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前的那婢子接过药碗,跪在文宣帝床边,夏日衣衫单薄,盈盈跪下之时更显她腰肢柔软。青葱一般漂亮的手指舀了一匙药汤,轻轻吹拂两口,柔声唤道:“陛下。”
皇后静静瞧着,并不出声。
文宣帝凝视着她,眸中痛色深深,她明知这般举动是在剜他的心,却因不想靠近他半步而这样说。
他深深喘了一会儿,轻声说:“滚。”
他声音太小了,那婢子满心都是狂喜,自然没听清,跪直身子把汤匙凑在文宣帝唇边,却被他一把推在地上,怒吼着:“滚!”
青玉药碗碎在地上,那婢子被滚烫的药汁溅了一身,却一声不敢吭,脸上刚漫上些许委屈之色,便被老魏公公瞪了下去,十分狼狈。
老魏公公赶紧挥挥手,叫人下去再熬一碗,却听陛下喝道:“都给朕滚!”老魏公公微一迟疑,也不敢再留,垂首退了出去。
文宣帝揉揉眉心,语声疲惫:“合姝,我可是做了什么不合你心意的?”
“没有。”皇后微怔,唇边勾起一抹清浅笑意,却分毫不入眼。
文宣帝心中更沉,在这后宫之中,谁没一两个知心人,即便是他,也常常与魏公公说说心里话。她却和承熹一个性子,身为中宫之主,却从来踽踽独行,受了什么委屈,心中想什么事也从来不与人说,就那样硬生生地想,直到自己能想得通透。
“你还在怪我先前对璟邰心软?可他到底是我的孩儿。”从那日以后,两人的情分就薄了,如指间沙一般从指缝间漏出,他眼睁睁看着两人间的情分越来越薄,却不知该如何。
“陛下的苦心,臣妾明白。”皇后顿了顿,瞧见文宣帝眼中乍现的欢喜,不着痕迹地错开了眼,接道:“只是觉得,一双儿女都长大了,臣妾不想再强作与陛下恩爱的模样了。”
文宣帝哆嗦着唇,他想问:这么多年同德同心,画眉举案,你都是装出来哄我的吗?
可他不敢问。
皇后略略垂了眼,不忍再看他这般憔悴的模样。他不年轻了,再有两年,便是知天命的年纪了,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场病,消磨了他往日的生气。
可她真的再不想勉强自己,在儿女面前,在世人面前,强做与他恩爱如昔的模样了。多年前的怨恨如枯死的树根一般烂在心底,枯枝腐叶延入四肢百骸,在每一个静寂无声的夜里,在每一个与他同床共枕的夜里,疼得钻心。
作者有话要说:

心疾

如今,他只剩承昭一子,她竟觉如释重负。像整个人被生生撕扯成两半,一半疼得钻心,另一半满心畅快。
终于能不用每日每夜怕他辜负,不必再担心他被宫里哪朵娇花迷了眼;终于能为一双儿女求来如今;终于能不再入梦时,无颜面对老父的声声诘问;也终于能护得住母家,护得住自己的承熹…
没一会儿熬好的汤药端来,这回皇后也不辞,亲手喂他喝了药,细致地给他拭净嘴角,甚至扬起一个浅浅的微笑,温声说:“陛下好好养病,臣妾明日再来看您。”
她临行至门口,文宣帝怔怔问:“合姝,这么多年来,你从没原谅我…是不是?”
皇后回头瞧他,一点点敛了笑意,淡声说:“陛下问错了人,这话该去问承熹,你可有一回护过她?”
