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猴儿又板着脸跟她讨要剩余的一半银子,她觉着这条隐私值十两银子,正要去取,却忽然想到,从自己之前打探到的看,梁红玉智识不一般,不是那些没见识的蠢女村妇,她自然是有了倚靠才敢这么骄狂。难道她私养的那男人有大来路?

她忙停住脚,转身对窦猴儿说:“你这信儿才打探了一半,你再去给我弄清楚那男人的来路,剩下的五两银子才能给你。”

窦猴儿不说话,鼓着气瞪了她半晌,才勉强点了点头,转身走了。这些年,她从没被人这么瞪过,又气又诧,想着大事,才忍住没骂。谁知道今天一早,后院看门的窦嫂冲进来说,她侄儿窦猴儿回家去后,半夜被他那醉鬼爹给杀了。

邓紫玉听了,惊讶之余,想起窦猴儿那精瘦样儿,心底里隐隐升起一丝怜意,不过她迅即便挥掉了。这世上每天死那么多人,能怜得过来?何况,佛家都说生即是苦,他那样整天托个竹箩,卖些香药花朵,除了辛苦,活着还能有什么滋味?死了倒是解脱。

她气闷的倒是少了这么一个跑腿探信的伶俐人儿,自己的事倒不好办了。她正在犯愁,见窦嫂哭得那么惨,忽然有了主意。她让屋里那丫头出去打一盆水来,支走后,才起身去里头柜子里拿出十两银子,出来递给窦嫂:“窦猴儿常日在我跟前殷勤,他家三口全死了,你是她姑姑,这十两银子你拿去安埋他们吧。”

窦嫂顿时收住了泪,一连声道着谢。

“还有一件事,不知你愿不愿意去做。若做成了,我再赏你五两银子。”

“啥事?哦,我愿意!”

“你侄儿昨晚打探到个消息,说对面红绣院的梁红玉在装病,她房里养着一个男人。我知道你和她家那些仆妇私底下走动得勤,你去给我打问打问,那男人是谁?”

“这个再容易不过了,我这就去探探!”

“不过,记着!莫要让她们生疑,尤其不能让她们知道是我让你去的。漏出一星儿,莫说给你银子,这全城的行院,你都休想找着饭吃。”

“知道,知道!”

第四章 老鼠、包子

勇者,决战乘势不逡巡也。

——《武经总要》

洪山往开封府一连跑了十几天。

他去打问十七娘的案子,可是,开封府推官只传唤了左右邻舍来,大略问了问,见没有人证,更没有嫌犯,便先搁下了,只命两个衙吏去追查。那两个衙吏查问了两三天,问不出个一二来,便也懒得动了。洪山去打问,两人各种支吾,到后来,一见他就躲。洪山恨得切齿,却也没奈何。只能连声骂,连声悲叹,又连声自责。十七娘看错了人,选中自己,这么一个无能无用之人。

四年前,他头一回押运粮草回来,急忙忙赶往程得助家。开门的是程得助的娘,见他手里提了许多糕点鱼鸭,忙笑着把他迎了进去。进了门,才知道程得助在营里没回来。正好,他心里暗喜。可坐下来后,仍是程得助的娘去提了茶瓶来倒水,并不见十七娘出来。他又心急又纳闷,却不好问。里屋传来一阵呻吟声,程得助的娘苦着脸絮叨说,是程得助的爹,腰腿旧症犯了,在床上倒尸呢。他只好进去问候了一番,又没有多话可说,再坐不住,便告辞出来了。

没见着十七娘,他像是一脚踩空了一般,没魂没魄的。可刚走到巷口,猛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老伯慢点走,小心看着脚底下。”他忙扭头一看,是十七娘!正站在街角刘婆茶肆的门口,送一个老翁离开。那秀巧面庞新月一般,眉眼嘴角间的笑意让他顿时想起家乡屋前那片荷田里的盛夏清风。若不是站在街上,他恐怕立时就要醉倒。

“大哥?你回来了?”十七娘一眼见到他,眼中立即闪出惊喜。

他顿时红了脸,好在皮肤黑,十七娘应该没有察觉。他忙清了清嗓,才发出声问:“弟妹为何在这里?”

