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鹂阳冷笑道:“顾小姐真是见多识广!我们这些没见识的,可只觉得新东西光鲜呢!”
顾慎言心里着急,只问:“这件事唐司令知道吗?”她不提唐睿还好,话一出口,姜鹂阳便瞪大眼睛,嘴唇嚅嚅颤动。
郁海霖笑着对顾慎言道:“戒指已经拿来了,快来试试!”
顾慎言只想尽快打消姜鹂阳换表带的念头,哪里顾得上理会郁海霖?连声对姜鹂阳道:“还请和唐司令商量一下吧!”
姜鹂阳冷哼一声,咬牙道:“顾小姐连我们家的事情都要插一手?”
她登时怔住,又没法和姜鹂阳多说什么,痛苦至极。这时贵宾室的门又被打开,唐睿匆匆走进来,看到室内情形面上也是一滞。
郁海霖把顾慎言拉到一旁试戒指,她听到姜鹂阳道:“不是有事吗?怎么到这儿来了?”唐睿沉声道:“先回家去!”
顾慎言转头望过去,唐睿脸上的表情很焦急,一时心痛,郁海霖说了什么就没听清。等她回过神来,郁海霖已贴在她耳边道:“你就要是郁太太了,别这么沉不住气!”
她猛然转头看着他。郁海霖淡淡一笑,继续道:“你和唐睿这段时间常见面,我怎么会不知道?不过给大家留点面子,你得知好歹吧?”
话已至此,她默默收回目光,木然听着唐睿与姜鹂阳离开,亦木然地试戴各类饰品。
回来后,郁海霖没有即时离去,只是坐在客厅看报纸。顾慎言心绪难安,随手拿起一本书翻开,有样物事从书中掉出,捡起来一看,却是枝已经枯黄的矢车菊。
这还是那年在汾州,她养伤之际,唐睿送来鲜花,她随手摘下一朵夹在书中。后来他一直悉心保存她所有“遗物”,连这小小物件都没有忽略。几年过去,花朵当年的艳蓝色消失殆尽,他们,也走到了这不得不诀别的一步……她思忖良久,去找郁海霖,道:“我和唐睿只是因为家兄生意上的事,最近见过几次面。不过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和他私下见面,不会让你蒙羞。”
郁海霖放下报纸,道:“哥哥?过去没听你提过。”“是我养父的独子,我们失散多年,最近才联系上。不过他一直在北方,现在来往也不多。”“做什么生意的?”“药材。”
“哦。”郁海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听说去年有批西药,从松江港口入境,不知去向。后来有消息证明,这批药又从松江港出发,走海路,直接运去了大连港。”顾慎言听他话外有话,不禁颦眉。
郁海霖淡淡笑了笑,接着道:“药品从松江港出发的证明,没有,但有一单纺织品出去的清单。有人查过了,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就是那批西药。纺织品被运出时,有松江警备司令的亲笔批条。”
话至此处,顾慎言已明白郁海霖的意思,不禁冷笑,道:“这就是你的底牌?”“还不止呢,每两个月,都会有一批纺织品从松江港运出,上一批运出的时间,就在几天前。这些货物,都有松江警备司令的亲笔批条。”
她虽然知道郁海霖必留后招,却想不到,竟是这种能置唐睿于死地的筹码。难怪当初武德生来找她时,那般颐指气使。郁海霖早就将棋局布得滴水不漏,若是当初她反抗,这招杀手锏那时便会使将出来。
思及此处,顾慎言冷声道:“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郁海霖哈哈一笑,道:“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你又何必如此紧张?是不是也知道,这样通匪、走私的证据,会让唐司令……有句北方话怎么说来着,吃不了兜着走?”
顾慎言双膝酸软,用手扶在桌沿,才能勉强站稳。郁海霖起身走到她面前,拍拍她的肩膀,笑道:“我说过,我看重你,只是要你能心甘情愿地跟着我。”
顾慎言不禁握紧拳头:看来郁海霖与郁熹安处事方式并无本质不同,做事只重结果。他一定要举行盛大的婚礼、还有报纸上那张模糊不清的照片、唐睿的把柄……都是他为了确保自己得到利益、使她没有回还余地的筹码。她咬牙道:“你究竟想怎样?”
