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只是个山野村夫,什么功名,从不作此念想。”
“小兄弟何必自谦,我看你也是有才识之人。要知道一朝金榜题名,功名利禄可就全都有了。”
萧辰淡淡一笑,道:“我是懒散之人,幸而是看不见。这些东西好虽好,得来却太累,还是不要也罢。”
长须者笑叹口气,又问道:“小兄弟此言差矣,便是不求功名利禄,也可为民请命,替民申冤,青史留名,不也甚好?”
萧辰仍是摇头:“留名又如何,不留名又如何,别人怎么看我,与我有何相干。”
闻言,长须者微微一笑,再问:“阿虎告诉我,他看得出你功夫不弱。我且问你,你学这一身功夫,却不见你行走江湖,也不见你报效国家,那么你学来何用?”
萧辰不答反问:“我请问先生,何为江湖?何为国家?”
听到如何反问,长须者不但不恼,反而抚掌大笑,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处江湖之远,居庙堂之上其实原是一样的。”
阿虎在旁却听不明白:“先生,那到底何处为江湖,何处为国家?”
“江湖在你心中,国家也在你心中。”长须者笑道。
阿虎仍是不解:“在心中有何用?现下我心里自然有,可如何才能报效国家呢?”
“这样就已经很好了。”长须者温颜对他道,“你以为非得文死谏、武死战才算得上是报效国家么?”
“可是现在我什么都做不了?”阿虎郁郁道,“要是您能让我留在京城,好歹我也能做点事情。”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难道非得在京城里你才觉得有可用之处么?”
此时萧辰已不说话,静静听着他二人一问一答。白盈玉朝他挨过了,低声问道:“他问你这些做什么?是想要你跟他走么?”
“我也不甚明白。”
萧辰本以为他想劝自己博取功名,但自己已经明确拒绝。原以为他会失望作罢,却未料到他竟会抚掌大笑,倒似乎是正中下怀。
那边,长须者仍在开解阿虎,后者仍旧想的不甚明白,只含糊应了。
长须者见状,倒也不沮丧,微笑以对,拍拍他肩膀道:“你现下不明白并不要紧。再过两年,我自然会送你上京去。”
阿虎闻言一笑,起身长鞠到地:“多谢先生!”
“起来起来,谢什么…”
长须者笑了笑,伸手将他拉起。
旁边,萧辰与白盈玉心中愈发疑惑,待各自上了马车。白盈玉才急急问萧辰道:“你还记得方才他说送阿虎上京么?”
“嗯。”
“听话中意思,送他上京,好像就是要送他去当官。虽然不知道会是什么官职,可京官岂那么容易能当上的,他说话又那般轻描淡写。”
萧辰颦眉摇头:“我也不明白。听说易尚文开办书院…”
“书院?!”白盈玉一惊,“难道是西塘书院?”
这点萧辰并不清楚,故而只能摇摇头:“西塘书院很有名么?”
“呃,我爹爹在世时说过,这些年来,朝廷新进官员里头,有好些个都是来自西塘书院。听他话中的意思,这个书院很是了不得,从里面出来的人也都不是泛泛之辈。”
萧辰沉吟片刻:“既然如此,还是离他们远些得好。”
白盈玉默然不语,半晌才道:“你不是说,他还有事想要告诉你么?”
“是啊…”萧辰无奈,“不管他想说什么,说完之后,我们仍过我们自己的日子,我不想和他掺和到一块去。”
“嗯。”
白盈玉心中仍是有些忐忑不安。
接下来两日,因为萧辰的刻意回避,长须者虽然几番想找他恳谈,但都谈不起来。萧辰的打算很简单,等到大家以真面目相对时再谈正事,此外便没必要增进感情。
直到这日午后,马车经过连日来的艰难跋涉,终于到达了牛头山脚下的清源镇。
萧辰二人所乘马车不停,继续往山上家的方向驶去。白盈玉悄悄撩开车帘朝后望去,长须者的马车哒哒地跟在后头,毫不避忌。
“二哥,他们还跟着呢。”
萧辰听车轮声便知道了,微微一笑:“忍了两日,还是早些说明白的好,免得大家都憋得辛苦。”
白盈玉忧心道:“他若真是西塘书院的院主,那可真是了不得的人。二哥,说不定你会被他说动,你虽然看不见,可才识却不弱于人,他若想招门客…”
“你在怕什么?”
“我爹爹就是朝廷里头的人,可最后却…那里头就是个大泥潭,能像包大人那样的人少之又少。我不希望你也被搅到那里面去。”
萧辰握了她的手,微笑道:“放心吧,我平生最厌官场,无论如何他怎么说,我也不会去的。…快到家了,你可饿了?”
