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侍卫都是陈瑞文亲自挑选的,个个凶悍,听见林黛玉说的,更是不留情面,很快将那三个婆子赶了出去,石光珠在门外目瞪口呆的瞧着,也不留下喝茶了,一溜烟去了陈府给陈瑞文报信。
林宛如急忙去了沈姨娘的院子,沈姨娘正坐在一旁默默拭泪,旁边彤霞几个都是默然不语,林宛如坐到了沈姨娘旁边,轻声道:“姨娘,出了什么事?”
沈姨娘半天才道:“二太太来京城了,如今就在陈家住着。”
她忍不住哭了起来,她是庶出,自小丧母,在嫡母手下讨生活,旁边又有两个嫡出的姐姐比着,日子更是不容易,她战战兢兢的过了十几年,好不容易盼到出嫁,却因为嫡母的一出算计委身为妾。
对于嫡母,她有恨,也有怕,如今竟然来了京城,让两个人再见面,这对沈姨娘无疑是个打击。
林宛如道:“刚才那婆子说什么叫姨娘去磕头的话,想必她们都是二太太身边的婆子了?”
沈姨娘点点头,眼泪却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止不住:“她们三个一个姓管,一个姓刘,一个姓王,都是二太太的陪房,素日里不知道有多嚣张…”
这是沈家的事,林黛玉不好多嘴,亲自给沈姨娘端了茶,轻声道:“姨娘,您如今是林家的人,若是愿意,当成亲戚走动,若是不愿意,不理会便是了,何必这么为难自己。”
林宛如也道:“姐姐说的是,有我和姐姐陪着您呢,她来一次,我们便打出去一次,这是在咱们自己家,若是还担心这个那个,姨娘自立门户的苦心不就白费了?”
沈姨娘擦擦眼泪,点点头,她还得守着两个姑娘,万万不能被吓住了,无论如何,这腰杆总要挺直了,不然就是给林家丢脸,给她的亲闺女丢脸。
此时的沈氏也是焦头烂额,母亲并二叔二婶一声招呼不打来了京城,她一边忙着安排住处,一边叫人去母亲那里打听消息,等沈悦明和沈爱萧见面,这才知道来京城是多此一举。
不过既然来了,总不能立刻就回去,沈悦明便叫沈择带着人去沈家打扫宅子,准备搬过去住,原先他一个人,住下也就罢了,如今拉拉杂杂半个家都来了,总不能还赖在沈家。
庄氏和沈氏母女见面也忍不住一番痛哭,互相倾诉离情,庄氏更是和沈氏说了此番来的目的:“自打你二婶知道瑞文的亲事定下来,便一直吵闹不休,如今来便是想着让五娘主动退亲,好把蔓姐儿许给瑞文,我拗不过她,又怕她来闯祸,只得陪她一起来。”
沈氏大吃一惊,继而十分愤怒:“二婶究竟安的什么心,当初把五娘害的这么惨,如今又要插手瑞文的婚事,娘,瑞文可是您的亲外孙,他如今心里眼里都只有宛如一个,您可不能叫二婶棒打鸳鸯。”
庄氏安慰道:“你放心,你既然看中了宛如做儿媳妇,我一定叫你如意,我这不也跟着来了么,况且有你爹和你二叔在,她不敢太过分,顶多在五娘跟前耀武扬威一番罢了。”
沈氏却不能完全放心,她可是见识过二婶的泼辣不讲理的。
按说沈氏,管氏这样的性子原嫁不进来的,可管氏的父亲管惠却是曾遗芳的师兄,当时曾老先生在金陵,曾遗芳在苏州,不能亲自照顾,都是管惠这个弟子有事服其劳,当成父亲一样照顾,以至于耽搁了前程。