“我哪有空儿管这样的事?”郁海霖笑道:“还要筹备我们的婚礼呢!不过我倒是听说,唐睿托律师起草离婚协议了。”

顾慎言心里着急,直奔唐睿在本市的住处——他来述职加上休假,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会停留在这里,住的也是唐家祖产——书房中,一盆白色杜鹃开得正艳,阳光下清韵流转。顾慎言看着花儿发了许久呆,才对唐睿道:“我父亲的手表,我想你留着也没什么用,还是放在我这里吧!”
唐睿沉声道:“今天的事是误会,鹂阳没问过我,就擅自……”不等他说完,顾慎言已微笑道:“你误会了,不是今天的事。我想,我们以后也没什么机会见面了,那是我父亲的遗物,还是留在我身边比较合适。”
她盈盈然站在那里,苍白得像个纸人,唐睿心都碎了,不禁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别生气,以后再不会了。”她惶然抬头,唐睿眉心的川字那样明显,深得她看到就痛心异常。她问:“你要离婚?”
他停了好一会儿,才道:“想办妥了再告诉你。”她嗫嚅着几番挣扎,终是无言。唐睿握紧她的手,道:“我想得很清楚。与其这样痛苦着,不如早日做个了断。”
“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半个月前我们刚见过面,说到庆晖的事情,你还是避重就轻,怎么就不肯告诉我,你一直在帮他?”顾慎言哽咽着断断续续将这些说完,像得了场大病,虚弱得站立不稳。
唐睿立时便明白一切,沉声道:“他一直拿这个胁迫你?”“是我太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可以把所有事情处理妥当。”顾慎言难过至极,若不是当时千头万绪,她心中纠结太甚,完全可以与唐睿坐下来,悉心将一切处理妥当,终不至这般骑虎难下。
“走到这一步,有很多原因,你不必自责。”唐睿抚着她的面颊,缓声道:“而且,再怎么防备,能防得了别人处心积虑?”顾慎言凄然道:“他手上的东西太致命。而且,我猜他不止有这些东西,你千万要小心。”
唐睿道:“我和郁海霖政见不同,积怨已久,这本该是男人间的战争。”“是我顾虑太多。其实我应该知道,鱼与熊掌,怎可兼得?”“以后的事情我来处理,你别再回去了。”“不行。”顾慎言道:“如今他把这个搬出来,还允许我来见你,明显有恃无恐。万不能轻举妄动。”
顿了顿,顾慎言安慰道:“没关系的,我们能过去的。”

唐睿做事素来谨慎,更何况协助张庆晖事关重大,更是加着十二分小心,做得相当隐秘,不料还是被郁海霖抓到把柄。处理这件事情,唐睿颇费了些心思,而且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间便是郁海霖与顾慎言的婚礼,他的时间并不够多。哪知这天无意间翻秘书送来的报纸,看到上面有一则小小启示,说郁海霖与顾源的婚礼,因为新娘临时染病而推迟,新的婚期未定。
唐睿意外地拿起报纸仔细察看,但就是短短几行字,并没有太多信息。派人去查,那边把消息封得严严实实,曲曲折折,费了很多功夫才打听到一点点:并不是新娘临时染病,而是新娘离奇失踪。
郁海霖怎么可能让一个大活人失踪?唐睿立时震怒,顾慎言是宁折不弯的性子,难保不会出什么意外。郁氏想拿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借口来掩悠悠众口,实在太过可笑。
想到顾慎言可能已经出事,唐睿哪里还按捺得住,拿起话机话筒就要接出去。这时秘书许铮敲门进来,拿着堆信件,取出其中一封道:“这封信很奇怪,没有寄信人,可是有这个标志,是请主任亲启的。”
唐睿接过来,刚一看信封便脸色大变——这是顾慎言的字迹!他颤抖着打开信封,里面只是薄薄一张纸,没有提头落款,只有一行字:我很好,勿挂念。万望提防谨慎,切切。
话虽这么说,唐睿还是忐忑不安,即时派了人去查。郦洵是这方面的高手,人脉极广,却也是不得要领,许久没有结果。唐睿知道,顾慎言不可能轻易消失,背后势必有协助她的人,而且来头不小。这个人,会是谁?