马车正从竹桥上驶过,吱吱呀呀地响声。
白盈玉自窗口望出去,便看见竹林掩映之中被雪妆点的飞檐,还可见隐隐有炊烟袅袅上升,亲切感油然而生,欢喜笑道:“我看见了!有炊烟,家里有人!”
“有人?”
萧辰倒未料到,细想了下,几位师兄妹都没可能回来,难道是师父回来了?
“会是谁?”白盈玉问他。
“大概是师父。”想到师父会在家,萧辰也很是欢喜,“你也正好可以正式拜见他老人家。”
“呃。”
白盈玉不由有几分羞涩,自顺德一别,不过短短数月,而现下自己已经成为了萧辰的妻子,当真是世事难料。
“那他们怎么办?”她指的是跟在后面的马车。
萧辰却显然轻松了几分:“若是师父在,也许还好些。”
第七十章 故人重逢
马车渐近,能看见院门的时候,白盈玉轻轻“啊”了一声:“二哥,门口停了辆马车,是家里的吗?”
即使她不说,萧辰也已经听见了马蹄哒哒踩踏、还有马儿时不时喷着响鼻的动静,眉头颦起:“你再看看,马车上可什么标志?”
白盈玉细细瞅去,在马车前面插着一方小旗,待她辨清上面的标记为司马时,她楞了楞…
“是谁?”萧辰问。
“好像是洛阳司马家的人。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她不安问道。
因不愿她多虑,故而之前萧辰并未告诉她司马扬曾经来过蜀中之事。此时他也是微微吃了一惊,皱得愈发紧,沉声道:“任他是谁,待会我都会让他们走。”他未料到司马扬居然还在这里,想到之前司马扬已经猜测到白盈玉的真实身份,他着实不喜在此时此地见到司马扬。
马车已经停在了院门口,萧辰下车来,请车夫收拾好马车上的东西送进屋来。他则牵着白盈玉,径直推门而入。
门内,堆了满地的东西,把萧辰绊得晃了一下。
自小在家中,虽然人多物杂,但各种各样东西都会有其固定所在,绝对不会妨碍到萧辰,这自然也是他在家中最为放松的缘故之一。而此时想到门内的不速之客,萧辰本就不甚欢喜,加上又被绊了一下,他想都未想,撩袍踢去,那不明物件直接飞入厅堂。
并未听见物件落地之身,只听见一阵衣袍带起的风声,然后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你这娃娃,有客在,莫乱发脾气。”
“师父!”萧辰听见杨渐的声音,心头一松。
白盈玉自他身后转出,方看见厅堂中的杨渐,还有旁边的司马扬,深吸口气,便随萧辰一同上前拜见。
“师父…”萧辰始终未松开白盈玉的手。
杨渐又岂会看不见,笑道:“你们两个娃娃一块回来了,好得很,好得很,正好陪我过年。”
“她现下已经是我媳妇了。”萧辰直截了当道,这话即是对师父说,也是说给旁边的司马扬听。
“呃,好得很,好得很。”
杨渐笑眯眯地接受了白盈玉的行礼,两手将她扶起,笑道:“辰儿脾气不好,都是我惯的,你多担待着。”
“不会,他很好。”白盈玉微笑道。
“难道你没见过他发脾气的模样?”杨渐笑问道。
白盈玉细声答道:“见过,所以我知道,他发脾气并不是无缘无故地。”
杨渐大笑起来:“呃,辰儿这脾气难得你能明白他,好得很,好得很…回头再多生几个娃娃,就更好了!”
白盈玉顿时羞得脸通红,忙垂下头,半躲到萧辰背后。
“那是自然。”
萧辰理所当然道。
他们谈得热闹,司马扬倒被晾在一旁,想说又插不上话,眼角余光突又看见两人立在了院口,忙转头望去…
他尚未开口,便听见其中一人笑道:
“二十年未见,司马大人别来无恙。”
司马扬楞住,紧盯着这来人细细端详,半晌才迟疑道:“你…你是易经略?”
长须者缓步上前,微微笑道:“没想到司马大人还记得我。”
“你、你当真是易经略,你怎么会来此地?”
“我跟着他来的。”
易尚文转身望向萧辰。
萧辰微微一笑:“易先生,现在您总算愿意表明身份了。”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见他如此平静,易尚文明白他大概之前就已经猜到。
“我在京城曾见过卫朴,他说先生已往蜀中而来,没想到我们会在破庙遇上。”
“如此说来,在破庙时你就已经猜到我的身份?”
