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黑眸之中仿佛有巨浪翻滚,顷刻间大起大落,可是很快归于平静。忽然狠狠松开了手,花飞雪踉跄几步,险些跌倒。这时只听他长袖一拂,下令道,“动手!——我要乾坤顶上下鸡犬不留。”
5.
那一日,冥月宫围剿乾坤顶,将还苟延残喘着的几个名门正派一网打尽。乾坤门被连根拔起,却依了她的话,果然留下洛千秋一条性命,与一众正派人士一起被押回冥月宫。
多年以后,无数冥月宫子弟提起那场战役的时候还是会沾沾自喜。毕竟那时,冥月宫在殷若月与轩辕离儿手中走向极盛。
只是百年之后再往回看,就会发现,原来极盛与极衰,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花飞雪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黄昏。冥月宫的大殿里铺着玄色大理石,投射出黯淡而蒙昧的光影,他靠窗站着,侧影安静而哀伤。很长一段时间,她就那么默默地看着他,如果时间可以就此停止,该有多好。
他不是陪在她身边时间最长的,也未必是对她最好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只有在他身边的她,才是真正的自己。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甜蜜忐忑的心情,致命的吸引……只有他一个人能给。
他没有回头,背对着她说,“你醒了。”他想起在离恨海时那段美好而遥远的时光,她曾亲手编了许多花藤为他挡风,小心而乖巧地守在他身边。
花飞雪没有答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想见这个人有多久了呢?
想,可是又害怕去想。曾经以为,他们还有大把时间去发展那段感情,可是当这一切戛然而止,再无将来,她才明白,有些人真的是不可以遇见的。
一旦遇见了,就注定万劫不复,用尽一生去相忘。
他转过身来,因为肩膀有伤的缘故,看起来动作有些僵硬,明暗交错地光影中,他回望着她,说,“花飞雪,这几天我想的很清楚。过去的事情我不想再追究。”他缓缓朝她走来,说,“你的不辞而别,你的难以捉摸……从前的事,我都可以不再追究。从今往后,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他坐到她床边,伸手拂向她的发丝,说,“离儿说要把你生祭什么的,都是虚张声势的话罢了。有我在,任何人也无法伤害到你。”他俯下身子,把脸轻轻贴在她额头上,小心翼翼地问:“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
花飞雪闭上眼睛,眼眶却已经干涸,再没有泪水落下来,顿住良久,好像漫长的一个世纪,她声音轻薄得近乎虚无,“若月,我们再也回不去。”
这个怀抱,让她想念,让她眷恋,也让她心如刀绞,她说,“秦叔叔的死,其实怨不得你。可终究是你冥月宫造成的。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他忽然感到害怕。这一刻,她的眼睛仿佛死灰一样,冷淡而决绝,空洞而无神,看起来让人心寒,心痛,心慌意乱……一字一句,却毋庸置疑。他捏住她的肩膀,轻轻摇晃着,问,“花飞雪你告诉我,在离恨海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知道,那才是他们今天走到这个地步的根本原因。
花飞雪不再说话,默默垂首,只是无言。任他眼神炽烈,几乎要摇散了她的身躯,她只是苍白着脸庞,说,“殷若月,你不要再逼我。”
他忽然想起她在灵虚台上纵身跳下的神情,狠狠松开她,说,“花飞雪,你若是敢寻死,我就让洛千秋和洛千夏这对兄弟一起为你陪葬。”
他看着她的眼睛,定定的,那么恨,那么深,却什么也看不穿,到头来还是没有办法……心中一阵愤恨,他说,“总有一天,我会查出事情的真相。可是你这样对我,置我情于何地?既然你可以没有我,那么我也未必非要有你。”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大殿里漆黑似夜。
四下寂静,静得可以听见他离去的脚步声。他是多么骄傲的人,容不得一个女人这样对他。
望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她的心也越来越轻。……可是为什么你不明白,那是我爱你,最好的方式。只是这一句心里话,他永远不会。也不必听到。
很多很多年以后,他一直在想:如果那一刻,我回过头去,让你看见我的泪水……你会不会不顾一切地回到我身边,即使受尽委屈,即使放弃整个世界,也无所谓……
可惜没有如果。
很多时候,你和我,回得了过去,却回不到当初。
6.
转眼已是半年。
横扫乾坤顶之后,冥月宫迅速扩张版图,很快独霸天下,蹿为名副其实的武林第一帮派。
因为实力雄厚的缘故,是正与邪也再无人计较。
冥月宫一时风头无二,新来的侍女小心翼翼地问,“蝶安居里住着的女人是谁?她长得真美,可是我从来没见她笑过。”
年长一点的侍女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说,“我劝你还是不要对她有什么好奇心的好。要是让离儿姑娘或是段旗主听到了,那可不是好玩的……”正在说话间,却见窗外的寒梅花影中矗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一袭红衣如血,分明是暗色,却很夺目,绝美脸庞沧桑了许多,只是英俊如昔。新来的小侍女有些激动,扯了扯另一个的袖子,说,“你看,宫主又来了!”