正当唐睿将目标锁定在一个人身上时,秘书忽然通传有位姓张的客人,说有重要事情,一定要面见他。唐睿忙吩咐会见,将人接进来一看,正是张庆晖。
这一年来,唐睿与张庆晖都知道事关重大,为保低调,只见过有限的两三次面。此次他突然来访,唐睿心里大致有数,所以等秘书奉上茶出去之后,他劈头便问:“慎言在哪里?”张庆晖缓缓扬起嘴角,道:“她很安全。”
说着,他从内袋中取出一个信封,递给唐睿。
接过来,打开,依然是没有提头和落款,但那熟悉的字迹却不会有错。唐睿低头看下去:
“见字如面。我和欣姐在一起,你想像不到这里有多么火热的生活,我的特长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们是一群像我哥哥一样,对未来充满热情和希望的人,如果你在这里,相信也会被感染和打动。”
读完信,唐睿缓缓抬头,看着张庆晖。他端起茶盏,用盖碗撇去浮沫,呷一口,这才道:“听说唐兄接到命令,所部将直退潮、汕?”
近段时间局势日渐紧张,锦州之围后,东北区“剿匪”总司令卫立煌乘最后一班飞机离开沈阳。东北大势一去,天津北平也于数月之间失守,战火很快烧到松江沿岸,各处部队调动频繁,唐睿所部也于日前接到调令。
唐睿道:“张兄的消息很灵通,明天便是大军开拔之日。”张庆晖看着他的眼睛,缓声道:“舍妹在北面。”

次日清晨,守备司令部人员从松江港出发。唐睿站在甲板上望出去,东方已白,松江如练,虽未闻炮火,却已是一片肃杀萧索之气。
他掏出顾慎言写来的信再次看起来,眼前不时浮现她微笑时的容颜,她的嘴角有两颗梨涡,笑起来的样子既甜美又可爱。想到这里,唐睿不禁又抬头看了看临别的松江城,这座有着他和她美好回忆的城池,如同汾州一样,令他恋恋不舍。
时间太早,整座城市还笼在薄薄晨雾中,四处迷迷蒙蒙,微风带着丝丝暖意,又该是油菜花盛开的季节了。他曾经承诺,春天的时候,带她去看油菜花,可这么多年了,似乎总没有找到过机会。以后,还有机会吗?
卫兵过来请求开船,唐睿低头又看那纸上的蓝色墨水字,在江上氤氲的雾气里,每个字都似乎浮在纸上。
半晌,他点点头。
卫兵转身去传令,片刻,开船的号角声响起,船队缓缓启航。
唐睿握紧船桅,远处还有几只渔船停在江面上,空中传来寒鸦“呀呀”的鸣叫,伴着船启航时“呜”地一声长鸣,响彻碧空。
&lt全文完&gt

☆、番外

抽屉里的东西摆放得很整齐,那封信就摆在最上面,平纹纸上,可以看到细川工整的字迹。
只点了桌上的小小台灯,淡淡的橙色光芒,把丽质的影子投在纸上。她看到细川把这封信放进抽屉,心里就存了疑惑,是以十分想看看内容。但她的日语只有口语过得去,读写能力不够,看起来很吃力。等她抱着本字典,一字一句查出来的时候,背上已沁了一层冷汗。
这是细川写给母亲的家信,述说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大部分与她有关——她紧张异常,因为细川在信里说,等她怀孕了,就会把她送回日本,跟母亲生活在一起。
她想到于京生给的药还放在楼上房间里。她是趁细川睡熟了才跑出来的,此时回去吃药一定会惊醒他。可如果怀孕,那恐怕一切都完了!
