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真,妳不恼皇上这样对妳吗?」只管她是男是女,却无视她浴血杀敌的汗马功劳。
她闻言,柔声道:
「有点恼儿,但恼都恼过了,现在我只希望他能尽早回京。国不能一日无主,他现在在民间,实在太浪费了。」而她,也等着应付完这个执意要分她男女的皇上,就能继续做她的亲随了。
思及此,她叹了口气,还得赶回家完成她跟一郎哥合谋的诡计呢。
一回到凤宅,她猛打喷嚏。
「咦,王兄,你怎么来了?」她讶道。
王十全起身笑道:
「下午妳有轻微的风寒症状,我怕这场大雨让妳病情加重,特地请了县内名大夫过来为妳看诊。」
她吃了一惊,直觉看向凤一郎。
「我家义兄懂得几分医术,用不着麻烦了。」语毕又咳了好几声。
王十全连连避开,神色有点厌恶道:
「正因只懂几分,才怕诊错病情。大夫都请来了,怀真你就让他看看吧……」后头的话又被她的喷嚏给打断了。
凤一郎见她小脸异样通红,明显风寒加重。他不太赞同地道:
「妳又淋雨回来了吗?」
「没有,一郎哥,我连衣物都换了才回来。是夜里风冷,我老想发抖呢。」
「唉,妳先回房,我去煮碗热水,妳喝下后,就请大夫来看,至于王兄……」
「我十分关心怀真,不如就在……」本想说她房内,但又怕她病情影响到他的龙体,遂答道:「就在门口看看,我才安心。」
「这也好。」凤一郎扶她走进房内。
从门口到床上,不过十步距离,王十全亲眼盯着她疲累地爬上床。
凤一郎将床幔放下一半,遮住她的脸,同时为她盖好棉被,道:
「我怕她见风,请王公子见谅。」
「当然不会。我也希望怀真病情好转,改天再与我讨论那些案例。」他道,同时使个眼色,让小莲子搬过凳子,让大夫坐在床边,不让她有丝毫的逃避。
「王公子能与我家小弟讨论案例,她一定十分快活。」凤一郎意味深长地说,疼惜地看着她微笑的小脸。
「是啊,我很开心,一郎哥,真的。王兄懂得许多,有时我不用说,他便已料到结果,由此可见,王兄对这些案例早有些经验了。」
这个时候了,她还在高兴皇上颇为圣明吗?凤一郎暗自气恼。她这样的性子,一定会比谁都先走!
床幔之后,伸出白皙结实的手臂。大夫认真地把起脉来。
王十全试探地说:
「怀真,妳要有空,这几日将它写完,我请东方想办法付梓,分发给各县县令,从此办案也方便点。」他是随口说着,视线不离床上的人儿。棉被下的身体未动,他也一直盯着,绝不可能有机会偷天换日。
她一喜,叫道:「好啊!一喜既出,驷马难追!」
凤一郎瞪着她。
她立刻扮个鬼脸,又咳了几声。
「驷马难追!」确定床幔后的是怀真,王十全扬眉看向大夫。「老大夫?怀真病况很严重吗?」
「不算严重。这阵子气候变化甚遽,有不少人都受此风寒,老夫开个药方,喝个几天就没事了。」
「多谢大夫。」阮冬故笑道。
王十全瞇眼,耐心等着老大夫写完药方,交给凤一郎后,他命令:
「小莲子,送老大夫出门。」
小莲子领命行事。
王十全见凤一郎要关上房门,掀起床幔让他俩聊天。他深怕感染,立刻道:
「我也要走了,怀真,改天再来看妳。」
「王兄不必多礼,过两天我一定将案例一个也不漏的交给你。」她提醒道。
王十全应了几声,走出凤宅。小莲子早拿着伞在门口等着。
「如何?」
小莲子垂着脸,小声道:
「老大夫说,是名男性,练过武,只是近日被风寒感染,体虚了点。」
「好!你捅出的好楼子!」
小莲子立即跪地。「皇上圣明,是小莲子多嘴,是小莲子井底之蛙,这世上真有这么像姑娘的男子!请皇上饶命!」
王十全哼了一声,不理会他的求饶,寻思道:
「难怪东方胸有成竹,不怕我掀他的底。这怀真果然是个男孩,只是……断指未免太过巧合,即使不是女扮男装,不表示怀真不是阮东潜。」既然不是女子,阮东潜为何诈死?
