你没有生过气?”

吴菊人道:“啊,没人买。总算完了,咱们走吧。”扶她起身,等前面的人走了,跟着出去,又道:“我哪有工夫生那个闲气?岳父也是父,爱妻敬丈姆嘛。”看见张静江挽着罗宾逊小姐过来,问道:“张公子一样没买?”

张静江道:“吴兄不也没买,是嫂夫人看不上?”

紫菀谦道:“我样样都喜欢,只是没有地方放。罗宾逊小姐,没你喜欢的?”

罗宾逊小姐笑道:“我父亲对我说人家用过东西不干净,来前就警告我说不许我买。我是来看热闹的。”

紫菀道:“做医生的想法就是和别人不一样。最后那件东西是谁的?这人好不有趣。”

罗宾逊小姐回头去看,扑嗤一声笑了起来,示意紫菀也看。却是史密斯船长拿了那根没人要的通条在通自己的烟斗。紫菀碰碰吴菊人,再指指史密斯船长,连张静江都转头过去,四人都是笑不可抑。

紫菀问道:“罗宾逊小姐,要不要一起喝杯茶?”

罗宾逊小姐道:“不了,谢谢。我要回去准备晚上的跳舞裙子,张先生?”

张静江忙道:“我送小姐回去。吴兄,晚上一起玩牌吧,我们都不会跳舞。嫂夫人呢?”

紫菀舞本是会跳的,一来身子不便,二来也不想让人觉得她一个深闺千金怎么会这些洋玩意,便道:“我哪里会这个?你们玩牌好了,我去船头听音乐会,看放焰火。”

吴菊人问道:“不要我陪你吗?”

紫菀道:“不用了。你和张先生没多少聚在一起的时候了,我有唤茶陪着,不要紧。”

张静江道:“那说好了,我们晚上在酒吧碰头。”

四人道了别,各自回房。晚上月亮上来后,吴菊人把紫菀和唤茶送到船头,自己去酒吧。唤茶拿了件雪青里子酡红绒边镶青莲色织锦缎的夹短披风包了带在身边,好给紫菀随时添衣。

船头放了几十把锦缎蒙面的纹章样式的椅子,坐了有七八成的客人,年纪都偏大。也是,年轻的都跳舞去了。虽说都不再年轻了,但男的一式的黑外套白衬衣,打着领结,直背端坐,一丝不乱;女士们则羽毛缎带,丝袍绸裙,珍珠钻石交相辉映,仍是花枝招展,一时衣香鬓影,看得人眼花缭乱。

唤茶和紫菀耳语道:“小姐,我们要是一直在家里,哪里看得到这些热闹。”

紫菀道:“这下不后悔出来了?”

唤茶噘着嘴道:“我也没说过后悔,一开始就是有点害怕。”

座位前头有一组四人乐队在演奏莫扎特的《弦乐小夜曲》。这首曲子紫菀好些时候没听到了,便示意唤茶静声。《弦乐小夜曲》奏完又奏了一首《月下小夜曲》和《嬉游曲》。三曲完后乐队稍作休息,唤茶把短披风给紫菀披上,问道:“小姐,晚上凉,别在风里头坐着,当心身子。你要不想回去,要不咱们在船上走走?”

紫菀道好,扶着唤茶离开船头,在甲板上看别人饮乐。

唤茶抬头看一下天上的月亮,道:“小姐,我们出来有一个半月了,明天就中秋了,这是我第一次在外头过中秋呢。”

紫菀“嗯”一声,看着那轮尚不圆满的月亮,却不答话。心想我就像《白蛇传》里的白素贞,她是看见雄黄酒就要胆寒,我是看见满月就心惊。

唤茶继续说道:“不知道老爷、云姨娘翠姨娘、鹦哥他们今年会怎么过中秋?家里没了小姐,两位姨娘一定会觉得不惯的。”

紫菀道:“你是想他们了?”心里想起秋白和吴霜,好一阵抱歉。不知他们在船上不见女儿,会是怎样的不明所以,惊骇难过。当时自己一心一意地要回到三哥身边来,却完全不顾及父母的感受,真是大大的不孝。摸摸披风罩着的腹部,里面正在孕育的小孩儿真的就是吴霜吗?可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呀。

唤茶道:“能不想吗?我从记事起就在乔家了,从来没有离开过,不过我会一直陪着小姐的,还有将来的小少爷、小小姐。小姐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紫菀想怎么两个人都想到一件事去了呢?岔开话道:“你就不嫁人吗?阿陈我看你是不会喜欢的了,那别人呢?”她也不点明说是谁。

唤茶不自在地道:“说那个做怎么?我只管守着小姐,谁我都不嫁。”

紫菀笑一声,呶呶嘴道:“喏,有人来找你了,快去吧。”却是怀特迎面来了。

唤茶捏一下紫菀的手,低声道:“小姐。”

紫菀道:“人家送你胸针了呢,过了今夜,还只有明天一天了,后天下午就到马赛,要再见也没机会了,怀特先生要回英格兰,咱们去巴黎。趁这良辰美景,尽一下兴,玩去吧。”

果然那怀特过来道:“吴夫人,茶姑娘,晚上好。”

紫菀道:“晚上好,怀特先生。是想请茶姑娘去玩吗?”

