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七头一回试练舌功,他父亲便是拿了这四样盐,让他蒙了眼分辨。头两样,他还能辨出一丝不同,尝了第三样后,顿时晕乱,哪里还分辨得清?正在迟疑,脑顶已被父亲扔过来的萝卜砸中。

好不容易练过五年刀功、官功,到十一岁开始上灶,练诸般厨艺。蒸、煮、煎、炙、漉、燠、烧、炸、糟、淹、拌…他性子慢,蒸煮还易上手,其他便颠东倒西、忙左忘右,每天不知要挨多少骂。偶尔做对一两回,见父亲怒气稍散,他心里都无比欢喜,盼着这样的欢喜能更多些,于是练得极卖力。

然而,才过了三年,他父亲就亡故了。其他几个娘立即撺掇大娘,将他们母子逐出了庞家,只许他们带走自己穿的几件衣裳。他娘原本就是抵债卖过来的侍妾,娘家早已败落。母子两个无处可去,流着泪茫茫然在街头乱走,一路走到东水门外汴河北街。天又下起了雨,他们便躲在旁边一个磨房的房檐下避雨。房檐很窄,半身都被淋透,母子两个缩在一处发抖。

这时,旁边传来个甜嫩声音:“婶婶,你们到棚子里头来避避吧。”

他回头一瞧,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儿,梳了两个小鬟,穿了件淡绿衫裙,生得娇娇甜甜。只是头脸和身上都落了些面粉,像是雪里一个美瓷娃。

他和他娘瑟缩着绕到棚子下头,立在一张旧木桌边,小女孩儿笑着说:“婶婶你们坐啊。我爹娘给桥那头的面馆送面粉去了,这是新煎的茶水,还滚着呢,你们喝一碗。这是我才蒸的黄糕糜,娘骂我蒸得黏嗒嗒的,可惜了黄黍米。婶婶你们尝尝。”

小女孩给他们各倒了一碗热茶,又各塞了一块黄糕糜在手里。庞七正又冷又饿,忙喝了几大口热茶,两嘴吞下那块黄糕糜。他在庞家这十四年,虽然挨骂受气吃苦,却从来不缺精好饭食。然而,自小吃过的所有可口之物,都不及那天那碗煎茶和那块黄糕糜。

小女孩儿一直笑瞅着他,那笑并非嘲笑,是欢喜待客的笑。那对眼珠又黑又灵,笑起来,露出一排小牙齿,又雪白莹亮。庞七不敢正眼瞧她,心里偷偷叹想,这小女孩儿怕是观世音菩萨身边抱净瓶的那个龙女。

他娘和那小女孩攀谈,庞七在一旁悄悄听着,心里说不出地受用。小女孩儿说她姓蔡,名叫柳儿。庞七越发信了,观音净瓶里插的不正是柳枝吗?

过了一阵,雨停了,他娘不敢久待,忙连声谢过蔡柳儿。庞七却有些舍不得,走了半截回头一瞧,蔡柳儿仍站在棚子底下望着他们,见他回头,又露出莹白牙齿笑了一下,庞七也忍不住回了一笑。

这一笑,他心底里一甜、一颤又一痒,似乎有一粒种子冒出了芽。

那天,母子两个一路询问,天黑前总算寻到一家酒肆肯雇他们。

他娘在庞家这些年,学到不少手艺。他在庞家虽然最笨,到外头寻常酒肆,却已是个好厨子。那店主试过母子两个的手艺,有些意外,忙将后院一间空房腾出来让他们歇宿。他们母子从此安顿下来,有吃有住,那店主也极善待他们,倒比在庞家舒心了许多。

庞七心里始终忘不掉那个蔡柳儿,只要得空,便跑到汴河北街,躲在斜对面店旁树后偷瞧。蔡柳儿却再难得露出那龙女般的莹亮亮的笑,常里里外外地忙做活儿。她娘脾性极不好,时常骂蔡柳儿,蔡柳儿有时受不得便要回嘴。她娘越发恼怒,抓起扫帚撵着打她。庞七瞧着心里极难受,恨不得跑过去护住蔡柳儿,却也只能心里骂一阵,而后闷闷回去。