“大哥也知道,他一个人那些俸钱,养活四口人实在有些吃力,每月还有赁房的钱。我年轻轻,闲在家里白耗盐米哪里成?就想着去外头寻些活计,帮补帮补家用。正巧这茶肆的刘婆婆年纪大了,一个人操持不过来,想找个人帮手。她见我不是懒笨人,倒先去跟我婆婆说了。这里又近便,活儿又轻巧,我正求不得,已经来了八九天了——唉,光顾着说话,大哥快进来坐,我去给你点碗茶。”

他又晕又醉,恍恍惚惚跟着走进那茶肆,里面几张桌都空着,没人。他就近在门边的那只旧木凳上坐下。十七娘又像蝴蝶一样旋进里头那间小屋,他望着那秀巧背影,心里顿时涌起一阵热潮,脸又红涨起来。他忙提醒自己,快消去这丑态,十七娘出来见了会奇怪。于是他尽力移开心神,转头细瞧茶肆里的桌椅布置。可就在这时,那屋里传来十七娘一声惊呼,接着一声茶盏碎响。他忙赶了过去,朝门里探头望去,见十七娘张着双手,望着墙角,惊恐不已。

“怎么?”他忙问。

“一只老鼠,猛地从柜子里蹿出来了,唬死我了!”

“在哪里?你出来,我看看。”

十七娘退到小竹床一头,让出道,仍满脸余悸。他忙走了进去,小屋实在太窄挤,虽然十七娘紧贴着墙,他经过时,臂膀仍挤到了十七娘的胸脯,一阵柔暖透过衣袖传到他心底,他浑身一颤,心顿时怦怦狂跳起来。他忙要侧身,却险些将墙这边小木桌上一只茶瓶撞倒。左转不成,右让不开,臂膀连连挤向十七娘胸脯。他越发慌了神,正在拼力扭挤,十七娘忽然伸出双臂将他抱住!

他顿时惊住,慌忙望向十七娘,十七娘仰着脸,一双秀眼直直盯着他的双眼,那眼里满是春潮,混着慌怕、羞怯和渴慕。

梁兴走进了那间堂屋,楚沧的妻子冯氏站在桌边等着他。

当听到冯氏传话,以生病咳嗽为由,再次推拒见他时,梁兴便觉得其中或许有隐情,随即生出了翻墙私见冯氏的念头。但这关乎冯氏名节和楚家声誉,稍有不慎,便会招致祸患。因此他假借纸笔,让老何引他去了书房。支开老何后,他给冯氏写了一封书简:

在下梁兴,恭候门外。深夜逾墙求见,不恭之至。丧期越礼妄行,实出无奈。大哥二哥之死,疑云至今难明。梁兴此举,只为解枉死之惑、申二兄之冤。此心此志,明月可鉴。唯盼嫂夫人面赐一晤,容梁兴拜问详情。如若应允,掩灯三次。

他趁夜翻墙,来到冯氏所居东院,将书简偷放在门槛上,而后轻扣门框,随即躲到暗影中等待观望。冯氏果然如约用手掩了三次灯盏。

梁兴尽量放轻脚步,小心走了进去。他这是头回面见冯氏,见冯氏年近四十,身穿素布孝服,形貌端庄,只是神色略有些紧张,一只手扶着桌沿,另一只手攥紧了衣绦。看到他进来,冯氏更是微微颤抖起来。

梁兴先躬身叉手,恭恭敬敬拜了一拜,而后用手指竖在嘴前,示意冯氏不要说话。冯氏却忽然猛地咳嗽起来。梁兴等她咳嗽完后,才指了指桌上纸笔,示意用写字对答。冯氏先有些疑惑,随即点了点头,目光疑惧,浑身仍持着戒备。

梁兴走到桌边,见灯前摆着一卷《地藏菩萨本愿经》,旁边一沓抄写的经文,字迹端雅秀劲。梁兴心中微动,却没有工夫细想。他不敢乱动那沓抄经纸,见旁边柜上放着一摞白纸,便走过去取了两张,拿到桌边铺展好,拈起冯氏的笔,蘸了墨,写下一句问话:二哥之死,可有旁因?