萧辰颔首。
易尚文无奈一笑,转而欣慰点头:“不愧是萧逸之子,虽然目盲,但聪明才智不在你爹之下。”
“是我师父教得好。”萧辰淡淡道。
“这娃娃,想夸我也不该是这时候呀!”
杨渐笑着拍拍他肩膀,招呼众人落座:“都坐都坐,灶间正坐着水,回头看是要吃饭还是要喝茶…”
白盈玉忙盈盈道:“我去。”
“你会么?还是我去吧。”萧辰转头低声朝白盈玉问道。
白盈玉脸一红:“喝茶还行,要是吃饭…”
萧辰似笑非笑地哼一声,拉了她的手往灶间走去,径自把司马扬和易尚文都丢给师父招呼。
看着这对小儿女离去,杨渐笑着打了个哈哈:“这两娃娃刚成家,黏糊劲还没过去,包涵包涵。”
易尚文含笑点头:“都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明白明白。”
司马扬眯着眼睛看白盈玉的背影:“我说他怎么老护着那人,原来如此…”他摇摇头,似乎不甚看好这对小夫妻。
与两人天南海北地胡侃一通之后,杨渐寻了个借口溜到灶间,见萧辰正慢条斯理地在教白盈玉洗蘑菇。
旁边,米已经淘好,尚在萝中,还未下锅。
“我说你们一顿饭还要做多久?”杨渐探头问道。
萧辰不紧不慢道:“急什么,等师父你和他们聊完,送他们走,再吃饭不迟。”
“外面那两位,哪一个也不是省油的灯,你躲是躲不过的。”杨渐悠悠道。
萧辰不做声,接着洗蘑菇,半晌才问道:“司马扬来作什么?”
“他啊,他来替我们修房子的。”
“什么?!”
“反正他是这么说,说上回来的时候,觉得咱们这房子有点旧,该好好修一修,所以他就…”
“师父你怎么不拦着他?”萧辰皱眉,“房子好好得修什么?”
“我寻思着这房子也有些年头了,修一修也是好的。再说他那么热心,我们也不能泼冷水是不是?想修就让他修吧,权就当是行善事了。”
“不要,修房子太吵,我不喜欢。”萧辰干脆道,“师父你让他回去。”
“他把修房子的材料都运上来了,就等着明日工匠过来。”杨渐开始摸萧辰的脑袋,被后者不满地甩开,“乖,忍两天就好了。”
萧辰仍是神情郁郁。
白盈玉猜出几分他的心思,遂朝他道:“你不用担心我,我不要紧的。”
萧辰暗叹口气,未再说话:此时他不能告诉她,司马扬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
第七十一章 一语惊人
直到天将黑,萧辰才与白盈玉把饭菜端了出来。
司马扬带来的家丁和跟着易尚文来的阿虎都被遣下山去住,而司马扬与易尚文都还在,显然他们是打算蹭一顿饭,并且看架势,大概准备连晚上都呆着不下山。
“好久没尝你的手艺了。”杨渐闻着香气,啧啧感叹,“自从你教会小七之后就没再下过厨,今日真是难得难得。”
白盈玉给诸人添好饭后,抿嘴一笑,附耳萧辰,悄悄问道:“日后是不是教会了我,你也不下厨了?”
萧辰想了想,唇边逸出一丝笑意,却又不说话。
“嗯?你在想什么?”她奇道。
“都说女人怀了孩子之后口味刁钻,我在想那时候不知道你会想吃些什么,也不知道我做不做得出来。”萧辰如实答道。
白盈玉脸飞红:“什么嘛,牛头不对马嘴。”
司马扬与易尚文皆未想到饭菜竟然是萧辰做的,几筷子之后,只觉得味道鲜美,吃惊不小,忍不住都赞叹起来。
“这方面,你小子比你爹强。”司马扬哈哈一笑,转头问易尚文道,“对吧?”
