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我想了挺多的,”杨谦叹口气,也坐到对面那张单人床的床边,“我觉得我们压根不该闹成这样,说到底咱们是有感情的,你说呢,穆忻?”
穆忻抬头看看杨谦,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如此陌生——咱们是有感情的——什么人会这样说话?不到要分别的时候,谁会把感情挂在嘴上,口口声声用来缅怀?
可是,再怎么陌生,她也难以相信他们真的走到岌岌可危的一步,她觉得不应该——才几个月的时间,自己不该是如此懦弱的人,杨谦也不该是这样的人。他们应该很有勇气改善彼此的关系,应该可以相互迁就、相互忍耐。他们应该可以好好生活下去,一起生活一辈子,不是吗?
“我观察了我妈一段时间,我发现她就是突然受打击,神经有点错乱。其实她人挺好的,真的,以前我跟你说过吧?我们小学那个班上有个小女孩没有爸爸,跟她妈一起生活,家庭条件不好,有时候我妈就让她来我家吃饭。每次吃完饭我饭碗一推就去玩,那小女孩还知道去洗碗,我妈就很喜欢她,总是摸着她的头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说我要是有这一半懂事她就知足了,都一样大的孩子,她儿子哪会洗碗啊……”
穆忻没说话,她觉得立场不同理解自然不同——杨谦你父母双全,又是粗心的男孩子,自然会觉得这是你妈妈的慈悲与善良,可是你有没有想过,“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句话听在小女孩的心里会是什么滋味?谁愿意被别人称呼是穷人?再者,当着女孩子的面说自己儿子不会洗碗,那是失望的感慨还是幸福的炫耀?
“所以我想来想去,觉得有必要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她就是太闲了你知道吗?得给她找点事情做,”杨谦自顾自说下去,“我们生个孩子吧?”
“啊?”穆忻愣了——都到眼下这水火不容的情境了,还提生孩子?
“我们生个孩子吧,穆忻,有个孩子陪她玩,她就不会有那么大怨气,说到底她和我爸都盼着这一天了,盼了好久了……”杨谦的声音低下去,眼帘也垂下去,看着地板,让穆忻心里突然柔柔地撞了一下。
的确是盼了好久了——和杨成林相处的短暂日子里,有时候老人家看着电视里卖纸尿裤的广告都会呵呵笑出声,指着里面的胖宝宝让穆忻看……可是,他到底是没等到那一天。
但感伤归感伤,好歹穆忻还残存理智,想起来问:“你真的觉得一个孩子能改善我们之间的关系?你妈可是恨我入骨,她将来会不会告诉孩子说‘你妈妈就是杀死你爷爷的凶手’?”
杨谦也愣了,过会儿才答:“孩子肯定是我们自己带大的,老人不过是搭把手。”
穆忻沉默一会儿,问:“那你是怎么想的?你也恨我?你也怀疑我?”
“那么你呢,穆忻,”杨谦终于吁口气,问出他酝酿了很久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问题,“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穆忻啼笑皆非,“我早就说过了,那天你爸来找我,说你妈是个好人,你也是个好人,让我多迁就,好好过日子。我答应了,我打算继续忍,可是我没想到你妈她根本不给我忍耐的机会。这才几个月,杨谦?你妈才和我们一起生活了几个月?天下已经大乱,我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我知道婚姻中是需要忍耐的,很多坎未必过不去,可是眼前这情况,我怎么忍?想来想去,唯一的解释就是,你妈从来就没认可过我,她每天都在历数我的缺点,比如我家穷、不够漂亮、没背景……她每天都在后悔你没有和青梅竹马的女孩子一起共结良缘、互帮互助,她只要想到我的存在就心里窝火。这些她都攒着,在见到我之前,她一直就这么攒着,来咱家后终于找到了爆发的契机,仅此而已!”
