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谦却更担心谷南一些:他几乎从小就跟随太子,怎么会如此干脆射杀何其宣、领头倒戈?不过永年对此似乎另有看法,“正因如此,现在他已经没有任何后路可退,此人虽无中心可言,如今却正可拿来一用。”

而谷南本人也表示出了极其合作的态度,不但把现在京城的防御部署交代得一清二楚,还主动提供了此次听令于太子的御林卫与金吾卫将领名单,当这些人被全部拉出队伍,关入大营时,他们看向谷南的目光,怨毒得令慕容谦都有些惊心,谷南却是一脸的若无其事,这也让慕容谦心里的忌惮更深了几分:大奸至此,此人不可不防!

澹台扬飞对此倒不甚在意,“入城之时,我跟在他旁边,不会给他任何机会刷出花样来!辅兵和千牛卫都留给你,你们护在皇上身边,不用急着进城,等我控制住守卫紫禁城的御林卫右卫,你们再直入皇宫。”

………………当洛妍服侍完永年用完药,出来询问马车的安排情况时,澹台扬飞已经在议事厅有条不紊的发布着一条条的命令,从前锋人马的选择与安排,到俘虏们的处置、后勤的补充,都面面俱到。

洛妍站在议事厅的门外,静静的看着他仿佛不假思索般将一条条命令发布下去,声音虽然依然沉稳,神色也依旧冷峻,但脸色却似乎比昨天更加苍白了几分。洛妍只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疼:昨夜自己说出打算之后,澹台就坚持亲自布置好一切,早上又一定要跟在马车边上以防出现任何意外。本来想着他大概和自己一样,好歹还睡了一两个时辰,但从现在的情况看来,他应该是从昨天起就在考虑今天各项事情的安排了……好容易所有的事情都布置完毕,各位副将校尉们依次领命而出,洛妍才走了过去,澹台看着她,眼神变得柔和起来,“洛洛,有什么事?”

洛妍努力的笑了笑,“本来是来问父皇御辇的事情,结果你都安排好乐,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澹台看了看屋里的水钟,“再过一刻钟!如今抢得就是时间,我们越快,才越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到时候,你跟皇上、阿谦一道留在后军里,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乐,你们不会有任何危险!”

洛妍眼睛微微一酸,低下了头,半响才抬头笑道,“还有些时间,你坐下。”

澹台怔了怔,看见洛妍坚持的神色,还是坐了下来。洛妍取下他得头盔,双手放在他得太阳穴上,不轻不重的按摩起来,澹台身子一震,忍不住道:“洛洛……”洛妍低头轻声道,“别说话,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到时间了我叫你。”

上午的阳光已变得越来越热烈,只是照进这间空荡荡的议事厅时,却连阳光也似乎变得安静柔和了。看得见细小的灰尘在阳光中不断的飞舞,听得见远处不断有人喊马嘶的声音的传来。不过洛妍什么都不想听,不想看,她得手指下,能感觉到澹台渐渐放松下来,能感觉到她得血管里那稳定的脉动,而那节奏正跟自己的心跳慢慢的变得合拍。

一刻钟的时间似乎眨眼间就已过去,洛妍放下手,把头盔重新帮他戴了上去,“好乐。”澹台慢慢的睁开眼睛,站了出来。洛妍绕到他的身前,看了看他得脸色,果然已经不再那么苍白,只是眼里依然有一丝做梦般的神情,不由轻笑出来。澹台怔怔的看着洛妍的笑脸,忽然伸手紧紧抱住她,“洛洛,你放心,就算为了你,我也会好好的回来。”随即,他松开了手,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洛妍目送着他得背景消失在议事厅的远门之外,微笑着轻声道,“我知道。”

………………从西山大营到京城的路虽然只是一条土路,但因每年的练兵,维护得算是相当不错,午初十分,一支八百人左右的御林卫左卫骑兵已出现在通往的京城的路上,领头的依然是谷南,身边紧跟着几个亲兵。而队伍里的面孔若仔细去看,有一半以上已和早上来时不同,剩下的则是这两年进来的心病以及本来便是从千骑营出来的底层军官。他们的盔甲上或多或少的都沾染了鲜血灰尘,却自有一股煞气。

在队伍的正中,是一辆他们来时就带在队伍中的特制青帏马车,看起来平凡无奇,但拉扯的两匹大马却比骑兵的坐骑还要高大健壮,整个马车上也没有一扇窗户。

在这支骑兵的后面,则是骑着备马的一千辅兵,他们中的面孔虽然变化不大,但士气倒是比清晨来时高乐好几分:澹台将军刚才以及当众许诺,只要此战立功,就可以将他们转到新建的神威军中担任正式骑兵--而他们要做的,不过是跟随澹台将军为皇上效忠,铲灭逆党而已!想到即将翻上好几番的军饷待遇,想到能穿上正式骑兵的军装,这些军队最下层的士兵们怎么能够不欢欣鼓舞?