每天的掌灯时分,殷若月都要来这里站一会儿,似乎是再往小窗里望,又似乎不是……那一刻,他好像只是个最寻常男子,孤独而无措地站在风中,没有人能看清楚他的表情。他的武功盖世,他的风华绝代,都被枝枝蔓蔓的花影掩埋,显得落寞而晦暗。
年长的那个满是怜惜地看过去,叹了口气,喃喃地说,“不怕告诉你吧,那一位就是当初名动江湖的天下第一美人花飞雪。宫主每天都来偷偷看她,这些日子,风雨不误。”
“啊?天下第一美人花飞雪?岂不就是离儿姑娘说要把她生祭了的那一位?算算时间,应该也没多少天活头了吧……”对于那个神秘的,从来不笑的美丽女人,她有些莫名的嫉妒,或许是因为心底里羡慕宫主会这样对待她的缘故吧。
年长的侍女怕被人听到这些闲话,也不再搭话,转身忙碌去了。月落西斜,寒梅花影中的绝美男子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好像他一直未曾到来。
时间就这样流逝,如水,如歌,如沙漏。转瞬即逝却又看不到尽头。
转眼就到了民间的大年夜,整个人间格外喧嚣,寒冬之中爆竹声四起,冥月宫中也比往常热闹了些。
这是那次之后,他第一次来看她。
殷若月端着一盘饺子,有些逃避地不敢去看她的眼睛,轻放到桌上,淡淡地说,“吃一点吧。今天过年。”
许久未见,再看到他,花飞雪也有些怔忡,良久,默默坐到桌旁,一时也只是无言。窗外爆竹声起,烟花飞舞,冥月宫如今正值昌隆,自然比别处更热闹些,这种过年的气氛,似乎已经很久未曾经历过了。殷若月忽然说了一句,“你瘦了。”
花飞雪一怔,抬眼看他,他却垂着眼眸。那张侧脸,曾经邪魅,曾经动人,曾经不知不觉落进她心底最深处……可是如今看来,却那样单薄,憔悴,让人心疼。这些日子,他过的好吗?也会像她忘记他一样,努力地想要忘记她吗?
他为她摆好椅子和碗筷,抬起头,终于一寸一寸对上她的眼眸,然后浮起一丝细碎的笑意,说,“我亲手做的,你尝尝。”
花飞雪有刹那间的心软,只是转瞬即逝。依言走了过去,端端坐好,拿起竹筷夹起一只饺子,神色淡淡的,说,“好吧,我尝尝。”
这是这许久以来,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那么平淡,那么寻常,却又那么难能可贵,求之不得。
他怔怔看着她细细吃了那饺子,红唇轻抿,上头沾了些油光,泠然璀璨。心头深处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问:“好吃吗?”
花飞雪只是点点头。
窗外炮竹声声,反倒显得屋里一瞬间静了下来。
沉默片刻,说,“谢你能来,慰我寂寞。——只是,以后再也不必。”
他听了最后一句,瞳仁深处又起波澜,怒火之后,最后终是无力。又垂下了眸子,睫毛纤长宛似蝶舞,声音很轻,他说,“离别经年,梦里总是相忆。今天过年,希望你能忘了那些不开心的事。——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说着他自顾自地为她倒了一杯温酒,指着窗外,说,“你看,这个日子,民间的百姓,不管是何身份,每个人都很开心。其实所谓节日,就是给人一个放纵的理由,让人短暂地忘了自己。”这时一簇爆竹冲天而起,烟花绽放在半空,好像下了一场琉璃雨,璀璨动人。
殷若月执起她的手,说,“你跟我来。”
花飞雪胸中忽觉凄凉,终是没有甩开他的手。
月满中庭。
白玉一样的雪地上,倒映着半空中的璀璨烟花,逼人的寒气似乎都绚丽了许多。他拉着她的手,两个人的手都很凉,那触感陌生而温存。
不过才过了几个月而已。却好像半生半世,木已成舟。
他说,“小时候我最讨厌过年。总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那么喜欢过节。”他攥紧了她的手,说,“后来我才明白,所谓的节日,就是让幸福的人更幸福,落寞的人更落寞。”他侧头看她,一缕刘海垂在额前,一双眼眸极美,极魅,此刻忽然充满柔情,他说,“很开心,今日可以同你一起。”
花飞雪想起遥远虚幻的童年,白玉小楼上结满了窗花……好像也曾拥有过平凡的小幸福,只是那种感觉终究是远了,陌生而难以触及。她的心也是肉长的,会软,会痛,这一刻,她也想短暂地忘记那些恩恩怨怨,她说,“虽然我们相遇本就是个错误……可是,我也希望能留下些美好的回忆。”她垂下头,想起在离恨海中那段最快乐的日子,她说,“虽然最后还是留我一个人看烟花……但我也还记得那些永不分开的誓言。”
一簇烟花冲天而起,五颜六色缤纷而落。映得她的脸庞愈加瑰丽,美艳无双,他忽然停下脚步,怔怔地垂头看她,她此时脸上泛着淡淡的潮红,那久违不见的笑容,烟火之下,当真倾国倾城。
他又叫人温了些酒,亲手斟了一杯放到她手里。她微微一惊,指尖往后一缩,此时忽觉失言。此时正是寒冬,雪色寂寥,寒梅花影,他的声音很低很低,说,“既然记得,为何偏要相忘?——我过去如何待你,以后便也如何待你……你难道不信?”