管惠有一儿一女,女儿恰好和沈爱萧年龄相近,曾遗芳也是为了感谢师兄,这才聘娶了管氏做小儿媳妇,管氏的母亲早逝,自幼无人教养,才让她养成了张扬跋扈的性子。
嫁入沈家后,曾遗芳总是有意照拂,越发的纵容了她,后来曾遗芳早逝,庄氏又是个娴静的,管氏越发没了约束,如今年纪越大,辈分越高,越发的倚老卖老,不顾脸面起来。
沈氏想起沈姨娘,不禁黯然叹气。
正文 第八十章 波澜再起(二)
而此时的管氏,也正跟沈爱萧发脾气,茶盅在地上四分五裂,管氏的脸色铁青,旁边站着三个垂头丧气的婆子,正是被赶回来的管嬷嬷,刘嬷嬷和王嬷嬷。
管嬷嬷一番添油加醋,更让管氏生气:“…五姑奶奶好大的排场,见了我也不叫人,权当不认识,直接就叫丫头赶人,后来在院子里遇到了表小姐,更是凶悍,哎呦,太太您可不知道,哪家的姑娘玩到三更半夜才回家呀,五姑奶奶可是一点也不会教导人,您可得好好说说她。”
管氏望向了沈爱萧,怒道:“你听见没有,你养出来的好女儿,如今把我这个嫡母都不放在眼里了,我叫人去看她,她居然把人赶了出来,分明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如今知道我来了,你也来了,也不过来磕头,她是仗着攀上了陈家的高枝,就不把你放在眼里了。”
沈爱萧闲闲的打量着墙上挂着的字画,啧啧称叹了两句,道:“怎么是我养出来的?你是嫡母,女儿的教养该归你管,你可别赖上我,如今她不尊敬你,也是你不疼爱她的缘故,和我可没什么关系,反正是出嫁了的女儿,又不要她供养,她来不来的我也管不着。”
管氏就知道指望不上丈夫,遂细细的盘点起来,暗道一定要让沈五娘跪在自己面前乖乖求饶。
第二日,陈翼陪着沈悦明并沈爱萧夫妇吃饭,管氏故意提到了沈五娘:“爹娘都来了,她做女儿的也不过来请安,真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指望不上,大嫂呀,我可真羡慕你。你看元娘多孝顺。”
陈翼是外人,不好插嘴,沈悦明暗暗皱眉,庄氏则道:“五娘是个孝顺孩子,可她毕竟是守寡之身,总不好往热闹堆里凑,改日回老宅,把她叫过来见见就是了,说起来林家大姑娘的婚期将近,她也忙。不怪她。”
管氏暗暗撇嘴:“她一个妾,忙什么?”
沈悦明把碗一顿,语气有些严厉:“她即便是妾。也是沈家的女儿,是我的侄女儿,你要是再多嘴,就回苏州去。”
当着陈翼,管氏脸上挂不住。摔了筷子便离开了,沈悦明气的要命,看向了依旧适然的夹着菜吃的沈爱萧:“四五十的人了,还管不住你媳妇,丢人丢到京城来了。”
沈爱萧无辜的看了过去:“大哥能管住您就管,我自认是个没本事的。”
沈悦明憋得心口疼。饭也不吃了,直接便走了,沈氏见一向温和的父亲居然气成这样。这还是在京城,在苏州还不知怎样的生气,对二叔二婶便增了一层埋怨。
等沈悦明提出告辞要去沈家老宅住的时候,沈氏也没有挽留,背地里却跟庄氏掉眼泪:“爹娘好容易来一趟。我真是想好好尽尽孝心,可二婶那样闹。即便公公和夫君不在意,家里还住着两位弟妹,总不能叫她们日日陪着笑看脸色。”
庄氏笑道:“傻丫头,我自然明白,你得空常去陪我说说话便是了,哭什么?”
