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神域中这样凄掺的处境,在这一年终于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因为,东璍尊者回来了。
开劈仙谷通道,任命除神只以外的岛屿管理者,定神域规条奖惩律法,从此岛 与岛之间的小仙们有了交流沟通,他们的修为上限也有了提高的可能。
神域终于恢复了数百年前安定有序又惬意自在的桃源景象。那些好不容易脱离 地狱般折磨的小仙们,从心底尊敬感激着莫名消失又突然回归的东璍尊者。
除去仙岛管理的改善。更让所有人霣惊和感佩的是。东璍尊者仅凭一己之力, 就将游荡于神域中阴煞缠绕日夜作乱的冤魂们通通安抚好,让他们或转世投胎,或 飞升超度。至于有些罪无可赦的,则打入太虚轮回道,历经地狱之苦,洗尽满身罪孽。
这是真真正正唯有四圣才能做到的亊,身为造物主的后裔,他们只需接触魂魄,就能在心绪不受影响的情况下知道冤魂的前世今生,心结所在。所以,也只有他们才知道如何让这些徘徊游荡的魂魄们放弃执念,轮回往生。
神域四圣诞生于天地精华,亿万年难有一圣孕育,然而,他们秉承着造物主们 的神通,甫一成形便已过弱冠;睁开双眼,便拥有逆转乾坤,颠倒阴阳之力,他们 大部分时间都需生活在神域的主岛上,毗邻永生不灭的天帝而居,掌管着轮回六道 神只凡人,却也受着天帝的管束和监视。
此时此刻,主岛上南西北三面皆被雾笼罩难辨其形,唯有东面亭台楼阁,流水 潺潺,鸟语花香。楼阁前高高矗立的是光晕笼罩、耸入云端的神龙木,未成型的白 觞凝聚的光点在空中飙飘荡荡好不惬意。环绕着神龙木栽种的是神域中代表生命之 源的滼花。
只是,滼花数百年一开,此时未到花期,却都是低垂着小小的花苞,如羞涩的靑葱少女般,静静沉睡。
突然,传来一阵轻微声响,一只青色的鸟儿在神龙木旁降落,眨眼间便化作一 个秀丽绝色的绿衣女子。
她拂了拂被风吹皱的衣衫,转身走入楼阁中,在一扇门外轻声道:“东璍尊者 安好,神鸟靑菡求见。”
屋里没有半点响应,靑菡忍不住皱了皱眉,沉思片刻,还是推门而入。
门内果然是那人忙碌而专注的身影,丝缎般柔软的长发垂在侧畔,映衬着白晳 无瑕的肌肤,精致如象牙雕琢而成的五官,在朦胧的微光下,秀美得让人无法 直视。
青菡连忙转过头。有些惶恐地强迫自己看着别处,定下心神道:"东璍尊者,风神夕阙、梦神涟漪求见。”
一直描画研究着符阵的身形终于略略侧了过来,姣好的双眉轻轻皱起,神色淡 淡凉凉地道:“让他们滚。”
靑菡神色一滞,还未来得及说话,却听一个男子的声音已经嘻嘻哈哈地从远处 传来,“我说东璍,你这口是心非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改啊?”