过了三四年,蔡柳儿已经出落得嫩柳枝一般,只远远瞧一眼,庞七便立即要醉倒。有回他瞧见一个穿了件黄褙子、打着把清凉伞、媒人打扮的老妇人进了蔡柳儿家,他心里大惊,蔡柳儿要说亲了?他慌忙跑到蔡家斜对面瞅着,半晌,那媒人走了出来,看神色似乎不乐。他才放了心,旋即却又担心起来,慌忙跑回去,求娘也寻个媒人替他去蔡家说亲。

那年他已经十八岁,他娘已在攒钱筹备这事。但听他说是当年那个小女孩儿后,仍极意外。随即却又笑起来,说那个女孩儿好,不但模样生得俏,心肠更好。于是他娘去寻了个媒人去蔡家探探情,媒人回来后说,那女孩儿人物出众,争的人家多,你这家境,就莫去讨嫌了。况且,除了家室,蔡家还得先相看过女婿,才做定准。他娘便求那媒人带庞七去撞一撞,说不得正凑了缘分呢。那媒人得了钱,才带了他去。可见了蔡柳儿的娘,没说两句话,蔡柳儿的娘便冷着脸说不成。

他出来后,明明大晴天,却再看不见一丝日光,只觉着天灰沉沉压下来,将他压到地底深处,出不得气。他娘百般开导,他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也没有一丝气力和兴味再去活。生性偏又虚弱,狠不下心去死,每日便昏蔫蔫苟活。

其间,他又去偷瞧过几回蔡柳儿,每看一回,心里便更渴痛一层。却也无可奈何,只有暗自伤心。一年多后,重阳那天,他又去了汴河北街,还没走到蔡家,便一眼望见蔡家门外人群喧闹,随后,许多人簇拥着一顶花檐子走了过来。他惊呆在路边,那花檐子经过时,他拼力睁大眼睛朝轿帘缝里望去,却只瞅见一双嫩白的手交叠搭在红锦袍上。那双手几年来他偷望过许多回,绝认不错,是蔡柳儿的手。等那花檐子走远后,他才木木然走到河边,蹲下来,把头埋在膝盖上,扯心扯肺痛哭了一场。

接下来几年,他娘接连帮他物色其他女孩儿,让他选,他却毫无兴致。这辈子,他只动一回心,如今心已经成了灰。那场大哭之后,他已是死人了。

心死之后,他只一心烹煮菜肴,厨艺随之越来越精。

有一回,有几个内侍出宫干办公事,来他店里歇脚吃饭,吃了他烹制的菜肴,连声夸赞。其中一个殿头官到后厨来问他,可愿去宫里当厨。他记起当年被父亲怀疑是否亲生,心想能进宫当厨,也算争回一口气,便点头答应了。

于是,他进了宫。虽只是给南班前省的内侍当厨,离官家仍然相隔万重,远不及他的哥哥,但毕竟也挂了御厨的名号。

几年后,他娘病逝,他越发孤单,无数回,他想去打探蔡柳儿的信息,但知也枉然,徒增伤悲,便一直强忍着。忍得久了,心事也渐渐淡去,淡成了天上月影一般,夜静人孤之时,抬头总能望见,虽然难免惆怅,却不会妄图。

有天午后,他忙完厨事,心里发闷,便出了皇城角门,独自去街头闲走。正走着,一间酒楼上传来琴曲声,接着一个歌伎唱道:“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以往他极少留意这些词曲,可那天却心里一动,不由得站住了脚,觉着这句词似乎在说他一般。随即便想起,今天是重阳,蔡柳儿出嫁之日,已经整八年了。