妇男神色漠然的骑马在队伍的最前面,他得侧面身后一步就是穿戴着左卫普通士兵愧疚的澹台扬飞,骑马的特制头盔遮住了他得大半张面孔,但毫不妨碍让谷南清晰的感觉到那股锋利的杀气--他毫不怀疑,自己只要有半点表现不对,澹台会再眨眼间就把自己送入地狱。

四五十里路,对于骑兵来说,不过两个时辰就到了,远远看见西直门高大的城墙,谷南不由微微眯起了眼睛,开始西斜的太阳正照在城楼上,反而有些白花花的让人看不大清楚。

眼看骑兵队伍到了城门之下,那厚重的大门却静静的一点动静也没有,谷南心里有些奇怪:早在出城前,把守西直门的守军校尉就知道,无论御林左卫何时回来,一定要立刻打开城门,他们交接的时候没有交代清楚么?

正想抬头喊话,只听城门上响起了一个粗豪的声音:“是谷南将军么?”

谷南仰起头,只觉得身边的杀气越发冰寒,微微稳了下心神,他大声道,“是我,快开城门!”

“好咧!您稍等片刻!”

果然又等了片刻,西直门那两扇厚重的铁叶大门缓缓推开,两队守兵恭恭敬敬守在了门口。谷南并没有多看他们一眼,只是带着队伍不紧不慢的走进城门。在烈日下烤了几个时辰后,走进长长的阴凉的城门洞的那一瞬间简直是一种享受。前面的骑兵们还没什么,后面的辅兵却忍不住都舒服的叹了口气。

眼见最后一个辅兵也进了城门洞,却听他们的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一道厚厚的铁闸瞬间落了下来,切断了所有人的后路——这是北京各大城门都有、但平日绝对不会轻易落下的千斤闸。

走在最后的那些战马被这声巨响一吓,一声长嘶,人立而起,本来就被吓了一跳的辅兵有好几个纷纷落马,随即便乱成了一团。

队伍最前面的谷南此时已经走到西直门前那空空荡荡的街道之上,但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这声巨响,脸上不由也变了颜色。随着这一声,本来空无一人的前面街道上突然涌出一队骑兵,而在街道两侧的屋顶上、窗户里也蓦然站起了无数手持强弓劲弩的身影,随即在高高城楼上、在西直门环形道的两侧,黑压压的士兵仿佛从地里冒了出来。谷南眼尖,一眼便看到瓮城上对外的炮口不知何时也调转了过来,黑沉沉的对准了自己的队伍......几乎就在一瞬间,这支不到两千人的骑兵已经被一倍以上的兵力层层包围,而且完全处于了对方的炮火和弓弩压制的范围里!

谷南还没来得及开口,马鞍上便突然多了一个人,一只稳定的大手从后面扣住了他的脖子,他听见澹台扬飞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很好,看了我还是低估了你!”

谷南一只镇静的脸上终于失去了血色:“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么多骑兵还有弓弩手!”

澹台顿了一顿,抬眼仔细看了看那从四面八方涌上来的身影,突然间,他松开手,鬼魅般的又闪回到了自己的马上。

在长街的尽头,一个身影越众而出,用一种胸有成竹的语气大声道:“诸位,我只给你们一次机会,我会数到三,你们如果不想变成刺猬和筛子,就都给我把武器扔下来!”

“一”

“二”

在澹台的身后,骑兵们变了脸色,却依然镇定的紧紧握住手边的圆盾。在他们的上方,所有的弓弦都在慢慢的绷紧,闪亮的箭头对准了下面这支队伍里的每一个人。

第174章覆手为雨

还没有等“三”字出口,澹台扬飞突然笑起来,笑声朗朗的传了出去,随即一把扯下了头盔,“别数了,是我!”

长街尽头的那个人脸上懒洋洋的神色一扫而空,忍不住惊叫了一声,“他娘的,怎么会是你!”随即高声道,“不许射箭!”