“胡说!”杨谦也生气了,“我妈不是那种人。她虽然有点小心眼儿,这个我和我爸都知道,可她不是那么缺德的人。穆忻你这么说你自己的婆婆,你觉得公道吗?她年纪大了,本来火气就大,赶上更年期看谁都不顺眼,她只是压抑不住那张刀子嘴,犯得着你把她往这么居心不良的角度理解吗?敢情这不是你亲妈啊!你妈对我是不错,可是她再婚后宁愿忙着给后来的老伴家带孙子,都没支援上咱家一分钱。你寄回家的那些钱,你以为你妈都用在自己看病上了吗?我都没好意思跟你说,上次你妈打电话来,说你后爹家的孙子要上幼儿园,入园要交赞助费,缺点钱,你当时在培训,是我直接掏了两千块给她寄过去的!我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后来也忘了跟你说,可是我也纳闷,你妈就没再跟你提过?看你的反应,你是真不知道,那我倒是感兴趣——难道你妈是专门捡你不在家的时候打电话求助的?就为看我这做女婿的是不是抠门?”
“你血口喷人!”穆忻气得哆嗦,“我们家再穷,也不是要饭的!”
“我没说你家是要饭的,我只是就事论事。你跟我妈现在针锋相对,自然听不进去我说的这些话。可是穆忻,你扪心自问,我妈来咱家的这段时间,我是不是一直也没太偏心她?我总还得考虑你是我老婆,你的感受是什么。我就是一和稀泥的,你若是要求我完全站到你这一边,这也太难了,我也做不到。”
“得了杨谦别说了,”穆忻觉得自己手抖得厉害,“你回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穆忻,咱们都冷静了不算短的时间了,你看局里现在多少人都等着看热闹呢,你住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杨谦皱眉,“回家吧。”
“家?那还是我的家吗?”穆忻苦笑,“而且闹到今天这个样子,杨谦,你觉得是谁的责任?你不能说一句‘和稀泥’就完全不辨立场。你妈妈到市局去闹,誓要让我在哪儿都呆不下去。她已经快要成功了,我已经被谷科长送出去避风头了,你还要我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回家……说得轻巧,再和你妈吵起来,送命的就是我了。”
穆忻紧紧捂住自己心脏的位置,隐约又感觉那里疼起来,连同肩胛骨一起,似乎有一柄螺丝刀,在里面拼命地扭来扭去,好像要把一腔血肉钻出个洞来。
杨谦注意不到这些,他只顾着急:“都说了有问题要想法子解决,不能破罐子破摔啊!咱才结婚多久?谈恋爱那会儿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至于一结婚就想一拍两散?”
“杨谦,是谁跟你说我想一拍两散的?”穆忻疑惑地看着杨谦,“我自始至终没有说过‘离婚’两个字,杨谦,你千万不要告诉我,这是你模拟了一千一万次的场景,你千万别告诉我,因为想了太多次,所以你已经假戏真做,以为这就是我说过的话,或是我要做的事。”
杨谦哑然,他张张嘴,却一时没想好要怎么说。他的这幅表情看在穆忻眼里,只带来浓重的失望,那情绪铺天盖地,好像海啸一样掩埋她心底深处最后的生机——可是,即便如此,她仍然舍不得把最决绝、最残忍的话说出口。
她只是挥挥手:“你走吧,让我休息一下,我累了。”
她面如死灰,杨谦看见了,往前走一步,却没敢碰触她。她顺势躺回到床上,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被捏成一团,闷闷的想要窒息。她闭上眼,筋疲力尽地叹口气,隐约听见房门响了,眼泪才沿眼角滑出来。
她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第九章:倘若时光能倒流(3)
也不知过了多久,再醒来时,迷迷糊糊的只觉得身边有人。一睁眼,许是受了点惊吓,额头还窜过一阵酸胀的疼。
“醒了?”褚航声坐在不远处的另外一张床边,指指桌上的饭盒,“给你带了点我们单位食堂的拿手菜,就是有点凉了,你们这里有没有微波炉?”
穆忻迷迷瞪瞪地还有点反应不过来要说什么。她想坐起来,褚航声赶紧往前走两步,帮她拿个放在床尾的抱枕过来。
穆忻问:“什么时候来的?”
“没多久,一路打听着上来的,我敲门了,见你没锁门,就自己进来了,”褚航声微笑,似乎想缓和一下气氛,转身从包里拿出一瓶酒,“过节,怎么着也得庆祝一下。”
“过节?”整理了若干天的档案,穆忻已经对时间失去了敏感度,看他掏出酒瓶,再摸出几个印着“月饼”字样的小纸盒,才反应过来,“中秋了吗?”