思及此处,她缓缓站起身,却听到屋里有细微的呼吸声。她心里一紧,回过头去,险些叫出声来——细川站在桌子对面,冷冷看着她。
他的脸大部都在阴影中,只有微扬的嘴角在灯光下那样显眼——是一抹冷笑。她横下心,亦不说话,回望过去。良久,才见细川冷冷一哂,道:“这么晚了,在这干什么?”
她缓缓垂下眼帘,看还放在桌上的那封信——现在再去掩藏,明显已经晚了。
细川走到她的面前,伸手抬起她的下颌,冷声道:“我在和你说话!”
她嫌恶地把脸转开,拿起还放在桌上的那封信,举到他面前,道:“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你要刻意避开我。”
细川冷冷逼视着她,她也那样望着他,清盈的目光在暗夜里放射出近乎妖异的光芒。良久,细川道:“你在担心什么?”
“我不担心什么。”她忽然有些哽咽,语调悲凉:“只是不想再如过去一样,被蒙在鼓里。”
“我说过,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
她仰起头,微微觑起眼睛,轻声道:“包括,要把我送到别处去吗?”
细川将她手里那封信抽出来,扔在桌上,道:“这都是以后的事情。怎么,你是舍不得离开我吗?”
他的语气里,带着冰冷的寒芒。她微微有些发抖,不知怎地就想起于京生的话,他要她尽可能迎合细川,以便能取得更多的情报。可她还是这样生涩,不过看了封无关紧要的信,还是被他发现。
“你是舍不得张家人吧?!”细川的声音那样冰冷,她看着他,离得近,他眼眸中愤怒的火苗那样刺目。她心里一紧,直觉中自己又要把事情搞砸。
细川冷哼一声,转头便走。丽质着急异常,可又无可奈何,无意识地冲过去,从身后拥抱住他。
他停了下来,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丽质有些着急地解释:“伯伯是我的恩人,我只是想报答他。清一君是丈夫,是不一样的!”
她能感觉到,细川的身子僵硬异常。略想了想,她颤声道:“月月写信来,说西乡打了她,还说要把她送去做慰安妇……”
她知道,她的信件,内容细川势必都知道,所以决定铤而走险:“月月说,等你厌倦了我,恐怕也会和西乡一样,把我随便扔个地方。”
细川闷声道:“你宁愿相信她的话?”
她将面颊贴在他的背上,他的丝绒晨衣有一种奇异的柔软感。她轻声道:“月月素来都很温顺,从不做错事,可还是会这样。而我……”她腕上的伤口还是很疼,但比起心中的苦痛,简直不值一提:“我做了这样的错事,总有一天,你也会责罚我的,对不对?”
细川缓缓转过身,她松开双手,幽幽地望着他。
江月月的事,细川也是知道的。那还是她流产之后,苍白瘦弱,适逢细川到外出差,便带她一起到关东洲去。虽然路途不是很遥远,但她从未来过这里,见到蔚蓝色的大海,心情顿时好起来。
那天细川带她一起去参加联谊活动,是在一位海军少将家中。日本陆军与海军素来看对方不顺眼,那天晚上到场的以海军军官为主。组织人伊达少将曾任日本驻法国大使馆武官,在法国居住多年,与曾在那里留学的细川关系良好,对丽质也颇客气,让女儿由纪亲自来招呼她。
就是那天,丽质看到了好朋友江月月。她穿着纯白色的西式晚礼服,颈上一串颗颗有莲子大的珍珠项链把她的脸衬得盈盈发光。丽质意外至极,江月月得了肺病,家里送她去上海养病,怎么会在这里出现?而且,她还挽着一个海军军官胳膊。
江月月也明显看见了她,亦是惊骇,仿佛在找一条地缝钻进去。细川拿了杯香槟递给她,看到她神色大变,问道:“怎么了?”