本来已经做好一切准备的弓箭手们面面相觑的放下弓箭,又眼睁睁的看着下面那个丢掉了头盔的家伙带马冲了上去,给了自己的王爷狠狠的一拳。

“阿峻,这话该我问你吧,怎么会是你?”澹台扬飞看着一身戎装的慕容峻,满脸的不可思议,“如果不是我看出骑兵的盔甲是你们辽东的,还真的差点就给吓着了,难道说……你已经拿下了北京城?太子他们呢?”

慕容峻剑眉一扬,“当然拿下了!我不到四更从东直门进了城,先在景山的右卫大营找到了右卫郎将上官康,天没亮紫禁城就不攻而破了。太子和东宫的人大多都还没起床,不过跑了个宇文兰珠。之后就是接手九门防卫,刚刚把一切收拾好,西直门这边就报告说,有军队靠近,而且是左卫的旗号,我还纳闷,你不可能这么不经打吧,半天就被人拿下大营了?紧赶慢赶的把这里包围好了,还等着救人呢,没想到是你把左卫拿下,跑这里诈城来了!”

“对了!父皇怎么样?洛洛没有受伤吧?阿谦呢?”慕容峻看着澹台扬飞,脸上终于露出了少有的紧张之色。

“他们都很好,皇上受了点伤,但也不打紧了,如今他们就在后面,我让我的辅兵和千牛卫们护着他们慢慢过来,本来准备拿下皇宫再让他们直接进宫的,如今看来却是不用我费那个力气了。”

“哼!”看着谤台扬飞脸上轻松的笑容,慕容峻笑得越发灿烂起来,闪电般给澹台胸口来了狠狠的一下,却看见他瞬间脸色变得惨白,慕容峻不由吓了一跳,“你受伤了?要不要紧?”

澹台半响才长出了一口气,“还好,你若肯省点力气就更好了。”

慕容峻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回头道,“快把军医叫过来,给澹台将军重新包扎一下。”

澹台扬飞苦笑道,“算了,死不了,我还是和你一道去迎皇上,也好让洛洛和阿谦都早点放心。”

慕容峻上下打量着澹台,脸上的神色变得郑重起来,“石头,这次谢谢你了!从现在起,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养好你的伤,别的事情都交给我。”

澹台点了点头:“好。”两人相视而笑,阳光照在两张同样年轻的脸上,他们的笑容,看上去却比阳光还要明亮爽朗。

在澹台杨飞的身后,千骑卫们脸上也都露出了笑容,只有谷南的脸色复杂无比,混杂着死里逃生的轻松、不可思议的惊诧,以及说不上来的茫然与怅然。

洛妍和慕容谦所在队伍此刻离北京城还有十多里,前面是二百多骑千牛卫开道,中间护卫御辇的则是四百多骑千骑营的辅兵!经过清洗的三千金吾卫在几百名夷兵的带领下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还有七百余御林卫左卫,则被派到西山后面收拾一个据说营啸了的恐怖营地。

长孙承业跟在御辇的旁边,脸上颇有点意气飞扬:在面对神威军的那一刻,他原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没想到几天下来,竟然是这样的结果,连他的夷兵,都死伤不到一百,除了身后的四百人,还有将五百在西山大营看守那四千俘虏。

眼见又要回到京城了。经历过这几天的恶战,他毫不怀疑澹台杨飞能够顺利拿下紫禁城,之后么,别的不说,除了澹台家,谁还能比长孙家功劳更大?宇文家在六部自然从此一蹶不振,就像尉迟家自那一次事变后只能以行医为主一样,宇文家也许可以考虑去教书?而他们腾出来的位置么,想来长孙家能有所收获。

正想得高兴,从马车里传来一阵低低的咳嗽声,随即似手是平安公主的声音,“父皇,要不要喝口水?”

永年停了一息才低声道:“无事。”长孙忍不住心里纳闷:早上还那样中气十足的皇上,怎么回头又是伤势加重了,可既然伤势加重,为什么澹台将军和邯王又会同意让他回京呢?

不过此事不是他能过问的,他只需要保卫好皇上的安全就行了。突然间,远处扬起的一道灰尘引起了长孙承业的注意,以他的经验,自然看得出是有快马向这里直奔过来,心头警觉顿起,澹台扬飞不在,他便负责队伍的指挥和安全,这快马却不知是什么来路?