怀特道:“是的,想请茶姑娘去跳舞。”

唤茶嘟着嘴道:“我不会,也不去。”

紫菀笑道:“看看就会了。就算不会,看着玩也不要紧。好了,我也到了,你们去吧。”打开房门,回头道:“我累了,要去睡了。怀特先生,希望你们玩得痛快。”把唤茶轻轻推到怀特身边,看两人一径去了,紫菀关上房门,脱下鞋子,歪着床上。

出了一回神,爬起来开了箱子,取出那枚惹祸的玉璧,拿块旧帕子包了,打个死结,走到屋外,看看月亮未至中天,此时还是八月十四,心道:“留在身边总是祸害,我从此不要见到这玉。我不要一想起它就心惊肉跳,担心又会出什么差错,我要是再离魂一次,三哥的命都要葬送在我手里,还有这孩子。我要是走了回不来,她的命也会没有。我怎么能不把三个人的性命放在心上?”拿出包着帕子的玉璧就要丢进地中海里。

恰在这时,船尾放起焰火来,照着半边天空都亮了。紫菀抬头看焰火缤纷,一时忘了自己在做什么,仰起脸来看欣赏。电光紫、孔雀蓝、云母白、霓虹赤、钴石绿…耀眼生花,极尽璀灿。一朵又一朵焰火开在头顶,如银河星钻洒落下来。跟着焰火而鸣的是礼炮,砰砰砰炸在耳边。紫菀把手里的东西往栏杆下一扔,捂住了耳朵,也没顾上看是不是落入了海里。

那礼炮声一响,在甲板上听音乐的,在舞厅里跳舞的,在茶室打牌的,在酒吧喝酒的,一对对幽会的,一群群宴乐的,也都从各个屋里跑到屋外,挤到了船舷边,看着焰火升腾爆炸,齐声高叫。

每升起一朵礼火,就跟着欢呼一声,如同圣诞新年般的快乐。相识的不相识的都在拥抱大笑,相亲的相爱的都在拥抱接吻。船头的小乐队奏起欢快的曲子,跟着舞厅的大乐队也加入了进来,奏响《土耳其进行曲》,激情昂扬的曲调奏完,又奏起了更为煽情高炽的《马赛曲》。法国人的欢笑如潮水般一浪高过一浪,影响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欢乐的人群搭成人龙,后面的人抱住前面那人的腰,从甲板的一头连成一排,直连到二层楼下,嘴里唱着“嗨嗨嗬嗬”地,踏着乐曲的拍子高声齐唱行进,不时还把站在一边的人带进队中。

紫菀躲在屋门口,只管看着,笑着,等着。在这样的时刻,她不会是一个人。

吴菊人挤过人群,高声喊道:“宛玉!”一边拨开拉他入伙的七八只手臂胳膊。

紫菀捂着耳朵,仍然听到了他的呼喊,大声应道:“三哥,这里。”

吴菊人循声而至,搂住紫菀,双手罩在她耳上,亲亲她的脸,拥在胸前,同她一起看眩目的焰火升起,绽放,瞬息间开尽繁花。

紫菀忽然相起三朝回门那天,沈九娘和冒聘芳为她唱戏贺婚,唱的是一出《长生殿》,最后唐明皇和杨贵妃在七夕盟誓,念的是两句后世人熟知的句子: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紫菀此时的心中,也是这般心愿。就算在将来的岁月中只得她一个人独过,她只要记得这一刻,就不会孤单了。

在繁华盛极之时,吴菊人的心中只有她一个,穿过人龙和人群,拨开重重阻碍,赶来她身边,与她共渡,看盛与衰,光华和黑暗。

等焰火和礼炮放完,人群重又散去,除了一些醉酒的人在大声的胡言乱语,就是舞厅里回响着的《欢乐颂》。然后是所有的人在齐声和唱:

“Freude, sch?ner G?tterfunken,
Tochter aus Elysium。
Wir betreten feuertrunken,
Himmlische, dein Heiligtum。
Deine Zauber binden wieder,
Was die Mode streng geteilt。
Alle Menschen werden Brüder,
Wo dein sanfter Flügel weilt。”