她顾不上理他,直接冲过去,唤道:“月月?”
那海军军官冷冷看着丽质,问月月:“你的朋友?”
月月似乎受到什么惊吓,马上垂眸低头,道:“是。给您添麻烦了。”说着,她对丽质轻声道:“你住在哪里,等宴会结束了,我去看你好吗?”
那海军军官似乎听不懂汉语,但已经很不耐烦,冷声道:“还没有罗嗦完吗?”
不待丽质说话,细川走过来,和那海军军官互相致礼,道:“西乡君不是在上海吗?”
那西乡马上转了一副面孔,脸上不耐烦的尽去,哈哈一笑,道:“上个月,我已经奉命调回。听说细川君要结婚了,这就是您的未婚妻吗?”
点了点头,细川转头看着丽质,道:“你认识江小姐?”她没想到他会认识江月月,亦没有心情去追究,只是点了点头,拉起月月的手,道:“怎么我给你写的信你从没回过?你怎么会在这?”
月月听她这样问,脸上浮起很复杂的表情,欲言又止。这时西乡道:“我们要去和将军打个招呼。”说着,他向细川点了点头,拉着月月便朝伊达将军走去。
丽质在他们身后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细川贴在她耳边道:“别去管别人的事。”她抬头看他,问:“你知道些什么?”
细川一哂,拉着她的手道:“我们去跳舞!”
那天来的宾客很多,除了陆军和海军军官,还有伪官和许多中国人、日本侨民,以及金发碧眼的西人,热闹非凡。细川带着她跳舞,恰恰、华尔兹、狐步、伦巴、探戈……曲曲不落,弄得她头晕脑涨。好不容易有个空闲,她跑到一边找水喝,抬眼处,看到月月正与一群军官围在桌旁赌博,丽质心里又是一怔。
教会学校里,虽然每个学生的家境都不错,月月却是典型的小家碧玉。在荣乡的一些社交场合,十几岁的交际花不是没有,但月月却没有机会接触这些场合。然而此时,她看到月月神情自若,眼眸里流转出一种妩媚神色,与方才在西乡身边时那种唯唯喏喏大不相同,俨然久经其中,习惯成自然,处处如鱼得水。
放下杯子,丽质无意识地走过去,站在月月身后,看她纤腰扭动,声音娇柔:“这次准是我赢,你们可别后悔!”说着,将手中的扑克牌扔在桌上,果然是三张A。一阵嘈乱,月月高兴得看着所收筹码,叫着开下一盘。
丽质在她身后轻唤一声:“月月。”声音虽然不大,但她还是马上听到了,回过头来,似乎是怔住。不过只是片刻,她扬起嘴角,道:“来,一起玩儿。”
不等她推辞,早有人让出位置来,月月拉着她坐在身边,道:“很简单的,你这么聪明,一定难不倒。”可她对此一窍不通,挣扎着要站起来,忽然有人按住她肩头,在她耳边道:“玩玩嘛,没什么关系。”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细川,丽质默默坐下来,月月若有所思地看看她,又看看细川,回头笑着招呼大家重开一局。
其实也不是很难,几局下来,她已经大致掌握了规律,初时还由细川指导,后来自己也能决断。她从不知道这种游戏充满新鲜的刺激,渐渐兴奋起来,手风也很顺,赢多输少,不一时面前便堆了一堆筹码。月月斜睨着细川,笑道:“还是新人手壮!细川君该让你多出手才是!”
虽然“满洲国”建立之后,她们都要学习日语,但大家都不怎么上心。可不知什么时候,月月的日语也这样流利顺畅起来,和旁边的人打情骂俏,完全没有阻碍。
丽质回头看看细川,他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令人琢磨不透。她推说自己累了,让开位子,走到露台上。夜风轻拂,此处近海,似乎还能闻到海风中的盐香。露台上摆着几盆金桂,正吐蕊,薰得人烦腻。转眼望进屋里,他们正赌得起劲,月月将一只手肘支在细川肩头,正贴近他的耳边说着什么。
这几个月来的变化令她应接不睱,有许多事情都想不通。其实她有什么可意外的?不过几个月前,她还幻想着能到英国留学,开始不一样的人生,而现在……她甚至都没有未来可言。
那天,她和江月月最终也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回去以后也一直郁郁。几次鼓起勇气,才向细川提起:“你和月月,过去就相识吗?”