房门轻轻合上,文宣帝咳得止不住,竟咳出一口心血来。老魏公公听得声音,忙带着太医入内,瞧见此情此景一时心胆欲裂。
太医忙着施针,却被陛下抖着手挥开,颤声说:“拟旨…”
*
当日傍晚承熹才知道父皇卧病在床的事,忙去养心殿探望过了,回了长乐宫后握着江俨的手久久不语。
从来她不说,便意味着不想说,江俨便不问。
晚膳公主也没用多少,江俨也没了胃口。与她说了说皓儿和小仲谨今日的趣事,公主勉强扯了个笑,没一会儿又走思到了别处,仍是耿耿于怀。
夜里,丑时的更声刚响过,江俨习惯性地搂了一下身边人,却蓦地睁开了眼,觉出不对。
他于黑暗中坐起身,细细看着公主。因习武练就的目力能清晰看到公主颦着眉,紧紧咬着唇的模样,江俨一时心生恍惚。
公主入夜会着梦魇,这还是她小时候的事了。那时江俨刚入宫不久,只能在寝宫外坐更守夜。那时公主尚年幼,睡得不安稳,江俨常听到小公主惊叫出声,一叠声地喊红素。里屋嘈杂一片,他却只能在门外守着,碍着男女大防,不得入内一步。
无论丫鬟们怎么安慰都没用,太医给开了安神香,用处却也不大;丫鬟们无法,每日抄录六字大明咒,屋子里处处是养心护神的佛像。
没两回江俨便知,只要公主夜里喊人,定是因为又生了梦魇。
她怕的最厉害的时候,入夜甚至不能瞧见人影,一屋子的丫鬟与她说话,公主反倒更怕。寝宫入夜灯火通明,却从不留一人守夜。
那时江俨常在寝宫外间与公主说话,他也是那时候开始,慢慢学会了说故事。大约是因他声音低沉温柔,比丫鬟们听来更叫人安稳,公主便觉可靠,却仍是不能阖眼,只有白日能小憩一会儿。如此昼夜颠倒,愈渐憔悴。
工部通晓风水的大人来看过,说小公主年幼体虚,这寝宫屋大人少,是为凶屋。长乐宫连寝宫的位置都先后变更了三回,寝宫越改越小,最后小到了五步见方。
堂堂真龙正气,竟需要靠风水阵法来守,委实有些荒唐。
慢慢地,公主总算不再频频梦魇,却养成了难以入睡的习惯。但凡瞧见丁点光影,听见丁点响动,都会睡不安稳。又用起了纯黑色的床帐,一丝光都透不过。
给公主守夜便成了长乐宫最苦的差事,值夜的丫鬟只能在外间的榻上窝一宿,要尽量少翻身少动作。起夜需得开门出去,更是一口水都不敢喝。还不能睡得太死,得防着公主夜里醒了叫人。
红素几个大丫鬟都习惯不了,便只剩下一个江俨。只有他在外间守着,公主能睡得安稳,即便生了梦魇,听着他的声音也能再次入睡。
可以往,江俨因自己的身份,从来没进过内屋。离她最近的距离,也不过是坐在外屋,隔着一扇红木四君子屏风,与她说话。
头一回知道,公主生了梦魇的时候,是这样的。
多数人梦到吓人的魑魅魍魉时,往往会惊声坐起,从那梦中醒过来。
可公主却不,像是在那梦中都有意识一般,逼着自己要把那梦看清,齿间紧咬着下唇,两鬓汗湿一片,死死攥着身下锦缎,手指绞紧在锦缎中,一片指甲被她生生折断,微红的血迹从指缝间慢慢渗了出来。
江俨呼吸一滞,忙抓住她的手,轻拍她面颊唤道:“公主!醒醒!”
承熹霍然睁眼,从那梦魇中醒过来。冷不防面前有人,骤然神情惊惶,竟吓得翻身滚到了床内侧,哽咽着叫出声来。
江俨忙上前把人抱了个满怀,低声道:“公主莫怕,是我。”
待看清了面前的人是江俨,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气,原先僵着的身子慢慢放松下来。又喘了一会儿平复了呼吸,才慢慢恢复如常,满脸的惊惶慢慢褪下,脸上总算有了些血色。
“什么时辰了?”
江俨抿抿唇:“方过丑时。”这时候人睡得轻,是最容易入梦的时候。
承熹久久无语,许久方稳住心神,慢慢地缩回身子,离他远了一些,轻声问:“你怎么不睡?”