想了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如果能证实怀真是阮东潜,那么弃官潜逃的罪,也是重罪一条。
黄公公看过阮侍郎,如果找他认人,便可真相大白,只是往返两地,最快得花一个多月,他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待这么久。
既然如此,反正两人定是同一人……略施小计,捏个假证据出来也行啊。
屋内--
凤一郎嘴里道:「怀宁?」
门外的声音冷静地响起:「都走光了。」
凤一郎掀起床幔,盯着她异红的双颊,再移向她身后,紧靠在床墙上的青衣。
「麻烦青衣兄了。」他十分感激。
青衣略为尴尬地下床,施礼道:
「方才冒犯小姐,请勿见怪。」
「哪儿的话,还多亏青衣兄的帮忙呢。」她道。连夜大雨,不如再次先下手为强,以定时大雨打造一个时机,正逢青衣跟她受风寒,可冒险一试--这正是一郎哥大胆的想法。说起来,她觉得一郎哥真是大材小用,将才智都浪费在她身上了。
凤一郎坐在大夫先前坐的凳子上,亲自为她把脉。
他眉头紧锁,过了会儿,接过怀宁的纸笔,沉默地写下药方。
「那大夫看的是青衣。青衣兄的风寒不重,照大夫的药方服用,不出两天,必能康复;冬故病情较重……」他真恼,瞪了她一眼。「五脏六腑都有影响,妳好好喝药,如果十天之内没有见效,就得请假在家。」
「是是,我一定乖乖喝药。」语毕,她又咳了好几声。
「外加喝豆腐汤才行。」怀宁道,惹来她的瞪视。
凤一郎摇头苦笑,让她躺回床上。转身对青衣问道:
「你家主人现在被软禁了吗?」
「不算软禁,但出入都有人暗地监视。」
「多亏冬故在皇上摊牌前,曾夜找东方非过。东方非既然把性别之事,丢给凤某,那么,想必他对冬故是否是阮东潜一事,已有打算了?」
「是。我家主人吩咐,如果不将此事一并处理,恐怕不须数日,皇上必会假造证据,证实阮东潜就是小姐。」
凤一郎沉吟道:
「东方非跟皇上接触最多,如果他这么说,那么皇上必定会这么做。皇上捏造的假证据……是要找人来认冬故吗?」
「这一点,请凤公子不必担心,我家主人自有办法。」
一声叹息,自床上传来。凤一郎闻声,坐在床缘,柔声道:
「冬故,这点小事,妳何必烦心?我说过,这种小事由我来就好。」
阮冬故看着他,微笑道:
「一郎哥,你跟东方兄双剑合璧,一定打遍天下无敌手吧。」
「妳在胡说什么,真是。」凤一郎摸了摸她发烫的额面,道:「妳先睡觉,等拿药回来再叫醒妳。」
「可是……」她有点为难。
凤一郎早看穿她的苦恼,浅笑道:
「写案例的事就交给我,我一下笔就能千字连篇。我熬几个夜,远胜妳十几天的工程。」
她闻言,有点喜,而后又摇头:「一郎哥,你也是没法熬夜的啊。」
「那就我来吧。」
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坐在床缘,一致地转向同一方向。
「怀宁?」她瞪大眼,难以置信。
「当年妳办案,凤一郎出策,我在旁看着,我怎会写不出来。」怀宁平声道。
「……这个,怀宁,你行吗?」小时候他跟她一样懒得读书,他醉心武学,而她则步上为官之路,不是她瞧轻他,而是如果她半斤,她想,怀宁就是八两……
怀宁跟她大眼瞪小眼的,良久,他才沉声说道:
「现在,该是我证明,我跟妳一直不是同一种脑袋的时候了。」
七天药,让她升级为半龙半虫,轻咳偶有鼻水,但已经是她近日最好状况了。
这日,程七先行上山祭拜,她打算将怀宁跟一郎哥分批写完的案例交给皇上,再去跟战死的弟兄报告这个好消息。
大街上,有顶华丽的轿子从她眼前过去。轿帘被风掀起,她瞄到若隐若形的身形,有点眼熟,但一时之间记不起来。
走过大街,她抬眸往乐天酒楼看去。
王十全正站在二楼护栏旁,密切注意着她。她笑道:「王兄!」举步走进相约的地方,那店小二一看是她,上前笑道:
「怀真,好久不见,你瞧起来瘦了点呢。」
「哈哈,前两天我得了风寒,等我吃上几口饭,保证生龙活虎。不跟你多聊,我有朋友在等呢。」
「是是。」店小二压低声音:「最近京师来的贵客还真多,说不得将来咱们乐知县不再是仿县,而是京师第二了呢。」
她笑着点头称是。上了二楼,发现二楼雅座全被王十全包下了。
她直接走到王十全面前坐下。「王兄,你没被我感染吧?」
「当然没有。怀真,你气色不错,想来大夫开的药方起功效了,今天就当我请客吧。小莲子,去吩咐店小二上菜。」
「那小弟就不客气了。」她笑瞇瞇的,很开心地递上厚厚一迭案例。「请王兄帮忙了。」
王十全一愣,但还是接过,一目十行地翻了一回,遇有特别难的案例,他才停下细读几次。总算看完后,他抬头,道:
「这里头笔迹至少有三人,怀真,想必你是劳动你家义兄了吧?」
