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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夫人家里东西没丢,凶手并不是谋财害命。丁豆娘仍然觉着,庄夫人一定是发觉了什么,凶手才这么花心思气力要杀她。但这是不是真的和孩子们被掳有关?丁豆娘不知道,但这是找回儿子的唯一救命绳,就是死,她也要紧紧攥住。
从虎翼营回到三槐巷,又是十多里地。她走得浑身疲乏、腿脚酸疼,她却宁愿再累些、再疼些,这样心才会稍稍安一些,不必想庄夫人骂云夫人那些话,也不必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做娘的。
到了三槐巷口,她一眼瞧见一个小女孩儿,穿着小绿衫,站在巷口小食摊边,眼巴巴望着摊上那些吃食。正是庄夫人家隔壁那个小女孩儿燕儿。丁豆娘忙走了过去,笑着叫了一声:“燕儿。”
燕儿扭头望了她一眼,张开缺了门牙的小嘴,笑了一下。
“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呢?你娘呢?”
“我娘绣花的绿线和黄线用完了,去王家丝帛店买去了。她让我在家里等,我一个人害怕,就跑出来在这儿等我娘。”
“你想吃这些?”丁豆娘望向那小食摊,一只小风炉上搭着一口平底锅,锅里用油煎着些白肠、灌肠、肝片和腰子,嗞嗞地响着,散出一阵阵油香。
燕儿摇了摇头,眼里却露着馋:“不相识的人给的东西,我娘不许我吃,也不许我乱吃肉。”
“我跟你都见过两回了,哪里是不相识?来,婶婶给你买一根煎灌肠吃。”
丁豆娘摸出三文钱,让摊主用竹签插了一小根煎灌肠,接过来递给燕儿。燕儿将两只小手背到身后,使劲摇着头。
“拿着!买都买了,你赶紧吃,别让你娘瞧见就成。”丁豆娘抓过燕儿的小手,硬塞给了她。
燕儿微拒了两下,便接了过去。“谢谢婶婶。我躲到树后头去吃。”说着她便跑到了巷口那大槐树下,大大咬了一口,一边狠嚼着,一边朝街那边偷望,又回过头朝丁豆娘咧嘴笑了一下。
“吃完了莫忘记把嘴擦净。”
丁豆娘朝她摆摆手,提醒了一句,随后转身走向河边,等燕儿看不见时,快步跑向燕儿家。院门果然虚掩着,她急步推门走了进去,见墙根仍放着上回那个木箱,忙踩上去,费力攀上墙头,朝下望了望,有些高,但这时已经顾不得了,一狠心,就跳了下去。双脚着地太猛,疼得她翻倒在地上,忍不住叫出声来。她忙闭紧了嘴,吃力爬了起来。裙腰上“啪”的一声,接着“咔嗒”一声,腰带被挣开了,上头系的扣环也掉了。
这里是凶案地,千万不能留下任何东西。她忙弯下腰四处找寻,却到处找不见那环扣,不知滚到哪里去了。她正在焦急,忽然听到墙外传来小女孩的哭声和妇人的骂声,是燕儿和她娘。丁豆娘吓得忙缩到墙根,气都不敢出。只听见隔壁“砰”的一声关上了后门,燕儿仍在哭,她娘不住声地数落:“让你馋嘴!认都不认得,只见过两回,连姓啥、住哪儿都不知道,你竟敢乱吃她买的东西?吃了不说,吃的竟还是脏臭稀烂的肉!我说过万万回了,不许你吃,你连这都记不得了?你若再敢不听话、犯馋痨,我也不要你了,像隔壁那孩子,也把你捉走!”
等那母女两个进了屋,再听不到声音后,丁豆娘才直起了身子,一晃眼,见太阳斜照着后门边靠墙放着的一把小铁铲,铁铲脚缝里闪着一点淡青的光,她忙放轻脚步过去,俯身捡起来一看,正是自己腰间那个青玉环扣。她仔细揣进腰间小布袋里,这才轻轻推开那后屋门,朝里小心望去。
石守威也不知道自己醉了没醉,只觉得脚底全是云。
邓紫玉用那只嫩白玉手搀着他,将他送下楼,又送出欢门,直送到了街上,仍不松开。她站住脚,用那莹莹秋波望着他的眼睛,细声说:“石哥哥,那件事你若觉着不好办,就忘掉它,千万莫勉强。我心里知道石哥哥疼惜我,就已千足万足了。”说完,她眼中又闪出泪来,又忙换作笑容,柔声说,“石哥哥走好,喝了酒,路上当心些。我得进去了,不然妈妈又得说出些藏针露剑的话来,其他人都巴不得瞧笑话,谁肯帮我说一句?”
