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月未见,倒觉得这小子似乎瘦了一圈,赵钟汶用力捏了捏他肩膀,笑道:“虎威营怎么样?真比咱们这里好?”
缔素笑了笑:“还行。”
才发觉缔素旁边另一骑是阿曼,易烨皱了皱眉头,没想到这个西域小子果真又来找青儿,也不知是不是别有用心。阿曼半遮着脸,目光准确无误地看见稍远处的子青,因不知她身旁是何人,故而并不冒然上前。
“走吧走吧,还得先去买羊腿…”
知此地不宜久留,趁着缔素还未看见子青李敢时赶紧走,易烨笑着催促道。
徐大铁却不去牵马,憨憨地将手一指道:“子青还在那边,咱们得等她!”
闻言,易烨根本还不及反应,缔素便已循着铁子所指的方向望去…
众人皆是静默,除了徐大铁,他扯开嗓门朝子青大喊:“子青,快来!快来!我们要去买羊腿!”
子青立在原地,动也不能动,虽未回头,但料想缔素已经看见了自己和李敢。
“铁子、铁子,别叫了,青儿她不跟我们一块儿去。”易烨朝徐大铁道,同时担忧地偷瞥缔素。
缔素定定地望着子青和李敢的方向,始终一言不发,脸上僵硬地毫无表情,让人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
赵钟汶并不知缔素与子青之间的芥蒂,只担心缔素找李敢生事,上前便去拉他:“走吧,难得大家能聚一块儿,别惹事。他是校尉,咱们可惹不起。”缔素被他强扳过头来,脖颈强梗着,仍旧不说话,沉默着上了马。
见他肯上马,大概是肯走了,易烨微松口气,殊不料缔素狠叱一声,拨转马头,竟然就朝着子青李敢奔了过去,他连忙追去。
“这混小子!”赵钟汶骂了一句,赶忙也上马追过去。
早有一人行在他们前头,阿曼倒抢在了缔素的前头赶到子青身边,皱眉戒备地盯住缔素。
李敢并不认得缔素,但见缔素神色冰冷,也知其来意不善。
子青转过身,抬头望向马背上的缔素,眼底深处藏着悲悯,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我爹娘死了,你爹娘也死了…”缔素极缓极慢道,“可真正该死的人还活着,我真是不明白,你竟然还能和李敢站在一处,你的心里,难道就不恨么!”
“缔素…”
“你爹娘在九泉之下,何以瞑目?!”
缔素目光恨极,死死地盯了李敢一眼,再无多话,复拨马回去。见他总算没有动手惹祸,赵钟汶稍稍放心,连忙拍马追上。
“青儿?”易烨担心地看着子青。
“哥,我没事,你快去吧。”子青勉强挤出笑意道,“铁子该等不及了。”
“…嗯,那我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嗯。”
易烨离去,子青转过头来,朝李敢疲倦道:“你爹当年杀的八百羌人,缔素便是他们的后人。若是下次,他对你有无礼之举,还请你体谅。”
阿曼在旁已经明白李敢身份,目光暗沉,料子青不愿与此人多言,下马揽住她便要走,低道:“走,咱们回去。”
身后传来风声,正是李敢左手疾出,抓向阿曼正揽着子青肩膀上的手。
手腕被他擒住,阿曼转身冷笑,被抓住的左手手掌疾翻,竟然反握住了李敢的手腕,以此同时,弯刀已出鞘,声响轻如泉吟,脆如碧玉…
反射着雪地寒光,那瞬弯刀亮得刺眼,划了道弧线,竟是朝着李敢的手劈落下来!
这一生变甚快,李敢怎么也想不到面前这个少年出手如此狠辣,待想抽出胳膊,却被他牢牢抓住。
眼看刀将要劈断胳膊,李敢疾起飞腿踢开阿曼握刀的手。
阿曼侧身让开,却仍未放开李敢的胳膊,手上用劲,借着李敢胳膊之力,双腿腾空,连环般踢向李敢。
绛红衣袍在风中翻飞。
双腿疾踢,又狠又准地踢在李敢胸膛上。
李敢功夫本不弱,但看着这少年与子青甚是亲厚的份上,一直不愿出重手,故而暂落下风,被踢地连连后退。
“阿曼!”子青颦眉不解,好不容易缔素已走,想不明白这二人怎么会打起来。
听见子青的声音,阿曼方松开李敢的手腕,腾挪跃开,弯刀却仍未回鞘,转头朝子青笑道:“我知道他就是李广的儿子,你且看着,我来替你出气!”