写好后,他站到一旁,伸手示意冯氏看。冯氏小心移近两步,看了纸上问题,摇了摇头。

梁兴又写:二兄之死,可有关联?

冯氏再次摇头。

大哥亡日,大嫂治筵?

冯氏眼中悲颤,点了点头。

大哥之死,真属意外?

冯氏微微一顿,点了点头,眼中闪出泪光,随即又剧咳起来。

梁兴注视着她,至少,她说染了风寒咳嗽并没有说谎。自己要问的已经问完,他折起那张纸,揣进怀里。等冯氏咳完后,他又躬身一拜。冯氏似乎松了一口气,也侧身道了个万福,神情伤悲,眼中满是感激。

梁兴忙又叉手一拜,便转身轻步离开了。

丁豆娘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院门没闩,她推门进去,满院死寂寂一片漆黑。她已经疲乏到极处,多想丈夫能点着灯,等她一回,救她一命。可是没有。她已经没有丝毫力气去怨叹,弄丢了自己儿子的娘,还有啥资格去盼别人的好、怨别人的不好?

她拖着双脚,慢慢往屋里挪去。临进堂屋门,闻到一股酒臭,是从柴房里传来的,丈夫又缩到那里,抱着他爹娘的遗物哭去了吧。她连扭头的气力都没有,扶着门框、桌椅,慢慢走到卧房床边,像一卷破布一般,瘫伏在床上。

昏昏沉沉不知道睡了有多久,远处不知谁家的狗叫声将她叫醒。她睁开眼,那狗叫声却又停了,周遭静得像黑铁一般,她浑身僵冷,动都动不得。我这是死了?她答不上来,也没力气去想,只僵僵地躺着。半晌,那狗又叫了起来,从她身子里叫醒了一丝活气,那一丝活气又化成一点念头。

她不由得在黑暗中连声唤起儿子:赞儿,赞儿,我的乖赞儿。

每唤一声,心就抽动一下。唤到后来,全身都被抽醒。一阵酸楚之后,她心底里腾起一股愧怒,不由得哭起来。你还不如那条狗。那狗不管多老,不管白天还是半夜,只要听到些响动,它都要叫,一直叫到死。你做娘的,才两个月,就死了心?她挣着身子坐了起来,我得找儿子,找到死为止!

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梆子声,是报晓声,天就要亮了。她摸黑去蹬鞋子,寻了半晌才发觉,鞋就穿在脚上,昨晚连鞋都没脱就躺倒了。她站起身,浑身一阵酸乏。她却不管,到桌上摸到火石,点着了油灯。她环视屋里,到处挤满灰尘,一片杂乱。这哪里是个家?哪里是等儿子回来的样儿?

她端着油灯走了出去,到堂屋里找见抹布,抹布也已经许久没用过,一抖便扬起一阵灰。她拿着抹布,走到院里水缸边,缸里也只剩缸底一点水。她取过木瓢,将就舀出半盆水,搓净了抹布。正要回屋,却听见柴房里传来怪叫声:“你们欺耍我,还我儿子,还我儿子!”是丈夫的声音。

她忙端着油灯,过去推开柴房门一看,丈夫缩着身子躺在那只大木箱上,闭着眼,仍在睡,眉头却苦皱着,身子干瘦了许多,衣裳更脏得不成样儿。丁豆娘瞧着心酸,去卧房里抱了一床薄被子,轻轻给丈夫盖好,这才走了出来。

她发狠一般,用油灯照着,将各间屋子都擦抹清扫了一遍,等忙完,天才蒙蒙亮了。瞧着各处齐齐整整、鲜鲜净净,她心里才轻畅了些。刚才清扫时,她也已经大致想好了下一步寻儿的路。只是不知道还要耗多少时日,丈夫如今已经成了个废人,一直未去营里当值,粮俸怕是保不住了。寻儿子自然是头一位,但这个家也仍得尽力保住。