“你都过糊涂了?怪不得自从回来就再没联系过,我还想着你好歹也会跟我说说近况,可现在看来,要不是我今天自己来了,你就是睡死在这间宿舍里,都不会记起我是谁,是吧?”
褚航声一边开玩笑一边用一个开瓶器仔仔细细开红酒瓶上的软木塞。拔开的一瞬间,屋里弥漫开一阵浅淡的红酒香。褚航声掏出两个纸杯,装了红酒,递一杯给她:“将就吧。”
穆忻苦笑:“你还真是将就……干脆菜也别热了,这天也不算太冷,将就吃吧。过节……不过就是个心意。”
她低头看看手里还印着省报LOGO的纸杯,抿一口酒,有浓郁的橡木香窜上来,弄得穆忻满脑子都是橡木渣子味。再加上纸杯的纸质气息一掺杂,这个落魄的节日倒也有些别样的风味。
褚航声把饭盒一一摆好:红烧排骨、蘑菇炖鸡、腰果西芹、拌菜心,旁边放个塑料袋,里面还装着两个三角形的面食制品,褚航声解释说这是“有省报特色的糖包”。
穆忻好奇,拿过一个来咬一口,没糖;再咬,仍然没见到糖的影子。
看见褚航声笑,穆忻终于也微微笑出来:“你千万别告诉我,咬第三口的时候,一不留神发现咬过头了。”
“你试试。”褚航声抬抬下巴,指一下穆忻手里被咬出一个大大月牙缺口的糖包。
穆忻再咬一口,终于有黏腻的糖汁喷涌而出——原来这是个肚子庞大的三角形糖包,虽然糖心距离表皮远一点,但内里的糖汁倒是不少,不知道的人因为前两口没咬到糖汁,第三口必然恶狠狠,于是也就中了招,像穆忻这样手忙脚乱地躲,防止糖汁滴到自己的衣服上。
褚航声乐得什么似的,不知道是因为穆忻的狼狈,还是因为终于成功转移了她的注意力,所以自顾自得意。他一边给穆忻递面巾纸,一边呵呵笑着道:“你看,这就是一个出其不意的糖包,告诉你随时都会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穆忻顿一下,不知道他是不是暗有所指,只是笑一笑,一边擦手一边评价:“好吃。”
吃了满嘴的糖浆,再喝红酒时只觉得越发酸涩了。但红糖的气息和红酒的气息掺和在一起,竟然是一种奇妙的清香气。穆忻觉得红酒的口感越发醇厚起来,不知不觉就一杯杯喝了半瓶,喝到褚航声咂舌:“你如今的酒量,真是了得。”
穆忻自嘲:“进了公安,不对,是下了基层,还有不能喝酒的女人吗?在这里,只有酒量大小之分,没有男人女人之别。”
褚航声沉默一下,过会儿才喝口酒道:“那就离开吧,不喜欢,呆着也是憋屈。不过还有一年,再忍忍,凑够三年基层经验,就可以参加组织部的考试了。”
“你明知道那有多么难,”穆忻叹口气,继续喝闷酒,“百里挑一,看上去比例并不算太惨烈,可问题在于个个都是已经经历过公务员考试并且成功晋级过的人物,又都有基层经历,很多还是在基层专门从事文字材料工作。可你再看看我,两年了,不是在警校学摸爬滚打,就是接电话、整档案,我几时干过一点有意义的事?哦不对,我在市局帮忙的时候,也是想要好好磨磨笔头的,可是不到两个月就被遣返了。我婆婆……那真是一朵奇葩。”
褚航声用手里的纸杯碰一下穆忻的杯子:“其实你做的也是有意义的事情,你之所以觉得没有意义,不过是因为它用不着你之前学过的那些专业知识,可是回头想想,如果你身处险境,会不会觉得最有意义的一个电话号码就是110?那时候,你听见里面传出的说话声,会觉得那就是天使的声音。”
穆忻愣一下,过会儿才微笑:“好像确实是这样。”
“那就不要想以前了,以前的经历,是学历的资本或者学习能力的锻炼,但到底不是眼前养家糊口的凭借。人,看眼前才是最重要的,”他一边说一边翻身后的包,拿出两本红皮书,“闲着没事儿看看吧,总不能真的到了考试时再复习,临时抱佛脚太被动。”
穆忻定睛一看,竟是《行政能力测试》和《申论》。
她若有所思又有些感动地看着褚航声,低声说声“谢谢”,然后一仰头,把杯里的酒一口灌下去。红酒并不辛辣,但不知为什么,似乎有酒精窜到鼻子里,激起眼底浅浅的水花。
冬天到来的时候,穆忻终于结束在组织部帮忙的日子,回到分局,等待时过境迁后的再次分配。这次恰逢谷清出差,段修才皱着眉头看手里的值班表,说:“市局刚好在轮训,咱们科所有人都要参加。这阵子缺人,你也排进来一起轮值吧。每次去两个培训的,台子上留六个人。眼前的值班顺序全部打乱,基本上每24小时一个班,然后只能休一天,有意见吗?”
