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总管在太后面前站了好一会,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小心翼翼地问出一句:“您看要不要再见见那两个孩子?”
我立刻警觉起来,才觉得吴总管忠心可靠!他又莫名其妙地提出这个馊主意,气得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盯得吴总管诚惶诚恐地低下头去。
见见两个孩了是小事,可问题是,其中一个长得像父亲啊,若病中的太后动了痴念,把他弄进宫去养着,以便能时常见到“父亲,”这话传出去能听吗?太后可是先帝名正言顺的妻子,皇上的母后,有过婚史已经是皇家秘辛了,还明目张胆地摆着一个样板思念故夫,置先帝和皇上于何地?宇文家的眼线正削尖了耳朵到处打听太后和我的丑闻呢,巴不得有这样的好事。
太后还没回话,我已经接口道:“还是算了,两个小孩子不懂事,来了说些不该说的,反惹得您生气。”
吴总管也回过味来,忙陪着笑说:“是是,还是贵妃娘娘想得周到,那两个孩子,昨天就乱说话,被奴才训诫了一通。”
我仔细观察吴总管的表现,琢磨他的用意,被叶氏收买的可能性应该不大,难道真如太后说的,忠顺有余,智力不足?所以当他听说其中一个孩子长得特像父亲时,就想让太后见见,以慰其思念前夫之情,却不曾想过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
太后并没有坚持要见孩子,只是懒洋洋地问:“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吴总管低头回道:“也没啥,他们吵着让家里的奴才带他们去皇宫玩,奴才们不肯,就骂起来了,说他们的姐姐是公主,他们是皇亲,进宫看看怎么不行了。”
“这话也没什么呀。”
“是没什么,只是后来,大公子出来纠正小公子,说姐姐不是公主,是贵妃娘娘,两人争执不下,小公子就去找他们的娘,问姐姐到底是公主还是娘娘,结果叶氏说…”
“说什么?”
“说既是公主,又是娘娘。小公子就问,皇上的姐妹叫公主,皇上的老婆叫娘娘,怎么姐姐又是皇上的姐姐,又是皇上的老婆呢?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那女人竟然不阻止,只是坐在一边干笑,奴才们听得不对头,这才进去儆戒,小孩子不懂事,难道大人也不懂吗?不赶紧叫他住嘴,还由得他瞎扯个够。”
太后一直不动声色地听着,偶尔简短地插问一句,到这时才冷笑道:“原来又想拿这个做文章,也不找点新鲜玩意,尽炒剩饭,这事早八百年前就有人翻出来嚼过了。”
事情本身确实是炒剩饭,让我感到不解和头疼的是:“一个才十岁的孩子,怎么会琢磨‘皇帝的姐妹和老婆’呢?”我父亲的骨肉啊,小小年纪,可别沦为下流。
太后不屑地说:“还用问,自然是大人教给他们的,他们是不是还想把这话散播出去,让全天下的百姓都取笑当今皇帝娶了自己的亲姐姐,那哀家是不是要帖黄榜发出了通告,告诉全天下的人,皇上不是哀家生的,贵妃娘娘才是,所以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不是什么姐弟?”
我赶紧劝着气得不轻的太后:“母后息怒,不过是小孩子的几句话,何必当真。”
太后一甩袖子:“你别小看了这几句话!他们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真惹急子,哀家就去发黄榜!”
我先急了:“千万使不得,那样岂不是公开承认太后是以再蘸之身正位中宫的?”