石守威定定看着邓紫玉朝他凄然一笑,随即转身,匆匆走进了欢门。那瘦纤纤的背影,如同斜阳里一枝暮春紫堇花,孤零零、凄楚楚的。石守威胸口顿时涌起一阵爱怜,心想,无论如何也要帮她。
他扭头向对面的红绣院望去,斜阳耀得睁不开眼,他才惊觉,都这时候了?自己晌午来到这里,竟和邓紫玉吃了大半天的酒。若是寻常的客人,这么久不知道花掉了多少银子。营里那班兄弟若知道了,不知口水要流几丈?他忍不住“嘿嘿”笑出了声。用手遮着夕阳,见一伙儿禁兵拥着一个将官走进了红绣院,那欢门里一个妇人、三个门仆忙笑着迎了出来。
他想,要做那事,还太早,得夜里才好。先去相看相看地形。他朝红绣院西边走去,头仍晕晕的,脚步也有些发虚,心底里却异常欢悦,他不由得又“嘿嘿”笑出了声。
他慢慢走了百十步,来到红绣院西墙拐角,见横着一条小巷子,巷子西边是一家小营妓馆。他穿进巷子,没有行人,极安静。他边走边仰着脖子瞅着,走了一半多时,墙头上现出一蓬蓬茂绿槐柳,估计这便是红绣院的后园了。邓紫玉说那个梁红玉住在园子西北角的小楼上,应该在这个位置,但被这些枝叶遮住,瞧不见。他又看了看院墙,不到一丈高,不难攀。
他又上下左右瞧了一阵,这才继续前行,穿出巷子,走到后街上。那街上有些小店肆。他挨家走过去,都没见卖绳子的,只见到一家小布帛店。他走了进去,选中了一样最贱的苎麻粗布,一问价,一匹五百二十文。他算了算,从钱袋里数了二十六文钱,让那店主裁两尺。那店主见他一个军汉,又只要这么些,有些纳闷,又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拿过尺子剪刀,量好裁给了他。他将布卷好,胡乱揣进怀里。一眼看到墙角堆了几个大布袋,看着是用来装布帛卷儿的,他问店家买一个多少钱,店家要十五文,他又摸出十文钱,丢到柜子上,强行拿了一个,卷起来也揣进怀里,离开了那店。那店家望着他,没敢出声。
太阳仍没落下去,时候还是太早。他觉着肚子有些空,和邓紫玉吃了这大半天的酒,桌上七八样菜,自己竟没夹一两口。他不禁又笑了起来,从来都说“食色”,食在前,色在后,自己却全然颠倒过来了。走了几步,旁边有家面店,他进去要了碗燠肉面,并让店家多添五文钱的燠肉,肥肥烫烫地吃尽后,付了钱、抹净嘴、打着嗝儿走了出去。
这时天色仍亮亮的,这一带有许多军营,城内外的将卒晚间也常来这里寻欢,他怕碰见相识的人,便朝西边走去。走出这片人户店肆区后,前面是一片田野。他沿着田埂走到田地中间,找见一棵大树,便靠着那大树,面朝着斜阳坐了下来。歇了片刻,他从怀里取出那二尺粗布,用牙咬着撕成几条布带,又一条条拴到一起,接成了一丈多长的绳索,揉成团塞进了怀里。
接下来,便只有等了。他眯着眼,望着夕阳把云彩烧得紫红,不由得又想起邓紫玉来。想着想着,又晕醉起来,“嘿嘿”又笑出了声。四野一片寂静,只偶尔有些归鸟鸣叫,他的笑声显得格外突兀,连他自己都有些被吓到。他不禁“嘿嘿”自嘲起来,外人都瞧着我是一条爽快猛汉子,若是见到我这样,怕是连眼珠子都要惊掉。不过,这晕晕醉醉的滋味,实在让人心头又痒又畅,怪道人都把美人比作美酒。
他又眯着眼醉想了许久,夕阳渐渐隐没,四野昏暗下来,寒气浮了起来。他不禁打了个寒噤,心底忽然升起一丝疑虑。人都说“娼门的情,水里的影”,看着真,照见的却只是自家的心。她们则似那流水,哪里有银钱,情便往哪里流。我虽没钱,却有本事,邓紫玉是不是想让我替她卖力,才对我这么亲甜?他慌怕起来,忙细细回想,越想越可疑,越疑越寒心,但心底里始终不愿相信。
他又从头寻找证据,忽然想到一件事:最早见邓紫玉时,她并没有求我做事,众人之中,却已对我另眼相看,更拜我为师,学习刀法。虽然只学了半个时辰,以后再没请我去。但也是我自己作怪,她一个女孩儿家,又生得娇贵,我不去,她哪里好厚着面皮再三请我?反倒是我伤了她的意。今天见到我,她也并没有强求我替她做事,送我出来时,还嘱咐我不必勉强。
想到此,他顿时松了一口气。
曾小羊坐在厢厅里,见胡大包总算来了,忙站起身迎了上去。
“胡大叔,有什么事么?”