他心里凉茫茫一片,不由自主向东城外走去,来到了汴河北街,快走近蔡家磨房时,一眼瞧见一个妇人坐在棚子下面发呆,虽然年岁已长,形貌有变,他仍立即认出,是蔡柳儿。

他心里猛一撞,顿时停住了脚,浑身发颤,惊怔在那里。半晌,他才留意到,蔡柳儿身形僵木,神色痴怔,丝毫没有了当年灵秀神采。他不敢过去,便向旁边酒肆店主打问,那店主叹口气说,蔡柳儿丈夫先被烧死,儿子又被压死,好好一个妇人如今成了死人一般。

庞七先一阵伤感,随即却暗暗涌起一阵欣喜。他忙离开那里,一路急急打问,寻见了个媒婆,让她替自己去蔡家提亲。

那媒婆极纳闷,说提亲又不是买米下锅,哪里有这么火急火燎的?他却一刻不愿等,忙将身上带的几百文钱、一条银丝镶边腰带、一根银耳挖全都给了那媒婆,又许了她三贯钱。那媒婆才骑了驴子赶往蔡家。庞七焦了近一个时辰,那媒婆总算回来,在驴子上欢嚷道:“成了!”

这些年庞七只挣钱,难得有开销,已经积蓄了近八十贯钱。有钱诸事便宜,蔡家那边也望省事,才二十来天,他便已赁好房舍,将蔡柳儿娶了过来。

旁人都笑庞七娶了个失了心魂的痴妇人,庞七心里却正要这样,蔡柳儿痴了才不会嫌弃他,他也才能尽心尽力疼她惜她,照料她的饮食起居,让她一天天好起来。

过去几年,他一直住在宫中后厨一间窄宿房里,一旦闲下来便不知该如何是好。如今,每天忙忙应完宫中厨役,他便急急赶回家中。虽然蔡柳儿痴痴怔怔,连正眼都不瞧他,他却满心慰足,细心替她煮饭烹菜、烧水洗脚,给她添买各色衣裙珠翠,忙完,便静静坐在她旁边,悄悄瞧着她的秀脸。

这么过了一年多,蔡柳儿的脸渐渐有了血色,目光也回暖了,也愿意看他,跟他说些话,两个人渐渐像一对夫妻了。庞七暗暗觉得,老天原来是将他的福分全都攒到了一处,这时才一齐赐给了他。

正当他心里圆满无比,再无一丝他求时,他被差往艮岳宿院。去了那里,便不能和蔡柳儿天天见面。他哪里割舍得下?他正在烦忧,蔡柳儿却说愿跟他一起去。他听了欣喜无比,去求那殿头官,竟也被应允,于是他们两口儿一起去了艮岳宿院。

谁知到了那里,蔡柳儿竟性情大变,有事无事总去寻那几个营造匠师和门值,不是说笑逗趣,便是眉眼传情,继而你掐我弄,做出诸般不堪。

庞七起先只能忍着,丝毫不敢劝阻。过了几天,见蔡柳儿越来越无顾忌,才小心说了两句。蔡柳儿听了,竟冷冷说“你莫管我”,随即点了两盏茶,端着又去黄岐那个院里了。

庞七再不敢多言,心里怒火却越燃越烈。蔡柳儿则视如不见,浑似没有这个丈夫一般。最后这两天,她甚而深夜里都要去寻那些人。嬉笑声、低语声,锉刀铁锯一般,无休无止割向心头,让庞七日夜受尽熬煎苦楚。

昨晚,蔡柳儿又跑去寻那些人,四鼓天了,都仍不见回来。庞七气恨欲死,几乎撞墙。但随即,他恨恨想道:我为何要死?该死的是那些人!