“是又如何?”太后发狠道:“哀家不仅要公开承认你的身份,还要言明哀家之所以进宫的前因后果,让天下人都来评评理。”
“请太后息怒,息怒,都是奴才该死,好好地提这些做什么”,吴总管左右开弓给了自己好几个嘴巴子,其他下人早吓得匍匐在地上不敢抬头。
我抱住她不停地劝慰,太后的神色这才慢慢恢复了正常,对我说:“别担心,母后没气疯,会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你将来铺路,你想啊,既然太后都是再蘸之身了,皇后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母后,这样您的名声不就…”太后的身世,在宫廷中不是秘密,但老百姓不知道啊,不然,我也不会十几年不知娘亲在哪,黄榜一贴,真成路人皆知了。
太后轻嗤道:“一个死人,还要什么名声,我这样,对皇上也有好处,无形中给皇上免去了许多口舌,先帝都不计较哀家再蘸的身份,立后以贤,他做儿子的为什么不可以。”
我提出质疑:“立您为后之前,先帝可是先立了出身高贵的清白世家女。”
太后露出了带着三分狡诈两分邪气的笑容:“所以,宇文娟的存在有,必要啊。”
我悚然而惊,原来宇文娟的存在具有多重意义,不仅可以在新后册立大典上挡她哥哥所派杀手的致命一刀,还可以挡住许多来自守旧派朝臣的非议。皇上一黄花闺男,初婚怎么能娶一再嫁妇人呢?但若是第二次册立,就没那么严格了,毕竟,到那时候,昔日的黄花闺男也变成了二婚。
“好了,咱们回去吧,今晚宫里可清净了。”怒气来得快也去得快,一通发泄后,太后笑逐颜开地站起身,仿佛今天来此是游园赏景,而不是见情敌。
我瞅了太后一眼,她今天的话总带着玄机,笑容也总是别有意味,让我心里的疑云越聚越多。
回宫的路上,我忍不住好奇地问:“母后,您说今晚宫里会很清净是什么意思?”
她轻描淡写地说:“宇文娟不会回来,皇上也不会回来,一下子去了两个大人物,自然清净许多了。”
我有点转不过弯来,心里像破了一个洞,只觉得从车窗的缝隙处不断吹进凉飕飕的风,手臂不由自主地抱紧,声音轻飘飘地问:“您不会是要告诉我,今晚皇上和宇文娟结伴去了哪儿吧。”
太后噗哧一笑,随手请我吃了一颗崩崩响的爆炒栗子:“脑袋瓜里都装了些什么,我那冷静淡漠的女儿去哪儿了?如今随时随地吃飞醋。我告诉你音音,皇上身边最不缺的就是这号的,宫里那么多美女,他为什么独看上了你?就因为你这份冷静自持!当初先帝会注意到我,也是因为我一心思念家里的亲人,不仅不想获宠,还恨他入骨。男人啊,越是整天被人奉承的,越是稀罕不稀罕他的女子,你可千万别失了这份本色,一旦沦为整天吃醋拈酸的妒妇,就是失宠的开始。“
我低首默默无语,太后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但也并非全然如此,当初在张家,我可是把贤良大度演绎得可圈可点,结果呢?只会让人欺负得更彻底,更理直气壮,你不是不吃醋装贤良么,那就继续装着吧。说到底,会吃醋才是一个女人的真本色。
心里这么想,嘴里只是轻嗔着:“您自己回味一下您刚才的话,是不是这个意思?”
“明明是你自己想歪了。”
笑闹一番,言归正传,原来,皇上昨晚去天牢见了重要人犯后,今天除了上朝,其余时间都在大理寺审案,晚上估计也会宿在御书房后面的寝阁,好随时查阅卷宗,召见相关人员。至于宇文娟,太后卖了个关子,只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过后又附耳提醒:“最近你一定要严密注意皇上的动向,像今晚这样,你就要派心腹核实,确定皇上一定是独宿。如果宫里举行什么宴会,你最好寸步不离地跟着,别让他落单,即使他起身更衣,你也要派靠得住的人跟着。”
听得我纳闷不已,开玩笑说:“莫非您得到线报,有人蓄意染指皇上,所以我们要誓死捍卫他的贞操?”
太后居然给我翻白眼:“本来就是。”
我差点从座位上掉下来:“不会吧,这是什么世道?”
太后的语气十分笃定:“你别不信,到时候只管照我说的去做就对了。”
八宝攒凤车上垂挂的樱格宝珠互相敲击,叮咚作响,母女一路计议不停,但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提到此刻还住在公主府中的那个人,大家有志一同地当他不存在。
第二百四十四章 猛虎落平阳
事实证明,太后的消息也不见得完全准确,她预言的那两个“不会回来”的人,晚上都回来了,据说宇文皇后只在娘家待了两个时辰不到。
出于礼节,我打发人去她的寝宫问了问老夫人的情况,答曰:承蒙皇上关爱,亲派太医至府,已经好了许多。老夫人思女心切,把病情故意说重了些,她晓之以理,告诫母亲以后不可如此,也坚决拒绝了母亲让她留宿的要求。她现在是皇上的妻子,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皇帝的体统与皇家尊严,一国之后,怎么能随便在外面留宿呢。
一番义正词严的话听得我肃然起敬,太后对此的反应却是:“典型的做贼心虚!”