眨眼间,那远在天际的声音已近若咫尺,一男一女两仙毫无避忌地推门而入。 女子一身白衣,容貌普通,眼中却不时闪烁着七彩霞光。男子倒是俊秀绝伦,风神 毓秀,只是这人脸上挂着的神情实在太过吊儿郎当,让人一看就恨不得扁上一顿。两人自然是神域中赫赫有名的眷侣,风神夕蜗与梦神涟漪。
夕阙显然与东璍尊者极熟,一进门瞧见他冷淡的神情,却好似根本没看见一 般,施施然地伸手搭上他肩膀笑道:“真让我滚?我来可是有好东西要给你,真滚了你可别后悔哦。”
东璍尊者全然不动声色,淡淡道:“青菡,将他们轰出去。”
青菡讷讷地还未来得及说话,梦神涟漪已然笑道:“东璍尊者莫怒,我们今日 来找你还真有事。”
说着,她朝自己的夫君使了个眼色。夕阙无奈,只得歇了逗弄东璍的心思,右 手中指与食指一动,眼前影像赫然一闪,一个灰暗色的魂魄已然被丢在地上。
那魂魄还保留着临死前一刻的形象,蓬头散发,紫色衣衫褴褛破败,被甩在地 上后,脸上的迷茫瞬间褪去,立刻转为惶恐、畏惧和警戒。
这是个拥有数百年灵髓锻造,并曾凝结元婴的男子魂魄,面容因披散的头发和 血污而看不真切,只是一双眼高髙吊起,显得异常阴狠刻薄。
风神夕阙笑道:“这个人东璍应该不陌生吧?”
东璍尊者神色淡淡地看了一眼地上的魂魄,手中调配的刻符液都未停,语调毫 无起伏地道:“紫阳侯楚霄,历世四百七十二载,弑无辜凡人无数,背负冤魂咒怨 千万,罪孽深重,无可饶恕。丢入太虚境十六层荼蘼地狱,任其自生自灭,四百年 后再定轮回。”
淡淡清润的语调一出,那浑浑浑噩噩的男子魂魄终于抬头看到了房中长身玉立的男子。
朦胧的微光下,男子精致的容颜、清如月冷如梅的神情一览无遗。这样的风姿,这样的倾世绝伦,亿万人中难有一个,睹其一眼便烙印心底,永难或忘。
紫阳侯几乎是想也不想,便脱口惊呼:“曲临渊?!”
东璍却仿佛根本没听到他的声音,眸光斜掠过怔怔立在一旁的青菡,低声道:“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不,不用!靑菡领命。”小神鸟靑菡立刻惊醒过来,上前几步双手扣向紫阳侯 的魂魄。
紫阳侯眼中的震惊慢慢褪去,直到本该没有任何触觉的魂魄忽然感觉到冰凉的 束缚,他脑中才陡然响起东璍方才的话——丢入太虚境十六层荼蘼地狱,任其自生 自灭,四百年后再定轮回。
“不——”紫阳侯陡然惊醒过来,发狂般挣扎,“曲临渊,你想将我如何?!你 公报私仇,我不服,不服!”
风神夕阙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嗤笑道:“你不服?别说你本就作恶多端,便是 东璍当真公报私仇你又能如何?知道这儿,不,是整个三道六界,当家做主的人是 谁吗?”
紫阳侯眼中慢慢浮现出惊恐骇然,顾不得挣扎,颤声道:“神域四圣…不! 不可能!这不过是传说,从未有人证实过…更何况,我都已经死在那丫头手中 了,我偿命了!你们不能再这样对我!”
东璍尊者微微一怔,开□道:“你死在谁手中?”
“常似锦,我想要…我想要她…”紫阳侯失神地呢喃,却换来东璍难得一见的轻微皱眉。
“不可能。”清润通透的声音带着斩钉截铁的肯定,隐隐却又夹杂了几分疑惑的隐怒,“她不可能杀人,韩煜不可能再让她双手染血。”
青菡扣住紫阳侯的手陡然一紧,换来紫阳侯痛苦的惊呼。青菡冷着脸道:“尊 者问你话呢!还不快回答!”
紫阳侯因为痛楚而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回想起东璍尊者的问话,眸光闪烁,垂 头恭敬道:“回尊者,韩煜得到常似锦后早已对她弃若敝履,两人一个住在晋北, —个留在晋南青岳宗,半年都未见一面。常似锦与我素有冤仇,此次追杀我也算是 九死一生,恩怨两清。此事在晋海以东闹得沸沸扬扬。可韩煜却从未出现。前段时 日更是传出他要与天瑶派长老双修的消息…”
“青菡!”东璍尊者陡然丢下手中的瓷瓶,荧光异彩的液体瞬间漫过几乎完成的符阵,他却恍若未觉,只是冷着脸含着怒走上前道,“将他丢入二十四层摩诃地狱,五百年都不要放出来!"