易尚文点头笑道:“确是不易,确是不易啊。”
他二人在多年前便仅仅是点头之交而已,实在称不上什么知交好友,二十年后乍然在此相逢,彼此间都存有戒心,并不将各自心思吐露。故而,两人在饭桌上都只说些场面话,并不谈过多当年之事,至于探究真相更是只字不提。
如此一来,萧辰与白盈玉倒吃了顿安生饭。
杨渐他原以为萧辰脾气古怪,加上目盲,要找到中意之人不易,眼下见徒儿娶了亲,心中实在替他欢喜,饭多吃了好些,酒也多喝了好些。
一时吃罢,白盈玉收拾了碗筷洗净,刚想给众人煮茶,被萧辰拦住。
“师父已经给他们安排了房间歇下。不用煮茶,咱们这里又不是客栈,你又不是店小二。”
白盈玉笑着抚了抚他皱起的眉心,仍是把茶团掰开放进壶里,坐到风炉上,柔声道:“我知道你心里烦。司马扬对我如何且不提,可对你却是真心实意地好,也算是你我的长辈,我不想失礼。”
萧辰拥住她,下巴在她头顶蹭了蹭,低低道:“你放心,这事我会尽快解决,以后不会让他们再来烦着我们了。”
“呃…”
“你且回去歇着吧,茶煮好了我给他们送过去。”萧辰松开她,把她往外推。
“可是…”
“去吧。”
萧辰催促着她。
瞧他神情,白盈玉猜到他是要与易尚文深谈,遂不再多说,抱着小玉回了房去。
司马扬与易尚文的房间,一东一西,中间相隔甚远,不能不说杨渐实在明白徒儿心思,特地如此安排。
在自己家中,萧辰自然是轻车熟路,端着茶盘走到房间门口,叩开了易尚文的房门。
见是萧辰来,易尚文也是在意料之中,忙拉了椅子让他坐下。
“本来我已来过这里一趟,可那时候你家中无人,只好回去。没想到只过了几日,这里倒是热闹起来了。”易尚文笑叹道,“更没想到,司马大人也找到了你。”
萧辰淡淡一笑:“这事也是凑巧了。”
易尚文注视了他一会儿,含笑道:“你既然在京城见过了卫朴,那么,想必你也知道我为何来找你。”
萧辰点头。
“可是我看你对于当年的真相似乎并不是很想知道。”自萧辰的态度,易尚文看得出来,这也是他感到最奇怪的地方。
萧辰沉默片刻,才道:“您既然见过卫朴,那么您可知道卫近贤卫伯父是为何而死的?”
“我略知一二…”
“如果我不去,他也许就不会死。”萧辰道,“真相是什么对我来说虽然很重要,但我不愿因为它而去伤害到别人。”
“我明白了。”易尚文点点头,赞许地望着他,“…你师父把你教的很好。”
萧辰淡然不语。
“卫大人不愿将真相告诉你,是因为他认为你只要好好活着,就够了。而我千里迢迢赶到这里,要将真相告诉你,是因为我希望你知道真相之后,会活得很好。”易尚文说完这两句后,重重道:“现在我告诉你:你爹爹萧逸,当年的确是私通敌国,他并没有被冤枉!”
闻言,萧辰身体陡然僵直,脑子空荡荡,一时也无法思想。
这段日子以来,他从一开始认为爹爹是叛国者,到逐渐查明爹爹可能是被冤枉的,再到探查凶手,他几乎已经认定了爹爹的无辜。却未想到,末了易尚文会告诉他,爹爹仍是一个叛国者。
而易尚文话音刚落,门就被人猛地踹开,司马扬直闯进来,逼到易尚文面前,怒道:“我就知道你来这里没好事,你说这话,以为都督在九泉之下就听不见么!”
萧辰早就知道司马扬在外间偷听,只不过懒得点破,此时更无心思理他,只朝易尚文沉声问道:“先生如此说,可有证据?”
“除了生就一张嘴,空口白牙的胡说,他能有什么证据。”司马扬怒气未消。
虽然被司马扬指着鼻子,易尚文仍旧从容不迫,稳稳道:“当年审案时,呈堂证供便有萧都督与西夏将军的来信,那便是他亲笔写的。”
“那是被人陷害的!”
司马扬虽然没有证据,但他怎么也不相信萧逸会私通敌国。
“不,那是真的,是他写的,是我看着他亲笔写下来的。”易尚文的声音极缓,可对于屋中其他两人,却仿佛炸雷一般。
司马扬怔住,死死盯着易尚文,后者神情平静得出奇…
“你这话不对,当年你与都督根本无交情可言,就算都督写信,也不会当着你的面写。”司马扬愤然反驳。
“当年,我与萧都督确实毫无交情可言。”易尚文点头,“直到发生了那件事情…”
“什么事?”
“咸王欲反。”
听到这四个字,司马扬呆住:“什么!咸王欲反,当年有这回事吗?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易尚文叹道:“你不知情,是因为萧都督不愿你牵扯其中,所以那时候特地让你回乡探亲,你可还记得?”
司马扬又呆住。
第七十二章 深夜密谈
听到咸王二字,萧辰率先想到的便是卫近贤的那些疯话——“那日,你问伊吕伯夷,我会效仿何人?我说,自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虽不想成人杰,但也不想做刀下鬼…”
原来想反的人是咸王,他早就该猜到才是。
“咸王想造反,他可是去找过我爹爹?”