长孙承业拨马奔到队伍的最前列,凝神细看,只有一匹快马,不多时便已奔近,看样子的确是直奔这里而来,扬声喝道:“来者何人?还不赶快停下!”

那马顿时被勒住,马上的人满脸都是汗水灰尘,看不大出本来面目,只是一开口,声音却又沙哑又尖细,“我是乾清宫大总管德胜,御辇在此,皇上可在里面?”

长孙承业顿时吓了一大跳:对德胜这个名字他自然是有印象的,何况还有个“乾清宫大总管”?只是……他真的是皇帝最信任的那个大太监?为什么这几天并没有看见他出现在西山大营里?正踌躇间,后面的慕容谦也拍马赶了上来,一见就道:“是德胜公公回来了,赶紧跟我来,皇上就在后面。”德胜忙在马上行礼,“邺王殿下,奴才不敢当。”

长孙承业这才松了口气,看着这个胖胖的老太监跟在慕容谦后面到了御辇前面,没答几句话便上了车。

洛妍看见德胜回来,自然心里也有几分吃惊:昨天夜里她还问到他!皇上却只含糊道,让他办事去了。如今看这样子,倒真像是在外面吃了好几天土的模样,可怜一个白胖胖的面人,整个已经成了黄泥人。

眼见父皇把他招进来说话,知道不便旁听,索性便避了出去,也找了匹马骑上,跟慕容谦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德胜才从马车里退了出来,脸上也看不出是什么颜色。

洛妍正想调笑两句,却看见前面尘头大起,竟像是大批骑兵向这里奔了过来,渐渐便能听见马蹄震动的声音。千牛卫与御林卫的骑兵顿时都拉住了马头,打头的千牛卫长弓微引,弯刀出鞘,摆好了防御队型:从时辰上看,澹台将军无论如何也不该就掉头回来,而且听这声音,似乎也不止一两千人。

长孙承业和慕容谦自然也听了出来,相顾微微失色,洛妍见他们神色不对,心头也是一凛:难道是出了什么状况?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德胜守在御驾的马车前,满是灰尘的脸上神色竟是一片平静。再凝神去看那滚滚而来的一队人马,却依稀看见了领头的大旗上似手是一个……没错,是一个“兴”字!

“是三哥!”

“是阿峻!”

洛妍的声音与慕容谦的同时响起。

看见“兴”字号的旗帜,千牛卫与御林卫的将士也在诧异中微微松了一口气,但依然没敢放下手里的武器,只见这队骑兵越来越近,足有三千余人,青袍黑甲,果然是辽东骑兵的打扮,离千牛卫还有半里左右,辽东骑兵已整齐的勒住了战马,领头的两个人都未戴头盔,正是兴王慕容峻与澹台扬飞。

洛妍大喜过望,一磕马肚就向前奔去:太好了,三哥来了!慕容峻与澹台看见洛妍,也都带马迎了上来。

洛妍看看三哥,又看看澹台扬飞,忍不住笑得眼睛都弯了,“三哥,你怎么来了,你们怎么碰到了?”

慕容峻看着洛妍,叹了口气:这几天,他最担心就是她了,也不知道这个傻丫头怎么会傻到自己跑回京城来,又傻到被人抓住,给她安排的那些人竟然全没用上!自己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带着心腹离开车队,快马直奔关外,调动在那里等了一个多月的骑兵,又赶到热河与早有默契的魏亚林达成了协议,此后回头带兵入关,顺手歼灭了神威军的那两千骑兵。原以为接下来龙武军那里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没想到却遇到了一座诡异的空营,给自己节省了不少时间。

洛妍已经被澹台扬飞救走的消息,还是他今天在东宫的人嘴里听到的,可此刻,看见一个活蹦乱跳的洛洛,慕容峻的一颗心才算彻底踏实了下来,想刮她几句,可看着她明显瘦了一圈的小脸,终究有些舍不得,只能摇头笑道:“父皇和你都有危险,我敢不过来么?没想到没救到你们,倒差点跟这石头血拼了一场。”

洛妍微微吃了一惊,忙上下打量了澹台扬飞一眼,看见他微笑不语的明朗脸色,才松了口气,还没开口,慕容谦已经拍马上来,“阿峻,怎么是你带人过来了?赶紧跟我去见父皇吧。”

几个人带马到了御辇前面,一起翻身下马,德胜抬头正看见这一幕,四个人都是一般年轻俊朗,脸上也洋溢着同样明亮的笑容。他低下头来,无声的叹了口气。

慕容峻走上一步,跪了下来,“儿臣参见父皇。”

永年微弱而清晰的声音传了出来,“起来吧,你告诉我,你大哥,他怎么样了?”