随着靑菡幻化的神鸟振翅远离,东璍的神色依旧没有丝毫回转,如冰雪雕琢而 成的容颜紧紧绷着,仿佛含着无限怒气和疑忌,却又只能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东璍,—碰到那小丫头的事,你就彻底乱了。”风神夕阙拍着他的肩膀叹气道,“北玥尊者,你还不了解吗?”
仅仅只是提起这个名字,夕阙就感觉到脊梁骨在发寒战粟米。这个人带给凡人与神祗的恐惧是能渗透人心底,烙印在血液中的。
“你总以为自己辜负了小丫头的情谊,欠她良多,所以一退再退。可是当初论起心狠残忍,东璍你便是再决绝,也拍马赶不上北玥尊者对小丫头的所作所为。”风神夕阙微微眯起眼,声音慢慢低缓下来,“北玥无心的时候可以对别人狠绝无情,可当他动心悔恨时,能对自己狠一千倍一万倍。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轻易变心?”
“夫君。”梦神涟漪突然打断夕阙的话,朝他摇了摇头。
涟漪缓缓走到东璍面前,弯了弯腰,轻声道:“东璍尊者,有些事未能亲眼求证,别人说再多,你也必然无法安心。恰好今夜月圆,阴阳交互,气息驳杂赋天帝多半会陷入沉睡自我修复。不如就由妾身送你去一趟人界,最后见她一面吧。”
曾经意外的相遇,曾经匆匆的离别,东璍你退一步再退一步,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却顾全了三界六道,维护了神域安宁。
我们看着你隐忍,看着你心伤,看着你用淡然的平和遮掩满身的创伤,到如今,唯一能为你做的,就只是重新给你一个道别的机会。
只是,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梦神涟漪望着东璍尊者如夏夜星河般闪亮的双眸,轻声问自己:我这样做,对他真的好吗?
二
天煞一万八千零一年三月,春暖花开,万物复苏。这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
数月来,狼峰山上人头攒动,络绎不绝。
这里来来往往的有结丹期以上的高阶修者,也有刚步入炼气期的低阶修者,更多的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早在去年年底,狼峰山中,原本挂着韩府的府邸匾额已经被“曲灵宗”三个安替代。宗观以最快的速度进行了彻底翻新,占地面积变为原本的两倍,宗观内清清楚楚地分为炼药、炼器、符学、外科医学、内科医学、藏宝阁、演习堂等几大区域。宗观外层层叠叠三重结界环绕,最外围的更是在数月前大战中护住千万人性命的九转阴阳阵。
卯时开始,曲灵宗正门大开,数十个负责招募的年轻男子贯而出,神色肃穆地念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被叫到名字的人立刻神色一正,既激动又紧张,恭敬行过礼后,便快步走入宗观。
每一个想进入曲灵宗的人至少都要进行三轮考核,每轮考核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时辰。只需要通过三关,便立刻成为曲灵宗的入门弟子。
明明这只是一个刚刚创立的小宗派,可是从年初得到消息开始,在这里排队等候的人就从未少过百人,众人趋之若鹜的程度甚至比青岳宗成立时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诚然,曲灵宗内外科医学及符阵学史无前例地招收凡人也是理由之一,在古摩祸乱的大战中为天下人皆知的修真界第一红颜常似锦也有着莫大的号召力,但最大的原因却是,曲灵宗的招募影像做得惟妙惟肖,几乎可以以假乱真。而影像中却传达了这样一个信息——宗派内所有传承绝学都出自医神曲临渊之手,并毫无保留地向各学堂弟子传授,绝不藏私。而曲灵宗真正的主人,却是永远如传说般隐匿在天地间的医神曲临渊。
一日期又在喧嚣纷拢中过去,太阳慢慢西沉,清冷的银盘高挂中空。
曲灵宗的炼器堂中有一个身影缓缓走入,他越过杂乱堆放的书籍,绕过胡乱描画的符阵,最后来到火苗还未熄灭的鼎炉前。
鼎炉旁,有个白衣女子睡得四仰八叉,眉梢眼角都透着满足和疲惫。火苗映衬着少女熟睡的身影,吹弹欲破的脸蛋晶莹剔透,如细瓷如冷玉,美好得让人流连忘返。
来人缓慢地蹲跪在熟睡的女子身旁,注视了良久良久,终于忍不住伸手轻轻触抚那似陌生又熟悉的脸庞。
夏翎是在强烈的视线注视和似有若无的碰触中醒过来的,一睁眼便看到一张半边清秀半边丑陋的脸。
清秀的那边皮肤白皙,眉眼清俊又稚嫩,俨然是个冰雪少年。而丑陋的那边却留着黑漆漆的焚烧痕迹,皮肤如老树皮般褶皱着,让人不忍卒睹。
“云卿?”夏翎眨了眨眼,揉着眉头坐起身来,“有什么事吗?”