「是啊,我也不知道王兄会在这里待多久,能早点完成是最好不过的了。」
王十全注视着她,语气略疑道:
「你只是县太爷的小跟班,为何老专注在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你大可在家好好养病啊。」
她认真想了下,含笑道:
「以前我家总管也曾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跟她说,我的梦想是看见人人都能够安居乐业。如果是为了完成自己的梦想,我想,这并不辛苦的。」
「你不赴京应试太可惜了。」
她笑出声:「王兄,你看,我像是能应试的料吗?」
不怎么像。她直爽无心眼,谈起官场上的事,可以分析头头是道,但要她写八股文,可能连一篇文章都没有办法完成,而阮东潜是科举出身的优秀人才,这两人要是同一人,实在……
可是,怀真的断指又令人起疑,难以释怀。
他看她真心期待案例付梓,忽然有所感慨道:
「这科举,虽能让各方贤士为朝廷效忠,但毕竟不能将天下名士一网打尽。怀真,你心在皇朝,却因胸无点墨,只能在这种小县做跟班,这真是太可惜了。」
「那有什么关系?有人志在官场,有人志在民间,不管在哪儿,只要有心为百姓,又何必计较有无官职在身呢?」她毫不介意地笑着。
饭菜来了,暂时打断他们的交谈。她不等王十全动筷,正要挖饭吃,就见小莲子瞪着她看,她搔搔头,只好把盛好的饭先递给王十全。
「王兄,你请先用吧。」
「这里的菜色不算好,也亏得东方非能够忍受了。」王十全不甚满意地说。
「其实东方兄很能随遇而安的,这几天没见到他,还真想念他呢。」她大口大口扒饭吃。
在旁的小莲子,头垂得更低了。这种人要是姑娘家,那才见鬼了呢。
「怀真,外头说你是东方非的男宠,绘声绘影的,你不否认吗?」
「我跟东方兄是互有情意,外人要这样说,我也没有办法。」阮冬故笑道,觑到面前的圣明之君流露出怨恨的眸光,她不由得暗自叹息。
东方非这个内阁首辅当得真威风,连官辞了,皇上也不放过他,她忖道。
店小二又送上菜来,热心道:「这是怀真他家豆腐,怀真,这几天凤老板总算又开张,这真是太好了,这里路过的商人都很爱吃这道豆腐菜呢。」
「真的吗?」她笑逐颜开:「我就说我一郎哥的铺子迟早出名。他是照着古书上的食谱做的,小二哥,这都仗你推荐啊!」
「原来凤老板是自己学做豆腐的,这真是了不起!既然凤老板有天份,怎么不做其他杂粮馒头什么的?」店小二好奇地问。
她浅笑:「这说来话长。我少年时期,义兄弟三人曾经苦到没饭吃,当时,隔壁是卖豆腐的老伯,天天将剩下的豆腐转送给我们。」她看向王十全,神色柔和道:「足足两年,全仗他救济直到他去世,至今我不敢忘记他。王兄,你瞧,皇朝百姓本性多可爱,我这个小亲随,可以说是由这样的百姓所造就的,只要我一想到,我多努力点,就有像老伯的百姓能受惠,我心头热血就涌了出来呢。」
「……当时,你们三人没有工作吗?」他的语气缓了下来。
「有啊,可惜入不敷出。」她笑叹。当年她刚冒充阮东潜为主簿,三人苦哈哈,就算她讨厌吃豆腐,也得咬牙吞吞吞,这段回忆她永远不会忘记。
王十全起身,不发一语地走到护栏边,指着街上往来百姓。
「现在的你,应该不再入不敷出。听说你这个亲随,收入红包,方为人办事,虽然这是县府陋规常例,但你也可以选择不收,你这种人,是败坏皇朝法纲,迫害百姓。皇朝百姓多可爱,这话由你嘴里说出来,实在是令人备感讽刺。」
她闻言,也跟着起身,走到他的身边。略有病容的小脸十分严肃,她注视着街上百姓一阵,下定决心,改而直视他,道:
「王兄,官字两个口,上口奉承,下口贪钱,你觉得如何?」
「胡说八道!」
「我以前也觉得胡说八道,后来经历一些事,才明白官员之中,十有八九一定贪。」她视而不见他的狂怒,继续说道:「当亲随之后,我第一个想帮的,是铁匠铺的婆婆,她塞给我一点银子,我不肯收,结果她找上其他人帮忙,全数家当就这样消失在其他官员的嘴里,而那件案子无所终。」
「你想说什么?」
「因为我不肯收,婆婆就以为我骗她。从此我开始收贿,我不收,百姓不信我会做事,王兄你说,到底是谁让百姓有这样的错觉?让百姓认定官员无所不贪?」
王十全瞇眼。「那是先皇传下来的恶习,当今圣上必将这种陋习连根拔起!」
她杏眸无比晶亮,对东方的皇城作一长揖,认真说道: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怀真愿意等!等到皇上圣明,终于将这样的陋规常例观念彻底消灭,那么,就算把我这贪污的亲随一块拔除,我都心甘情愿!」
她小脸正气凛然。他不由得心头一跳,纳闷为何她会跟东方非兜在一块?