第175章金銮梦醒

从东宫到乾清宫的这条路,慕容端已经记不清自己曾经走过多少次,这是他从小就最熟悉的一条路,闭着眼睛也绝对不会走错一步。他曾以为自己的人生就是在这茶路上走下去,直到真正成为眼前这座雄伟宫殿的主人,也曾因为不知道这一天何时才能到来而恼怒烦闷。而此刻,他清清楚楚的知道,这一天,已经永远不会到来了,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踏上这条路,也是最后一次走入那个宫殿。

慕容端的身边跟着四个面无表情的辽东侍卫。他们是慕容峻留下看守太子的心腹,身手都是一等一的了得。但显然,兴王太过高估这位太子殿下了,自从右卫郎将上官康带着辽东铁骑直入大内,把刚刚穿好衣服还没来得拿起佩剑的太子堵在了皇极殿的寝宫里,这位太子就像失了魂魄,一整天都坐在那里,不时的喃喃自语。直到一刻钟前,收到皇上召他到乾清宫的口谕,他才像突然醒了过来,眼睛里慢慢的有了一点神采。

此刻,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分,紫禁城在复日的黄昏里显得格外静寂而庄严,乾清宫明黄色的琉璃瓦在落日余晖中反射出奇妙的光芒,让这座大殿的重檐看起来犹如勾上了一圈令人目眩的神光。

慕容端抬头看着这明明是很熟悉,却仿佛第一次真正看到的景象,缓缓的吐出一口气,本来有些佝偻的腰杆,也挺直了一些,他已经一无所有也就没有什么可害怕失去的了。也许他还可以庆幸,最终,到底还是父皇来发落他,而不是他的那个兄弟,也许他还可以庆幸,还能来一次乾清宫,而不是在直接到天牢里吞下一杯毒酒。

也许在宇文兰珠把一件又一件的事情罗列在他面前,而他终于狠狠的点头说出那个“好”字来时他就在等着这一刻的到来吧。那是他永远高高在上、深不可测、无法反抗的父皇,而这一次,父皇终于还是再一次把自己踩在了脚下。

军靴的声响在汉白玉台阶下停了下来,换上了四品太监总管服色的德胜微微弓着背,等在台阶下面,看见一行人过来,只淡淡的扫了他一眼:“您跟我来。”

不再是“太子”,也不再是“殿下”,慕容端嘲讽的笑了笑“有劳公公。”

沿着台阶一级级的走上去,走到乾清宫的廊下,德胜却转向了西边,带着慕容端径直走进他几乎不曾涉足的寝殿。虽然太阳还未落山,寝殿里却早已灯烛通明。慕容端惊异的看到,父皇居然半躺在床上,身后垫着引枕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但听到自己进来的脚步声后,眼睛微眯,目光依然锐利无比。

慕容端静静的站着,目光不闪不避。守在一边的慕容谦立刻站了起来,忍不住看向自己的这位太子大哥。三年多来,自己的一切变化说到底都是拜他所赐,但此时看到这个终于穷途末日的敌人,看见他灰白的脸上那种绝望后的平静,他却多少有点惊异的发现,自己心里并没有太多的喜悦或解气。

兄弟俩的目光相遇,又一触即分,永年缓缓开口,“敬妃,你先出去,谦儿,你也回去休息吧。”慕容谦微一踌躇,还是依言跪下,“请父皇您也好好休息。儿臣告退。”

慕容端冷冷的看着这个几天前还坐在轮椅上的兄弟站起身子,目光古怪的看了自己一眼,终于还是脚步未停的从自己身边走了过去——这是又一个把自己骗得团团转的人!不知道文清远是什么时候帮他治好的腿,他又骗了所有人多久?不,所有的人都在骗自己,包括文清远!她一直都在骗自己!

“阿端。”一声低哑但熟悉的声音,把慕容端从思绪里拉了回来,抬眼正看见永年神色复杂的脸,德胜不远不近的站在一侧,安静得没有一点存在感。

“你让朕很失望。”

“儿臣知道,儿臣一直就让父皇很失望。”慕容端的脸上又露出了那丝嘲讽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