细川的笑容浅到不易察觉,答非所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看到他又是一副准备捉弄她的样子,丽质登时气苦,转头去窗边。望出去,蓝天白云,间或有海鸥飞过,伴随着鸟鸣声声,海浪拍岸。只是那一份郁结于心中的苦闷无法排解,她握紧拳头,感觉周身都有些发抖。
细川走过来,伸手扳正她的肩膀,冷声道:“你是真不怕触怒我,动辄就摆这样的脸色!”见她别着脸不言语,他不禁伸手捏住她的下颌,道:“我在和你说话!”
她这才冷眼看着他,没有挣扎,亦没有反抗,只是逼视过去,目光冷得像冰。细川皱起眉头,猛然把手收回来,正要说什么,却听到一阵敲门声。
他们所住的这间旅店是军用,居客都是同僚同事,常有人来找细川喝酒聊天。这天他恰好没出去,估计这些人找不到他,自然找到房间来。细川瞪了丽质一会儿,走过去开门,不及说话,丽质已听到门口有人道:“细川君,我想找丽质说说话。”
是江月月!丽质不假思索便冲过去,看到月月穿一身天蓝色紧身洋服,戴着顶白色帽子,俏生生站在门口。她忘情地拉住月月的手,高兴得连话都忘了说。
月月微笑着,转脸向细川道:“我能借丽质一会儿吗?”看到月月的表情,丽质忽然感觉,原来媚眼如丝这些话语,是真的存在的。比如现时的月月,已经不是一年前那个生涩的女学生,而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
细川微扬嘴角,很绅士地表示不介意。

月月拉起丽质走出旅店,与她一起走在沿海的堤路上。海风阵阵,浪涛拍岸,她们像在荣乡那样,手牵着手,徜徉着。只是心境,已经完全不同。
许久,月月才道:“对不起,我没回过你的信。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丽质如何不理解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遂握紧她的手,轻声道:“你还好吗?”
月月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道:“你好吗?”
她一时有些惴惴,嗫嚅着难以回答。月月将她另一只手也拉过来,道:“知道吗,你的脸色很不好,你不情愿嫁给他,对吗?”
“情不情愿,又有什么关系呢?”丽质笑了笑,接着道:“我已经决定,接受命运的安排。”
月月忽然冷笑道:“命运的安排?你以为命运给你怎样的安排,要你做细川夫人吗?”看她意外的神情,月月道:“别傻了!他们这些人,能有多少真心?就算是正式结婚,又能怎么样,到时他一声不响地离开了,你又能如何?”
丽质忽然从心底里升出一种希望,轻声道:“真的,有那么一天吗?”月月道:“或许,你现在觉得,重新获得自由,是一件值得企盼的事。可过段时间,你未必会这么想了。再如果,你们有了孩子,那你的牵绊,恐怕更多!”
她忽然觉得半身冰凉,像扎在了冰窟窿里。月月接着道:“西乡不让我和你多来往,我不能出来的时间太长。我只是想和你说,早点为自己打算!”