这两个人的反应都怪怪的,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意味,偏偏太后不肯明说,要跟我打哑谜。回自己寝殿后我冥思苦想,反复推敲太后的语意,就字面理解,似乎是在说宇文娟的表现不过是欲盖弥彰,盖什么呢9
理不出个所以然,再想到太后所关心的“皇上的贞操问题,”我正要打发人出皇上那边探探敌情,他却自己回来了,我喜出望外,迎上去亲手给他宽衣,殷勤地问:“今天是不是很累?”
他一脸疲惫点倒在我怀里,话都懒得说了,只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我把他扶到榻上歪着,有一下没一下地理着他的头发说:“这么忙这么累,还记得给岳母传太医,这个女婿不赖呀。”
“什么岳母?什么太医?”他半眯着妩媚的凤眼,手伸进我的衣服里,心不在焉地反问。
我顿时醒悟过来,恨不得自打嘴巴,难怪会被太后取笑的,瞧我这醋坛子嘴脸,一不小心就露出来了。
羞愧之余,赶紧扯别的,妄想蒙混过关,谁知那人的脑子从来不会遗漏重点,非要我把话说清楚不可。
待我阐明原委,他好笑地说:“朕哪有功夫管这些闲事,肯定是崔总管派去的人,他一向八面玲珑,各方讨好,故意说是朕派的,又给了宇文家面子,又笼络了人心。”
这倒有可能。我又把太后让他最近避免独宿的话说了,他坐起身,脸上的表情很是严肃:“太后真是这么交代的?”
我点头,不无疑惑地问:“难道太后怀疑宇文娟想对你下药,把生米煮成熟饭,以此巩固自己的地位?”
皇上想了想道:“恐怕没这么简单。如果她真敢对我下药,单凭这我就可以废了她,她没那么傻的。”
“也是”,太多的疑惑交错堆积,差点让我忘了最重要的事:“你昨晚走得那么急,后来听说去了天牢,会同大理寺卿连夜审案,审的是什么人啊?”
“你猜”,他面露得意,笑容爽朗明快,先前的疲累之色一扫而空,显见真的抓到了关键人犯。
“猜什么呀,快说!”我被他的笑容所惑,吻了吻他俊挺的鼻尖,临撤回时,忍不住在俊脸上摸了一把。
他捉住我的手,眉飞色舞地说:“是严横啊!我派了无数的人找他,京城都快挖地三尺了,我估计他一定被藏在京城或近郊,不可能在外地,因为宋方一直在京城,自婚典后,他就没离开过京城。”
“天,居然把严横关在天牢里,”难怪皇上的人找了几个月都没找到,只是,“这么一个朝廷重臣,大理寺的人怎么敢关他呢?皇上又没定他的罪。”
“用的是别人的名字,别人的脸。”
“你的意思是,易容?”
皇上叹息着点了点头,脸上尽是不忍:“亏他们想得出来,把一个堂堂的侯爷易容成当街抢劫的流浪汉,一身破衣,一头乱草,一脸胡须,不会说话,没人探望,这种人,关在牢里一万年也不会有人注意的。”
震惊之余,我亦为之恻然,那位俊朗威武的定远侯,是京城多少名媛心中的金龟婿啊,却被人这样糟蹋折腾,想想都叫人心痛。宋方如此歹毒,再足智多谋也不过是个卑鄙小人。
万幸的是,皇上最终找到了他,还活着的他,我笑问:“藏得这么隐秘,你们的人是怎么发现的呢?”
