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娘惊了一跳,忙扶住他:“你莫不是受了伤?”再一看,他袄子上似乎有团血迹,一摸,竟是湿的。
栾老拐却笑着说:“不打紧,挨了一箭,已上过药了??咳咳咳??”
珠娘忙掀开那袄襟,里头的旧汗衫血水浸得更多,再揭开汗衫,那干瘦胸脯上裹着纱布,纱布早被血浸透,身子也极烫,她吓得顿时滚下泪来。
“女儿莫哭,女儿莫哭!我这命最贱,歇养几日便好了。”
珠娘忙将他扶进卧房,小心替他脱去袄子,让他躺到床上,盖好了被子。
她带好门出去,又用灰将火炭掩住,坐在那里,心中惊忧不已。栾老拐卧房里不时传来咳嗽声,到深夜时,咳得越发厉害。
珠娘忙倒了碗茶,端着油灯,走进去瞧,一眼看到栾老拐胡须、被子上到处是血点。她吓得几乎将碗摔掉,忙放到桌上,轻声问:“我扶你去看大夫?”
“军医已看过了,肺被刺破??”栾老拐大口喘着气,“这回我怕是躲不过了。我只有一个心愿??咳咳咳??”
“你说。”
“你能不能唤一声??咳咳咳??唤声爹?就一声?”
珠娘顿时愣住。他们认作父女已经几年,栾老拐在外头虽然油滑无赖,珠娘却知,他对自己是真心实意疼惜,远胜过那个亲爹,可不知为何,她始终唤不出口来。
她见栾老拐望着自己,吃力喘着气,满眼渴念,犹豫了半晌,才轻声唤了出来:“爹??”
“哎??好,好??咳咳咳??好女儿!这眼总算能闭上了。”栾老拐吃力露出些笑,但随即又露出忧色,“这回这场大战难哪!上回勤王兵马聚结了三十万,这回城中只有三万兵,金兵却来了八万。爹若不在了,你可咋办?爹不能死,爹要守着女儿,爹不能死,不能死??”栾老拐连声念叨,声气却越来越弱,最后再无声息。
珠娘冻住在那里,自己原先没有魂,这两年才有了。此时,却又随着这个爹去了??
楚澜随着千名壮士,一起奔出了戴楼门。
那夜,梁兴救出他们夫妇,助他们翻墙逃走后,他背着妻子奔了大半夜,天快亮时,他才放下妻子,却发觉妻子已经死去。他痛哭了一场,将妻子埋到草坑里,随即逃离了京城。
这几年,他如游魂一般,四处飘荡,上个月才回到京城。他皮肤早已晒黑,头发蓬乱,破衣烂衫,并没有人认得他。他偷偷回到自家那庄院,却发觉那里已经荒败不堪。他在京城闲逛了一个多月,正准备离开,金兵杀来,围住了京城。
他瞧着城中那些人惊慌焦乱、城上兵卒拼力厮杀,原本无动于衷。直到昨天,他见到一个人从城头快步走了下来,浑身是血,却脚步轻健,是梁兴。他顿时呆住。梁兴本没有留意他,见他神色异常,才多看了两眼,随即认出了他。
“楚二哥?”梁兴快步走了过来。
他想躲开,已来不及。
梁兴打量了他半晌,才开口问道:“城中兵士只有三万,如今已伤亡大半。士气已经低落难振,金兵却正在强攻这戴楼门。守将正在招募敢死之士,明日出城突袭。楚二哥愿不愿意一战?不为其他,只为你自家。”
他原本仍无动于衷,听到最后一句,心里忽然一颤。为自家?那些年,他私占了摩尼教公财,事事都是为了自家。可到头来,一无所剩。这几年,他忘了自家,浑浑噩噩,了无生趣。梁兴这时却又说,只为自家。自家是谁?