“当年之事,与他无关,你别伤了他。军中私斗,若再打伤校尉,将军也保不住你。”子青急道。
阿曼歪头想了片刻,遂收了刀,笑道:“原来你是担心我,不是担心他。”
子青不答,皱眉望向李敢,叹道:“你走吧,莫再来了,钱两我会托人送至云中郡。”
“阿原,我只问你一句!”李敢行至她面前,定定望着她,“方才缔素说的话是不是真的?秦叔和秦姨真的都死的?”
子青静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嗯。”
仿若被巨锤击中,李敢身形微晃,强撑着又问道:“怎么、怎么死的?”
子青却不愿再答,也未再有只言片语,转身慢慢离开。
“自戕!”阿曼近似残忍地看着李敢,“因为内疚,因为觉得对不起那八百羌人,他自戕身亡。”
闻言,李敢踉跄后退。
阿曼逼上前,接着狠狠道:“…我若是你,绝没脸再来见她!”
说罢,他再不看李敢一眼,牵了马去追子青。
茫茫天地之间,李敢立在雪地中,心痛若绞,气闷难当,却是无地宣泄,只能任由世事如潮水般将自己淹没,直至窒息。
69第二章牵挂(一)
冬至刚过,各营便又紧锣密鼓地操练起来,除了日常必需的兵器操练之外,尤其各营之间彼此要配合的阵法,更是一遍又一遍,顶风冒雪地操练至烂熟。
虽然一直未有命令下来,但操练之余,累得精疲力竭的众人心中都能隐隐能感觉到——有人跃跃欲试地期盼着,有人忧心忡忡地等待着,还有人无所谓地埋头过日子。
那日,长安城的清晨与往常并无什么不同,空气冰凉清冽。刘彻立在宫栏边,凭台远眺,周遭尽是滴滴答答的声响…
屋脊上的积雪正在融化,沿着屋檐珍珠般地往下掉落,到了地上汇成细细长长的水流。磨得光亮的青石板上湿漉漉的,倒映出着宫栏旁的刘彻。
刘彻扯掉围在脖颈上貂绒暖脖,丢给旁边的内侍,任凭清冷的空气沿着脖颈直透入体内,低低道:“雪终于融了…去!八百里加急,替朕把去病召回来!”
“诺!”
内侍不敢有丝毫耽搁,脚步匆匆而去。
陇西郡,霍字旗在风中烈烈飘扬。
徐大铁射出箭箙中的最后一箭,正射在靶心边缘上,他乐得不行,拽着易烨直叫他看。
“了不起呀你!”易烨笑道,另把一捆箭矢放入他箭箙之中,“再来!说不定,祖宗保佑,待会还能射中。”
“等俺回去的时候,跟俺妹子说!”徐大铁喜滋滋地转身继续射箭去。
不远处,到河边刷过马的子青正朝他们走过来,神色异于寻常,似有心事。易烨自然最先留意到,待她走近便问道:“想什么呢?呆愣愣的。”
子青抬眼看了他一眼,咬了咬唇,沉声道:“我看见马槽里加了熟豆饼。”
“熟豆饼!”易烨眉毛扬起来,心疼道,“这些马倒是越吃越好了!照这么下去,若是哪天它们吃上羊肉馍馍,我也不奇怪。
“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易烨奇道。
“让马吃熟豆饼,是在为长途奔袭做准备。”子青凝眉道,“最多不超出三日,我们便要出征了!”
易烨吃了一惊:“这么快!也没听蒙校尉提过,一点风声都不透的?”