管氏回了沈宅,第一件事便是吩咐人把沈姨娘叫过来:“绑也好,捆也好,一定要把这个不孝的丫头给我带回来,若是带不来,你们也别回来了。”
沈爱萧只是不管不问,沈悦明知道后跟庄氏道:“随她闹,看她能得着什么好,瑞文和宛如的婚事连太后都知道的,太后十分喜欢宛如,要是知道她这么闹,还不知气成什么样。”
庄氏叹气:“五娘也太苦命了,先是做妾,又是守寡,当初要是嫁给了文明,哪里至于这样。”沈悦明也是默然。
沈姨娘的生母江姨娘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儿,父亲原是秀才,靠着几亩地拉扯着一儿一女过日子,后来江秀才去世,江姨娘为了供哥哥读书,这才嫁入了沈家做妾。
沈爱萧对清秀又有几分才气的江姨娘十分喜欢,足足一个月没进管氏的院子,这才让管氏恨毒了江姨娘,要说当时管氏已经生下了两儿两女,地位稳固,可她却是要强的性子,就是见不得沈爱萧宠江姨娘,变着法的叫江姨娘立规矩。
江姨娘千忍万忍,生下了五娘,因生产时伤了元气,又没好药材,拖了两年便去世了。
那时候,江姨娘的哥哥江亭已经中了举人,赴京赶考,江家无人在苏州,江姨娘便冷冷清清的下葬了,那一年的春闱,江亭中了状元,多少大臣想招赘为婿,江亭却没答应,回苏州看望妹妹,这才知道江姨娘已经去世了。
江亭看着才两岁的外甥女五娘,留在了苏州做了个教书先生,娶妻生下了独子江文明,江文明比五娘小三岁,十二岁就有了秀才的功名,江亭便去沈家提亲,说想亲上加亲。
管氏没答应,沈爱萧又不管,江亭便求到了沈悦明那儿,沈悦明答应了,说等五娘过了及笄礼便提亲事,谁知,只不过短短两个月,便起了那么大的变故。
管氏捉奸,五娘为妾,江亭得知后来沈家闹过,气的吐了一口血,从此卧床不起,五娘嫁入林家的第三天,江亭便去世了,五娘去江家大哭了一场,和沈爱萧断绝了父女关系,从此再不入沈家的门…
江文明当时也才是个文弱的少年,葬了父亲后,带着五娘给的银子,去江西拜师求学,十五岁中举,十八岁中进士,虽然年少有才,可因为朝中无人,仕途便十分坎坷。
沈悦明几次想出手帮助,都被江文明拒绝了,如今三十五岁的人了,在官场上熬了十几年,还是山西的一个小知县。
沈悦明每每想起往事,便觉得对不起五娘,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总不能再叫宛如走了五娘的老路,你不知道,我几次去江西见文明,他看着我的眼神都带着恨意,我真是怕…”
庄氏宽慰道:“即便他想报复,总要看着五娘,他们姐弟也有十几年没见了,咱们只要拉拢了五娘,五娘过的好,他也不能怎么样。”
沈悦明却摇头,他道:“你知道今年的状元叫什么么?”
庄氏愣住了,沈悦明一字一句道:“他叫江道,是江文明的长子,皇上钦点他入翰林院,还时常招他过去说话,要不是江家底子太薄,甚至想招为驸马呢,那日我进宫偶遇江道,他对我说,沈老爷,我听父亲说过,祖父临终前还说着您的好处,以后咱们打交道的时候还多着,还请您多多赐教,我当时只觉得不寒而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庄氏愕然,道:“江道既然来了京城,怎么不去见五娘?”