她吹熄了油灯,在堂屋里坐着稍歇了一会儿,洗了把脸,便进了厨房。生火烧水,舀了些豆面出来,又团揉了两笼豆团。蒸好后,自己吃了两个,又拿了三个放在碟子里,给丈夫搁到堂屋桌子上。又洗了把脸,梳了梳头,而后便挑着两笼豆团,来到虹桥头自己的摊子前。清早进城的人多,赶到晌午时,两笼豆团都卖尽了。她揣好钱,把摊子收拾好,又托旁边的刘十郎帮着照看,随即便进城赶往三槐巷。

刚才清扫房屋、蒸豆团时,她一直在琢磨董嫂的死因。起先她一直以为董嫂是发觉了什么,才会被杀。但后来她猜出了庄夫人的死因,云夫人也承认了。这么一来,董嫂在庄夫人家被杀就有些说不通了。董嫂是装扮成了庄夫人,从云夫人家坐轿子回到庄夫人家,除了云夫人的贴身使女和两个仆妇,外人很难知晓。那使女和仆妇又没理由杀董嫂。那会是谁杀了董嫂?为何要杀?

在厨房里拌豆团馅时,她险些误把盐当作糖霜放进馅里,那一瞬间,她忽然想到:凶手本来要杀的不是董嫂,而是庄夫人!

凶手恐怕是预先钻进庄夫人家里等着,那时天已经快黑了,董嫂扮作庄夫人到了庄夫人家,开门进去后,原是要从后门悄悄离开,因而不敢点灯。昏黑中,凶手误把她当作庄夫人,跳出来勒死了她。

这么说,是庄夫人发觉了什么,才招来凶手。

丁豆娘原本是要去追查董嫂的死因,想明白这个误会后,便决计去查问庄夫人死前的行踪,首先便得再去庄夫人宅子里看看。

曾小羊早上先去厢厅打了个旋儿。

厢长没来,只有书吏颜圆坐在桌前发呆。见曾小羊进去,他立刻板起脸问他昨天下午去哪儿躲懒去了。曾小羊赔着鬼笑,嘴里胡乱编扯着,心里却纳闷:颜圆虽然一直爱在自己面前装官长,却一向知道分寸,难得这么直冲冲地臭。好端端一个聪明人,变作了一条硬屎棍。他想了一阵,似乎是从雷老汉化灰不见后,颜圆才开始这么失张失致的。他一定也打过雷老汉那笔钱的主意,那笔大钱至今没有下落,他自然也白吞了口水、落了个空。骑驴摔跟头,却拿路人撒气。

你不给我脸,我就戳戳你腚眼。于是他撩逗道:“圆子哥,这几天你见没见那个栾老拐?”

“我见他做什么?”

“你不是问我昨天下午做啥去了?都赖那个栾老拐。昨天我把税簿交到户曹,出来后急着就要赶回来,迎面来了一顶花檐锦帘的轿子,我刚要让开,那轿子却停住了,轿子里头的人唤我的名儿。我正纳闷呢,那人掀开锦帘冲我笑,我认了半天才认出来,竟是栾老拐。戴着顶翠纱帽,一身衣裳全是崭崭新的销金软缎,吓得我没敢搭话。他却走下来,硬拽着我进了旁边的清风楼。那可是京城七十二家正店里排前头的酒楼,我连他家的门槛都没蹭过。栾老拐却柱着根镶银的拐杖,摇头甩尾,强拉着我进去坐下,叫了许多菜。莫说那些菜,连那些碗盏都一律镶着银线。我忙问他哪里发了大财,他却笑着不说。只强让我吃酒,你也知道我从来吃不得酒,不知被他灌了多少,连咋回的家都不知道。”

颜圆原本板着脸,越听眼睛瞪得越大,眼珠子也转个不停。曾小羊知道他入了套,心里偷笑,忙说:“至今我这脑仁还疼得要炸,得去梅大夫那里讨服醒酒药吃。圆子哥,我去一下成不?只要一会儿。”