说起那些过去,现在想来恍然如梦。花飞雪握着酒盅,指尖微微一顿,轻抿一口,只觉五内如沸,面上却很平静,恬美如白玉,淡淡说道,“今天过年,也给洛千秋他们送点饺子……也算你的恩赦了吧。”
此时烟花已经熄了,夜空寂寥,月满中庭。他侧头望着雪地里那一株嫣红寒梅,只见其影蜿蜒,枝枝蔓蔓,拓在地上纷繁杂乱,攥着酒盅的手指又使了一分里,强忍着没有将它捏碎,道,“花飞雪,你是故意激我。”
花飞雪将手一扬,滚烫的酒水落到雪地里,嗤的一声,冒起一缕淡淡青烟。她的声音很静,听不出什么端倪,只淡淡道,“宫主瞧见了吗?这就叫做覆水难收。”
很长时间,他就静默在那里。
眼下正是最好的时辰,最好的美景……寒梅嫣红,雪歌万里……他自小是冥月宫的少主,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虽然偶尔寂寞,虽然也有遗憾,可是终归半生繁华,是人上之人……性子又是极强的,想要习武,便要习得个天下第一……做了宫主,便要争霸天下。如今,一切他已经都做到了……可是却忽然觉得,原来他可以什么都不要。
他只要一起坠入离恨海时那个温柔恭顺的她,会因为他而笑,会因为他而哭……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他。
可是此时,良辰美景,佳人在侧。一切都对,偏偏不再是他想要的模样。为何,就走到了这一步?胸中郁结,无法舒展,他摊开掌心,只见那只酒盅冒起白眼,不消片刻,竟然碎成了一簇粉末……内功深厚,当真神乎其神。想起她方才所说的话,殷若月狠狠心,道,“花飞雪,你瞧见了吗?这就叫做敬酒不吃吃罚酒。”
夜风四起,他掌心上的细瓷粉末很快被风吹净了,月光明亮如霜,她望着他的指尖,神色未变,只道,“既然如此,你我又何必多言?——宫主请回吧。”说完便转身往屋里走去,银丝绣云纹白缎靴一步一步踏在雪地上,嘎吱作响。他忽然惶恐起来,心中一簇火焰骤起,冷声说道,“花飞雪,你给我站住。”
她背对着他,身影萧瑟,一袭白衣仿佛就要溶进了雪地里。身旁一树寒梅嫣红如朱砂,又似一腔心血,染红了蜿蜒花枝。
“能做的我都做了,你还要我怎样?”他说,“这几个月来,我每天都来看你,心想像你这样的女子,总归难免有些小性子。只要你留在我身边,终有一日会回心转意。……我敬你爱你,不过是因为我心里有你。……这份心意,你是当真不懂,还是不肯去懂?”
雪夜静谧,四下无声,这里占了高处,遥见远处房檐上挂着一排大红灯笼,通红喜庆,随风轻摇。他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寒意幽幽,道,“花飞雪,你不要逼我。”
花飞雪顿住良久,缓缓说道:“我不敢逼你,也从未想过要逼你。——我只望你放我一条生路,任由我自生自灭。”雪地莹白,她缓缓回过头来,一张脸孔半点血色也无,只是一双眸子乌黑如玉,道,“过去发生过什么,我早已经忘了。”
……忘了,竟然就这样忘了?我念念到如今,梦里总是相忆,几欲将一颗心剖出来给你,可你竟然就这一句忘了?
殷若月疾步冲到她面前,眼神滚烫得可怕,忽然捧起她的脸颊,狠狠地吻下去。
她猝不及防,双手已经冻得冰凉,他的吻如潮水一样蔓延过来,炽热而绝望……他将她的手放入怀中,热烈的充满情欲的男子气透过指尖渗透进皮肤,她像株溺水的植物,脑海中霎时一片空白,什么也不能想……只是随波逐流地攀附着彼此的呼吸,感受越来越剧烈的心跳……
雪地之外,是无比灿烂的除夕。远处爆竹声又四起,烟花之下,人间的喧嚣几乎淹没了他越来越剧烈的喘息……他的唇游移至她颈间,身上一阵冷又一阵热……茫茫雪地里,她几乎站立不住,攥着他的衣襟,眼眶一酸,忽然哀哀说道,“放了我,就是放了你自己……为何你就是不明白?”
殷若月微微一怔,只觉怀中温软,却那么遥远……她此时分明就在眼前,可是中间却隔着一道鸿沟,仿佛永生永世也无法逾越。良久良久,他心中惶然,早已恨透了这种感觉,猛地松开了手,说,“你究竟为何这样对我?——难道真是因为洛千秋?”