穆云卿,这本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少年,父亲是楚国的秀才,母亲是小家碧玉,他从小饱读诗书,略显呆板,却也偶有淘气撤妖的举动。
只是,数月前慕容清主导的那场大屠杀,将他原本平静幸福的生活彻底毁于一旦。父母兄弟惨死,自己半边身体被火焰烧毁,却奇迹般地灵力觉醒活了下来。
他是夏翎收入曲灵守的第一个门徒,也是符学堂的首徒。夏翎也是无意中将他从紫阳候梦霄手中救下来后才发现,这个沉默寡言,满身是伤痕的少年在符阵研究方面有着惊人的天赋。
如果能让他多领略一点儿阿修留下的玉简,哪怕只得其十分之一真传,也足够让人欣慰了。抱着这样的期盼,夏翎收他入门,手把手地教他练气聚灵,从最基础的乾坤坎离到符阵与符阵之间的连结交错。夏翎以她自己都无法想象的耐性,用短短半年时间,将这个凡人少年领入了修真的门槛。
只是,半年过去了,穆云卿的性格始终是沉默寡言,冷淡疏离,能不讲话时从来不多说一句。曲灵宗里其他是兄弟姐妹嬉笑玩闹时,他永远只会默默地离开,从不参与。
所以今日他会主动来到炼器堂,并且一脸专注地看着自己,夏翎觉得很意外。
只是穆云卿却并不答她的话,只把目光缓缓地转向周围。
夏翎瞧着这一屋的脏乱有些尴尬和不好意思,站起身连忙转移话题道:“你是不是饿了?我煮些东西给你吃?”
穆云卿再天才也不过是个刚突破练气期的凡人,是凡人总需要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所以夏翎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小子肯定饿了,找不到吃的,所以才巴巴地跑到了自己面前。
果然,穆云卿怔了片刻,缓缓点头。只是夏翎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少年看着她的目光中带着从所未有的柔软,柔软得如水般滴落在她心底,泛起层层涟漪。
全套的厨具从迷藏环中取出来,食物被一样样丢入容器中用真火烘烤烧煮,再一一撒上调料。不过两刻,飘香四溢色泽鲜嫩的食物已经摆放在穆云卿面前。
夏翎静静地看着眼前少年安静斯文地咬着肉喝着汤咀嚼着米饭,偶尔皱下眉,思绪却有些恍惚。
有多久没有这样精心为别人煮过一顿饭菜了?有多久没有期待着对方的感激赞赏,却换来挑剔的皱眉了?好像很久很久,却又仿佛近在眼前。
“你知道,这一顿,搁我们那儿都是五星级大厨师级别的了,你小子居然还皱眉。”夏翎轻轻说着抱怨的话,神情却有些悲伤,“我好不容易才练到这样的水准。”
我好不容易采追上你的脚步,可转瞬,你却已远在天边,遥不可及。
夏翎回过神,才发现眼前的少年已经停止了进食,正怔怔地看着她。
她不由好笑道:“看我干吗,说你挑剔还冤枉你了啊?赶快吃完,替我整理地上的书籍和玉简。”
穆云卿微微一笑,然后点了点头。
夏翎心头猛地一颤,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穆云卿的笑容,可是哪怕是第一次,也不放有如此时空错乱的感觉。