“不错,本来咸王就常与你爹爹在一块打猎。虽说这只是他为了迷惑朝廷的一个幌子,但日子久了,他确实与都督也有几分交情。”
“爹爹不肯?”
易尚文点头:“萧都督心中是不愿意的,但面上还是敷衍着他,且一直在暗中探查咸王兵力粮草所住。”
“等一下!”司马扬不解道,“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司马大人莫忘了,当年我是顺德经略使,咸王自然也派人来找过我。”易尚文目光郁郁,仿佛二十年前的那一幕一幕重新回到了他的眼前,“当时的我,实在是呆得很,我直接就去找了萧都督,要他派兵捉拿咸王。”
“我爹爹是不是把你赶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
萧辰道:“因为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的。”
易尚文闻言,微笑道:“不错,你爹爹确实当众把我赶了出来,可是那天夜里,他又悄悄地来到我府里。”
司马扬武将出身,这些年做生意拿主意的又都是他大哥,脑子转得也比旁人慢些,急急问道:“你们为何不上报朝廷,让朝廷派兵来?”
“那晚,都督来的时候,我正在写上奏的折子…”
对于那晚,易尚文记得清晰异常。
那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甚至连风都没有,异常的安静,异常的闷热。
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滴,他用袖子随意擦了擦,便拿起笔蘸墨,那瞬一个声音自书房外慢悠悠地传来:
“我若是你,我就不白费这功夫了。”
“谁!谁在外面!”
易尚文被骇了一跳,抬起头朝窗外怒问道。
一人披着玄色斗篷缓步迈进来,站定后方不紧不慢地摘下兜帽,脸上微微挂着笑:“易经略,火气还没消?”
“你!”
易尚文吃了一惊,转而怒道:“你来做什么?!日里你已经说得够明白的了,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请你出去!”
“火气还不小。”尽管见他气得不轻,萧逸仍是一派风轻云淡,反而在就近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斜歪着瞅他,似笑非笑道,“以前有没有人教过你,气恼的时候最好什么事情都不做,否则做什么错什么。”
“我不用你来教…你,你是怎么进来的?”易尚文猛然意识到,萧逸进来并无家仆通报,实在蹊跷。
“翻墙。”
萧逸简单道,又似想到什么,开始掸衣袍上沾染的青苔。
易尚文气结片刻,随即满腹疑惑,盯着他问道:“你究竟有何事非得要翻墙进来?”
由于意识到了什么,他的语气已经稍稍放缓,萧逸却偏偏还要刺他两句:“我自然比不得易经略,风声鹤唳,仍可阔步当街,果然是坦荡君子。”
“你…难道你以为我会怕了咸王么?”
萧逸轻轻一笑:“自然是不怕,可又能有何用。”
“日里你说过,我是不自量力,螳臂当车。”易尚文冷哼道,“你大晚上翻墙进来,不会是为了再把这些话说一遍吧?”
“当然不是!我是来告诉你,这折子你不必费心往上递。”
“你是来当赵祈的说客?”
“我若是他的说客,又何必翻墙进来。”
萧逸直摇头,用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眼神看着易尚文。
易尚文被他弄得狼狈,不耐道:“有话请说,说完快走!”
直到此时,方见萧逸面色一肃,沉声道:“我此行来,是因为有事想请经略大人帮忙。”
“何事请说。”
“上书圣上,弹劾我玩忽职守,不理军务,致使边界不稳。”
“…”
易尚文怔了半晌,也想不明白他的用意:“都督有何用意?”
萧逸却又不愿回答,淡淡笑道:“这不是什么难事,况且也有据可循,相信对于易经略来说,是办得到的。”
见他不愿说出缘故,易尚文心中不满,只道:“事有轻重缓急,你要我上这个折子,可以,不过还得过些时候。”
萧逸一笑,瞥了眼他书桌上的奏折,淡淡问道:“我来猜猜这个折子递上去,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一则是圣上没看见,那么说明有人把折子压了下来,你大概就要走霉运了…”
“你想吓唬我?”易尚文冷哼,“我知道朝中定有咸王收买的人,但我不相信你们就能只手遮天。”
“不是,”萧逸缓缓摇头,“我是想告诉你,可能你会付出很大的代价,而结果却什么事都没办成。好,那我们来说第二种可能,圣上看见了你的折子,龙颜大怒,派人来探查虚实,然后调集兵马,剿灭叛军。”
易尚文仍是冷哼,眼中有不屑之色:“怎么,你们怕了?”