“既然是要突袭,事前是不该透出风声来,你我二人知道便好,你且莫说出去。”
“嗯。”
易烨虽点了头,目光却望向赵钟汶与徐大铁,子青循他目光,也明白他心中所想:出征在即,即使家人就在近处,赵钟汶与徐大铁却仍无法回去与家人再相聚片刻,让人心中怅然不忍。
“走的前一晚,会让留家书的,这是惯例。”子青低低道。
易烨怔了怔,才明白她的意思,不由自主地仰头长长吐出一口气来,白雾在空中消散,再无影踪。
虎威营内,邢医长收拾着他的旧书简,不停口地唠叨着。阿曼在旁,心不在焉地用竹刀削刮着竹牍,听着外间来来往往的马蹄声。
“老邢!”他唤了声邢医长。
邢医长犹撅着腚,埋首于书堆之中,再懒得去纠正阿曼这个西域人在言语上的不敬之处,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阿曼用刀背吱啦吱啦地刮着竹面,吹了吹竹屑,才接着道:“你这么大年纪,若跟着霍将军出征,老胳膊老腿,吃得消么?”
“想问什么就直接问,别拐弯抹角的,我可最烦这个。” 邢医长没好气地转头瞥了他一眼。
阿曼转头一笑,道:“将军若把你放在营里,我可不跟着你。”
“你不跟着我,跟着谁去!”邢医长哼了一声,“我知道你有两下子三脚猫功夫,没用,卷毛小子。将军从未让你跟着大军操练过,可见他从没想过让你跟着去。”
“你跟他说说,普通刀剑伤,我帮着包扎包扎也算凑合。”
“没用!将军是什么人,但凡有两下子的,没有他不惦记的。不让你去,肯定是有什么缘故。”
邢医长掏出册布套上满是灰尘的竹简,用力拍了拍,室内尘土乱窜。阿曼不甚在意地扇了扇,道:“你不肯帮忙,那我自己说去!”
“你说也没用。”邢医长自布套中取出竹简,摊开来,朝阿曼走过来,往他跟前一递:“看看这个,是楼兰文么?”
阿曼扫了一眼,点头:“嗯,这东西你打哪里偷来的?”
“什么偷的!送的、送的、人家送的。”
“谁送你这个,明知道你看不懂。”阿曼嗤之以鼻,“这不是糟蹋东西嘛。”
“你看得懂就行。”邢医长难得地陪笑,道,“快,读给我听听。”
“嗯…居延草药手札…”阿曼仅念了开头几字,便停下来不念了,挑眉望着邢医长,“下面的不认得了。”
“你…”
阿曼笑得无赖:“老邢,你去和将军说说,待事成了,说不定我便又认得了。”
“你这臭小子!还敢来威胁我!”邢医长作势卷起竹简便要打。
“别举高了,当心闪了腰…”
阿曼摆出一副任他打的姿态,还好意提醒他。
邢医长被他气得气不打一处来,恼道:“打仗有什么好玩的,一场仗下来,死的死,伤的伤,缺胳膊少腿,你当是儿戏啊。”
“我知道,可我还得去,这是要紧事,很要紧。”阿曼何等聪明,听出邢医长口风已有些松动,笑道,“放心,回来之后我还给你译这些破烂玩意。”
邢医长疑虑地看着他,这段时日的相处下来,阿曼常常被他责骂,却也不见动真气。这个西域少年整日看似嬉皮笑脸,心中却是严守着许多秘密,他直觉地明白这个西域少年绝不是一般人
“…不过我可不能保证将军一定会答应。”
“行!”
待入夜后,邢医长看灶头上的川贝炖梨已经炖得差不多,遂命阿曼拿下来,用伏兽银纹漆碗装好,覆上盖子,自己亲自拿了往霍去病大帐去。守在帐前的士卒见是刑医长,知道这老头脾气,未敢盘问,直接通报。片刻后,便听见霍去病在内请邢医长进去,遂放行。
“昨夜咳得可好些?”