微微上挑的眉梢,平和清透的眸光,还有刹那间柔软下来的唇角弧度。一切的一切都放佛昨日重演,眼前的少年容颜丑陋,不言不语,却犹如倾尽了世间浮华,刹那间让人酸甜苦辣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炼器房的整理安静而有条不絮地进行着,夏翎早已就习惯了少年的陈默和寡言,可是今日,她却总忍不住回头去看他。
少年闭目将神识沉入玉简中时,微微皱起的眉头。
少年弯下身将杂物握入手中时,稍稍屈起的左膝。
少年翻开古旧的书籍时,轻轻摩挲过泛黄纸页的修长五指。
其实,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的普通,可就是有什么不一样,真的很不一样。
这样静谧而冗长的时光,竟让她有种流连不舍,又恐惧它一去不返的错觉。
只是,不可能的!明知道哪怕天崩地裂,也再无可能。
为什么还要去奢求?还要放任自己去遐想,去让思念泛滥呢?
夏翎苦笑着摇了摇头,却突然听到少年嘶哑的声音,“你过得好吗?”
夏翎一怔,半响都没回过神来。
少年却已回过身来,略带些执拗和不满地看着她,“韩煜为什么没有守在你身边?”
夏翎猛地瞪大了研究,喃喃道:“你…你为什么这么问?”
少年淡漠地看着她,一脸理所当然,“好奇。”
好奇!好吧,这还真是晋海以东大部分修者都会好奇的事情。
曾经以夕阙剑为聘,胁迫整个修真界为媒,求娶夏翎的晋海第一魔修韩煜,为什么数月来两人却毫无往来,好像那场轰动人界的求亲从未发生过?
夏翎苦笑道:“我又不是玻璃娃娃,磕一下就能碎,守着我做什么?”
少年闻言突然变得有些气鼓鼓地丢下手中的书籍,似乎想拂袖就走,却又强忍下来,嘶哑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怒火,“你明明讨厌杀人,哪怕是十恶不赦之徒,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双手染上楚霄的血?”
夏翎慢慢张大嘴,这一次再不掩饰震惊的神色,“楚霄的死是韩煜布的局,狄飞收的网,可是云卿,当日手刃仇人,取他性命的人,不正是你吗?”
少年一怔,半边完好的眉轻轻皱着,修长白皙的中指与食指在古籍封面上轻轻摩挲,眼中隐含着满满的懊恼和怒火,“我该将他打入三十六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夏翎怔怔地看着他无意识抚动的手指,心中有一个声音在一遍遍回响,然后化为声音,冲口而出,“阿修——”
三
东璍怔怔地看着眼前昏迷不醒的女子,缓缓收紧手臂,将她拢入怀中。
就在方才,她冲口而出叫着自己,眼中迸发处比星辰更熠熠生辉的光芒,那样璀璨,那样刺目。瞬间,他的胸口几乎痛到窒息,想也没想就让她陷入昏睡。
面对那样一双眼,那样一脸期盼的表情,要他怎样说离别,怎样放手离去?