沈悦明摇头:“我不清楚,也没敢去打听,江亭的死和沈家脱不了关系,江文明恨咱们不算,他的儿子也恨咱们,这仇一代代的往下传,若哪一天沈家真的败在江家手上,我可是一点也不奇怪。”
庄氏没说话,夫妻俩都觉得十分沉重。
此时的莲花胡同却洋溢着欢声笑语,薛姨妈来做客,沈姨娘特意叫了一班小戏,两个人一边听戏一边闲话家常,说起了儿女亲事。
薛姨妈笑道:“前两日去贾府看老太太,老太太红光满面,高兴地什么似的,单等着孙媳妇过门呢,西府里的大奶奶也跟着凑趣,热闹极了,单看这阵势,就知道这门婚事错不了。”
沈姨娘笑道:“我也是谨遵老爷和太太的吩咐,太太是贾家的姑奶奶,就是看着她的面,也没人敢为难大姑娘,又有老太太护着,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薛姨妈笑道:“等黛玉嫁了,便轮到宛如了,你的心思也没了,我们宝钗还不知道要耽搁到什么时候呢。”
沈姨娘笑道:“如今宝钗是公主身边的红人,连皇上都夸赞稳重,将来提亲的人只怕跨破了门槛,这倒是不愁,倒是你们家大公子,可曾说了亲事?”
薛姨妈提起来这事就发愁:“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又是独苗,我也想早点抱孙子,偏他那样的不着调,人家姑娘跟了他也是白吃苦,倒不如耽搁两年。”
又指了跟着的香菱悄悄对沈姨娘道:“已经有了个开脸的丫头伺候着,也不怕他出去胡闹,你瞧瞧如何?”
沈姨娘细细打量了香菱,笑道:“长得这么好,怎么偏生是个丫头,略微一打扮,说是奶奶也有人信呢。”
薛姨妈笑道:“谁说不是,性子又温柔,又细心,若不是个丫头,我还真想娶了做儿媳妇。”
管嬷嬷带着几个粗使婆子一上门,便有丫头报与沈姨娘知道,沈姨娘冷冷道:“我可不认识什么管嬷嬷,叫人赶走,若是吵嚷,直接堵了嘴捆了扔到街上去,也省得扰到左邻右舍。”
这是沈家的事,薛姨妈自然不好多嘴,等吃了午饭便离开了,沈姨娘这才叫了彤霞问话:“人可走了?”
彤霞满面气愤:“蹲在胡同口呢,见着人就说姨娘如何的不孝顺,爹娘来了也不去拜见,惹得一群人指指点点。”
沈姨娘苦笑:“一看便知是她的手段,如今我都成这样了,她还不肯放过我。”
彤霞十分不忍:“姨娘,这不是您的错…”
沈姨娘摆摆手,道:“你约束好丫头,不要叫她们嚼舌根,宛如她们姐妹也不要惊动了,这才是开头呢,后头只怕是源源不断的麻烦…”声音渐渐低下去,带了些疲倦。
正文 第八十一章 波澜再起(三)
再说陈瑞文,那日石光珠给他报信,他略一打听便知道沈姨娘和管氏不对付,可一个是未来丈母娘,一个是叔外祖母,亲疏远近他自然分得清楚,对沈家的女眷便摆出了冰山脸,直到沈家人搬去了深宅,他这才急急地往莲花胡同这边赶,也不知道宛如有没有受委屈。
刚到胡同口,他便听到一个婆子大声的吵嚷着,唾沫横飞,满嘴的“不孝女”,不禁皱了皱眉头,叫人上前驱赶。
管嬷嬷正说得兴起,忽见几个满脸横肉的军士来赶人,吓了一跳,及见了陈瑞文,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原来是表少爷,表少爷您可不知道,太太特地叫我来接五姑奶奶和表姑娘,可还没进门就被人轰了出来,五姑奶奶太不懂规矩了,您趁早别去,太太在家里正夸着表少爷,您不如去给她老人家请安,她肯定高兴。”
陈瑞文的眉毛凌厉的竖了起来,他本来就骑在马上,此时猝不及防的一挥鞭子,管嬷嬷脸上便出现了一道长长的血痕,管嬷嬷捂着脸鬼哭狼嚎起来,陈瑞文却收了鞭子,冷冷看了一眼,往胡同里走。
早有林宅的下人哨探着消息,见了这一幕赶忙满脸笑容的给陈瑞文牵马。
管嬷嬷满脸是血的回了沈宅,把管氏吓了一跳,厉声喝问:“是五娘那个小贱人打的?”