花飞雪一言不发,只是面色如雪,他冷哼一声,道,“他服了那么多‘离魂’,早已经把从前的事全忘了,现在心智还不如个七岁孩童。”说完这话,便静静看着她的眼睛,目光雪亮,只见她的眸光一黯,冷然说道,“怎么,你心疼了?”
花飞雪面有泫然,心头极苦,低低说道,“又是一个被我连累的人。”
雪光明亮,月色撩人,远处不时另有炮竹声传来,他见她如此,又爱又恨,咬牙说道,“这段感情,由不得说开始,也由不得你说结束……花飞雪,从明日起,你若再说什么覆水难收,便是自找那一杯罚酒。”
他转身离去,背影依旧玉立,却有几分仓惶,也是真真磨没了耐性。然而越是如此,就越是难忘,他恼恨这样的自己,更加恼恨弃自己真心于不顾的这个女人。
很长一段时间,花飞雪就那样在中庭里站着。除夕之夜,一年之中只有一回,多少人等着盼着,可也如寻常日子一样,不过十二个时辰。喧嚣之声渐渐褪去,大红灯笼兀自招展,鞭炮声声,随着夜深,也终静寂下来。
她望着远处,只是怔怔出神。北风打在身上,却也不觉得冷。遥遥只见白雪绵延,寒梅凛冽,月落西沉,清透夜色似水凉薄。
谁爱的人在他方,听不见雪歌万里,相思成殇。
他的背影犹自缭绕在眼前,忽远忽近,忽灭忽明……这样喜庆的日子,花飞雪只觉空空落落……心尖上仿佛有人拿着小针在刺,密密匝匝地缝了一个“忘”字。
不得不忘……可又如何能忘?
一别经年,梦里总不敢相忆。


第九章 岂料情深天也妒

1.
再见他的时候,已是初五的清晨。殷若月一早派人过来,请她去彤鸢碧园赏花。
花飞雪自是不肯去,红衣侍女便空手回了殷若月的话。
打春之后,天就开始回暖。如今虽然还未到冰雪消融,可是风里已然有了几分春意。此时正是正午,花飞雪用了一些粥饭,闲来无事,便敞了窗子作画。外头一株梅花开得正好,嫣红蜿蜒,枝枝蔓蔓落在她的笔端,倒也真算得上是栩栩如生。
他的声音自后传来,冷冷说道,“你兴致倒好。”
花飞雪头也不回,只轻轻将笔撂下,一滴朱墨颤然落下,晕开在那宣纸之上,倒像是那一株傲然寒梅,生生落泪。
他说,“不肯随我去看牡丹,倒喜欢在小屋里赏梅。好,我就依了你。”说罢击了击掌,吩咐道,“来人,给我将这株梅花铲了,拿出去烧了。”
花飞雪也不做声,只是寂然坐在那里。
他最恨她这样的沉默,走过去扯了她的画纸,冷道,“花飞雪,你说句话。”
“我与你,无话可讲。”见他发怒,她心下也略有惶然,只是面上依旧很淡,说道,“等你厌了,倦了,自然就会放了我了……好好的拿梅花出气,又是何必。”
殷若月站在桌前,拿起桌上一只青花瓷如意图笔筒,轻轻把玩着,忽然之间,咚一声将它撂下,唇角处忽然绽出一朵诡艳笑容,说道,“世人总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差一点就做了夫妻,多少也该有些恩情。”
一生之中,他从未这样爱过一个女人,所以才想给她一个名分,所以在离恨海的时候才不敢碰她……一日夫妻百日恩,然而哪知,那一别竟就成了永诀。
忽又击掌,吩咐下人道,“把洛千秋带来。另召四大旗主在门外候着,没我命令,不得离开。”
花飞雪一怔,只见殷若月笑容诡异,却猜不出他想下的是哪一步棋。这时有人领着洛千秋进来,那张熟悉的脸庞依旧俊美如玉,只是往昔眼中摄人的光彩已经不复存在,一双眸子只如孩童一样清透空薄,目光落在她脸上,只停留了一秒,便空落落转到了别处。
花飞雪见他这样,心头酸涩难言,轻声说道,“瞬之……你真不认得我了?”