第九章 疯癫

不必取悦当时之人,垂名于后世,要于自适而已。

——欧阳修

张用又钻进自家工坊,开始制模、熔铜、铸造。

他买了几十斤黄蜡、牛油搬回家中,放到大锅中烧融拌匀。等凝冻后,照着画好的图样尺寸,用这蜡油一件件细细雕制模子。他先雕的是仪象台下层钟鼓时辰楼各个构件,枢轮、钟鼓轮、初正轮、司辰轮、金钲轮、轮轴、辐条…模子都雕好后,他一一复核尺寸,钟鼓轮和司辰轮差了两厘,便又重新各雕制了一个。最后又复核一道,确定无误。

他哼着曲儿,去河边挖了一筐细土,又从厨房舀了半盆炭末,一起倒进大石臼里。而后将水车和木槌架的链杆拴牢,随水车转动,木槌一上一下舂杵起来,不多时,炭土便已舂细。他解开水车链杆,又拴到旁边筛架的链杆上,筛子随即左右来回筛抖。他抓过一只簸箕,将石臼里的炭土粉舀到筛子上,细筛了一道。筛完后,他解开链杆,倒了半桶水在炭土粉里,抓过铁锹正要拌泥,却见一个人走了进来,是犄角儿,闷着头、沮着脸,自然是为了阿念。

他忙唤道:“傻角儿,你的活儿我替你做了大半,快来拌泥!苦着脸做什么?女孩儿家,心上有你才会恼你。她不恼你了,你才该哭。”

“可阿念是真恼了。”

“她说什么了?”

“她说:‘你不必睬我。’”

“你说什么了?”

“我说,对不住,我说错话了——她问我哪句错了。我说我不该不信她说的话。往后无论她说什么,我一定句句都信。她又问:‘那我刚刚说的那句呢?’我忙问哪句。她越发恼了,说她说的话,我从来没存过心、当过真。我忙说,她说的每句话我都死死记在心底里,一个字都不敢忘。她立即说:‘我才说的话你都记不得,却敢当面对眼,发这些假誓诓人。难怪我家小娘子说,男人话如窗上影,听听罢了,何必戳破。’说着,她竟哭起来,让我赶紧走…”

“你就听话走了?”

“嗯…”

“傻角儿。这女孩儿们,说恼便一定没恼,说你走便一定不想你走,你却句句尽顺着她。你一顺,她便一定气难顺,你一真,她便一定当不真。你该事事都反过来才对。”

“啊?她让我走,我偏不走,那她不是更恼了?”

“哪里会恼?你若趁势再亲香一口,她才越发欢喜呢,哈哈!放心吧,她让你走,便一定盼着你回去。可你若这时节回去,她一定嫌你回得太快。你先拌好这泥,跟我一起制模子、铸铜件。等忙完了,时候便差不多了,那时你再去见她。”

“她会不会嫌我回得晚了?”

“那是自然。”

“早也不成,晚也不成,那我啥时候回去才正好?”

“没有正好的时候,除非她变成男人。女子该有个别名叫‘嫌’,她们心中总得有些嫌才过得。哪怕一切刚好,若再能嫌上两句,才算真好,这叫大成若缺,大好若嫌,哈哈!另外,女者兼也,兼者并也。世上万事,得了一边,便得舍另一边。向东,便得舍西;取左,便得舍右。女子们却两头都想要,两头都舍不得。得了东,立即想西;占了左,又忙望右。她们便是这般来来回回,永无宁时。”

“若真是这样,不论我做什么、说什么,阿念都要立即往相反处看?那我便永没有对的时候?”

“正是。”

“那我该咋办?”

“你已做得很好,继续照办就是了。”

“啥?”

“她们要的并非对错之对,而是应对之对。她们心中想的是,你既与她配成了一对,便该时时想她所想、应对得当。她说左,你便左,但该立即想到右;她转右,你便右,又该立即预备折回左。只要你肯陪她来来回回地嫌。她嫌,你不嫌,那便是最好之对。怕了,是不是?哈哈!铁锹给你,身累解心乏!”