相见不如不见,贸然的重逢不过是让自己多痛一点儿,让她多伤一点儿。
今夜过后,天帝自然会发现他私下人界,哪怕不惩罚,却也不会再容许意外发生。
“夏洛…”他低下头,清凉的吻落在她紧皱的眉心,嘶哑的声音一字字溢出唇齿,“夏洛,你要幸福。”
从今往后百年,他与她再也无法相见,再也无法碰触,此刻的拥抱竟变得如此奢侈,如此残忍。
只是,这世间总有些事,是明知做了会更痛苦,却依旧停不下来的。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明明是让自己更痛的决定,明明是让折磨加倍的举动,可是他撕心裂肺,却也甘之如饴。
“夏洛,百年后滼花再开,我在神域等着你。”他将她柔软的身体紧紧地抱在怀中,仿佛这样就能拥抱到她的灵魂,“我们,从头开始。这一次我再不会负你。”
曾经的残忍绝情,曾经的细言软语,曾经的真挚情谊,我会牢牢地刻在心底,哪怕轮回转世,也永不丢弃。
夏洛,你我今生无缘,来世再续。
东璍踉跄地走到炼器堂外,魂魄脱体而出,穆云卿的躯壳瞬间软倒在地。
其实,东璍地魂魄也是实体,只是凡人修者通通看不见。冰凉的月光照在他单薄的身躯上,穿透衣衫,洒落在草木之间。
东璍一步步远离曲灵宗所在的位置,离那人的气息越来越远,却又不想撕开空间结界,回到神域。
哪怕遥隔千里,可此刻毕竟与她在同一片月光下,呼吸着一样的空气。
忽然,东璍的脚步一顿,一个颀长的身形慢慢从阴影中走入月光下,年轻的男子青衣儒服,玉冠束发,斯文俊秀的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雅致笑容。
那人拂了拂被风吹皱的衣衫,抬头望着他,笑容温润,眼神却如寒冰利剑,“东璍尊者真是好兴致,三道未稳却有闲情逸致来人界闲逛。”
来人自然是韩煜,一脚踏入化神境界,唯一能看到东璍存在的晋海第一魔修韩煜。
韩煜的脸上总是挂着笑,生气的时候,恐惧的时候,暴躁的时候。笑容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表情,天经地义的遮掩。
东璍心情本就极差,此刻更是有怒火在心头燎原,只是他的神情恰好与韩煜相反,愤怒开心时都不爱笑,永远是那样淡淡冷冷,幽静如水,“韩煜,我已退无可退,不过是与她擦身而过,竟也让你畏惧到此等地步?”
韩煜静静地看着他,幽淡的目光含着丝丝冷意,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直至化为深不可测的阴沉,“以前我便讨厌你这点,爱或是不爱,争取或是不争取,都不过一念之间,举手无悔。你既已决定放手,又何必患得患失,藕断丝连?还是你以为,自己不退,就能从我手中夺走她?”
东璍闭了闭眼,深切的杀意与愤怒从心底涌上来,可他终究终究没有做什么。身为四圣尊者的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对人界的韩煜做什么。
夜空中星光闪烁,圆月清华皎洁而沁着寒凉,夜风一阵又一阵地拂过他们周身,吹起了韩煜的发丝衣衫,却未能在他身上掀起半分涟漪。
东璍无声地在心底叹了口气,举起右手,荧光闪烁的指尖慢慢在空中勾勒出一条又一条符线。
这里,终究已不是他的世界,再不是了。
只是自己的七情六欲,所思所念,却真真切切地遗落在了这里。也许千年万年,直至天道尽头,再也难以寻回。
他的手指即将画上最后一条线,掌心却突然一阵麻痒灼烫般的疼痛,随后全身上下如点亮了霓虹灯一般,闪烁起幽兰的光芒。
东璍和韩煜齐齐露出吃惊地神色,只是一人是震撼,一人却是惊痛。
东璍将左手摊开,举到眼前。只见掌心慢慢会聚萤火星光,一笔一画,有什么字迹在他手上一点点显现。
东璍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的掌心,那里清清楚楚地写着五个字,只是这五个字,刹那便湿热了他的眼眶。
——阿修,是你吗?
夏翎猛地睁开眼,从地上飞快地蹦起来,却只看到空荡荡的房间,木质的房门被夜风吹得一开一合,发出吱嘎的声响。
“阿修…”她呢喃着这个名字,丹田中灵力猛然一聚一散,身形如闪电般冲出去。
刚冲出炼器堂,便看见悠悠醒转的穆云卿从地上爬起来,眼中带着微微的迷惑和疑惧。
夏翎才不管他脸上是什么神情,一把揪住他的衣衫,颤声道:“阿修?!”