邢医长进去后,也不管军中礼节,把炖梨放在案上,径自问道。
霍去病正拿了根小竹枝在沙盘前划拉,心不在焉道:“嗯,好…”刚说完,便又低咳了几声。
见状,邢医长叹口气,不满道:“拖了一冬天,连你的嗽疾都治不好,我算是没脸见人,干脆回家种田去得了。”
霍去病此时方自沙盘中抬起头来,朝邢医长暖暖一笑,道:“这老头又怎么了?谁招你惹你,我把他拖出去二十军棍。”
“哪来那么多废话,赶紧过来吃梨。”邢医长催促他道,“待会冷了吃下去,还不如不吃呢。”
知道惹谁也别惹这老头,否则叨咕起来要人的命,霍去病笑着丢了竹枝,起身到案几前坐下来,揭开盖子,随着热气冒出,一股梨子特有的清香直窜入鼻端…
他拿银匙挖起来,一口一口慢慢吃着,半晌抬眼,发觉邢医长还在跟前,就盯着自己吃梨子。
“有事?”他饮了口里面的梨汤,问道。
邢医长皱眉点了点头。
“说吧。”
“那个卷毛小子想跟着你出征,托我来给他说。”
霍去病低头接着又挖了一匙梨,送入口中,才道:“他没跟着大军操练过,没法去。”
“这理由我说过了,他压根不理,这孩子可不傻,知道这就是你一句话的事情。”
“将军就一句话,他不能去。”霍去病随口道。
邢医长直吹胡子:“他可没这么好打发,最好给个理由,要不然又把我老头子折腾一番。”
霍去病思量片刻,暗忖阿曼用心,微叹口气,道:“你让他过来,我来告诉他。”
等得就是这句话,邢医长又探身过去,皱眉问道:“他究竟是什么来历,你倒是和我说清楚。我瞧他实在有些古怪,并不像一般的西域人。”
“老头,又说大话,你才认得几个西域人,”霍去病抬头笑道,“他就是路上捡来的,身手不错,就留下了。”
邢医长哼了声,背着手自往外走,口中嘀咕道:“身手不错倒留着不用…当我老头糊涂…”临到帐门,又回头重重叮嘱道,“夜里若再咳了记得吃药!”
霍去病笑了笑,道:“知道,你现下就让阿曼过来吧。”
邢医长回去之后,不多时,帐外士卒通传之后,阿曼大步进帐来,见霍去病仍吃着炖梨,也不等他开口,自在榻上坐了,撑案支肘等着他吃完。
霍去病饮完最后一口梨汤,将碗匙一推,朝阿曼道:“你倒说说,你为何想去?因为恨匈奴人?想多杀几个?”
阿曼耸耸肩:“不行么?”
“你光图爽快,会给我惹麻烦的。”霍去病直摇头:“匈奴人中认得你的人怕是不少,混战之中你若是被人认出来,你想过后果么?”
“她一个人,我不放心。”阿曼直截了当道。
“原来你真是为了那个傻小子!”霍去病直摇头道,“他对你而言有那么重要么?连后果都不顾了。”
阿曼微皱起眉头,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眼下我不愿考虑那么多。”
“如果你在被匈奴人发觉,这事会给我惹很大麻烦,所以我是绝对不会应允的。”霍去病制止住开口欲言的阿曼,“而且,一旦匈奴人发觉楼兰两位王子都在汉朝,而且一位还随同汉军与匈奴作战,他们显然会认为楼兰已投靠汉朝,很有可能会对楼兰用兵泄愤。”
阿曼不语。
霍去病淡淡问道:“你难道就不为楼兰着想么?”
“…我早就被楼兰所丢弃的人。”烛光阴影下,阿曼目光郁沉,“在楼兰,没有一个人曾经为我着想过,我为何要替他们着想。”
霍去病半靠下去,撇嘴道:“楼兰虽说和我关系不大,可这事也不是我所希望看见的,匈奴人一旦取下楼兰,据城为守,对于汉军是个麻烦。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楼兰挺美的地方,那地方打起仗来,有些可惜了。”
铜制青玉二九枝灯,烛火交相辉映,连成一片模糊的光影,阿曼眼前似乎飞掠过那成群结队如红云般的火烈鸟,他一径沉默着…楼兰,是他美丽的故乡,是他回不去的故乡。
看着阿曼默然行出帐外,霍去病低首怅然地叹了口气,片刻之后,一跃而起仍回到沙盘旁边,收敛心神,凝眉细思。
70第二章牵挂(二)
如子青所说,两日之后,蒙唐果然宣布了即将出征的消息,他们仅有一日来磨砺戟刃,整修弓箭,包括留下信牍。
屋外,子青半蹲着,在磨石上一下一下打磨着铩刃。
屋内,易烨端坐在案前,替赵钟汶、徐大铁写信牍。
公孙翼晃晃悠悠地闲荡过来,在子青旁边蹲下来,看着她打磨铩刃,半晌也没说一句话。子青自是不去理会他,埋头专心打磨。
“你这样不行!”
瞧了一会儿,他伸手夺过她手里的铩刃,将她挤到一旁,自己似模似样地打磨起来,口中道:“得像我这样,手腕往下沉,刃才能磨得快!”