他茫茫然笑了笑,随后转头走开了。走了许久,忽听见争嚷声,是一大一小两个孩童,为一块饼,扭打起来。一个更大的孩童走了过去,强行分开了两人,替他们评理:“他小你大,这饼若不是他的,他敢和你争?把饼还给他!”那大些的孩童只得把那块饼给了小的。
楚澜看到,忽然怔住,自己儿时也如这个评理的孩童,见到大欺小、强欺弱,忍不住便要上去帮那弱小,是何时变成了个自私薄情之人?再想到梁兴方才所言的“为自家”,忽而发觉,儿时那个自家,去评理、去助人,并不为自家,却正是自家。依着本心,让自家站到公处、正处、明处,才成个堂堂正正的人。丢了那本心,再富、再奢,身旁拥的人再多,却仍是躲到了孤暗处,心里一团黑,哪里还见得到自家?
想明白这条后,他心里顿时一阵悲,悲自己这些年的所迷所失。
他忙转头回去寻梁兴,却四处都寻不见。他便等在那戴楼门下,一直等到今天,终于见梁兴挎着刀,大步走了过来。
他忙迎了上去:“我去。”
“好!我去给你寻把刀来。”梁兴转身上了城楼,不久便拿了柄朴刀回来递给他,“你善使这个。”
他接过那朴刀,竟手生之极。梁兴也迅即瞧出,便拉着他到城墙下僻静处,在雪地上与他过招。练了许久,他才寻回些旧日功夫。
梁兴笑着说:“杀金兵已够了。”
他们一起回到城楼下,那守将已经在召集一千勇士。他们也站到队列中。简短训过几句话后,他们一起走进城门洞。守门兵卒将城门打开一道口子,他们先后奔了出去。护龙桥已经拆除,旁边不远处城墙上,金兵正在攀云梯强攻。喊杀声、箭弩声、炮石声混作一团,他们便踩着冰面,冲向对岸,照部署,绕到金兵后方偷袭。
然而,才奔至河中间,冰面忽然裂开。跑在前头的一半人,纷纷坠入水中。楚澜脚底那块冰也向后翻斜,他随之倒仰着跌进水中。一阵急寒,冻彻全身。他忙扑腾着翻转过身子,向水面急游,头顶却被一块坠冰重重砸到,他顿时一晕,身子随之下沉。
昏沉中,他似乎听到儿时父亲的赞语:“澜儿有侠气,将来必能成器??”
翟秀儿看到城楼上贴了一纸榜文,许多人在围看,他也凑了过去。
自从安乐窝的团头匡虎在芦苇湾战死后,翟秀儿便没了依傍。整日只在街市间游走,先还能仗着自己秀容勾搭些闲汉,这两年年纪渐长,便更少了营生来处。
金兵围城后,天寒地冻,衣食短缺,寻根草棍都难。他已经饿了一天,缩着肩膀听识字人念那榜文。原来,朝廷在招募六甲神兵。
有个叫郭京的法师,号称能施六甲神法,可扫荡金兵,生擒二帅,其法须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朝廷封他为官,赐金帛数万,使他自主募兵,所需兵丁不问技艺,只择年命合六甲者。
翟秀儿听了大喜,忙赶到旁边募兵处,见那里排了几道长队,他忙排到后面。在冷风里挨了许久,几乎冻僵,才算轮到他。一个年轻法师问过他的生辰,说合六甲,发给他一套军服,一张纸上写了他的六甲军号。让他去那边城墙下六甲军营。他进到那营里,照军号寻见所属营帐,那里竟有热汤饭。他忙喝了两大碗,这才止住饥寒。
朝廷屡屡催促郭京出兵,那法师却说:“非至危急,吾师不出。”
翟秀儿想,这法师恐怕是真有神术,否则不会等危急之时。他也乐得延期,这军营中有吃有住,整日自在。听人们议论军情,也始终胜负相半,并无危机,翟秀儿更是欢喜。
直到这两天,情势才渐渐不好起来。尤其昨天,戴楼门一千敢死之士冲出城门去偷袭,一半人落进冰水中淹死,兵卒们再无斗志。
今天,又下起大雪,六甲营中忽然传来出征号令。
翟秀儿顿时怕起来,排到队中,领了把长枪。顶着风雪来到南薰门下。那法师郭京头戴铁冠、身披鹤氅,立在城楼上,一眼望去,果然如神仙,并高声下令,让城上守御兵卒尽都下去,不得窃窥,只留张叔夜与他,坐在城楼之上施法。
随即,法师高举手中桃木剑,大喝一声:“大开南薰门,六甲神兵出城灭敌!”