东方非处事偏邪,当年如果不是东方非献计,他要坐上龙椅,恐怕难上加难。他即位之后,疑他害死先皇的朝官,他都不动声色除掉了,哪来像她的人敢直言?
如果在朝中,有人能对他这样直言……
「公子……」小莲子上前附耳:「已买通邻县官员了。」
王十全回神,差点忘了阮东潜一事。他点头,别有用意地笑道:
「怀真,过两日我便要起程回京,到时要再见很难了,不如一块上东方府,找东方兄聊聊吧。」
「好啊。」她也爽快地说。
「小莲子,你跟轿子先回去,我跟怀真一路走回去吧。」
小莲子一怔,连忙说道:「公子贵体,怎能……」
「我跟怀真,还有许多话要聊,你在一旁令我生烦,去吧。」
「王兄想聊什么?我写的案例吗?」
王十全笑道:「那些案例我都看过了,对我而言不算难读。你认为小小乐知县,有什么可以介绍的?」
她眼一亮,略为激动道:
「乐知县虽小,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民情。王兄,你远在京师,难得来此一趟,怀真将此地民情,细说给你听,好吗?」
他扬眉:「有何不可呢?」
她闻言,大喜。皇上愿听民情,是她毕生所求,也许此生就这么一回,只要皇上能听进几分,就算被认出是阮东潜,她也无怨无悔--这个想法剎那闪过她的心头,随即隐没。
不行,她背后还有一郎哥、怀宁、东方非,怎能因她一人而累及大家?
思及此,她稳下激动的心情,陪着皇上定出酒楼。正思索该如何起头时,忽见皇上要拉住她的手,她巧妙地曲臂,让他握住腕袖。
这种避嫌行为,她似乎习惯了。以前还不是人家未婚妻时,她行为举止像男孩子,现在她也开始懂得男女之别了,这算不算是东方非带出她的女孩味儿?
她偷觑王十全一眼。当今皇上,长相端正,也算是英俊男子,但她还是觉得东方非顺眼亲切许多……难道,在她这个情人眼里,西施快要出现了?
「怀真,你这手指,到底是怎么断的?」王十全有意无意问道。
她闻言,内心长叹了口气。
当今圣上,也许会有番作为,但为人太过猜忌,这毕竟不是件好事。
第十二章
一进东方府,就跟一名眼熟的人打了照面。
她暗自吓一跳,极力维持薄薄脸皮不抽动,瞥到在旁的东方非,他似笑非笑地观察着她。
原来,这就是他的最后一计!
就算他要护她全身而退,也要戏她到底吗?竟然不事先通知她。
她深吸口气,讶道:
「这是……公公吗?」连自己都觉得声音好虚假。
那名有点年纪,一身太监服的公公惊恐地瞪着她。
「谁……」王十全定进院子,瞇眼。「黄公公,你怎么来了?」
「皇……」
「王兄。」东方非懒洋洋地打断黄公公的话头,道:「这是宫里来的公公,来找我的。怀真,妳来做什么?」
「我……我以为东方兄下午有空,所以,跟王兄过来。」她很僵硬地说。
东方非走到她面前,亲热地拉起她发凉的小手。「妳要来,也是晚上来。现在来,能做什么?」
他暧昧的言词,让她满面通红。「东方兄说得是,我晚上再来好了。」
听她还真的乖乖顺从,他不由得哈哈大笑,当众吻上她的嘴。她迅速退开,瞪着他。
他挥挥手,道:「去吧去吧,别打坏了我跟黄公公叙旧情的兴致。」
她抿了抿嘴,向王十全抱拳道:
「王兄,过两天你起程,怀真恐怕无法相送,在此先祝你一路顺风。」
王十全回了个礼,等她一离开,立即转向黄公公,厉声问道:
「你怎么来这儿了?」
黄公公跪地:「皇上圣安。您微服出京,宫中乱成一团,请皇上即刻回京。」
王十全走进厅内,拂袖落坐,冷声说道:
「朕才到几天,你就出现,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黄公公跟进厅后,再次跪地道:
「朝中不可一日无主,下个月大秦国使节来访,还请皇上趁早回京。」语毕,充满敌意地看了小莲子一眼。
「这倒是。臣以为,布政使一案已告一个段落,皇上确实该早日回京。」东方非嘴角噙笑道。
王十全瞪东方非一眼。依黄公公这路程,是他出京后几日,才匆匆追出来的,也就是说,东方非再神通,黄公公也不可能是他召来的。