回去后,她的心情更加不好,虽然月月没有提及何以成为现在的样子,又何以和西乡在一起,但左不过也与她一样,身不由己罢了。她坐在落地长窗前的地板上,心事重重。那天细川也没有出去,他们很早便休息,可她一直辗转难眠,弄得细川也无法安寝,后来索性拎了枕头到外间去。她虽然略舒服一些,却依然难舒郁结,临近天亮时才朦胧睡去。
意识模糊中,便被细川叫醒,丽质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有些惊恐。细川却笑着贴在她耳边道:“小懒虫,快起床,我们去看日出。”
她还有点迷迷糊糊的,便被细川拉了出去,被清凉的海风一吹,才清醒过来。清晨,灰蓝色的大海一片静谧,浅浅的水波在荡漾,像妈妈的摇篮。她忽然很感动,挣开细川的手跑到沙滩上,地平线上已冒出一点红日的影子。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生怕错过一点点细节。
渐渐的,那一线天光越来越亮,灰蓝色的大海也变成了蔚蓝,一轮红日缓缓升起,天边和海岸线上都是一片细碎的金光。她直想扑到那温柔的海水中,不自觉得缓步向海中走。细川从背后拥住她,轻声道:“再走就要掉进太阳里啦!”
她顾不上理会他,只是望着那红彤彤的太阳和一片橙色,清冷的海水浸住了双足。细川在轻吻她的脖颈,温热的气息呼出,很痒,她侧开头,他又追上来。几次三番,她气极败坏地反身推他,他笑着又迎上来。就这么几秒钟的时间,等她再回过头去,太阳已经完全跳出了海平面。
她气得转头就往回走,细川追上来拉她,轻吻着她。她不断地推开他,可他将她紧紧拥住,那吻也变得狂热起来。她气愤不已,猛然咬下去,细川这才吃疼放开她。她以为这下他一定会大发雷霆,没曾想到,他只是伸手碰了碰嘴唇,又过来轻抚着她的面颊,柔声道:“你这匹小烈马!”
说着,他又开始捧着脸吻她,温柔至极,让她都不好意思再反抗。良久,她颤声道:“冷。”细川低头一看,他们的双足都浸在海水里,那水已差不多淹没小腿。此时已是秋天,海水冰冷,丽质身体单柔,根本禁不住,嘴唇都有些发紫。细川忙拉着她往回走,好在住的地方很近,不过十几分钟便回到旅店。进大门的时候,刚巧遇到西乡与月月。他们穿着晚服,周身酒气,一望而知是通宵达旦的狂欢。
看到他们,月月笑道:“你们……”她的眼神迷离,神态妩媚,语声娇柔:“这些日子,大家喝酒,连细川君的影子都见不到,是决定要做好丈夫了吗?”
西乡也笑道:“什么样的女人,能让细川君收心呢?”说着,他凑近丽质,似乎想把她看得更清楚一些,弄得她下意识往后退。细川伸手拦住西乡,道:“抱歉,我们要回去了。”说着,他拉丽质往房间走。她有些不甘心似地回头,看到月月掩着嘴在与西乡说着什么,脸上是很明显的讨好表情。她像被刺到一样收回目光。
回到房间,她裹着被子,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细川递给她一杯牛奶,道:“你这究竟是什么毛病,总之别人什么事都比自己重要?”
她抬头看着站在面前的细川,轻声道:“给我讲讲,你认识的月月,好吗?”
细川在她身边坐下来,道:“有什么关系呢,她不过选择了她想走的路。”
“可我想知道。”
细川略思忖了一下,缓声道:“江小姐有一个英文名字,叫海伦。当时,我只在上海停留不到一个月,可是亦知道,海伦·江是社交界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锐气不可阻挡。”
他说得很含蓄,社交界的新星,其实就是交际花。
丽质转头望向窗外,树影婆娑,阳光一缕缕筛进来,投在地板上,是一个个不规则型的小小亮斑——她不明白,认识的这些人,为什么仿佛一瞬间,都变换了模样。
那之后不久,细川处理完公务,他们就准备回荣乡去。丽质想着要去找月月道别,便上楼去找他们。走到房间外,正要敲门,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暴喝:“少啰嗦,什么时候轮到你说三道四?”