翟秀儿手握长枪,跟着队伍,踏着冰面,心惊胆战走出城去。幸而今天天寒,冰面未裂。才过了护龙河,便听见一阵呼喝之声从前方传来。又前行了一阵,猛然见风雪之中,金兵喊杀奔来。翟秀儿尖叫一声,转身便跑,身旁那几千六甲神兵也全都奔逃回城。
翟秀儿刚奔到河边,便见城门关了起来。他顿时哭起来,回头一看,金兵分成四翼,黑压压围了过来。翟秀儿跑过冰面,来到城门下,边哭边用力拍门。其他六甲神兵也围挤过来,一起哭叫哀求。
身后金兵杀喊声越来越近,翟秀儿被挤贴在城门上。他尽力仰头,朝两边望去,只见几十座云梯搭上城墙,金兵纷纷爬了上去,上头毫无阻拦。金兵如蚂蚁般源源不绝,攀上城墙。
他正望着,忽然觉得后背松了,转头一看,身后的六甲神兵大半已被冲来的金兵砍倒。他又尖叫一声,一边用力拍打城门,一边不住回头看,身后的六甲神兵越来越少,金兵离他越来越近。
正在这时,城门忽然打开,他几乎扑倒,等站稳身子,抬眼一看,面前不是宋兵,是金兵,他顿时惊住。
最前头那个金兵一刀向他砍来,晃眼间,他似乎看到当年父亲挥来的那把柴刀,只是那回他逃开了??
四、死斗
“城破了!金兵杀进来了!”
董谦听见街上叫嚷,忙出门去看,见漫天大雪中,人群惊叫哭喊、慌急逃奔。他忙将院门闩紧,奔回屋中,叫侯琴抱着孩儿,他则从墙上抓下那柄宝剑,一起躲到卧房床脚,侧耳听着街上动静。
五年前,秦桧寻见他,拿侯琴性命胁迫,让他装扮那紫衣妖,之后便将他囚禁在郊外。邓雍进听了赵不尤之言,派人将他救了出来,那场祸事也终于了结。他守满三年的孝,赶紧将侯琴迎娶过来。他也终于等到职缺,虽说只是在太常寺任个小礼官,却也安闲,又是在李纲手下办事,常能聆听忠厚刚直之训,让他极为受益。
一年后,侯琴产下一女,这个月才满周岁,却已在牙牙学语。董谦爱得不得了,加之夫妻和美,他已不知还能有何他求。谁知,金兵两度杀来,他才发觉,女儿何其不幸,生在这仓皇乱世。
每日到城边望着将士们在城楼上拼杀,三万兵卒大半伤亡,他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这时才领会那句“宁为百夫长,胜做一书生”。日日忧闷不已,又听闻朝廷竟信了那术士郭京,任其为官,招募六甲神兵,寄望于这术士去杀灭金兵。今天,那郭京果然登上南薰门城楼,撤去防御,调遣神兵。董谦在城下望见后,便知京城不保,泪水顿时涌了出来,忙赶回家,守住妻女,等待惨讯。一个时辰不到,果然便来了。
他们躲了半晌,外头忽然静了下来,女儿却突然哭起来。这一向家中存粮将罄,董谦虽尽力忍饥,将饭食让给侯琴,却仍不够。侯琴奶水减了许多,女儿又不肯吃粥,时时哭饿。