洛千秋真只如七岁孩童,恍恍惚惚看她一眼,说,“怎么,你认得我?”说罢看了她半晌,目光薄透,空旷无际。
离魂……果然是离了元魂……花飞雪心头一酸,恨他这样狠心,转头问道,“你带他来做什么?我跟你之间的事情,与洛千秋无关。”
她终于有了一些反应,殷若月很是满意,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抬眼看她,道,“那么……洛千夏呢?——只要我一声令下,洛千夏随时可以比他更惨。”
原来这是她的死穴,也是他吸引她注意的唯一方法……虽然心酸,心痛,可是别无他法……他恨这样的她,更恨这样的自己,邪邪扬起唇角,说道,“洛家这两兄弟遇见了你,也真算是他们有福分。”
花飞雪抬起眸子,纤长睫毛覆在眼睫,有些落寞,问他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到底想怎么样?——不如说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殷若月极美眼眸中仿佛有花朵明灭,只是转瞬即逝,派人将洛千秋带下去,亲手关上了房间里的对扇窗,道,“稍后你便会知道,我到底想怎么样。”
房间内霎时暗了下来,望着他略带恨意的眼眸,花飞雪有些惶然,不知不觉就往后退了一步。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微一使力就将她揽在怀里,瞳仁里又浮现出初初相见时的邪魅与冷然,扬手狠狠扼住她的下巴,道,“记不记得我说过……总有一天,我要你求我要你!”
望着他凌乱的目光,花飞雪心头大骇,他的吻却铺天盖地落了下来,她本能地挣扎,碰翻了桌上的缠枝青瓷莲花茶碗……这时四大旗主就在门外,可是整个世界仿佛寂静无声,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唯有房内砰砰的瓷器断裂之声破碎传来……他粗暴地将她双手别在身后,报复似的说,“我要你现在求我……否则我一声令下,便将洛千夏碎尸万段。”
他的眼神好冷,她手腕生疼,心头一酸,一簇热泪滚落下来,更显面色苍白,晶莹剔透。他的眼神让她害怕,咬住嘴唇,她说,“好,我求你……”
满心的苦楚无处可诉,眼前这个人就站在眼前,却仿佛遥远无期……所谓的咫尺天涯,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你的眼睛看得见他,你一伸手就能摸得到他……可是你不可以爱,你清楚地知道这个人今生今世不属于你……花飞雪眼神茫然,他手上一使力,几乎要将她的手腕扼断,邪佞说道,“大点声,我听不见。”
四大旗主就在门外,她知道他是故意羞辱她,可是此时此刻,别无他法,她声音里有一丝哽咽,强自说道,“殷若月,我求你……”
他扯去外衣,一缕红衣似一朵彤云般飘落到地上,胸口微敞着,熟悉的男子气扑面而来,花飞雪心肠百转,一寸寸地绞起来……他捏起她的下巴,让她不得不直视他的眼睛,他的吻落到她耳际,轻柔挑逗,却充满冷意,他说,“是你自己选的……选了这一杯罚酒。”
我自己选的……这一杯罚酒?花飞雪泪如泉涌,有苦难言,全身瑟瑟抖着,他终是心中爱怜,只觉胸口一阵一阵发疼,仿佛大恸。她蜷在他的胸口,眼泪仿佛沿着脖颈的曲线滚落进心里,他忽然间手足无措,紧接眸中突现怒意,打横抱起她,狠狠将她甩到床上……她本能地挣扎着想坐起身,他却冷眼瞥她一眼,道,“你自己求我的,难道还想全身而退?”
花飞雪闻言一怔,眼中的惊骇与茫然让他尽收眼底。殷若月冷笑道,“没想到,洛家兄弟的命对你来说这么值钱。早知道,我也不必跟你兜这么久的圈子,以为你还会回心转意……”说到这里,他只觉愤恨,一颗心都被揪紧了,猛地将她压在身下。本就是绝色男子,此时一缕黑发垂在半裸的胸前,更添几分魅惑与旖旎。动作轻车熟路,却很暴虐,强势地按住她的双手,低下头沿着脖颈和锁骨,细细地吻下去……
花飞雪整个人都在发抖,瑟瑟如秋天落叶,只是泪水源源不绝,他把心一横,狠狠扯碎她的衣衫……伊人肤白胜雪,淡香如兰,他原本只是存心,此时却无法自持,不由自主温柔了些,柔软双唇一寸一寸抚过她的肌肤……
四大旗主就在门外,她却只觉羞辱,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滴滴滚落下来……她眼中的凄惶让他骤然惊痛,却愈加绝望,不知如何是好……脑中只是想着,一日夫妻百日恩……原本我们有一辈子的时光,如何就走到了今日?
这样想着,胸中便觉恨痛交加,撕心裂肺……动作里再无温柔。花飞雪初经人事,痛吟一声,脑海中一片空白……从未体会过的感觉让她恐惧而迷醉……他体会到她的震颤,意乱情迷中眼眸尽头竟然是一片清醒的深情,那声音在他耳边如雾缭绕,飘渺而虚空,他在她颈间留下一串嫣红的印记,低低地说道,“花飞雪,我爱你。”
2.
大夫诊断出喜脉的时候,花飞雪并不知情。她身子本就虚弱,上午才吃了点粥就吐了一回,一直昏睡到晚间。醒来的时候殷若月正坐在床头,他眼中有种晶亮的东西,极远又极近,陌生而熟悉,大手抚上她的额头说,“你身子太弱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办。”
花飞雪侧头避开他的眼眸,只是不说话。他望着她苍白的面色,心痛难言,终是妥协,说道,“究竟怎样你才肯原谅我?”