颜圆已经失了神,茫然点了点头。曾小羊忙转身离了厢厅,往虹桥跑去。

上了虹桥一看,那个大包子摊已经摆在桥右边了。摊主胡大包正坐在摊子边,翘着那撮黑山羊胡,瞪着一双小豆子眼,望着上下桥的人,盼着主顾。

曾小羊是为了谋划杨九欠得的那些财,来寻胡大包。杨九欠处处耍赖欠钱,却在胡大包这里留了个短。

胡大包虽然只是个小经纪,他有个妻子却生得有几分风韵。前年,杨九欠使了些撩花手段,竟和那妇人挂搭上了。有天胡大包包子卖得快,早早收摊回家,却正好撞见杨九欠和那妇人在屋里做好事。胡大包用扁担将杨九欠的光腿、光屁股打得红肿,并逼他立了张字据,以后再不许沾惹自己妻子,而且每月赔他三百文压惊遮羞洗辱钱,否则告他强奸。杨九欠光着肿屁股,跪在地上,哭着和他还价。两人争谈了许久,最终把月赔钱定为一百七十文。自那以后,杨九欠月月交钱给胡大包,已经两年多。

“胡大叔,忙呢?”曾小羊笑着走过去。

“曾小哥儿?买包子?”

“我吃过了。”

“这才月半,又来收税钱?”

“我是来送钱给您。”

“送啥钱?”

“您卖这大包子,每天胀饱了最多也只能赚二百文钱,一个月六贯,一年七十二贯。再加上我表哥那一年两贯多赔羞钱,也不过七十四贯钱。”

“你从哪儿知道的?”

“这虹桥上下,有我不知道的事?有桩生意,至少能让您得百十贯钱,您愿不愿意干?”

“去捡左藏库飞走的那十万贯钱?”

“那些钱是被九天神佛吸进肚里,磨蛔虫去了,您别想。”

“那是啥?”

“涨价。”

“涨啥价?我这大包子只卖六文钱,那些穷吃白赖却仍嚷着贵,我要再涨价,那一笼包子得卖一年。”

“我是说涨羞价。”

“啥?”

“如今啥价都涨了,您的大包子原先才三文钱,我表哥跟您定的那赔羞钱却仍照着两年前的老价?”

“你若再提这事,我真要恼了。”

“我是来帮您涨价,您倒要跟我恼?”

“怎么涨?你那表哥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按月给,便是交足二十年,也才四十贯。我有个主意,包管他老老实实给您五十贯,一回结清,省得絮烦。”

“啥主意?”

“去告他。”

第五章 投水、回店

计胜欲则从,欲胜计则凶。

——《武经总要》

游大奇扒到龙津桥的桥栏上。

这时已是午夜,桥上两岸没一个人影,月亮孤零零照着,四下里一片霜白间着黝黑,像是这天地都在为他举哀。俯看着月亮底下铺满银光的河水,他忽然想起家乡的钱塘江,嘴角微动,涩然一笑,纵身跳进了河中。

可是,坠入水中连呛了几口水后,自幼习得的水性,随即胜过求死之心,手臂腿脚自然划动,头浮出了水面,凉水蜇得满脸的伤口到处割痛,他浮在冰凉的河水中,不由得又大声哭起来:“让我死!让我死!”

他不断放弃挣扎,任由自己沉下水底,可濒死之际,总由不得他,始终还是要浮上水面。上下了几十回后,他再没有气力,只能仰面浮在河中,任自己顺水漂流,愿流到哪里,就流到哪里。

不知道漂了多久,他已经渐渐失了神志,昏昏沉沉中,觉着自己的爹娘在水底柔声唤自己的乳名楸儿。他觉着身子越来越轻,只要爹娘再多唤两声,自己便能脱离身躯,沉下水底,跟他们去了。可就在这时,他忽然觉着自己被一根钩子钩住,身子被横着拖动,撞上了一片竖起的木板,似乎是船舷。随后有一双手将自己拖拽起来。他睁不开眼,也不愿睁开眼,任由那双手将自己拽离水面,拖到一片木板上,之后便湿淋淋躺在那里,昏睡过去。

等他醒来时,先听到一阵吱吱咯咯声,感到四周不住在轻摇。自己身上盖着条布被,脸上涂满了浆膏,散出浓浓药味,再伸手一摸,自己身上赤条条的。眼皮上也涂了药膏,黏在一处,他费力睁开眼,天光微亮,已是清晨。上方是一片竹篾弯棚,似乎是一条小篷船上。