管嬷嬷哭丧着脸道:“是陈家的表少爷打的。”
管氏气的要命,猛地站了起来:“给我备车,她不肯来,我便亲自去,我看她敢动我?”
管嬷嬷自然忙不迭的应了,叫人传话备车,早有丫头报给沈悦明和庄氏知道。庄氏亲自过来道:“五娘毕竟是晚辈,弟妹生气也要自重,你这么去闹,五娘心里更不舒坦。”
管氏怒道:“我可不管这么多,非得叫她乖乖给我磕头认罪才成。”
庄氏无语,语气了也带了几分责问:“认罪?五娘有什么罪?”
管氏尖声道:“她不认我这个嫡母,便是不孝,怎么没罪?”
庄氏冷笑:“你也知道你是嫡母,当初要不是你非说五娘行为不检,五娘何至于去做妾?五娘虽是庶出。可沈家出了五服的姑娘都得了好归宿,五娘却成了妾,出嫁的时候你才给置办了十二抬嫁妆。我都替你臊得慌,当初你如何的对待五娘,现在五娘便如何的对待你,你也别哭天抢地的,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你自己受。”
管氏见庄氏语气严厉,便大哭大闹起来:“我也是明媒正娶进来的,给沈家生儿育女,熬了几十年,如今连个庶出的丫头都管不了了。还活着做什么?”
庄氏最烦她跟泼妇似的哭闹,皱着眉头看着,沈爱萧闻声出来。庄氏气道:“你媳妇这样,你也不管管?”
沈爱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哭她的,和我什么相干,大嫂也别生气,快进来喝口茶。”
庄氏气的扭头就走。沈爱萧这才看向了管氏:“五娘当初要和我断绝父女关系,我不答应。你却撺掇着说五娘嫁入林家做妾,也给沈家丢脸,逼着我答应,如今我和五娘已经不是父女了,你也不是她的嫡母了,还是哪来的回哪去,少丢人现眼。”
管氏不可置信的望向了沈爱萧,沈爱萧却拿着向沈择借来的五十两银子出门闲逛。
沈爱萧是文人,自然爱逛笔墨铺子和书肆,走了两家,买了两本新书,便坐在茶馆里喝茶,这间茶馆正对着莲花胡同,可以清楚的看见胡同里的人出来,大街上的人进去。
沈爱萧极有耐心,一直等到了傍晚时分,才见到一个素衣打扮的妇人挎着篮子走出来,今天是四月十三,是江亭的忌日,也是江姨娘的生辰。
每到这一天傍晚,五娘都会找一棵柳树给江姨娘和江亭烧纸,因为江家老宅子门前栽了五棵柳树,那是江秀才效仿五柳先生所种的,成了江家人的标志。
莲花胡同不远处便有一棵柳树,沈姨娘走到树下,将香烛纸钱取了出来,默默地烧给了母亲和舅舅,当初舅舅叫她嫁给表弟,她想着只要嫁出去脱离管氏的折磨就好,便满心欢喜的待嫁。
谁知管氏竟那么恶毒,诬陷她与人有私,逼着她做妾,还气死了舅舅,表弟年幼,不能和沈家抗衡,含恨按下了父仇,离开了苏州,算起来已经快二十多年没见了,也不知现在如何,是否已经娶妻生子。
沈姨娘默默地烧完了纸,刚一转身,便看到了身后不远处的人,天色将晚,看不清样貌,可那刹那间给人的感觉,还是叫沈姨娘立刻意识到,那是她同样二十多年没见的父亲沈爱萧。
她没说话,怔怔的站着,沈爱萧背着手看着女儿,也没说话,半天才抬脚往胡同里走,沈姨娘赶忙跟了上去。
对于父亲,沈姨娘与其说是恨,倒不如说是怨,怨父亲的冷漠,看着她被管氏磋磨却不闻不问,怨父亲的无情,眼睁睁看着亲娘和舅舅去世却置之不理。
她心里明白,父亲的世界里只有繁花似锦的诗词歌赋,风花雪月的曲赋文章,其余的都是空话,对他来说是不存在的。
沈爱萧不客气的坐在了上首,沈姨娘站在旁边,没说话,丫头们感觉到这股诡异的气氛,上了茶便离得远远地。
沈爱萧看着手里的茶碗,是精致的海棠争春粉彩瓷器,茶叶是今年新下来的雨前龙井,看厅里的摆设,雅致,大方,丝毫没有窘迫和穷酸气息,心下便多了几分安慰,道:“宛如呢?”