“怕?”
萧逸作皱眉苦思状,道:“让我想想谁会怕?咸王么?他等得就是造反的这日,求之不得,自然是不会怕的。圣上么?圣上可调天下兵马,胜咸王数倍,自然更不会怕。你猜,这个怕的人会是谁?”
易尚文被他说得疑惑起来,忍不住问道:“谁?”
萧逸盯着他望了许久,才低低叹了口气,道:“兵祸绵延,生灵涂炭,成王败寇是谁姑且不论,百姓何其无辜。”
听到这句话,易尚文无言以对,颔首不语。
见他稍稍冷静,萧逸这才慢慢道来:“咸王是小心谨慎之人,此时他虽粮草齐备,但绝不会贸然出兵,必定要等一个最佳时机。便如同浸油柴火,一触即发,你若在此时上折子,无异于丢下火种,正逼着他立时起兵造反。”
易尚文心中犹豫不决:“可事到如今,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咸王养精蓄锐,万一…难道你有什么办法不成?弹劾你又有何用?”
“弹劾我其实没什么用,但朝廷若重新任命顺德都督人选,对于咸王来说,也是一种钳制。”萧逸似笑非笑,“在他眼中,我几乎是废人一个。”
“可究竟要如何才能阻止咸王造反呢?”易尚文发急。
“唯四字而已——釜底抽薪!”
第七十三章 人生自古
听到此处,萧辰已经明白了一切,反复深吸了几口气,还是抑制不住胸中乱冲乱撞的热流,想开口说话,却又发不出声音来,唯有泪水自眼中滚滚而下…
易尚文不知该如何相劝,只能伸手在他肩膀上重重按了按。
司马扬在旁若有所思,问道:“都督是私通敌国,为得就是让西夏人入境来抢掠咸王储备的粮草?”
易尚文点头:“不错,这正是他的计策。我与他商量过,只要西夏人一入境,我便向朝廷发出八百里文书,只说西夏人大举压境,请求援兵。而在朝廷援兵到达之前,为了让西消耗咸王兵力,都督按兵不动。”
司马扬连连摇头,不可置信道:“这步走得也太险了,都督难道不知道,万一被发现私通敌国,便是诛九族的罪…”
他哑然而止,忽觉得自己说了极可笑的话,早在二十年前,都督便已经被腰斩,这一切的一切都督又怎能不知呢。
易尚文长叹口气,低道:“这件事其实一直进行得很隐秘,除了我与都督,并无人知晓。我因为钦佩都督为人,所以迟迟也没有写弹劾他的折子,倒是都督因此催了我好几次。如今想来,也许当初写了折子,他说不定还能平安无事。”
“此话怎讲?”司马扬不解。
“他若被贬,也许咸王还不一定会疑心到他身上。”易尚文叹道,“当初,我真是太天真了!”
“若如先生所说,此事极为隐秘,那么咸王为何会疑心到爹爹身上?”
萧辰颦眉问道。
易尚文摇摇头:“当中缘故我也不清楚,我猜应该是有人走漏了消息…”
“谁?”
司马扬听到此处,腾地站起来:“白宝震,一定是白宝震,他是都督身旁的书童,与都督关系最近。”
“白宝震!”易尚文记起这个名字,奇道,“他不是之前在江南贪没案中被斩的姑苏织造么?怎么,难道他就是当年都督身边的书童?”
“不错!都督死后,他便去考了功名,竟然也让他一路扶摇直上,当上了姑苏织造。”司马扬越想越觉得自己所说有理,“你说说,若其中没有猫腻,背后没有靠山,他如何能这般。”
说到此处,他望向萧辰,沉声道:“你既是都督之子,不能替父报仇也就罢了,难道还要娶仇人的女儿…”
萧辰打断他,冷言道:“伯父也仅仅是猜测罢了,并无真凭实据,即便退一万步,确实如伯父所言,那也是她爹爹所为,与她并无关系。现下,她已经是我萧辰的妻子,今生今世,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好好待她。”
听他二人之言,易尚文微微发了一会怔,才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所娶的,正是都督书童的女儿。”他摇头笑叹,“这世间的巧事,真是都赶到一块去了。”
“他如此大逆不道,你居然还笑得出来!”司马扬怒道。
易尚文奇道:“如何大逆不道?”
“白宝震很有可能就是出卖了都督的那个人,他娶仇家之女,难道还不是大逆不道么?!”
易尚文摇头:“如果白宝震真的就是当年那个书童的话,他一直当上姑苏织造,恰恰说明他与咸王没有什么关系。”
“这是为何?”