江俨避重就轻道:“方才听出公主呼吸不顺,才知你生了梦魇。”
他见公主点点头,翻了个身,朝向里侧,锦被下的身子慢慢地蜷成了一团,低声喃喃:“你睡吧,无事…”
她从来睡姿服帖,江俨头一回见她这般不规矩的睡姿,一时心疼得要命。点起烛灯,赤足下了地,没几息功夫取来一把小剪,握着公主的手把她劈断的指甲剪好,又细细磨得圆润。
怕她又生了梦魇弄伤自己,把十指上留长的指甲都剪去了。
指缝间的丁点血迹用湿帕擦去,又挑了一点药膏,小心涂好,这才轻手轻脚重新躺回床上,将她连人带被都抱在怀里。
公主背对着他,似长长舒了口气。没回身看他,只轻轻磨蹭了下他的手背,微凉的掌心附在江俨的手背上,十分轻的力道,轻飘如无物。
江俨反手握紧她的手,轻声道:“殿下安心睡吧,属下守在这里。”
一霎间,承熹眼角泛了红,慢慢转了身,终于面朝着他,从来自己一人忍着,这却是一个敞开心扉的姿势。她双唇嗫嚅,也不哭出声,就靠在他颈窝安安静静掉眼泪,冷冰冰的双足贴在江俨腿上,整个人都要缩到他怀里去了。
江俨什么也不问,见她眼角清泪流入鬓间,他以唇把她的热泪尽数吻尽。承熹呼吸一滞,低低哽咽出声。
旁人哄她,哪个不是“公主莫要伤心,莫要难过。”江俨却不是,公主想哭便任她哭,怀中满满都是内敛的温柔。
即便江俨在公主身边呆了这许多年,却也从不知她梦里究竟梦到了什么吓人的,只知道公主多年来的梦魇都是同一个梦。江俨不知道她在难过什么,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想了想,口中开始轻哼一支小曲。
他嘴笨,声线也硬朗,唱不出好听的曲,便哼给她听,调子却拿捏得极准。承熹方听了两句,便知这是江俨哼了多年的一支曲子。
这是江俨从钟鼓司学来的,已经听他哼了许多年,承熹以前不知这是什么曲子。也问过,江俨只说那是一支箫曲。
后来她在宫外才偶然得知,这曲子改自邶风。她印象最深刻的调子,原来词意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待他哼完一遍,将要开始第二遍的时候,公主却轻声唤他:“江俨。”江俨忙应声,听公主静静说:“今日,父皇病了,是心疾。”
听到这“心疾”二字,江俨心中一紧,他知公主便是心疾,修身养性、针灸药膳,这般悉心养了这许多年也没养好,至今仍不得受惊,不然便有心悸气喘之兆。
如今,陛下却也是这病。
承熹大约是知道他想什么,摇摇头,“他病得比我更重。”
这心疾在民间是稀罕病,也是富贵病,常有胸痹气喘之兆,江俨是入宫后跟上公主,才慢慢知道这许多。
陛下犯了心疾的消息还没在宫里传开。江俨心知自己身份低微,过问陛下病情不合适,只好含糊地问:“如何?”
“太医说是厥心痛…我与他说话的时候,他心口疼得喘息都艰难,脸色青白得吓人,却仍是紧紧握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喊母后的名字。”
“我吓怕了…以为他已神志不清至认不得人的地步。待太医施过针,他清醒了一些,我才听清他说话,他与我说‘承熹,把你母后喊来’。”
公主在他怀中抖成一团,抖得江俨的心都随了她一起颤,只能抱她更紧一些。
“直到母后来了,他心口那疼才缓了些。”
“太医说,日后只要静心宁神,别受气,便不会犯病…可他竟下旨,要承昭代为监国…我怕他就那样,再也醒不过来。”
她贴在江俨颈窝里,血液潺潺流动的细微声音一点点变快,江俨知她心悸又犯,便轻轻揉着她心口给她顺气。
“我竟是今日才知,前年父皇就病过一场了。”公主怔怔落泪,语声茫然:“那时我仍在公主府,每月回宫四五回,每回瞧见父皇,他都是精神抖擞的模样,竟是一点病容都没有。” 
那时她是外嫁的女儿,宫里的事若想瞒她,简直轻而易举。即便是今日父皇生病,若光是染了风寒,那消息也定传不出养心殿。
今日她能知晓,还是因为父皇傍晚时分犯了厥心痛,下旨由承昭代为监国,这病已经瞒不住了,她这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文景六年(上)

承熹眼中盈满泪光,兀自想了一会儿,嗫嚅着唇轻声说:“江俨,我大约是对他不好的。”
江俨静静听她说话。
“住在宫外的几年,每月我都要回宫好几回,却从不主动去寻他,都是父皇来看我…母后但凡有个头痛脑热,气色是好还是差,我一眼便能瞧得出来…可他生了如此重病,我却至今才知。”