唱了一遍又一遍。直至曲阑人静。

紫菀依在吴菊人的怀里,仰面看着那静悄悄的夜空,正正中中那一轮明月,竟似圆得如同画出来的一般规整,便是月饼盒子上的染着柠檬黄颜色的广寒宫,也没有这般的辉煌。

月至中天,十四已过,十五已至。

紫菀颤声道:“三哥,中秋了。”一语未完,泪已沾睫。

吴菊人用嘴唇碰去她睫毛上的泪珠,用低沉而坚决的声音道:“我会和你在一起的。你不用怕。”

紫菀拼命点头,哽咽道:“我知道,我知道。”伸手紧紧抱住他道:“三哥,我不怕。我只要有你,就什么都不怕。”

第四十二章 完璧在船上已是最后一天了,客人都开始整理行李。吴菊人把炉灶锅碗等东西重新用棉纸包了,放进藤箱里,还有各种干菜干果零食、游戏玩意、书藉纸笔等。唤茶在收拾三人的衣服,从舱房衣橱里取出,一件件叠起来,收进衣箱。梳妆匣首饰盒检查一遍,也锁了,放在一口官皮箱里。

紫菀闲坐在一边,看两人忙碌。她几次要插手帮忙,都被两人拦住,说哪里用得着她动手,紫菀只得罢了。坐了一阵,觉得自己碍手碍脚的,便道:“我还是别在这里帮倒忙了,我去船务室看看,找一间马赛好点的旅馆,订两个房间吧。”

吴菊人道:“要不要我陪你?”

紫菀道:“不用了,我顺便把阿陈叫来,让他帮你捆箱子。”

唤茶道:“三等舱哪里是小姐去的地方?还是我去吧。”

紫菀笑道:“你是想见一见怀特先生吧?”

唤茶不好意思地说道:“小姐!”

紫菀笑一笑道:“行了,我走一走,权当散心。”那二人不再劝说,埋头做事。紫菀慢慢地下到三等舱,一眼便看见阿陈在甲板上和一个船员说话,过去叫了声“阿陈”,阿陈忙忙地把手里的一样东西往衣袋里一藏,应道:“夫人,叫我?”

紫菀听唤茶说起过他和船员间有一些小笔的交易,心知这也是常事,只做不见,道:“三老爷在上头收拾行李,让你去帮他捆绳子。”

阿陈道:“是,夫人,我马上就去。”冲那个船员掸掸手,飞快地跑了。那个船员朝紫菀点一下头,也走了。

紫菀正要上楼,就见怀特从房里出来,见了她了揭了揭帽子,算是行礼。紫菀微笑作答,道:“怀特先生倒闲在,没整理东西?”

怀特道:“夫人怎么到这里来了?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送上去吧。”挽了紫菀的手往楼上去,又道:“我只有一个小箱子,两件衣服,没什么好收拾的。”

紫菀问道:“怀特先生马上就坐驿车去巴黎,然后坐船回英国?那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

怀特道:“我一个朋友为我在伦敦谋了一份差事,我要赶回去,不然迟了就成了人家的了。”

紫菀“嗯”了一声,道:“那就恭喜你了。你是家里的小儿子吧,父母兄长都好?”

怀特道:“是,我上头有三个兄长两个姐姐,他们都各自成家,姐姐也出嫁了,父母住在德文郡乡下。”

紫菀一听就明白了,这是个中产以下家庭出来的孩子,一点点家产除了给两个女儿少量的陪嫁,就是留给大儿子继承的,怀特万事都要靠自己。这个年青人只身去东方闯荡,来回住三等舱,用不多的余钱给一个异国女孩子买饰物,为人端正有礼,说话很有分寸。紫菀对他很有好感,当下温柔地道:“听说德文郡的风景是全英伦最美丽的,我真想什么时候去看一看。写《水孩子》的查尔斯?金斯利也是德文郡人吧?是很可爱的一个讲给孩子听的故事。”

怀特大起知己之感,道:“是,三月时白色铃兰花布满原野,知更鸟在筑巢,夜莺在唱歌。五月的时候最美,紫丁香和蔷薇花开满花园,苹果花在夜间香得薰人,树上结满了鲜红的樱桃。我母亲会酿最好喝的樱桃酒,做最甜的樱桃果酱。但愿夫人的德文郡之旅能够成行,夫人近期会去伦敦吗?”

紫菀道:“我的兄长在牛津万灵学院做翻译工作,等我们在巴黎安顿好后,过些日子也许会去看望他。”

怀特的灰眼珠闪了闪,道:“那我就在伦敦恭候夫人了。我在伦敦的Harrod's百货公司做事,夫人要是到了伦敦,一定赏光来敝公司购物。”

紫菀道:“那是一定的。”

两人到了酒吧门口,怀特道:“夫人,能和我一起喝杯酒吗?”