他感叹地说:“也是巧合吧,或者,是他命不该绝。”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昨夜,住在严横隔壁牢房的一个犯人突然发病死了,那也是个关了很久没人理会的人,牢头因为是新换的,连死人的姓名都说不清楚,于是请来刑房书吏,让他带着卷宗和墨盒去给犯人对手印。就在验明尸身时,隔壁的大胡子犯人突然冲到铁栅边,不停地用手在地上画着什么,书吏叫人把笔和纸递给他,他竟然颤抖着在纸上写出勉强可辨认的字:我是严横,我要面圣。
书吏很聪明,知道事有蹊跷,当时并没有声张,连牢头都没告诉,立刻把纸撕了,只说是个疯子,写的都是大逆不道的话,把严横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出来后,才悄悄找到大理寺卿周信,向他汇报此事,周信连夜进宫,这才有了后来的事。
我不解地问:“既然找到了严横,您为什么不接他出来,却要去天牢提审呢?他又不是犯人。”
皇上告诉我:“的确是提审人犯,从昨晚到今天,朕把谋逆案中一干人犯都亲自审了一遍。要不这样,朕用什么由头进天牢,又怎么把严横带出来呢?我们照那流浪汉的模样重新易容了一个,把他依旧关在那间牢房里,反正宋方也不敢轻易去探监,关谁其实都一样,只要弄成那个样子就行。”
这是他今天第三次提到宋方的名字,冷酷中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蔑,这场君臣斗智斗勇的拉锯战出乎意料地获得了大突破,让他觉得扬眉吐气,宋方的名字也因此不再是禁忌。
一个讨厌的人执意以对手的姿态出现在你的视线里,日日提醒他的存在,让你如吞了苍蝇般难受,偏偏吞之不进,吐之不出,是很让人抓狂的,皇上忍了这么久,终于云开月明,我也很替他开心,拉着他的手问:“这么说,宋方至今还不知道严横已落到你手里?”
“嗯。”
“经过了这次劫难,你救严横于水火之中,他以后一定会誓死效忠于你,琰亲王这回可是彻底失去他了。”
他笑得如沐春风:“这说明朕是真龙天子,真正地受命于天,所以老天爷都向着我们这边的。”
“是是是,臣妾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我从榻上站起,深深拜贺。
他的笑容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就一脸遗憾地告诉我,严横恐怕很怕恢复了,身土的伤还有办法,就是嗓子被烧坏了,太医说,再开口说话的可能性很小很小。
“天!”我再次喊天,宋方也太狠了,对一个征战沙场的虎威将军来说,这样还不如一刀杀了他,严横能忍辱活下来,也真不简单了。
皇上却说:“他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以前跟先帝打天下的时候,比这更艰难更惨酷的环境都经历过,饿得啃树皮和粘土,渴得喝自己的尿,关在天牢里起码每天还管两顿饭。”
“可是他等于成了废人啊,”那时候惨归惨,人还好好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这样,算什么呢?
皇上也道:“戍守使肯定是不能当了。”
我摇头叹息:“还戍守使,连日常交流都成问题。”
想不到位高权重如严横,只因为在皇上和琰亲王之间摇摆不定,竟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虽然害他的是宋方,但他若一开始就表明立场,太后也不会设计他出京,并派宋方跟在身边监视,与其说是太后给了宋方机会,不如说是他自己的骑墙态度招来了祸患。
严横的灾难,未见得是皇上的,事实上,只要找到严横并说服他归顺,不管他是什么样子,西北大营都不再是问题。
所以同情归同情,真从大局考虑,严横的退场正是时候,就像皇上说的:“严横只需活着,跟着朝廷新任命的戍守使一起去西北安抚那些等待他回营的将士就可以了,然后我再封他个安乐侯什么的,让他回京城安享晚年。”
“不到40岁,就安享晚年了。”我恨不得为严横一哭。
皇上的想法显得更乐观豁达:“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晚年能在京城安享几十年太平,不用马革裹尸,已经很幸运了。”
也许是这样没错,“又或许,他更希望马革裹尸呢,那才是将军之死!”
“或许。”
不替怎样,西北的军力是真正属于皇上了,我欣慰地说:“西北彻底归附,琰亲王是不是一败涂地了?”
皇上轻轻摇了摇头:“话别说得太早,一天不抓到他,不亲眼看着他咽气,我不会真正放下心的。”
这话说得,叫人听了寒森森的,我试着提议:“真抓到了,贬为庶民,幽闭一世也可以的。”
但这回他的态度很坚决,话语中有着绝不容情的冷冽:“不是我想要他死,是他想要我死,你忘了,他曾出尽诡计,想把我逼疯,不用一兵一卒就夺取皇位。”
我无语了,帝位之争,由来最惨烈,这场争斗必以一个人的死亡来告终。琰亲王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为什么,我心里并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女人总是跟着直觉走的,既然意识到了,我便问出口:“皇上,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我这不是在问你吗?”