沈姨娘走出去低声吩咐丫头去叫林宛如。
林宛如听到消息也是万分惊讶,她想了想,换了一身素净些的衣裳,带了太后给的那支素银镯子,去了前厅。
沈爱萧听到丫头的通报,不经意的抬头一瞧,便愣住了,眼前的人,婷婷袅袅,一袭雪青色的春裳,绣着素雅的玉兰花,头上只戴了一支杏花钗,手上也只笼了一支素银镯,可等他看清那镯子,更是浑身僵住了。
那镯子是母亲二十五岁的生辰,他亲手雕的,母亲十分喜欢,从不离身,后来外祖父去世,母亲去金陵料理丧事,匆匆忙忙中便把镯子弄丢了,很是难过了一阵子。
如今这镯子,竟然重见天日,难道这丫头是母亲投胎转世的?要不怎么会如此相像,还带着那支镯子?
沈爱萧打翻了茶碗犹不自知,林宛如眼里闪过一丝诧异,慢慢上前福了福:“沈二老爷好。”
沈爱萧看着桌子上的茶渍和茶叶,道:“你叫我什么?我是你外祖父!”
林宛如看着沈姨娘,清清冷冷道:“姨娘叫您一声父亲,您自然是外祖父,姨娘不叫您父亲,我总不好胡乱认亲。”
沈爱萧冷笑:“胡乱认亲?你小小年纪倒是伶牙俐齿,五娘,你就是这么教导孩子的?”
沈姨娘转过头去,轻声道:“当初我可是和您三击掌,一断生恩,二断养恩,三断父女血亲,从此两不相干,生死无怨,您忘了,我可没忘。”
沈爱萧不说话了,可也不动,就这么坐着,林宛如见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便叫丫头请了林黛玉来。
林黛玉娉娉袅袅的过来,给沈爱萧请安:“我父亲也算您的子侄,我便厚着脸皮叫您一声世祖,您可不要嫌弃。”
沈爱萧看着语气轻柔,姿容无双的林黛玉,松了口气,他也怕没个台阶下,遂道:“你和你父亲很像,他从三岁便开始读书,你可识字?”
林黛玉笑道:“父亲请了先生教过,略微识得几个字罢了。”
沈爱萧摆手道:“咱们,不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学问越好,越该觉得脸上有光才是,你也别谦虚,我问你,录春集可读过?”
竟是考校起学问来了,林黛玉抿嘴一笑:“您的大作,晚辈自然拜读过。”
沈爱萧满意的点点头:“知道录春集的人可不多,你竟然读过,可见是博览群书,很好,咱们这样的人家,女孩子就该这样。”又问林宛如:“你读书如何?”
林宛如没读过录春集,可听说过,里面收录了生长在春天的上百种花草,原是沈爱萧的游戏之作,却是人人称颂,她道:“我没读过书,不懂这些。”
沈爱萧便不高兴起来:“居然没读过书?这怎么行?是你父亲没教你,还是你没学?”
林宛如道:“想来您不知道,我自小身子不好,没有跟在父亲身边,自然不比姐姐学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