“他若是咸王党羽,当今圣上绝不会用他。”
萧辰眉头一皱,问道:“如此说来,圣上是知道此事的?”
易尚文惊诧于他的敏锐,也有些懊恼自己的失言,迟疑半晌,点头道:“不错,当年都督死得太惨,后来当今圣上,也就是当时的太子来顺德巡查时,我便将此事密奏,希望能为都督正名。圣上登基之后,便不着痕迹地把朝中咸王党羽剪除…”
萧辰冷哼一声,仁宗并没有为爹爹正名,他只关心自己的江山稳不稳。
“爹爹并不是为了他赵家江山,何须他来正名。”
“圣上…”易尚文深叹口气,无奈道:“当初下令处斩的是先皇,若替都督正名,岂不是说先皇误杀好人,故而圣上也是万般无奈。”
“先生不必多言。”萧辰微一挥手,不愿易尚文再说下去,“爹爹求仁得仁,他人明不明白,他又怎会在意。”
“不错,都督的为人确是不会在意。但你是都督之子,所以我千里而来,便是要告诉你当年真相。别人都可以误会他,但是你不可以。”
萧辰静默,之前听别人说起的爹爹种种复从脑中闪过——穿过血污,他的脸俊逸依旧,从容依旧,双目柔和悠然,望着天际层云,径自出神…
爹爹,你求仁得仁。
那一刻,你想得可是娘和我?
萧辰心头一痛,艰难启齿道:“先生,我娘可知道当年的这些事?”
“这个…”易尚文为难地摇头,“我也不知道都督是否曾经告诉她。”
萧辰黯然,缓缓起身,走出出,门外月光皎洁,柔和地洒落在他身上。
望着这清俊瘦削且似曾相识的背影,易尚文与司马扬对视一眼,心下皆是一阵怅然。
直拐到临水的廊上,萧辰才低低道:“师父,屋顶不牢靠,你还是下来吧,不然回头还得漏雨。”
话音刚落,屋檐上传来几声尴尬的讪笑,然后杨渐翻身落下:“所以我说得把房子修修嘛…今晚月色不错…你饿不饿?”
萧辰没搭理他这些废话,直接问道:“您都知道了吧?”
“…嗯。”
萧辰便没再说话,静静靠在栏杆旁,径直想着什么。
杨渐看不过眼,上前拍着徒儿肩膀,低道:“你娘当年生你的时候,很难,流了很多血…她是咬着牙,拼着命把你生下来的…她说,你爹爹命不好,但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她一定要给你爹爹留个后,求我把你抚养成人。”
萧辰的泪随着杨渐的话慢慢滑落。
“你看,不管你娘知不知道,她始终都相信你爹爹。”杨渐道,“如果她能抚养你长大,她也会这么告诉你的。”
“我知道。”
“知道就好,别怨他们。”杨渐道,“人生在世,总有些有些事情不得不做,他们根本没有取舍的余地。”
萧辰举袖掩去泪水,自嘲一笑:“与爹爹相比,我实在是百无一用。”
杨渐也笑道:“谁说的,赶紧生几个娃娃,然后教娃娃念书习武,这也是正经事,一点都不比你爹爹差…去吧去吧,找你媳妇去,别老让人提心吊胆。”
“呃…师父你?”
“去去去,你管小媳妇去,别来管我老头子。”
萧辰微微一笑,迈步往自己屋子方向而去——那里,烛火温暖,有人在灯下笑意盈盈。
尾声
五年后。
山下私塾,孩子们的读书声朗朗不绝于耳:“…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萧桑桑口中跟着摇头晃脑地念,手心中却藏了一只蝈蝈,冷不丁蝈蝈大叫起来,把旁边的萧果果吓了一跳。
“夫子!妹妹抓了只蝈蝈!”
萧果果告状,崭新的鞋面上立时被妹妹狠狠地踩了一脚,两人怒目而视。
苏倾微叹口气,缓步走过来,拉开这对斗鸡般的双胞胎兄妹,才蹲下身子朝萧桑桑道:“上课的时候怎么能玩蝈蝈?”
“我没有玩!”萧桑桑抗议道。
萧果果立马驳斥她:“你就是在玩,我看见了!”
“没有,就是没有!”萧桑桑大声道,“蝈蝈说它也想听夫子讲课,我是带它来上课的。”
苏倾楞了楞:“蝈蝈想听课?”
“是啊,它这么告诉我的。”萧桑桑理直气壮道。
萧果果在旁冷哼道:“每次都学我…”
萧桑桑装着没听见,继续道:“上次哥哥都可以带鸽子来听课,现在蝈蝈也要听课,夫子不能偏心!”