紫菀道:“我不喝酒,不过我倒想来一杯柠檬水。”

怀特道:“好的。”对侍者道:“一杯柠檬水,一杯苏打水。”

侍者倒了两杯,两人拿了喝着,紫菀一瞥眼看见那个马赛人也在酒吧里头,正喝着什么。问道:“怀特先生,也许我不该问,你和那个马赛人因什么事起了争执?像你这么温和的人,怎么会和人家打起架来?”

怀特张了张嘴,皱了下眉头,才道:“夫人,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有些人身上有些不好的毛病,我们就不要去说它了。”

紫菀颔首,心想这人闲谈也不肯说人是非,确实是个好人,道:“我明白了。怀特先生,谢谢你的柠檬水,再见。”

怀特道:“我送夫人到房间门口吧?”

紫菀道:“不用了。我还要到船务室去,订两间马赛的旅店。谢谢你的陪伴。再见。”

怀特道:“那好,再见。”

紫菀和怀特分开后,到了船务室,对里头的船员说想找旅馆。马上有人送上来七八间旅店的店招,紫菀挑了一遍,订了金狮客店,一并付了房间的订金和雇脚夫的钱。

刚出船务室的门,就见那个马赛人等在外头,见了紫菀马上行了个吻手礼,说道:“夫人,日安。”

紫菀道:“日安,鲁克斯先生。”屏住呼吸,别转脸去,不想闻到他身上触鼻的酒气。

马赛人鲁克斯先生浑然不觉,仍是殷勤热衷,一脸甜蜜的笑容,一盆火似地问道:“夫人在这里做什么?”

紫菀心下不安,退了一步,道:“我来订间旅馆。省得下了船还要临时找,带着行李不方便。”

鲁克斯先生上前两步,握住紫菀戴着手套的手道:“夫人对马赛不熟,要不要我帮夫人介绍一下?金狮和蓝绶带鸡都不错,不知夫人订的哪一间?”

紫菀轻轻挣开,淡淡地道:“谢谢鲁克斯先生,我已经订好了。鲁克斯先生马上就要和家人团聚了,一定很高兴吧。”

鲁克斯的红脸膛红鼻子皱了一皱,露出一付哀伤的神情,道:“我没有家人,马赛是我伤心的家乡,以前有一个我心爱的姑娘,也像夫人这样的温柔美丽,可惜她嫁给了别人,我只好浪迹天下。我见了夫人就觉得亲切,夫人可容我去旅馆拜访吗?”抓下帽子放在心口,弯腰压向紫菀,把一张让酒浸透了的脸探在紫菀面前道:“夫人想去伊夫堡游览的话,我可以做向导。我对马赛每一个角落都熟得像自己家里一样。”

紫菀心道:不得了,这个鲁克斯想吊膀子,怀特说这个人有些不好的毛病,果不其然。像怀特那样严肃自律的德文郡乡下人,自然和这个浪荡不羁的马赛海港人处不到一起。也是自己不好,一时多事,招惹上这个浑人,这下麻烦大了。便愁眉苦脸地道:“鲁克斯先生的好意,我怕是无法接受了,我…”

她本想装病推脱,不想一股气岔了,一口气接不上来,话只说了一半,就觉得心慌气短。一手抚住胸口,侧身弯腰靠在栏杆上,一手抽出手帕掩住嘴,额上渗出细细的汗珠,有气无力地说:“鲁克斯先生,请你叫一下罗宾逊医生好吗?我刚看见他就在酒吧里。”

鲁克斯见事不妙,忙道:“好的好的。”冲进酒吧叫来了罗宾逊医生,再看紫菀,脸白得没一点血色,软绵绵地靠在栏杆上,一脸的灰败。对紫菀道:“罗宾逊医生来了,我有事先走了。”头也不回就下楼去了。

罗宾逊医生扶着紫菀进了医务室,关上房门,拿出听筒听了听心脏,又看看她的指甲,眼底和舌苔,道:“夫人的心律有些不稳,还有些轻微贫血。随着胎儿慢慢长大,这样的情况还会发生。吴夫人,一定要静养,不可操心劳累。身体其他地方都好,胎儿发育得也很好。”

紫菀放下心来,道:“我什么事都不管,不会累着的,刚才这样怕是因为昨夜贪看焰火睡得太晚了,才会出现这样的症状。罗宾逊先生,请不要告诉我丈夫,他知道了会担心的。”吴菊人要是知道紫菀因怀孕而不适,怕是要好一阵自责。

罗宾逊医生点头道:“病人的身体状况对别人来说都是私事,夫人既然不想让吴先生知道,我当然不会多说一个字。”

紫菀道:“好,谢谢罗宾逊医生,要是我丈夫问起,就说我们是在甲板上碰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