董谦忙叫侯琴哄住女儿,打开床边柜门,让她们躲进去。自己则悄步走到卧房门边,攥紧了手里的剑,侧耳听着外头。半晌,远处隐隐传来吼叫声,呜哇刮耳,不是汉话,金兵果然冲进了城。
董谦心顿时提紧,随即便听见踢撞门扇声、惨叫声、怪笑声。金兵沿着这条街,在挨户屠杀。那刺耳声响越来越近,已经到隔壁两三户外,柜子中女儿却仍在哭。董谦手不禁抖起来,险些连剑都握不住。
左隔壁的院门被撞开,脚步咚咚冲进房中,随即传来那一家人哭喊惨叫声。董谦听得头脑欲裂,身子更是颤个不住。隔壁忽然静了下来,那咚咚脚步离开院子,转向他的院门。幸而这时女儿终于不再哭,董谦听那些脚步声停到院门外。他忙将卧房门拉开,自己缩身藏到门后。
“咚!”院门被踢开,咚咚脚步声分开,有三个人,一个进到堂屋那边,一个去了厨房,另一个则朝卧房这边走来。董谦紧贴着墙,气不敢出。那人走了进来,却停在门边,朝里寻视,董谦只瞥见一把刀尖,沾满了血,不住滴落。
片刻后,那人转身离开,和另两个人呜哇说了两句,随后三人一起离开了院子。右隔壁那家人早已逃走,院门锁着。三个金兵径直走向下一家。
董谦这才出来,忙去打开柜门,见侯琴惊望向他,怀中女儿竟咧着小嘴,在朝他笑。董谦心头一暖,也不由得笑起来。
他笑,不仅为女儿,也为自己。刚才躲在门后,那金兵转身前一瞬,董谦忽然不怕了,他握紧了剑,只要那金兵走近柜子,他便立即冲出去,一剑刺死那金兵。为了妻女,便是千军万马,他也不再惧怕。
范大牙一身疲累,回到了家中。
金兵杀进京城,屠掠一番后,幸而旋即议和退兵,却要以太上皇为质。新官家不忍太上皇受屈,便自家出城,到城南青城金营,签下降书,割让黄河以北。金人又索要金一千万锭,银两千万锭,帛一千万匹,骡马万匹。
绢帛还好,宫中内藏的元丰、大观两库存有多年贡赋绢帛。朝廷差军民搬了十多天才搬完。金人嫌浙绢太轻疏,全都退回,另又用河北绢补足。
左藏库金银上回已经搬尽,宫中库藏远远不足,于是又向民间大括金银。
新官家被金人拘留数日后,放还京城。金人急索金银,才过数日,见所纳数额远远不足,官家只得又往赴金营。
宰臣忙增加侍郎官二十四员,满城再行根括,搜掘戚里、宗室、内侍、僧道、伎术、倡优之家。
范大牙便是被分派了这差事,跟着侍郎官,与一伙衙吏,闯入富室人家,四处搜掘,钗、钏、钚、钿等细琐金银也不能漏过。他从未见过如此多金银,也未听见过如此多哭声。
可即便搜尽全城每一家富贵之户,金银仍是远远不足。官家又被拘禁在青城,已过了五日之限。城中百姓日日盼着官家回来,纷纷将自家所藏些微金银全都上缴。可这京城已如一只瘦羊,已刮过几回脂油,哪里还有多少剩余?