“有时我留在坤宁宫用膳,他给我夹的菜都是我喜欢吃的,他连皓儿爱吃什么,忌口什么,都清清楚楚。我却不知他喜欢吃什么…连同桌用膳时,都不爱与他多说一句话。”
“他连我书房中什么书翻得最多,什么书不爱看都知晓。”
江俨颈间全是她的泪,湿漉一片,似流到他心里去。“我对旁人都那么好,宽待豁达…却独独对他一人苛刻…”
“…我怕他,也怨他…”
“我生皓儿的当日,父皇从朝会上赶了来,他连龙袍都没顾上换。”似想到了当日情形,公主扬唇扯出一个笑,眼中的泪却越流越多,“那时他在外间,最先问的便是我是否平安…他抱着皓儿大笑的声音,我半梦半醒间都能听得到。”
“今日,竟见他鬓角都白了…他已经如今苍老了。”
想到今日父皇捂着心口疼得脸色青白的模样,承熹心头涌上一阵遽疼,“我以往从不去想,此时,方知自己不孝…他前年已染上心疾,我竟此时才知道。”
江俨不知该如何答,他入宫多年,极少见公主与陛下亲近。
即便像他这般每月只回一两回家的,与爹娘的情分也分毫未减,公主与陛下的父女情却极为冷淡。
江俨刚入宫的那几年,公主尚年幼,他却已经明白许多事了。那时他还担心公主这般疏远陛下,会惹陛下不喜,有时也会委婉地叫公主亲近陛下。
渐渐地,江俨才发现自己是杞人忧天。即便公主对陛下如此疏离,长乐宫的赏赐从没少过,长乐宫的左侧殿,全是公主的私库,里面珍奇宝物数不胜数。琼州供的南珠,岭南贡的沉香,大食献上的蔷薇水,洋人造的自鸣钟…样样价值千金,都如流水一般送入长乐宫。
为显其珍贵,诸藩常常献礼时只献一份,陛下自己都没留,最先紧着公主。
公主有的用,有的不用,也没什么喜恶。陛下赏了,她就收下。能瞧上眼的,她就用;不喜欢的,便收入库房之中,再不看一眼。
父女情分疏淡至此,想来还是与她多年的梦魇有关系。可公主已经许多年不再做那个梦,如今怎的又想起来了?
江俨心下暗忖,迟疑片刻,终是问出了口:“公主方才梦到了什么?”
她不想说的,江俨从来不问。不光是体贴,也是因为顾及身份。
只是如今两人已亲密至此,比从前更近许多步,江俨心觉自己有了开口的资格。
承熹怔怔看着他,眸底的惊惶一点点渗出。
*
当今皇后娘娘出身富贵,年十六被先帝赐婚今上,次年帝后大婚,改年号文景。文景六年其父仙去,追封林国公。
皇后稳居后位已有二十余年,宫中也十多年未曾选秀,自承昭太子后再无妃嫔有孕。纵朝中御史多次谏言陛下应扩充后宫,文宣帝也置之不理,帝后恩爱一如往昔。
如今皇后的嫡亲兄长——林国舅在户部尚书的位子上做了多年,清正廉洁有口皆碑,林家在这京中也是数一数二的门庭。
承昭太子自出生当日便被册封储君,如今朝中新臣拥立,储君风仪初显。
林家一朝三代花团锦绣,照这般势头,起码往后两代,钟鸣鼎食是不愁的。
而满门荣宠的背后,却有一件十八年前的旧事,至今仍有不少老臣记得。
十八年前,正是文景六年,时值金秋。朝中四位御史联名上书——时任兵部尚书的林国丈与裕亲王旧部行迹过密,与废太子余孽亦有来往。
圣上初时不信这话。未过两日却由兵部一位五品郎中上奏天听,言明由林国丈所管的京城兵马布防舆图三月前便已丢失,其罪涉嫌谋反。
中宫乱政,结党营私,群臣哗然。
朝中几位老臣以死相谏,太学院半数学生伏阙上书,加上那时的老太后死死相逼,文宣帝纵然心中不忍,却也只能下令都察院、大理寺彻查此案,林家共一百二十七人下狱。着令中宫退居别宫,供帐、服用、廪给之类一切用度清减。
当时文宣帝出于私心,并未三堂会审,原先负责彻查此案的都察院、大理寺,中途却被帝王亲卫接过了手中案子。
未待查明真相,林国丈便在狱中自尽了,没熬过那个年。
次年二月林国丈身后平反,追封林国公。文宣帝以罪己诏反省自检,昭告天下林国公克己奉公赤胆忠心,林家谋逆一案实为妄谈,甚至连上书的四位御史都被他训斥一通,贬官罚俸,此事便被轻巧揭过。
林国丈一世英名身正为范,临到老却因不堪其辱于狱中自戕,以证清白,实在惹人唏嘘。
只是林国丈这狱中自尽,到底是因为不堪其辱?还是畏罪自尽?至今也没个定论。
朝中大臣心有不甘,却也只能忍下。陛下明摆着要护着林家,他们再不甘也无法。
而在那个冬天,内宫比前朝更冷。
那时皇后退居别宫,名为静思己过,实为幽禁。林家谋逆的嫌疑尚未洗脱,她被幽禁宫中,形同废后,连带着小公主也被陛下疏远。
皇后身边的亲近之人都被叫去问话,这一问话便再没回来过,不知被调到何处去了。新来的宫人都是内务府最近调|教出来的,尽是些踩高捧低的小人,瞧见皇后母家倒了,虽还顶着个中宫之主的名头,却已形同废后,谁还把她们当回事?