花飞雪斜倚在榻上,仍只是无言。
他说,“我让离儿准备了‘离魂’的解药。”
她这才回过头来,一双眸子依旧极美,只是充满疲惫。他心中只觉无力,拍手吩咐道,“来人,把洛千秋带过来。”
此时已经是黄昏,房间里蒙昧不明。洛千秋目光空旷,俊朗面庞瘦削了许多。花飞雪别转过头,只是不忍再看。殷若月当着她的面给洛千秋服下解药,柔声说道,“你好好养身体。等过一阵子,我就把洛千夏也放了……”说到此处,他只觉自己生平从未像在她面前这样卑微过,可是却没有办法……不由自嘲的扬起唇角,轻声说道,“其实如果你想要……这世上有什么我不能给你?就连这天下,只要你一句,我也可以拱手相让。”
她的心也是肉长的……此时此刻,见他如此,只觉心痛如绞。洛千秋中毒太久,服了解药便昏厥过去,殷若月派人将他扶了下去,说,“你若喜欢……我以后每天都让他来陪你说话。只要你好好保重自己……好好保重我们的孩子。”
花飞雪一怔,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怀了他的骨肉。暮色四合,房间内也暗淡下来。到了掌灯时分,冥月宫内逐渐亮了起来,像是漫天的星子,落到了凡间。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就那样相顾沉默地坐着。或许这就是他轻易不敢来看她的原因,与她面对面的时候,对彼此都是种折磨,最后永远都是他在妥协。可是明知是这样,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心,那种致命的吸引就好像罂粟一样让人欲罢不能。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有个人影闯了进来,动作快如闪电,半空中乱针飞舞,直直刺向殷若月的胸口……一个冷厉苍老的声音凌空说道,“杀他不成,反而做了他的女人,没有用的东西!是我看错了你!”
花飞雪一怔,目光仿佛凝滞了一般地望着来者……她的脸虽然苍老,动作却很灵活,满脸褶皱,一头银发铮亮如丝。殷若月怕她伤了花飞雪,抽出桌上的太阿剑与她缠斗起来,冷道,“你是什么人?”
那老妇却不回答,只是十指挥舞,将无数银针控制在鼓掌之中,从四面八法刺向他的穴道……绕是殷若月内功深厚,动作敏捷,也一时无法完全避开,刀柄被老妇手中的丝线缠住,虎口处中了数根银针,一时只觉双手无力……就在这时,那人忽然长发一甩,一头银丝鞭子似的抽了过来,殷若月挥手抵挡,花飞雪却是大惊,知道那头银丝里充满了毒针,下意识地往前一挡,哀哀说道,“母亲……不要!”
一时之间,那老者与殷若月都是一愣。她的动作停在半空,一双苍老的眼睛盯住花飞雪,含义繁杂,又恨又爱……可是就在这时,殷若月手中的刀柄被丝线牵动,脱手而出,骤然往前一冲……直直插在那老妇的心窝里。
殷若月一惊,未来得及回头看,就听见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她的声音,“娘——”那么恸,那么伤,愧疚如海,疼痛如刀……他看见她的眼神,一瞬间灰白如土,秦叔叔死时,她亦不曾有过这样的眼神。
他忽然惶恐。
所有的爱,所有的恨,在那一刻,再无将来。
3.
那一日在离恨海,最终用瞳术解开她心底秘密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母亲。
她已经很老了,又被毁了容,声音也不再悦耳,尖利如夜枭……她说我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再见到你。花飞雪的头开始痛,无尽的痛苦中她对上母亲陌生而又冷厉的眼眸……唯有施术的人才能解开她记忆的禁区……她看见小时候,父亲英俊而温润的眼眸,他把小小的她抱在肩上,说,“我给这亭子取名叫做浣玄亭,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要有个玄字?因为本来景色就已极美,再用绚丽的字眼,反而怕会失了韵味……”他有时也会喃喃自语,说一些他认为她听不懂的话,“花飞雪,我对不起你的母亲。”
他是花凤疏,冥月宫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工匠,亲手设计建造了离岸和离恨海,以及冥月宫中的每一个建筑……殷老宫主去世之后,他的续弦还年轻,一个女人带着幼子统领冥月宫,着实有些不易。刚开始,他只是同情,可是后来……
她的占有欲很强,渐渐的,她希望这个男人能完全属于她……花凤疏对于建筑有着过人的才华,可是在感情上他是个生手,他不知该如何处理这混乱的关系。终有一日,殷若月的母亲受够了他的优柔寡断,二人反目成仇,她为了斩草除根,设计将花飞雪一家三口反锁在一座小木屋,然后放了把火……那种嘶嘶的响声,与方才太阿剑刺破母亲胸口的声音一样。
幼年花飞雪的记忆里,封存了太多太多可怕的东西。她的母亲拼死将她救出,为了让她没有负担的生活下去,用冥月宫秘传的瞳术封住了她的记忆……作为一个母亲,她是真的希望她好。