那是西乡的声音,随即便听到月月道:“请您不要着急,我只是……”不待她说完,西乡已不耐烦地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凭什么来插手我的事?滚开!”话音未落,丽质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冲门的方向而来,她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隐身在一旁转角的墙边。刚刚藏好,那门便打开,西乡怒气冲冲地摔上门离开。
她一直等西乡的脚步声消失,才走过去敲门。敲了好半天,月月才来开门,眼圈红红的,看到她,微一怔,笑道:“快进来。”
然而她们两个相顾无言,呆坐良久,月月才道:“别看不起我,我也没有办法。”
看到丽质有些忧伤的神情,月月道:“爸爸因为一批药材的事,在上海日租界被军方扣下。妈妈带着我到上海去,想找人帮忙。可你也知道,自古以来,锦上添花者络绎不绝,雪中送炭者却鲜有之。为了找到门路,一个亲戚的朋友带我出席各种社交场合,渐渐也身陷其中,难以自拔。”
“那为什么是西乡?他根本不知道珍惜你。”
月月冷冷一笑,道:“那为什么是细川,你喜欢他吗?”
是啊,她们都是一群身不由己、心也不由己的可怜人。
月月看她垂眸不言,语重心长地道:“丽质,男人都是一样的,即使不是西乡,我的遭遇也不会好到哪里。细川现在或许还对你不错,等新鲜劲过去了,会发生什么,谁知道?而且……”她顿了顿,接着道:“你知道吗?我认识的他,和现在的他,根本是两个人。所以,一切,小心!”
这一切,丽质从未对细川言及,然而在这样一个夜里,在于京生要她为抗日做一些事的时候,她孤注一掷,语带悲凉地把这一切有选择地向细川述说。
她抬眼看着他,轻声道:“我不理解,为什么要把我送回日本。你不是说,夫妻两个一定要在一起的吗?”
“你是细川家的长媳,与我一样,对家族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侍奉公婆左右,也是常情。”细川伸手将她腮边的长发拂开,道:“要遗弃你的这种话,真是太可笑了。”
“那就是说,我如果怀孕,你一定,会把我送到日本去的?”
细川伸手把她的左腕抬起来,看上面层层包裹的绷带,冷声道:“这种事,我很厌恶,但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不过,别人未必能理解,更不能要求父母理解,必须做出合理的解释。”
丽质一时茫然。
细川思忖了一下,似乎在想接下来的话是否要告诉她。终于,他道:“父母希望,我现在就送你回本土。”看着她意外惊恐的面容,他没有任何表情地道:“比起这个,是不是等怀孕了再送你回去,更容易说通他们?”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的父母根本接受不了她,而要拆散他们暂时又不可能,只能折中,让她离开。
细川也明白,她一定想到了这点,他低头道:
“你的父母,也是我的亲人,我会尽力去帮助他们。可是,也请丽质从今后,可以为我们着想。”
她很意外,细川竟能说出这样的话。他们从小生长的环境不同,意识上也有很大差别。就像结婚时,她穿的白无垢新娘礼服,那是要新娘放弃过去的一切,任由夫家将那白无垢染成别的色彩。虽然她从不把那场婚礼当真,但细川一直拿这样的规则来要求她。
“丽质……”细川握住她的手,她这才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道:“我,是你的妻子,是要与你共度一生的人。”
细川半晌无言,终于,他淡淡一哂,道:“为什么,即使知道你说的不是真心话,也总是想去相信?”
丽质亦是淡淡一笑,道:“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为什么不相信?”
他抬眼凝视着她,目光中隐着的意蕴,让她看不明白。继尔,他轻声道:“丽质,是在为我而活吗?”
她有些错愕,不明白他何以忽然说到这个,疑惑地看着他。
细川将她的双手握住,道:“我要你,今后,为我而活!”
她就是再傻也能明白他话中的深意,不知怎地,竟有些震动,耳边不自觉得,响起于京生的话语:我们是在战斗,战斗就是以部分牺牲换取整个胜利,以暂时的牺牲换取最后的胜利。
细川又道:“丽质,我要的,是你的心!”
她仰起脸来,暗色灯光下,他棱角分明的面容上有重重阴影,只是眼睛很亮。
缓缓地,她把手抽回来,拂在胸口,道:“我的心,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