如今林家都已经这般光景,堂堂中宫之主被幽禁别宫,一切用度清减,甚至比不得小小贵人,成了整个宫里最大的笑话。
皇后那时时常食欲不振,接连好几回孕吐之后,才知自己已有身孕。怀孕已有四月,她的肚子初显,她等着文宣帝来见她。却在那时才知宫人里头还有老太后身边的人,太后竟买通了宫人,未曾给她通传。
老太后的儿子正是废太子,被先帝生生逼死。文宣帝即位后,她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心中恨意可想而知。如今随口一句吩咐,便能让宫人踩皇后一脚,自然是极开怀的。
每每宫人去给文宣帝回话,都说得是照顾娘娘如何妥帖,私下里竟连中宫有孕的大事都敢瞒而不报。
冬日里的炭火都不够用,衣裳棉被份例一点不少,却尽是些偷工减料的。她那么小的承熹躺在床上,受寒发热竟只能靠自己熬过去,缩在她怀里,气息微弱地喊她:“母后…母后我难受…”
皇后用尽各种办法,砸碎了自己寝宫中的所有价值千金的瓷瓶玉器,甚至纵火烧了偏殿,总算绕过这些面目可憎的宫人,传到了文宣帝的耳中。
但文宣帝听闻皇后及小公主未受伤后,在宫门前远远眺了一眼,也没入内。那时林家谋逆的嫌疑未曾洗脱,文宣帝自知自己心软,也不敢见她。
念在林国丈是皇后父亲的份上,文宣帝吩咐下去禁用私刑,只下令抄家彻查。可御史言之凿凿的罪证,自然不是空穴来风。林家抄家之时,确实在书房之中发现了林国丈与裕亲王及废太子余孽的来往书信。
想到林国丈早先便把嫡长女嫁给了裕亲王,便是站了位,而皇后却是先帝临终前赐婚于他的。
文宣帝念及此处,心中更寒:他敬她重她,也爱她护她,可她身为林家女儿,怎么可能对父亲的野心半点不知?
她竟瞒着他,眼睁睁看着他帝业不稳…夫妻同床共枕六年,在她心中,却也比不上她的母家…
文宣帝把皇后身边的亲近宫人都调到了别处,只是不想叫她与林家报信,不许她再牵涉进林家一案中。即便她叫他如此心寒,只要她未参与此事,仍能保她一命。
他生来即为皇子,即便幼时不受先帝所喜,即便被几个兄长看轻,即便生母身份低微,却也把他护得好好的,从不知后宫险恶。
文宣帝做梦都没想到,新调来的宫人,愣是把这座宫殿围成了死城。克扣例银,竟连皇后有孕的消息都能瞒而不报。
眼睁睁看着承熹生病,小小一场风寒竟熬了半月才好透,皇后心如刀绞。承熹打小身子就不好,如今更瘦了一圈。
林家涉嫌谋逆,满门下狱,父亲于狱中自尽之时,她曾以为是这是此生最最绝望的时候。
两个月前她还有骨气说出“此生恩断义绝”的话,如今却连跪在他膝下求他的机会都没有,连请来太医给承熹诊治的能耐都没有。
此时方知心如刀绞,寸寸成灰,这般滋味是如何。
叫皇后下定主意的却是那回,承熹不知怎的生了梦魇,半夜跑来寻她,从偏殿到寝宫短短几步路还跌了一跤,白嫩的掌心被细小的石子磨出几条细细血丝,缩在她怀里瑟瑟发抖。
“母后,以后我与你一起睡,好不好?”小承熹声音软软糯糯的,眸中却有惊恐之色。
皇后以为她是做了噩梦,以往承熹也偶尔会梦到太学院的女太傅训斥了她,或者梦到被养的鹦鹉啄了一口,常常都会做这样的噩梦。
作者有话要说:简单来说,就是皇后以为自己爹是忠臣,是被文宣帝逼死的。然而她爹因为更早以前做过的一件错事,确实与裕亲王和废太子余孽有来往。
文宣帝念在夫妻情分,把林家涉嫌谋逆的罪证销毁了,亲自给林国丈平反。
而老太后还有一群踩高捧低的宫人,使皇后和承熹过得很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