范大牙搜检一整天,也只搜出了几十两。整个京城进到正月,也总共才括到金十六万两、银二百万两。
他回到家中,他娘一把抓住他,从怀里取出一根金簪:“儿啊,咱们把这支簪子也纳上去吧。”
这是他父亲给他娘的那支金簪。那晚他们父子说开后,他答应了娘,让那人住到家里来。那人心怀感愧,虽无其他本事,却日日陪着娘照管那假髻铺子,所有略重一些或跑腿的活计,他都揽了去。对娘,他更是尽心尽意照料。娘微感些风寒、略咳两声,他都立即紧忙起来。娘从未被人这般疼惜过,那张脸时时挂着笑,又甜又有些难为情。
只是,前年那人得了急症,救治不得,几天便走了。娘虽哭得伤心欲绝,心里头却极知足。这两年,时常捏着这支金簪,落一阵泪,又笑念几句,命一般。这几天官府挨家搜括金银时,才埋到了墙角土里。
直到那人死之前,范大牙都未叫过一声“父亲”,连心里都没有。看着这金簪,他心里忽然一阵难过,险些落下泪来,强忍着说:“这簪子抵不得事,留着吧。”
“佛经不是说,聚沙成塔。我听着满城人都在献纳,连一个福田院贫民都将保命的一点银子拿了出来。你爹若在,也一定答应。”
范大牙忽而有些恼:“留着便留着,说这许多!”
“儿啊,一来那是咱们的官家,咱们不救谁救?二来娘是为你着想。娘这一辈子已满心满怀地足了,你却还年轻,连媳妇都还没娶。金人若不放官家回来,咱这大宋便散了,往后你如何存活啊!”
“去了新官家,宫里还有个老官家,如今还不满五十岁,仍能坐回皇位。便是没了老官家,金人正在谋立新帝,这天下也自然有其他人当皇上。我活我的,他活他的。我穷我苦的时节,怎么不见他来救我?这两个多月,京城里死了上万人,他可曾救过?若不是他父子无能怯懦,能到这地步?”
“嘘,放轻声!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出口?”
“怎么不敢?我实话跟你说吧,这大宋已经亡了。从前我们靠自家,往后我们也一样靠自家。没有官家,我们照旧活,官家若没了我们,却一天一刻都活不得,这叫天变地不变。这金簪你留着,你辛苦一辈子,只得了这支簪子,还要去救那昏君?他御桌上随意一道菜肴,也比你这簪子贵。他却早已吃厌,箸儿都懒得拈。金人捉了他去,才会停战,我们才得安宁。救他回来,就算停了战,他一定又会像他那个父皇,又吸民血,又造艮岳??”
范大牙发觉自己忽然明白了许多道理。
管杆儿和他的娇娘子躲在家中。
上回京城被围困后,管杆儿得了教训,只要赚些银钱,便先将米缸填满、炭筐垒足。如今京城雪深数尺,一斗米涨到三贯,贫民冻死饿死无数,街边到处尸首,他却储足了米炭腊肉,和浑家两个闩紧门,天天在屋里燃起火盆,炙烤腊肉,对饮几杯,反倒从没这般安逸过。觉着外头安全时,才出去走瞧。
到了正月,金人索要元宵灯烛,将京城道观、佛寺、正店所有灯都搜尽。正月十四在南城金营试灯,令城内居民到城上观赏。
娇娘子爱灯,年年元宵,管杆儿都要陪娇娘子去宣德楼前看灯。金人的灯,他却不敢去瞧。娇娘子却说,如今官家都在金营里,怕什么?他只得陪着去,风大雪大天又黑,他扶着娇娘子,好不容易才登上南城楼。朝南一望,见城下一大片亮光杂彩,密匝匝、乱麻麻,如同精心整办好的数百样精绝菜肴,上菜时,却统统倒进一只粗大陶盆里。管杆儿年年看灯,早已看厌。这时看着金人的灯糟乱到这般模样,忽然忆起宣德楼灯会的好来。不知为何,他竟悲从中来,哭了起来,又怕娇娘子怪,忙扭过头,装作擤鼻涕,赶紧把泪水抹掉。
接下来,他每天都忍不住出去瞧望。
金人不断索要,先是玉册、冠冕、大礼仪仗、大晟乐器、后妃冠服、御马装具、御驾、御鞍、御尘拂子、御马、司天台浑仪、明堂九鼎、三馆图书文籍、国子书板??从五代以来,宫中所藏珍宝器皿,尽都搬空,不住地往城外运,每日上百辆车,从不断绝。
索要完珍物,又索要人,先是女童六百人、教坊乐工数百人,接着是宫中内夫人、倡优及童贯、蔡京、梁师成等家声乐伎,即便已出宫、已从良,也要追索。开封府遣出公吏到处捉捕,追得满街哭号。
继而又索要学士院待诏、内侍、司天台、八作务、后苑作、僧道、秀才、画工、医官、染作、鞍作、冠子、帽子、裁缝、木工、石匠、铁工、金银匠、玉匠、阴阳、伎术、影戏、傀儡、小唱、百戏、马球弟子、舞旋弟子、街市弟子、筑球供奉、吏人??一队一队,上百上千的人,被拴在一处,强送出城。
后来,又照着皇族宗谱,索要宗室子弟三千多人,悉令押赴军前。为防逃躲,官府令坊巷人户,五家为保,不许藏匿。
管杆儿不住感叹,整个汴京城都被他们搬空了!搬空了!