“我…我来告状。”胡大包声音低低的,满眼发虚。
“告啥状?”曾小羊特意放大了声音。
“这张…这张状纸上都写了。”
“我瞧瞧——”曾小羊忙接过状纸,假意看了看,其实上头的字他最多认得一半,随后他惊叫起来,“告杨午强奸?”
厢长和颜圆刚才已经一起抬头望过来,这时两人越发吃惊。曾小羊忙将那张状纸递给了厢长。
厢长接过去,瞧了半晌,随后问胡大包:“杨午何时强奸了你妻子?”
“前…哦,是去年八月。”
“为何现在才来告?”
“我一直不敢。”
“现在为何又敢了?”
“嗯…反正就是敢了。”
“我瞧那上头还写着杨午抢了你的钱箱?”曾小羊忙插嘴。
“嗯…”
“若是寻常口角纷争,我这里倒还能酌情处置,”厢长慢慢说道,“但你这状子事关强奸、抢劫,是大案子,得去开封府才成。另外,事情若属实倒也该告,但其中若有虚构捏造,诬告的罪名可也不轻。”
“啊?我…你…”胡大包越发畏怯,忙惊望向曾小羊。
“胡大叔一向诚实,自然不会诬告,”曾小羊忙道,“胡大叔怕是不清楚去开封府告状的门道?厢长,我带他去?”
“你今天为何这么勤进了?”厢长有些纳闷。
“嘻嘻,时常吃胡大叔的包子,给他钱又从来不要,正好还些人情。”
“这里暂也无事,你就带他走一趟吧。”
曾小羊忙拽着胡大包离了厢厅。
胡大包埋怨起来:“你不是说告到厢厅就成了?开封府我可不敢乱去。”
“你不敢,难道我敢?”
“可…”
“我让你来厢厅,只是走个过场,让厢长知道这事。”
“那接下来该咋办?”
“状纸给我。还有,杨九欠前年写给你的那张字据,你带来没有?”
“带来了。”胡大包忙把状纸递给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张折了两折的旧纸,边沿都已经磨破了。
“这张也给我。”
“可…你莫不是和你表哥合起来欺弄我?”胡大包忙攥紧了那纸。
“我欺弄你有啥好处?”
“没了这字据,你表哥便可以混赖不认账。你就能从你表哥那儿讨些利钱。”
“这事刚刚都已经过了厢长的眼,我敢欺弄你?你若闹起来,我还能在厢厅逍遥?再差,我每年在厢厅也能得二十贯差使钱,你这字据上一年通共也不过两贯钱。我再蒙了头、蠢了心,能用头大肥牛去换只癞尾巴鼠?”
“嗯…我明白了…”
“大白天点灯,你又明白啥了?”
“你是想拿着这状纸和字据去讹你表哥。”
“长脖子、白毛、黄嘴那才叫鹅。包子叔,我口含舌头不说空话,跟您照实说吧,我做这件事,有两个缘由,一是被我表哥骗了许多钱,咽不下这口气,借着你这事,让他也尝尝盐咸姜辣;二是穿过花丛能不沾些花粉?若能捎带着从他那里赚些跑腿钱,也买双新鞋来穿穿。这是马吃草、牛饮水,天经地义,能叫讹?还有,我答应帮你讨回来五十贯,话说得有些满了。这样,我保管拿十贯回来给你,你瞧如何?”
“才十贯?”
“我表哥每月才赔你一百七十文,一年两贯零四十文。眼下这事已经快两年了,头年嫩鸡二年老,三年掉毛肉难咬。以我表哥那扭筋抹油的脾性,过了三年,他还能老老实实给您钱?我猜头一年还成,从去年开始,你那钱就已经难讨难要了吧。”
“嗯…”
“这不就对了?”
“能不能再多些?”