“你醒了?”一个女子的声音,有些发沙。

一个妇人钻进了船棚,年近三十的样儿,身材健实,脸被晒得褐红,穿着一身旧蓝布衫裙,头上包着张旧蓝布帕。她用那双圆大的眼睛望向游大奇,目光极沉实,却又透着悲倦疲乏。

她坐到棚边的长条木凳上,盯着游大奇脸上的伤,仔细看了一会儿,嘴角忽露出一丝苦笑:“你是想投水死?那会儿,我也正想投水。哪想到,反倒捞上你这个投水的人来。我也不知道捞你上来对不对。”

游大奇木然望着这个陌生面孔,自己也不知道被救上来对不对,甚而连什么是对,也不知道。只觉着自己已是个死人了,救不救有什么分别?

那妇人继续说着:“我正在往身上绑锚船的铁锭,看到河里漂来一个人,以为是个死人。月亮照着,似乎是个男人。我心里还想,我得等会儿再投水,若不然,人们看到一男一女两具尸首,还以为是偷情私奔、一起寻死的。我虽算不得个啥,可这身子是清白的,不能死了还要背上个污名儿。正想着,我瞧见你的手似乎在动。那会儿不知在想什么,伤心也忘了,死也忘了,忙抓过鱼叉,把你钩住,拽了上来。”

妇人停住了嘴,又盯着游大奇的脸望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脸割成这样,你是遇见了仇家?什么人这么歹毒?我瞧你的五官,怕是生得有些俊呢。唉…年纪轻轻的。你是为这个投水吧。其实呢,伤是伤得重了,可男人又不全靠一张脸活着,莫说男人,便是女人,能靠脸活的,又有几个?就算爹娘给了张好脸面,那脸又不是玉塑的,青春一过,哪有几张还能看的?你若真是为这脸投水,那我觉着不值当。好男儿靠的是胸口里那股志气,天塌了能挡,地陷了能填,哪怕做不出大功业,能勤勤恳恳谋好一个业,护好一个家,那也是尽了自己本分,谁敢说你脸生得不好?”

游大奇听了,猛然想起自己这么些年一直念着的大功业,一阵委屈心酸,泪水不由得涌了出来。

“你瞧我这张嘴,”那妇人顿时有些慌愧,眼里随即也涌出泪水,伤心起来,“我这是算啥呢?自己都没法活了,却来多嘴劝你活。我姓桑,人都叫我桑五娘。我说起来命算好的,嫁了个好丈夫,是个禁兵,还是个小押官。他脸面生得又黑又丑,心却极忠厚,事事都先想着我们娘儿俩。不管吃鱼还是吃鸡,只要是吃顿好的,他从来只吃些尾巴、头脚,好的都让给我们娘儿俩;去看灯,一路肩着儿子,还不忘牵着我的袖子,怕我挤丢了;每个月领了俸钱,拿回来全交给我。他自己在外头能不花用,就不花用。朋友只有那么两三个,都是跟他一样顾家养妻儿的。可这么一个好丈夫,去年年底去了江南打方腊,他从没打过仗,家里杀鸡宰羊都是托邻居帮忙,他见了血就有些怕,看都不敢看。那战场上头,对面都是一样的活人,他哪里下得了狠?头一阵上去,就送了命。我是个知足的人,遇见这么好的丈夫,被他疼了这么几年,也算是前辈子积了些德,今生只能享这么些福。他走了,我还有儿子,我得好好把儿子养大,养成他爹那样的好人。可老天却连这个心也不许我存,上个月初二,天已经要黑了,我把船靠在河边,忙着收拾打上来的鱼。我儿子自己跑上岸去玩耍。我忙得没顾上他,过了一阵子,忽然听到儿子惊叫,我忙扭头看时,儿子的叫声已经在河湾那边了,我只瞧见一团黑影子,拖着长尾巴,跑得飞快,转眼就不见了。我找了几天都没找见,后来才知道那黑影是食儿魔,他掳了几百个孩子去。我和那些丢了孩子的娘,一起寻了这一个多月,一点影儿也没找见,怕是再找不回来了。你说,丈夫没了,孩子又没了,我还活着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