可是再相遇的时候,那么多年充满怨气和孤寂的岁月已经将她改变,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这个女儿,她说雪儿,你要替我报仇,替我们报仇……是那个狠毒的女人,毁了我们的一生……就算她不在了,她的儿子也还在,若是时光倒流十年,我定要与你一起攻进冥月宫,杀得他们鸡犬不留……
知道真相以后,花飞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最后对母亲的记忆是她眼神冷厉地说,“除非提着那个贱人和她儿子的头,否则你不要再回来见我。”
可是她没有去找殷若月报仇,只是默默地离开了离恨海。因为她知道,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与她一样无辜,只是命运跟他们开了一个这样残忍的玩笑。
原本以为可以逃避,以为可以永不相见……可是终究还是走到了如今。那一日为什么不让我在灵虚台上坠下,一了百了,倘若能葬身沉剑冢,也未尝不是一个很好的结局。
……那是我爱你的方式,为什么你始终不懂。
她的母亲,当年惊才绝艳的神针曲圣,现在就在她眼前,却已经没了气息……胸口上还插着那把太阿剑。花飞雪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一切,忽然一口鲜血涌出来,沉沉闭上了眼睛。
终于知道我为什么会爱上你。……原来梦境中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那时我们都住在冥月宫,大人们之间的爱恨纠缠,并不妨碍我们两小无猜。
随着家中变故,记忆被封存,可是与他在一起的感觉,却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这一生,是一条太长太长的路。太冷,也太苦。
我不得不放弃,所以一直没有对你说那句,生死契阔。
只是你不知,纵使烟花易冷,人事易分。
我,真的爱过你。
4.
北山派莲池寺中的青铜炼丹炉此时立在冥月宫大殿中,金镶玉的托盘上头放着冰镜雪莲和药泉山的白云水。殷若月双掌抵住青铜炼丹炉,催动内力,仿佛有灼灼火焰喷薄而出。
轩辕离儿推门而入,长至脚踝的乌发翩跹摇曳,疾步走到殷若月面前,直直望着他的眼睛,道,“甲子轮回丹要六十年才能炼成。你以为耗尽你一生的内力就可以将它赶制出来?”
殷若月只是凝神望着炼丹炉,道,“离儿,什么也不必说。你知道我的。”
轩辕离儿冷笑一声,倏忽之间眼中却充满了泪水,冷冷说道,“的确,宫主决定的事,任何人也无法改变。”
房间里一片静寂,唯有丹炉里火焰的嘶嘶作响。离儿的嘴唇颤了颤,说,“花飞雪……她真值得你为她如此?大夫说她忧思成疾,损耗心脉,现在已是油尽灯枯。——这样短的时间里,你想催动内力将甲子轮回丹赶制出来……就相当于是为她逆天改命……不,是一命换一命啊!”说到此处,她声音里终于带了一丝哭腔,道,“若月,你当我求你。不要这样,我不要你这样……”她伸手想要抚上他的手臂,可是伸到半空,却不敢再动。这个时候一丁点的触碰,都有可能会让他走火入魔。
殷若月神色未变,只道,“离儿,转眼间,你我已经认识半辈子了。”
轩辕离儿望着他的眼神,忽然间心中大恸。只听他又说,“如果我死了……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两件事。”
“——第一件事,带领冥月宫退出中原,回到西域。那是我们老祖宗的根基所在。”他的侧脸浸在一片轻薄的烟火里,迷离而绝美,他说,“第二件事——你用我的名义继续统领冥月宫。也就是说——不要让她知道我死了的消息。”
轩辕离儿直直望着他的侧脸,眼眶欲裂,相伴多年的所有往事,倏忽间一起涌上心头,这时他的声音轻了几分,恍然如梦,忽然说了一句,“离儿……我对不起你。”
她的眼泪霎时如泉涌。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这么多这么多的年华,守在他身边,到头来只换来现在这一刻。他对她,就像她对他一样吧?……独自厮守,那么孤单,那么绝望,可是没有办法。这种感情,她懂,她比任何人都懂……只是上天,为何这般作弄人。
轩辕离儿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生平从未像今日这般痛哭失声,回荡在空旷大殿上,久久不散。
5.
花飞雪醒来的时候,他就坐在她身边。胸中好像进驻了一种滚烫的东西,已无生机的五内重新翻动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仿佛很短,又仿佛是很长,只是此刻望着他的脸,恍如隔世,心尖还是骤然一痛。
他的脸色那么苍白,一丝血色也无,可是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他说,“我们的孩子还在……为了他,你以后要保重身体。”
她斜躺在榻上,说不出话来,倏忽间只是不停落泪。往昔一幕幕回放在眼前……为何我说让你放手,你偏偏不肯……偏偏走到今天这一步?