穆忻摇头,没说话。
段修才拿出笔改了几个地方,把值班表递给穆忻:“对照着值班吧。”
穆忻接过来,看见自己的值班时间是从当晚七点开始,到次日晚上七点结束。孟悦悦已经去了培训基地,所以穆忻的搭档换成了科里除她以外唯一的副主任科员石晓峰。
只有三十三岁的石晓峰,已经从警十五年。
这是穆忻晚上值班的时候才知道的。石晓峰是个健谈的人,第一次搭档值班就一边接着报警电话,一边从自己在警校读中专时的经历开始讲起,好像一场个人报告会。
他讲自己如何在高中的班上考倒数几名,成绩不好,毕业考不上大学,只能考中专。体能不错,就考上了警校。十八岁毕业,进派出所当民警,九十年代初市里有了巡警,他又进了巡警大队。后来市局要搞“110”“119”“120”的三台合一,警力不足,他就被调进了指挥中心。到这时他已经干了十几年的警察,而当年在巡警大队手把手带过他的队长已经是分局副局长。蒙副局长器重,他在从警第十五年的头上,终于有机会从普通科员提拔为副主任科员。听着虽然是虚职,但要知道在僧多粥少的公安分局,别说“副科长”,就一个“副主任科员”的虚职也是可以打破头的……
石晓峰舒口气感叹:“前阵子我们小学同学聚会,我们班当初总考第一名的那哥们儿也来参加了。当初都是我抄他的作业,而且他也是我们班里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可是现在又怎样呢,还不是在批发市场卖文具?后来喝酒喝热闹了,他还跟我说‘没想到,这些人里面,还属你混得最好’。我一想,可不是嘛。”
他的那句“可不是嘛”,带着一点自豪,一点得意,一点扬眉吐气的畅快,让穆忻说不清楚心里的滋味。
不过好在石晓峰已经自顾自往下讲:“咱局以前,在你对象杨谦进来之前,也进过一个研究生,还是省大的呢。”
这次穆忻倒是有些好奇了:“是吗,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谁会给你说这个,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咒你,也就我这胆大的敢说,还得知道妹妹你不是那种多心的人。”石晓峰笑呵呵的,穆忻顺势接过他扣过来的大帽子,只笑一笑,不再答话。
“那研究生来咱局后分在治安大队,来了没多久就辞职了,说是宁愿去他们老家一个没听说过的民办高校当老师,也不要当警察了,”石晓峰摇摇头,“这不是脑子不好吗?”
“为什么辞职?”
“说是嫌不自由,”石晓峰撇撇嘴,“还说他老婆在外企,赚得比他多,时间久了很没面子。当警察的晚上要值夜班,放假时间也不规律,又分在个穷山沟里——那时咱不还是县城吗?唉,反正一肚子牢骚。”
穆忻默然,心想:其实,自己也是这么嫌弃杨谦的吧?
“结果就是巧,前几天我去科技市场,遇见他了,你猜怎么着?”石晓峰看穆忻,当然也没指望她说什么,接着自问自答,“民办高校倒闭啦!他失业了,没办法,就去哪个培训学校教小孩电脑,哦对,他好像是计算机专业毕业的。”
“计算机专业毕业?”穆忻叹口气,“如果咱单位把人家安排在网监或者技术侦察也算是发挥所长,治安大队……每个月统共也就需要他做一次数据整理的EXCEL表格吧?”