犄角儿接过铁锹,皱起眉,瞪着小眼珠,眼里无比迷惑,垂着头慢慢拌起泥来,半晌都不再出声。

张用忙了许久,有些疲乏,便坐到河岸边,望着河景,不由得想起朱克柔。不知道朱克柔去了哪里,是否还活着?他当初便是因怕这累,才不愿成亲。这时念及朱克柔种种孤傲特立之举,他心里暗想,她和其他女子或许不同,不会这么多嫌?但随即想到,越傲之人,嫌起来恐怕越冷峭,欲和她登对,怕是大不易,他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半晌,犄角儿拌匀了炭土泥。张用让他去将炼炉里石炭添足,把水车链杆拴到风箱柄上,自己则将那些雕好的油蜡模子搬过来,用炭土泥将模子一个个封裹严密,只在顶上留一个小孔。等他全都封完,犄角儿也已燃起了炼炉,风箱柄被水车带动,不住推拉,风力吹得炉中石炭火焰飞腾、呜呜作响。

张用将那些泥模子整齐放进铁盘中,而后塞进炉膛里。烤了不多时,取出来一瞧,泥模子已经干硬,里头的油蜡也沿着小孔渗尽。接下来,便是炼熔铜液,由模子孔注入,充满内腔,待冷却后,敲去外头泥壳,铜件便铸成了,这叫作“拔蜡铸模法”。

张用正要让犄角儿去搬铜块,却听见外头有人闷声闷气唤“张作头”,出去一瞧,竟是程门板。

程门板是来向张用求助的。

上午张用在彩画行议事厅里,又是片言之间,便解开了焦船案。那案情之错杂险怖,固然让他震惊不已,张用智识之高,更是让他绝望。他忙吩咐胡小喜和范大牙将彩画行那几人暂押在议事厅中,自己立即前往开封府,将案情呈报给推官。推官听了,也大惊,忙派人前去拘捕一干嫌犯,着手立案审问。

程门板才拜辞出来,便碰见一个熟人,也是左军巡使府吏,名叫王烩,比他小两岁,人却极精明,一双大斜眼时时溜转不停,最善应变,吏阶已比程门板高出一级,今年刚升为副史。每回见到王烩,程门板心里都要扯痛一番,因此极不愿见此人。他装作没见,转身刚想躲,却被王烩高声叫住。

“程老哥,我正在到处寻你。顾大人差了我一桩案子,我去了一问,那案子的嫌犯竟也是程老哥那桩萝卜案的嫌犯,所以这案子自然该归并到程老哥这里,我已经将这事禀告给顾大人,顾大人也应允了,吩咐我来交接好。程老哥,我这就带你过去瞧瞧?”

程门板听了,顿时一阵厌恨。这案子自然是极难查办,否则王烩岂肯轻易转交给我?但他又不好流露,只沉声问:“什么嫌犯?”

“你那萝卜案里不是有个叫麻罗的裱画匠?这新案的嫌犯便是他。”

“他做了什么?”

“清明那晚,艮岳宿院中死了八个人。”

“哦?都是些什么人?”

“五个营造名匠,一对后厨夫妻,一个门值,都是中毒身亡…”

王烩将那五个营造名匠的来历讲了一遍,程门板听了大惊,竟是京城营造行最头等的大匠,黄富贵师徒、云野逸师徒和楼痴李度的徒弟白岗。五人在那艮岳宿院中,是为官家绘制艮岳楼馆亭轩图。

程门板听了,越发惊惧。这案子事关官家,稍有不慎,前程顷刻断送,难怪王烩要极力躲开,这时又掩住庆幸,特意将案子说得轻巧无事。程门板瞅着他那双大斜眼,心头忽然狂跳,反倒涌起一阵暗喜。

这案子虽说艰重,但若能办好,其功便不止是升一两级吏职了。他暗暗踌躇了半晌,最后拳头一紧,定下主意,与其这般死挨慢熬,不若拼一回,闯得过自然不必说,即便闯不过,也好歹算是雄烈过一场。