为何我下不了手杀你,却害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心头百转千回,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肝肠寸断,五内如焚,可是这一刻,她只是落泪。
他的手指冰凉,轻抚在她脸上,爱怜无限,擦去她的泪水,说,“关于在离恨海发生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花飞雪,对不起。”
花飞雪陡然一惊,不由抬起头来看他。……她如此接近地看着他,近到可以看见他睫毛上沾染的水花,泪那么热,心却那么寒。她听见他说,“很多时候,我多希望,我能替你承受这一切……”
这个瞬间,他的眼神那么痛。痛得好像有汩汩的鲜血,无声地倒流进他心里。殷若月轻轻揩去她的泪水,说,“你不需要原谅我。你只要原谅你自己就好……”说完,他笑着看她一眼,站起身来,说,“花飞雪,我放你走。……我答应你,从此以后,再不相见。”
她微微一怔。这么久以来,一心想要逃离他身边,然而这一刻,他却转身要走了,背影修长而单薄,此时看来格外温和,那一刻他没有回头,唯有声音盘旋在原地,绵不绝响,他说,“一生之中,我从未见过我的父亲……也未享受过母亲的照顾。我一直不知道什么叫幸福……直到我遇见你。在离恨海那短短几日,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我欠你的,我都还给你。”


尾声

父亲刚刚当选武林盟主,乾坤顶上热闹非凡,花月恩习惯了像个小公主一样被众星捧月,一到宴会就觉得很无聊。席间又有些脑子不灵光的孩子问她,“为什么你爸爸姓洛,你却姓花?……哦,对了,你母亲是当年的天下第一美人花飞雪啊。可是,你为什么要随母姓呢?我们都是跟爸爸姓的啊。”
花月恩觉得这种问题真的是很无聊,从小牙尖嘴利惯了,往往会不耐烦地回答,“我怎么知道?不如你去问问我的父母?”
此时花飞雪陪着洛千秋坐在首座,岁月对她来说似乎是无痕,褪去少女的青涩,愈显得仪态万方,雍容华贵。花月恩每次看着自己的母亲,总会觉得骄傲而期待,因为她是那样的美。父亲很疼她,总是告诉她说,等她长大了以后,也一定会想母亲一样美的。
花月恩绕开层层人群,想溜出去玩一会儿,这时却撞到一个书生打扮的人身上,羽扇纶巾,蓝布衣裳,看起来跟父亲差不多年纪。他扶住她,俯下身子,笑吟吟地说,“这是谁家的小孩?长得可真是好看。”
乾坤顶上谁不认识这个小魔王?身旁自然有人将她的身份告诉他。他却重重地怔了一怔,喃喃重复着她的名字,说,“花月恩……”
“好名字。”那书生笑着拍了拍她的头,眼中闪过一丝什么,很深很远,令人唏嘘,他说,“我是说书人柳惜春,‘倾国倾城花飞雪,扶摇直上入乾坤’。这两句话,当年可就是我说的。”
花月恩听得半懂不懂,草草点点头,绕开这个自称叫柳惜春的陌生大叔往连廊里跑去。迷离迷糊地,却跑到一处陌生的院落里。门口种着许多彤鸢花,夜色下随风摇曳,香气宜人,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她用小手推门进去,只见屋内点着两根香烛,中间供着一个没有名字的灵牌。后面悬着一幅水墨丹青,画上风景远山连绵,苍翠欲滴,湖光山色,小亭上隐约写着“浣玄亭”三个字。旁边的空白处用朱砂写着:
“初闻箫律始知君,
一曲清歌透冷肠。
岂料情深天也妒,
花凋雪落月倾城。”
花月恩歪着头正看得出神,这时窗外传来一阵砰砰的爆竹之声,一簇又一簇的烟花绽放在半空,仿佛一掬五色缤纷的彩珠子被人抛到了半空。夜色清凉,残月如钩,花月恩忽然想起了什么,小小身躯奔出了门外,一心只想告诉母亲,可别错过了这场烟花。
中庭寂谧,倒是宴会上难得的一处安静所在。花月恩顿住脚步,只见母亲一袭白衣如雪,独自一人,仰望着半空中腾起的烟花,怔怔地看得出神。
四下树木葱郁,夜风沁凉,撩起她的发梢。……她果真是那样地美。
美则美矣,可是看起来又那样的寂寥……月色清浅,完全被烟花的光芒所掩盖,良辰美景,一切应是正当繁华。可是这样大的天地……她的身影却仿佛只是孤单……孤单得只剩一人……
花月恩小小年纪,却很有慧根,偷偷绕了开去,并没有上前打扰母亲。夜宴上热闹喧哗,不少同龄的孩子来找她玩,到底只是小孩子,不一会儿,便把方才所看到的一切忘在了脑后。再看见母亲的时候,她已是出现在父亲身边,绝美脸庞上挂着一丝端庄的笑容,永远那么雍容华贵,清丽得体。
只是方才那个画面,很多年以后花月恩无法忘怀。
……你爱过吗,你恨过吗?你遇见过不该遇见的人吗?
为什么即使那个人让你心碎,却还是停止不了,那份绝望的爱呢?
为什么分明不是他的错,他却将一切都还给了你。
为什么他说我爱你,最后还是留你一个人看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