“您看您,逮住脚丫就摸腿,十贯钱,我都是咬碎了牙才敢说出口的。你忘了我表哥是啥人了?您若不甘心,那这事咱们就撂下,您继续每个月讨您的一百七十文,我继续穿着这双旧鞋子踩土踏灰。蝌蚪水里游,蛤蟆岸上走,咱们水往东,船往西,各行各路。”
“才开了头,哪能就这么撂下?那就十贯钱。”
“十贯我讨不来。”
“你刚刚不是说十贯?”
“你瞧瞧我这腮帮子,刚才为了劝您,才说十贯钱,咬牙咬得腮帮子至今还酸痛呢。”
“那你说能讨来多少?”
“我不敢说。”
“那至少八贯?”
“八贯?八贯钱得有三十多斤重。您满京城打问打问去,谁能从我表哥袋里掏出三十多斤铜钱来?”
“八贯也不成了?那七贯?”
“我仍不敢担这个保。”
“六贯?”
“不敢。”
“那好!五贯!只要你能帮我讨回五贯钱,我就把这字据给你。”
“五贯钱能买你八百多个大包子,你一笼包子才十二个,得垒七十屉,都快比那十千脚店的楼还高了。”
“那你说个实数。”
“三贯。”
“三贯?!”
“我只敢说这么多。我那表哥您又不是不知道,哪怕一文钱,在他眼里都比锅盖还大。三千个锅盖都能把这汴河盖满了。”
“这…那成,就说定三贯,不管比锅盖大,还是比门板大,一文都不能少。”
“我曾小羊说话从来都是棺材盖上说死话,一个字,一颗钉。木头能朽,话不朽。”
第十二章 结义、知无
不明敌人之情者,不誓约。
——《武经总要》
游大奇摸了摸腰间,还好,钱袋子还在。
自从入了“安乐窝”,他和翟秀儿每天在虹桥一带“点灯盏”,回去一个人能分到一成。幸而他始终觉着这不是长久安身之计,因此一直偷偷在攒钱。除去吃饭杂买,只要凑够两贯,他就去换成碎银子,贴身藏着。再加上团头不时会赏他一些,三个多月,也攒了有十二三两。他吃力坐起身,脸上伤处被牵动,疼得他不由得一咧嘴,嘴皮上那道斜割的刀伤又被扯痛,几乎痛出泪来。
“你起来做什么?当心挣破了伤口。”桑五娘忙伸手要扶。
“不妨事。桑大姐,我有件事求你。”
“啥事?你说,只要我办得到。”
“从小到大,除了爹娘,从没人像你这么善待过我。若你不嫌弃我这副残丑样儿,我想认你做姐姐。”
“巧了,我也正有这念头呢。自从跟着丈夫到了这京城,落得孤零零的,身边一个兄弟姐妹都没了。逢到年节,连个走动的去处都没有。到如今,更是个孤鬼了。刚巧你也是一个人在京城,脸又伤成这样,若没个依傍,这往后的营生必定艰难。我们两个又都是上了奈何桥又转头回来的人,真正是一对苦命姐弟。”
“那从今天起,我就叫你姐姐了。”游大奇一说话,嘴上的伤就被扯痛,但他心头暖涌,从没这么想说话过。
“哎,哪能想到,竟从河里捞起个弟弟来?”桑五娘笑起来,眼里却闪出泪花。
“姐姐,我这里有些银子,你收着。这一向你寻儿子,生计自然撂下了。这些钱,咱们姐弟先拿来过活。”游大奇从袋里抓出那些碎银,自己只留了二两多零头。
“这哪成?你赶紧收起来。才认了我这个姐姐,没啥给弟弟的,反倒要弟弟的钱?”
“你若不收,就没把我当成弟弟。”
“我自然是从心底里把你当弟弟。但这钱,我不能收。”
“咱们既然是姐弟了,就不该分彼此。这些银子我带在身上不稳便。”
“那成,我帮你保管着。你要用时,再拿给你。”
“不是我要用时,是咱们姐弟要用时,就拿来花用。”
“成成成,我拗不过你。”桑五娘笑着接过银子,用一张旧帕子好好包了起来。
“姐姐,这些银子够咱们两个过三五个月。咱们就先莫管营生,一心一意寻回小外甥。小外甥叫啥名字?”
“我常日在这蔡河上摆渡载客,他爹就给儿子取了个名儿叫渡儿。”
“渡儿?好名字。我听着到处传说,这汴京城丢了许多孩子,都是被食儿魔掳走的?”