于是,他立即让王烩带自己去艮岳宿院。艮岳是皇家园林,自然严禁常人出入。不过,由于艮岳尚未竣工,那宿院又位于东南角,上个月才修好,是预备给内侍宫人们居住。那几个营造匠住进来前,院子尚空着,通往艮岳的门也锁着。进出那院子,只能经由艮岳东南角门,角门上日夜都有卫卒轮流看守,四人一班,那宿院又分派了三个门值轮守。

程门板到了那宿院一瞧,幸而王烩未敢擅作主张,八具尸首都未搬移,仍留在原处,分倒在各自房中。八人死状全都一样,都是中了砒霜之毒。

宿院另两个门值、案发当晚角门轮班的四个卫卒,都被监押在那宿院中,另差了一个卫卒看守。程门板大略盘问了一番。原来,那天是八个死者留在艮岳宿院的最后一天。黄富贵、云野逸、白岗三人的图稿都已完成,由内侍殿头官派人拿到崔家裱画坊装裱。清明傍晚,崔家店工麻罗将三幅画稿送到艮岳宿院。他有那殿头官给的符牌,四个卫卒查看过符牌后,放了麻罗进去。两盏茶工夫,麻罗便出来了,将符牌交给卫卒后便离开了。那晚再无第二个人进过那宿院。次日清早,殿头官来取画稿时,发现院中八人全都丧命。

程门板听后略松了口气,这案子虽然关涉御前,案情却不繁难,只需捉到麻罗,一问便知。

然而,王烩随即说:“这案子还有个古怪之处,相比那八人,三幅画稿才更要紧。麻罗将画稿送了进去,那殿头官第二天一早来取画稿时,让人翻遍了宿院,也没寻见那三幅画稿。”

“麻罗没有将画稿留下,又带走了?”

“我和那殿头官反复盘问了角门上四个卫卒,他们都说麻罗进去时,背着个袋子,他们查看了那袋子,里头是三轴画。麻罗出来时,手里攥着空袋子。那三轴画都有五尺长,胳膊粗,身上是绝藏不下。”王烩溜转着大斜眼,笑着说,“这案子我查到的便是这些,这是仵作验尸簿录,有劳程老哥了。我手头还有一桩更扎手的案子压着,我就先告辞了!”

程门板接过簿录,望着王烩洋洋走开,心里又恨又愁。杀人,窃画,又没有人出入,也没有活口。这是一桩鬼案,从何查起?

他独自闷了许久,忽然想起了张用。前两桩案子若是凭自己,恐怕几个月都难查明,张用却三两天便轻易解开。萝卜案时他还无比嫉妒张用,到焦船案,便再没有气力嫉妒,生平头一回,他从心底里真正折服一个人。

他原先绝不肯服输,怕一旦服了输,便如泥人浸水,再难立起,更无气力往前走一步。然而,折服于张用,虽然沮丧,却并未瘫痪,心里反倒随之一轻,如同勒紧脖颈的绳索,忽而松开了一般,竟觉无比轻畅。这令他大为意外,也有些手足无措。

愣了半晌,他猛然想起那句禅宗公案:“谁缚汝?”也顿时明白,这么多年来,捆缚自己的,正是自己那不肯服输之执念。有如舟子撑船,若非要笔直前行,不许稍有回旋,自然处处吃力。水未为难你,风未为难你,全是你自己为难自己。

豁然大悟后,他不由得嘿嘿发出两声笑。由于多年未笑过,那声音极涩闷,如同一只笨牛从栅栏间硬行撞出。那两个门值和四个卫卒原本都呆站在一旁,听到这笑声,全都惊望过来。程门板回望过去,又嘿嘿笑了两声。那几人越发纳闷,程门板却浑不理会,转身离开那宿院,快步去寻张用。

张用见程门板站在院子中间,微咧着嘴,似笑又不似笑,模样极古怪,如同老木讷娶到了个浪媳妇一般。

他大为好奇,拱手笑问:“咦?程介史,是哪阵携花带雨、邀莺唤燕、催蜂送蝶的香风把您吹到寒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