最佳证人就在眼前,何须再假造?王十全思量片刻,沉声问道:
「黄公公,朕问你一事,你照实答。」
「别说问一件事了,就算皇上要奴才死在当场,奴才也不敢不从。」
「别把话题扯远了。朕问你,方才你看见的是谁?」
黄公公心一跳,抬起头看向他。
「皇上是说,刚才那名与东方爵爷……接吻的青年,黄公公可觉得眼熟?」小莲子插嘴。
「这里有你这个小奴才说话的份吗?」黄公公恨声道,再深吸口气,回答:「那青年……奴才不识得。」
「不识得?」王十全瞇眼。「你仔细想想,他像不像阮东潜?」
「皇上,您这是诱导黄公公了。」东方非神色悠哉,接过青衣递上的扇子,摊开折扇。「您要他说像,他还能说不像吗?皇上,这对咱俩的赌局,不公平。」
王十全瞪他一眼,再转向黄公公,厉声道:
「朕要你,诚诚实实说出来,绝不可有半句隐瞒。这怀真,跟当年户部侍郎有任何神似之处吗?」
「……」黄公公眼角颅着东方非轻摇扇面,摇头颤声道:「不像。奴才记得阮东潜较高些,眉宇英气重些,刚才那孩子……比较漂亮,完全不像。」
「再仔细想想!」
黄公公五体投地,浑身发抖道:「奴才敢起誓,那少年跟阮侍郎真的不像!」
王十全一语不发,瞪着黄公公良久。
东方非笑意盈盈,缓颊道:
「皇上会误会这两人相像,全怪微臣。微臣不该挑中了一个气质与阮侍郎相仿的青年,实在是,臣十分怀念阮侍郎啊。」
王十全冷冷睇向他,道:
「东方,就算所有答案都是否定的,但只要有一样相像,朕就无法控制内心的怀疑。你来告诉朕,怀真的尾指是怎么断的?」
「皇上,如果臣说,那是臣太思念阮侍郎,所以找上了一个气质爽朗的怀真当男宠,而臣,跟皇上一样,十处里只要有一处能够神似阮侍郎,臣就一定要它神似到底,所以施计斩断了她的尾指,皇上信也不信?」东方非似笑非笑道。
王十全瞪着他阴狠的面貌,当年正是这份阴狠让他登基为皇。
「……怀真知情吗?」
「她不会知道这根尾指是我差人砍断的。」
「东方,你行事歹毒,迟早会有报应的。」
「臣知道,也等着报应。」他不怕报应,就怕报应不来。
「倘若你回京,你可以连怀真一块带回去,朕为他安插个官职,让他有一展长才的机会,再封阮小姐为定国夫人,让你一生一世荣华富贵享不尽,如何?」
「臣留在这里,为皇上镇住江兴一带,此乃臣的心愿。」
「哼,如果我将怀真带走呢?他会是朝中一片清流。」
「哈哈,皇上,你将她这清流带回京师安插官职,不出三个月,你必将她外放到边境一带,巴不得永不相见。」
「你是说朕没有容人的雅量?」
「如果皇上无容人雅量,又岂会容得了东方在皇上眼下为所欲为呢?皇上登基两年,有些事还需得暗地来,怀真她啊,只懂台面上的事,对皇上将要做的正事,只会是一个阻碍而已。」
王十全能坐上皇位,自然也明白东方非的言下之意。放弃怀真,他有点不舍,但也不会太遗憾。他哼了一声,吩咐小莲子,道:
「准备收拾行李,今晚回幸得官园住一宿,明天起程回京。」
「是,奴才立即准备。」
行到门口,王十全又回头看他一眼,傲气道:
「东方,七年之约,你可别忘了。」
「七年之后,臣尚苟活于世,必回京效命。」东方非作一长揖。
「那个阮东潜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找个神似他的男宠?听说阮东潜是阮卧秋的远亲,想来,你也是想在阮小姐的身上,寻找阮东潜的影子吧?」王十全问道。
「皇上英明。」东方非好整以暇道:「我东方非一生,从心所欲,从不后悔,但也自知缺德事做了不少,将来也照样任意妄行。不过,在我心里,就只有这么一个人,她其心如明镜,胸怀磊落,行事刚直,我踢断她的腿,她继续往前爬;我要斩断她的手,她竟然还能撑下去,她残废的模样实在令我怜爱又钦佩啊。」
王十全一愣。这听起来简直是……除了九五至尊,人岂能十全十美?东方非也不例外,竟然对情爱有强烈偏执,幸而阮东潜英年早逝,就可怜了怀真……
他的同情并没有维持多久,只道:
「东方,朕卖你一个面子,将案例付梓后,分发各县,满足你男宠的愿望。你要记得,将来朕有用得到你的地方,即使染脏了你的双手,你照样得回报朕。」
「臣遵旨。」
等王十全与小太监离去后,东方非负手吩咐:
「青衣,还不快扶起黄公公?」
「是。」
黄公公被适当的力道轻轻扶起。他低声道:「多谢大人。」
「还大人什么呢?现在我身无正官官职。黄公公,许久不见,你在宫中内斗得很严重吧?瞧你老成这样。」
「大人……阮……」
「这种话,你还是永远沉封在心里吧。」东方非转向他,笑道:「黄公公,你够机灵,可惜看样子,再过两年你斗不过皇上身边受宠的小太监了。」
黄公公闻言,又跪地道:「请大人指点!」
「我能指点什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当日给你的承诺,保你安享晚年。去吧,如果皇上知道你在我这里逗留太久,必定再生疑窦。」
黄公公点头,沮丧地起身。当他要跨出门槛时,东方非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皇上图新鲜,小太监懂得讨好,自然受宠。你不一样,你在宫中成精了,一味承顺逢迎,皇上只当你有所图谋。黄公公,你这人老顾东顾西的,认定皇上会护着一个受宠太监,而不敢轻举妄动。其实,只要没有明显证据,皇上是不会理这些太监斗争。到时,你再安插个你信赖的甜嘴小太监过去,你要什么还得不到吗?」
黄公公大喜过望,连忙拜倒在地。「多谢大人。」
黄公公离去之后,厅后小门,有抹人影现身--
「东方非,你这样暗示黄公公,岂不是要让他们自相残杀?」正是阮冬故。
她一脸恼色,瞪着他。
东方非哼笑道:
「冬故,皇宫内院本是战场,争权夺利不足为奇。黄公公是我硬扶起的阿斗,我只是施予小惠,让他认清现今局面,至于要怎么做,由他自己选择。反正他不去斗,迟早有人斗下他,到那时,如果他还能留下命来,我可保他安享晚年。」
阮冬故皱眉,不发一语。这种内斗,她十分痛恨,但也知道内宫如同朝廷,只要不将事情闹大,皇上可以视若无睹的。
青衣看她脸色不定,急忙上前缓颊道:
「小姐,爷对此事,布局甚久,打离京前他就……」熟知阮东潜长相的,全贬职,无法接近皇上,独留黄公公为棋。这种事要怎么坦白说?他只好改口:「打离京前爷就私会黄公公,要他在皇上离京十日内,兼程赶往该地。」
「东方兄怎知皇上一定会离京来此?」她问了。
「因为我受宠啊。」见她还执意等着真正答案,他大笑:「冬故,妳哪儿笨了?皇上对我的感情太复杂,我将他推上龙椅,他心怀感恩,自然力宠我,但他也想监视我,再者,如今内阁首辅为程如玉,皇上想杀人,一个眨眼,我就看穿了,程如玉根本无法揣测圣意。」
「多谢东方兄力荐程如玉为首辅。」她抱拳道。程如玉是东方非人马,东方非力荐他,绝对不是为了巩固势力,而是程如玉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她但盼内阁从此归回文书官员的地位,不再干政。
东方非也没告诉她,一个无法揣测圣意的人,是无法久坐那个位子的。她想要的世界太理想,理想到除非人人将野心彻底自体内消灭,否则现在的盛世,根本维持不了几年,偏她像头蛮牛,一直做下去,累死了也不会有人为她立碑留世。
思及此,他有点不悦,继续道:
「皇上亲临,在我预料之中。我让黄公公跟上来,是防阮东潜一事东窗事发。临行前,我告诉黄公公,来到我定居之县,皇上问什么,一律否认,若见我开扇,即是否认到底,绝不可反复迟疑,我可保他将来退出宫后,荣华富贵安享晚年。人人皆知我东方非一诺千金,他也知道他在宫中的处境,自然是允了。」
「东方兄,你……」
东方非打断她的话,插嘴道:
「我才智诸葛,如果能用在天下苍生,必定苍生大福,是吧?」他付之一笑:「苍生干我什么事?我等的是恶有恶报,不是好心好报。冬故,接下来,就是妳我二人滋生爱苗的时候了。」他拉起她的小手,来回抚摸她断指的缺角。
她也大方,任着他挑逗地抚着她的小手,任由酡色染颜,轻声问道:
「东方兄,你可允我一件事?」
「将来不再为非作歹?」他扬眉,早就猜到她的心思。「好啊,只要妳有足够的吸引力,我就专心跟妳玩,如果妳能感化我的本性,我任妻处置了。」
「不,我并不想感化东方兄。你只是太凭喜好做事,除此外,我都不反对你这个人。」她反握住他的大掌,直视他道:「我跟你在此击掌立誓,从今天开始,只要是你我私事,我绝不请一郎哥帮忙。」
「哦?这真有趣。」这傻瓜,连这点也要讲公平!「好啊,我就要看看妳,怎么跟我斗!」
轿子一拐进小巷,王十全就看见眼前一幕。
「停轿。」他命令道。
怀真听见声音,回头一看,愣了下,连忙转身对着那名百姓笑道:
「大婶,我会去处理的,妳等我回音吧。」语毕,她快步奔来,问:「王兄,你要离开了吗?」
「嗯,我京中有事。方才,你在收贿?」王十全出轿问道。
「是啊。」她微微一笑:「待会我要赶回县府。」
「这些钱,你打算用在哪儿?帮你义兄开铺子吗?」
「不,我义兄还得养我呢,我哪来的钱给他们?」她考虑了下,坦白:「这用来打通关节,若有余下,如数奉还。」多半是连她的月薪全赔进去,不会有剩。
「难道世上真没有不收贿的人吗?」他愤慨道。
「当然有!我不算聪明,只能用这种方法做事,但我想,世上必有人才高八斗,尽心为民而不必跟我一样。」
王十全看她说得十分肯定,既不诉苦也不歌颂自己……他忽然问道:
「怀真,听说当今圣上之所以能坐上龙椅,全仗他与东方非合谋害死先皇,你对这事怎么看?」
她不假思索道:「小时候我会觉得这是大逆不道的事情。」无视他神色有杀气,她再道:「但仔细想想,如果新皇不及时登基,京军如何赶赴燕门关?如果没有新皇下旨,如今早已城破,数十万无辜百姓早已家破人亡,王兄,你怎么看?」
被她反问,他直觉答道:「如果流言是事实,一人之死,能换数十万百姓的性命,新皇理当有功。」
她微笑:「说实话,这种流言这里百姓常听,人人茶余饭后都在闲聊,但聊着聊着,就会聊到新皇登基后的作为。」
「哦?」他十分注意:「他们怎么说?」
「王兄,你认为他们会怎么说?」她又反问。
「新皇登基后,下旨大赦,将士从优怃恤,内地长年旱灾,特免赋税三年,皇宫装修暂免,户部支出因此锐减,国库充盈,这都是先皇做不到的。」
「正是。」她笑道:「既然如此,王兄一定不将那种什么合谋害死先皇的闲言闲语放在心上了?」
「……我不放在心上,皇上我可不知道了。」
「哈哈,连王兄这种小老百姓都不放在心上了,皇上哪会放心上呢?这种闲话,过个两年就淡去了,百姓只管明天能不能平安过下去,今天皇上又下了什么好圣旨来造福百姓,这才是百姓真正想知道的啊。」
王十全脸色和缓,两人再闲聊几句,就分道扬镳了。
他上了轿,问道:「黄公公,你说,那怀真所言,是真心话吗?」
「皇上,奴才一路赶着来,确实人人安居乐业,提起皇上,只有竖起大指拇的份儿。」躲在轿身后头的黄公公答着。
「这倒是。」这个怀真,字字说中他的心坎里。如果为天下苍生,就算大逆不道,由他来担又如何?思及怀真,又觉得真是可惜,被东方非拿来当替身玩物。
「黄公公,那阮东潜真是个清直的好宫吗?」
「奴才不清楚他算不算好宫,但他斩过老国丈的侄子,当时,老国丈还动手脚,将他遣往燕门关呢。」
「连先皇国丈的侄子都敢斩?」不由得心生好感。「当年真该看看他一面。」
轿子才转出街口,他瞥了窗外一眼,正好看见另一顶轿子停在远处,怀真正红着脸站在轿前,跟轿里的人说话。
那顶轿是……他瞇眼,看见轿旁的青衣。
没多久,怀真像是认命叹气,主动钻进轿子里去。
他冷冷地目送那顶载着两名男人的轿子离去。
沉思良久,他才暗自哼声:
「东方,你以为朕真会给足你七年,让你逍遥过日,跟那怀真双宿双飞吗?」
尾声
六个月后
晋江工程持续中--
东方府里,冬风微冷,阮冬故一身短袄长裙,黑发垂腰,懒得弄发式,反正晚点她又要穿回男装出门办事去。
芙蓉小脸略施脂粉,外表是娇艳动人的大姑娘,但美眸明亮有神,浑身洋溢朝气,活力十足。这样的美人儿,上哪儿找?