夜渐渐深了,可我们两个人都没有睡意,皇上是再敏锐不过的人,我都感到不对劲了,他如何不会?胜利的喜悦过后,人的理智回笼,一些问题便开始浮出水面。
比如:以严横的勇武和丰富的作战经验,娈童出身的宋方是如何制服他的?把严横易容成流浪汉关在天牢,这中间经过了多少人手,打通了多少关节,宋方又不是琰亲王,执政多年党羽遍布,他一个长期以来无权无势,最近才开始“走红”的人,是如何做到这些的?
第二百四十五章 上巳临淇水(一)
接下来的日子里,宫里的气氛出奇的好,皇上看起来神采飞扬,人也比以前清闲了许多,每天都能抽出空来陪太后用膳。太后的表现更叫人吃惊,好像病魔一下子消失了,她又恢复了以前的那种精气神,黛眉广袖,雍容华贵,坐在春熙宫的暖香阁里接受贵妇们的朝拜,甚至出席雍华宫的晚宴,于席间谈笑风生,妙语连珠,总之,她又是以前的太后了。
我曾私下里几次找来负责给她诊治的胡、王二位太医,王太医是章景淳新 近从民间挖掘的妇科名家,皇上赏了他四品医正的官衔,据说就是他治好了太后的痼疾。我仔细询问过几次,至少言辞之间无懈可击。
但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太后的病不是一天两天了,那时候就因为太医无能,才陪着她微服出宫,从北到南一路求医,最后在樊口给陆大夫师徒诊治,当时的确有明显好转,后来却又反复发作并不断恶化。太后决不是那种无病呻吟装娇弱的女人,即使装,她也不会把我蒙在鼓里,她若表现悲观,那说明真的不妙。就在不久前,她的虚弱与绝望还清清楚楚地印在眼里,怎么才没过多久,突然又枯木逢春了。
在开心与忧患交织中,时序进入了春三月。
每年三月三的“上巳节”,帝都盛京都热闹异常。这一天又叫“女儿节”,届时不分贵贱,男女老少倾城出动,聚集在都城西郊的淇水之畔,或水边宴饮,或结伴嬉游,甚至踏歌而行,男女互相酬答,眉目传情,词曲诉心。每年上巳节前后,媒婆们简直跑断双腿,拿红包拿到手软,在这桃花盛开的季节里,人间处处桃花。
而在淇水与泌水的汇集处,因地势的缘故,回流成了两方隔柳相望的湖泊,左边的形似月牙,称月湖;右边的则圆如灼阳,称日湖。月湖岸边有两座庙,一为月老庙,一为送子娘娘庙,日湖岸边也有一座庙,为东帝庙。平时庙里就香火旺盛,三月三这一天,更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为防踩踏事件发生,官府每年都出动大量的人手维持秩序,更在两湖之间隔上红色的锦障,因为女人们要在月湖边沐浴洁身,然后去庙里求姻缘、求子。据说这一天求子特别灵验,有些子嗣艰难的,从遥远的外省赶来盛京,下榻旅店,就为了上巳这一天于月湖边的送子娘娘庙求子。
《礼仪志》上对这一盛况有专门的记载:“三月上巳,官民皆絜(洁)于日月湖畔,濯秽祛病,为大絜。”
上午沐浴朝拜,中午席地而食,到日正中天,该做的都做完了,吃也吃好了,余兴节目便开始了。日湖与月湖之间有一条窄窄的水路相通,这给了求偶的人们一个很好的契机,在湖上放流杯,杯里可能是酒,可能是鸡蛋、枣子,最大胆的,直接放情诗或信物。
当然这些与已婚女子无干,宫里的女人也不会轻易出现在公众场合,所以进京三载,上巳节淇水边的热闹场景我一直停留在“耳闻”阶段,未曾想今年,太后亲自下达了懿旨,让我在这一天务必去月湖边沐浴求子。
考虑到太后的身体和可能存在的危险——琰亲王可还逍遥在外呢——我曾想让她收回成命,可她老人家说的话从来言出必行,多劝上两句,她便幽幽地告诉我她准备了兰花,我立刻黯然闭嘴,再也说不出任何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