“这个…”
苏倾脑袋有点发胀,有时候他实在拿萧辰这对儿女毫无办法,正自思量该想个什么法子才好,便听见窗外有人轻咳几声,抬眼望去,白盈玉与唐蕾立在外间,唐蕾正自掩着嘴笑…
白盈玉无奈唤道:“果果,桑桑,你们出来。”
“娘!”
萧果果与萧桑桑相互推搡着奔出来,扑向白盈玉。
“你们又淘气!当心夫子告诉爹爹,到时候便得在家里让爹爹教你们念书,可就别想再出来玩。”
“爹爹呢?”两个孩子东张西望,生怕萧辰在附近。
“爹爹还在家。”
一人刮了一下小鼻子,白盈玉拉着萧桑桑:“快把蝈蝈给娘,娘编个笼子替你养起来,回家再玩。”
萧桑桑手背在身后,讨价还价:“那娘不准告诉爹爹。”
“娘,我也要蝈蝈笼子!”萧果果急忙道。
萧桑桑奇怪道:“你又没有蝈蝈,要笼子做什么?”
“待会我让爹爹替我抓一只,爹爹耳朵灵,一听一个准儿。”萧果果得意道。
萧桑桑皱眉想了一会儿,松手把自己的蝈蝈也放入了草丛。
白盈玉见状,抿嘴一笑:“为何把蝈蝈放了?”
“我也要爹爹给我抓。”萧桑桑嘟嘴道,同时瞪了一眼萧果果。
萧果果哼了一声,背过身去。
“好了,你们俩快进去,不许再捣蛋,莫让夫子生气。”
白盈玉哄着这对宝贝儿女进课堂去,才无奈地叹了口气。
唐蕾直摇头:“你家这两个宝贝,天天都有新花样,除了他们爹爹上课还老实些,其他人还真是没法教。”
白盈玉挎着篮子,同唐蕾一块朝私塾外走去,边走边苦恼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教才好,与其他夫子都说过,孩子不对的时候,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可还是不行。”
“那当然了,这两孩子人虽小,可跟他们爹爹一模一样,胡搅蛮缠的道理说得一套一套的,苏呆子都说不过他们,怎么罚?”
白盈玉语塞,半晌叹道:“这我可没法子。”
唐蕾接着摇头:“你当然没法子,什么样的爹爹就有什么样的娃娃。…不过话说回来,依以前萧二哥那种性子,我还真是想不到他竟然会办起私塾来教孩子。”
白盈玉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带过:“他说,总该做点事情,老闲着不好。”
五年前,易尚文曾力邀萧辰往西塘书院,萧辰考虑再三,终觉得不合性子,因此婉拒。但他也不想荒废一身所学,故而在山下开办私塾,教授孩子。她在心中知道,他之所以这样,是因被萧逸所感。
回到山上家中,放下篮子,白盈玉在临水的廊上寻到正在与苏醉对弈的萧辰。
“下完棋,帮我个忙。”她附耳在萧辰耳旁低道。
“怎么了?”
萧辰本欲捻子,停手问她。
“我答应帮孩子编两个蝈蝈笼子,可又不会编,你帮我编,可好?”
萧辰好笑道:“不会你还答应?”
他对面坐在轮椅上的苏醉笑道:“这个我在行,待会我来编。”
“那可真是多谢了!”白盈玉笑道。
有人代劳,萧辰倒无异议,只是慢吞吞道:“苏兄,你编笼子归编笼子,可也不能偷藏棋子啊?”
苏醉哈哈大笑,把趁着萧辰分心时偷藏起来的棋子复拿了出来:“萧兄好耳力…我不下,每回都是输,我还是编笼子去是正经。”
摇着轮椅,他嘎吱嘎吱地走了。
白盈玉俯身蹲下,朝萧辰笑道:“你就不能让他一回么?弄得他都得偷棋子了?”
“不行,真让他赢了我,孩子们该失望了。”
萧辰理所当然道。
白盈玉噗嗤一笑,推推他道:“刚买了好新鲜的鱼,你做么?”
萧辰舒展了下身子,起身叹道:“当然是我做,从你到苏家兄弟,再到他们媳妇,每一个都说要跟我学厨艺,可每个都只学个半桶水。”
“你做的好吃嘛,再说孩子们也喜欢。”白盈玉笑着又劝道,“苏家嫂子又刚怀了孩子,怕腥得很,你做的才没有腥味…我来帮你淘米做饭。”
两人边说边往灶间走去。
身后,一轮山月初升,光华浅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