她十分专注地瞪着棋盘,未觉对手正在尽情欣赏她的娇容。
「冬故,咱们的赌注妳没忘吧?」要挑衅这直丫头,太简单了。
「记得。」接下来该怎么下呢?
东方非乐得眉开眼笑,道:「我输,就得为妳破悬案;妳输,今晚不准走。妳可知,今晚留下的意思吗?」
她看他一眼,腮面浅晕,嘴硬道:
「当然明白。好歹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以往我是阮东潜时,总有人会拉着我上……妓院,我自然明白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挑眉,把玩着扇柄。「真的明白?妳告诉我,当时妳是怎么脱身的?」
「……一开始,红着脸跑了。从此人人都传阮东潜是童子身。」
他哈哈大笑:「那我可期待今晚了。」
「东方兄,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
「冬故,不是我要瞧轻妳。依这盘局势,妳必然输定。」这一次,他倒要看看有她的承诺在,凤一郎还敢不敢带人走。
她咬牙,瞪着这棋盘。
「妳再瞪,也瞪不出生天来。」他揶揄道。
「东方兄,请你让我静心思考,不要再打扰我。」
「好好,妳慢慢想吧。」他笑盈盈,注视着她无比认真的俏脸。
自皇上离去后,她真的履行诺言,来府里一定扮回女装。
她骨子里还是有点男孩子气,他要调教也不是难事,只是,他就爱看她这样似男非男,似女非女的俏模样。
这种悠闲的日子,他竟然不讨厌!甚至每天期盼跟她共下一盘棋,聊聊当今局势,呛呛她就是他的乐趣。
她天天来造访,一来是为了培养感情,二来是有心锁住他,他也不是不明白。反正她自愿当诱饵,他就一口一口吃掉她,尝到生厌为止,他再到外头掀起涛天骇浪……只是现在,他还尝不过瘾。
他想再多点相处,再多看她的模样,多玩她一下,多……兴奋一日高过一日,就算哪天他像饿狼将她扑倒在地,他也不意外。
今晚啊……他是满怀期待。君臣有七年约定,但皇上想变脸,可是说变就变,他要在此之前,及时行乐,好好地品尝她。
新县令已走马上任,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先烧到她这个亲随,因此唯谨这一次终于成功,盼来了一个愿意除掉收贿受宠的怀真。
她做到这个月底,没有为自己争取什么。她看得开,却不放弃,没了亲随职位,她照样可以继续前进,这一点,他不得不佩服,也很明白凤一郎的担忧。
这种人,确实会早死。
但那又如何?在她早死前,他也玩弄过瘾,另投其他兴趣了。
那新上任的县官用不着多久,就会发现这世上无处不贪,留在乐知县唯一不贪的亲随唯谨,也不过是一个自以为公事公办,不懂百姓冤屈的普通人而已。
他支手托腮,捕捉她每一个细微的神色,并为此感到心情愉悦。
就算这样看几个时辰,他也不厌倦,看来,要等他生厌,还得要好几年了。
今晚啊……哼,他要赢棋太容易,太容易了!
「……」
冬风继续吹,卷起庭院里枯黄的落叶。
自从青衣送上热茶后,躲在暗处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上前轻声问:
「爷,需要抱小姐回房吗?」
东方非脸色铁青,沉声道:
「不必,这点冷风,她还撑得了。」
「……小姐一早来下棋时,曾说昨晚她跟凤公子熬夜代写状纸,还忙着看悬案,过了月底,她得将这些资料交回县府。」
他冷笑一声:
「她就要辞职了,当然忙着做事。」依旧瞪着趴在桌上沉睡的姑娘。
好啊,竟敢跟他来这招?他冷眼看向始终摆在桌旁,被镇石压住的悬案资料。
她以为她累极睡着,他就会帮她破这些悬案?这么愚蠢的斗法,他看了都觉得羞愧,宁愿叫她义兄多帮她点。
青衣迟疑一会儿,上前收起那些悬案资料。东方非斜睨他一眼,道:
「你做什么?」
「我怕吹散了,小姐醒来,还得一张一张找。」
东方非又看向她睡着的倦容,不耐烦道:
「跟个心在它处的人下棋,有什么乐趣可言?青衣,去泡壶茶来。」
「是。」
「把悬案放下,拿件貂裘出来。」
「是。」
东方非瞇眼,瞪着她。「我倒想看看,等妳身边什么事都解决了,还敢不敢当着我的面睡着?」
他取过资料,随意翻开第一页,细读一阵--
青衣将早备好的貂裘盖在她身上,又听见他家主人道:
「去取文房四宝来。」
「是。」
这一天,阮冬故睡了一场饱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