子青望了他一眼,问道:“你也是来托我哥写信牍的吧。”
公孙翼往刀石上浇了一瓢水,水花四溅,衣摆湿了一小片,他也不在意接着打磨:“写什么信,老子家里头都死绝了,哪还有人。无牵无挂,也挺好的,比你们强,哈哈哈…”他的笑声怎么听都有些干涩。
子青低首,有一瞬的茫然,表示赞同:“无牵无挂,是挺好的。”
狐疑地转头盯了她一眼,确定她并无讥讽之意,公孙翼才不自然地复转回去,将铩刃又狠狠打磨了几下,递给她,大声粗嘎道:“行了,就得像这样才行,要不然怎么杀人。杀人,明白么?你以为还跟操练一样比划比划就算了啊…”
“杀过人么?”他骤然将面孔逼过来,死盯着她。
子青沉默不语,静静与他对视。
虽然知道子青功夫不错,但公孙翼显然不认为眼前这个瘦瘦小小的少年有杀人的勇气,讥讽般地呲了龇牙,压低声音问道:“刀劈开骨头的声音,听过么?血自咽喉喷射出来的声音,听过么?你连做梦都忘不了那声音…”
看着眼前干净安静的双眸,公孙翼再掩饰不住自己眼底的恐惧之色,不想再说下去,喉头上下滚动,猛地转开来。
“别想太多…”子青在他身后,轻声道,“咱们便是死了,也是和兄弟们埋在一块儿,挺好的。”
公孙翼高大的背影挺了挺,应道:“是啊,挺好的。”
说罢,他再未回头,大步地走了。
屋内,易烨把写好的信牍交给赵钟汶、徐大铁。
赵钟汶接过来,在手上握了半晌,面上满是不自觉的温情笑容,与他以前的笑容不太一样。自上月赵钟汶从家中回来后便常常浮现出这样的笑容,旁人好奇问他,他只笑着摇头,怎么问都也不肯说,连易烨子青同伍之人也听不见他透半点口风。
“俺想再回家一趟。”徐大铁拿着信牍,鼓着嘴生气,“俺妹子又不认得字,俺直接回家去和她说话不是更好么,还写什么信。”
易烨安慰他:“等咱们回来,咱们再去找你妹子,到时候打仗的封赏也下来了,你妹子不是想要件秋香色的袄子么?到时候咱们就去裁三丈秋香缎给她,她肯定欢喜。”
“再买条羊腿?”
上回的涮羊肉吃得徐大铁念念不忘,做梦都会流口水。
易烨豪气道:“买!当然买!”
待赵钟汶与徐大铁都走后,子青才拿着铩尖自外头进来,取了铩杆重新装回去,用皮绳一圈圈地绕紧,确保不会掉落。
易烨自榻上草席下摸出两个带绳的小木牌子,上面分别写了易烨与子青的名字,还有他们所在的营号。若他们战死,这块小木牌子将会被战友带回来,作为他们牺牲的凭据。
“青儿。”易烨唤了她一声,将小木牌子抛给她。“先戴上吧,天未亮便要起行,免得到时候又给忘了。”
“嗯。”
子青依言戴上,塞入绛红袍内,小木牌子与骨埙并排在一起。易烨自己也已戴好,他不惯胸前有异物,带上之后足足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青儿。”
“嗯?”
“若我死了,你就把我的牌子摘了,莫让人拿了去,这样我爹娘就不会知道。”易烨絮絮道,如在交代寻常事物,“你每月替我寄些钱两回去,可好?”
“好。”子青答得平静。
易烨自己的信牍之上一片空白——写什么他们看了都会伤心,倒不如不写,易烨如是说。
无牵无挂,孑然一身,子青的信牍亦是一片空白,她不需要交代任何后事。
要还给霍去病的三支雕翎箭连同那支做好的紫霜毫静静躺在盒中,她一直都没有机会见到将军,自然也就没法子将东西给他。思量片刻,子青蘸墨在盒外用小字写明此物转呈霍将军,吹吹干,方才罢了。
虎威营中一隅,阿曼靠在石上,慢慢地雕刻着手中的一小块木头,一刀一刀,刻得极是认真。其间邢医长在帐内唤了他几次,他皆不应不理,全身贯注只在手中的木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