“嗯。渡儿那天傍晚不见时,我只远远望见,这岸上那个卖洗面药的付婆婆离得近,说隐隐绰绰看着是一个只大黑狗模样的怪物,叼起渡儿,就飞一般不见了。另有几个人也瞧见了,不过瞧得不清楚,只见到一个黑影儿。”
“真有这样的怪物?莫不是那个付婆婆眼花扯谎?”
“不会。我认得付婆婆不少年了,她常年吃斋,人极和善,有时我忙不过来,都是她帮我照看渡儿。”
“其他丢了孩子的人家也没找见?”
“没。全汴京城总共丢了三百多个孩子。有个云夫人和庄夫人把我们这些丢了孩子的娘召集起来,分成了三伙,大家一起分头寻了这么多天,却啥都没找见。我分的那一伙,领头的是东水门外卖豆团的一位大嫂,人都叫她丁豆娘。”
“丁豆娘?”
“你认得?”
“我只买过她的豆团,知道这个人。”
“丁嫂性子强,人又爽利,说做啥就做啥,那股劲儿,天老爷都拗不转。可什么都没找见,我们这伙人早散了。今天我进城去相国寺后街一个开茶肆的杜氏那里打问,我们这伙儿原先都在她那里碰头。她说人散了以后,只剩她和一个叫明慧娘的年轻妇人跟着丁豆娘一起寻…”
“明慧娘?”游大奇说话时一直不太敢动嘴唇,这时却忍不住叫出了声,嘴皮上刀伤被扯得剧痛。
“弟弟,你还是先莫说话了。不过,怎么?明慧娘你也认得?”
“哦,也只是见过,不认得。”
游大奇心里急颤,猛然发觉有一处不对。
药劲过去后,蒋冲浑身伤口越来越痛起来,心里的怨恨也火一般烧着。
自己在家乡好端端的,虽说穷,却安安稳稳,过两年娶个媳妇儿,生几个孩儿,如乡里其他人一般,本本分分度日,有什么不好?偏生不安分,又贪图伯父给的那些路费,想来这汴梁城开眼。如今眼没开个啥,这身上却血淋淋地都开遍了眼。即便好了,这脸上身上到处疤,癞狗一般,回去哪家肯把女儿嫁给你?更何况如今困在这楚家,是好是歹还不晓得,说不准便把性命也丢在这里,死了都没一个人知道。
想到这里,他顿时害怕起来,觉着自己似乎已被埋在了黑沉沉的地下,四周上下无边死寂,又黑又冷,他拼力嘶喊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人死了便是这样?他不由得哭起来。到这世上一场,好衣裳没穿过一件,好饭没吃过几顿,正正经经的事也没做过一桩,连笑都没痛痛快快笑过几场,就这般炉烟一般,被风一吹,就散了?
他忽然想起幼年时,一个游方道士路过他家,来讨水喝。家里只有他一个,他舀了一瓢水给那道士,心里好奇,便问那道士:
“这世上什么最大?”
“天地。”
“比天地更大的呢?”
“无。”
“无是啥?”
“就在这水瓢里。”
道士一口喝尽了瓢里的水,笑着递还给他。他瞅着那空瓢,想找见“无”,可越瞅越瞅不见,不由得陷入痴懵中。那道士何时走的,都不知道。他就这么一直定定站着,尽力瞅着,痴了许久,直到他娘回来,才唤醒了他。
这事他早已忘记,这时却忽然想了起来。随即止住了哭,心里黯然明白,死便是无。它无处不在,遍满天地。看不见,捉不到,却像一张大嘴一般,随时追着你,是时候便一口吞掉你,连一滴血、一粒渣都不剩。
他先是无比恐慌,继而无限悲凉,但悲着悲着,忽而想到,我被无吞掉,我便成了无,便不生不死,遍满天地。一瞬间,像是日头从地下猛然升起来,他心头豁然开朗,浑身也松了绑一般,顿时轻松,不由得哈哈笑起来。
“快醒醒!是不是痛得厉害了?”是楚家那个仆人凌小七的声音。
他睁开眼,见凌小七一脸忧急望着自己,不由得咧嘴一笑,轻轻说出一个字:“无。”
洪山望着老友程得助,说不出话来。
他来开封府大狱探视程得助,本是想打问双杨仓军粮窃案的原委,哪知道程得助满怀赴死之心,丝毫不愿洪山去追查这桩事情。程得助虽笑得极坦然,却掩不住满脸苦涩。洪山不知还能说什么,只得尽力笑着与程得助告别。一转身,眼泪竟滴了下来,他怕程得助瞧见,不敢伸手抹泪,只能紧眨了几下眼,将泪水挤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