他不忍再看,重又躲回了家,连吃肉喝酒的兴都没了。娇娘子问他是不是着了病,他头一回朝娇娘子冒火:“是着了病!大病!”惹得娇娘子盘腿坐到床上,咧嘴大哭起来。他也头一回不愿去哄逗,只垂头闷闷坐着。
半晌,外头有人敲门。他出去刚打开门,一个妇人倏地钻了进来,唬了他一大跳。那妇人容色秀雅,却穿了件旧袄子,她慌忙把门关上,低声哀求:“这位大哥,我姓赵,是宗室女。金人正在捉我,可否让我躲一躲?”
“宗室女?这,这恐怕不成??”
“啥不成?”娇娘子不知何时走了出来,“这位夫人,快进来!”
那夫人连声道谢,忙躲进了屋里。管杆儿才要进门,院门又重重拍响,不等他去开门,一群开封府公吏踹开门,冲了进来,一把将他推开,直奔进屋里。管杆儿听到哭喊,忙跟了进去,见娇娘子把那夫人护在墙角,正在推搡一个吏人。那吏人手里握着刀,一刀将娇娘子砍倒在地。
管杆儿顿时疯了一般冲过去:“金人你们不敢惹,自家人便这等随意打杀?”他抓起插在炭火里的火钩,朝那吏人戳去,火钩烧得通红,将那人戳得一阵惨号。管杆儿忙看娇娘子,见娇娘子捂着臂膀,瞧着伤得不算太重。
他却无比心疼恼怒,见那几人举起刀,作势要来砍,他顿时大骂起来:“敢伤我的娇娘子?我今天不烫死你们这些对外软似蛆、对内狠过狼的贼卵子,我便不是你爷!”
他厉声怪叫,疯舞着那铁钩子,朝那几人冲杀过去。那几人见他如此凶狠,顿时怕起来,头一个一退,其他也全都慌忙转身往外逃。管杆儿吼骂着追了出去,那几人越发害怕,没命地逃奔。
管杆儿一直追到巷口,见他们跑得没影儿了,这才快步回家:“这里待不得了,那些卵子一定会找人再来,咱们快躲到黄胖家去!”
五、长生
王小槐站在南薰门外,等着瞧道君皇帝。
上回离开京城后,他回到家中,将田产家业该送则送,该卖则卖,全都散尽,自己只留了那把沉香匙和一只铜碗。而后他便一路向东,走到泰山,困了睡草窝,饿了向人乞讨。他存了半袋干粮,在泰山后岭寻了个山洞,钻进去,坐在里头,照着自己背诵的那些道经修仙。可修了十来天,干粮吃尽,却毫无所验。
他想,恐怕还是得寻个师父才成,便下了山,到处去寻师父。寻了这几年,从江南到湖湘,又从巴蜀到秦川,几乎走遍了天下,却没寻见一个真正得道之人。几个月前,他又回到了汴京。
这时,他已经十二岁,高了许多,脸也不再像猴子,倒像是一块尖棱的青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