“你是说大材小用?嘁,其实他有什么才?好不容易写篇公安简报,开篇第一句就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哎你别笑啊,后面还有一句是‘犯罪嫌疑人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誓与民警共存亡’……”
“还行,没写‘在一个伸手不见黑夜的五指’。”穆忻点头。
“所以我就说,1念书有什么用?你没见现在社会上多少一毕业就失业的!现在的大学不行!教育理念、老师水平什么的,都不行!”石晓峰一边说一边摆手,痛心疾首。
穆忻言辞恳切:“其实我也后悔了,多念三年书,现在看来也用不上,公安这个活儿,就是要有丰富的经验,你说是吧,哥?”
“你是明白人。”石晓峰赞叹,看穆忻的眼神再不像初始时那么探究,反倒多了些难兄难弟般的认同。
穆忻转回头去,一边看着电脑一边在心里苦笑。
你看,她现在学会了“踩”自己,往泥里踩,毫不留情。她已经记不清自己跟不同部门、不同年龄段的多少人表过忠心——学历算什么?读书有啥用?没有办案经验、酒量也不好、胆子也小、花拳绣腿,解决了“副科”是沾国家政策的光,其实国家政策也不科学,凭什么给一个新兵蛋子这么好的待遇呀?我本人都觉得汗颜。这辈子估计也就在副科岗位上老死了,毕竟是女同志嘛,一辈子也出不了什么成果,全靠哥哥们有朝一日混出头来多提拔……
这些话说多了,穆忻觉得自己渐渐也真把这些话说出了惯性。有时候她也分不清哪些是拍马屁、哪些是顺水推舟,她只知道自己必须融入这个对她而言仍然有些陌生的群体。毕竟,这里极有可能是她要呆一辈子的地方,单是为了自保,有些话她必须要学会说,有些事她也必须要学会做。
不过好在,有些事她看透了,知道以自己的年纪而言,高层次的“勾心斗角”轮不着她;又以自己的毫无野心而言,低层次的“指桑骂槐”伤不着她。她只是脸皮比以前厚了一些,在大庭广众之下愈发百毒不侵而已。至于背人处那些没有平台施展专长的空虚、没有挚友分担牢骚也不敢随便发牢骚的抑郁,以及那些明明没有共同语言却不得不拼命找话题与中年欧巴桑们聊天的憋闷时光……她或许也曾经哭过,但后来,连哭都懒得哭了。
她想,自己要么是更强大了,要么就是更麻木了。
杨谦第二次出现在穆忻宿舍的时候,窗外已经开始飘雪花。在看不到杨谦的这段日子里,穆忻才发现原来公安分局也是个很大的单位——不过几百个民警,但因为办公地点分散在全区不同区域,许多人彼此之间并不认识;许多消息,除非有心,否则也无法获得。就好像事情闹到今天这样,除非是专门想要挑拨离间或是探听八卦的人,其他人也并不会在穆忻面前有意提起“杨谦”这个名字。
于是,穆忻渐渐对“行政机关”里面的人群有了更丰富立体的理解——他们并不像外界所说的每天都忙着尔虞我诈、欺世盗名,其实他们也是普通人,也是下班要路过菜市场买小青菜,并对农副产品疯长的物价和许久不见涨的工资痛心疾首;他们生活在一个时刻需要与人打交道的环境里,善于察言观色,所以总有人愈发擅长溜须拍马,但更多人不过是更晓得在什么地方说什么话而已。简言之,除了少数人越发“小人”以外,绝大多数人,倒是越发提高了情商。
毕竟,就算这是个培养“官僚”的环境,但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官僚”的。
很好,穆忻想,对于她这样的状况而言,大家当面选择的缄默与避讳,是对她最好的成全,至于背后会怎样说,则耳不闻为净了。那天穆忻因为帮人代班的缘故刚值完一个48小时的班——48小时里她没闲着地接派警,中间只能偶尔趴在值班台上眯一觉,这会儿身心俱疲,看人都有重影。所以,当杨谦真的站到穆忻面前时,穆忻
所以,杨谦的再次出现,对穆忻而言,有点像是小小使劲揉揉眼,再敲敲昏沉沉的头,只觉有些头疼起来的惊吓。
“回家吧。”杨谦靠在门口,开门见山,语气疲惫。他的眉头皱出“川”字形,脸色灰暗,不知道又是多少天没好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