穆云卿一脸疑惑,扯着她拽住自己衣襟的手,却怎么也拽不脱,只得用嘶哑的声音问道:“师父,你在叫谁?”
师父…眼前的少年叫她师父,他是穆云卿,真正的穆云卿。
夏翎茫茫然松开手,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穆云卿陪她站在原地,似是想要离开,但想了想还是留了下来。
夏翎转身望向空荡荡的炼器堂,地上依旧撒满了书籍玉简,哪有少年皱着眉问她“你过得好吗”?哪有少年轻轻一笑,便错乱了时空,迷失了她的心神?
一切的一切都仿佛是一场梦,梦中景象历历在目,醒来却物是人非,满目疮痍。
夏翎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肯定是炼器太累了,才会做这样的梦。
“云卿,你早点回去休息吧。”夏翎挥挥手,有些意兴阑珊地走回炼器堂。
穆云卿毕竟是凡胎肉身,衣食住行是所有凡人都无法舍弃的需求。
衣食住行?夏翎脚步突然一顿,神识飞快地探入迷藏环中,摸索到安置食物的方位。
“啊!”她脸色猛地一变,对这样的事实几乎难以置信。
迷藏环中少了许多新鲜的食物,就在刚刚的梦里她将这些食物用心烹煮,然后看着那挑剔的少年一边品尝,一边皱眉。
那是阿修,不会错的,那肯定是阿修!
穆云卿刚刚就躺在屋外,她冲出来时才醒转,说明阿修离开没有多久。
或许,或许他还留在这个世界!
夏翎雪白的贝齿咬住下唇,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有些疯狂,有些无望,若是让韩煜知道了,肯定会生气,可是此时此刻,她却顾不了那么多。
她与阿修的离别总是那样措手不及,一次又一次的遗憾镌刻在心底,慢慢就养成了一种烙印的伤痕,时光荏苒,沧海桑田,也难以释怀。
所以这一次,她一定要与他告别,哪怕是单方面,也一定要将自己的心意和祝福好好传递给他。
在穆云卿略带诧异的目光中,夏翎快步走到空寂的广场上,缓缓缚下身来。
她的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锋利的短匕,匕首锋利的光芒闪过,她只觉指尖一痛,殷红的血液便已经顺着指尖一滴滴落下来。
穆云卿猛地瞪大了眼睛,脚步向前迈了两下,却终究没有说什么。
夏翎哪里顾得上穆云卿的所思所想,用滴血的指尖已迅速在青石板地上刻画起来。
乾坤定上下,坎离居左右,般若为辰,纵横四御,窥艮中离…
半个月前,她在天奎宗半毁的藏书阁中找到了古籍《般若纵横》的下半部纵横。纵横里总共只描绘和解释了三个符阵,分别是配合上部实现最强防守的般若符阵,以命搏命短时间提升百倍攻击的纵横符阵,以及用自身精血刻画的无阻隔传讯 符阵--盘音。
只需知道被呼唤者的名字,集中百分之百的精神,以自身精血为引,便能将信息传递给对方。
她知道,那个人现在叫东璍,她相信那个人此刻一定还没有离开。
只要他们还在同一片蓝天下,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她就能将最后的祝福和心意传递给他。
无论如何,一定可以。
“阿修,是你吗?”
“我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要告诉你,可我却怕来不及,所以只能长话短说。”
“阿修,前世的东璍欠过零六什么,我不清楚,也从不在乎。我只知道,这辈子我能遇到你,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能遇到曲临渊,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运。”
“阿修,前世今生你都已不欠我什么!所以无论在神域还是人界,都请你问心无愧地活下去。”
“阿修,我始终相信,花开花落终有时,离别是为了更好的相聚。在那天来临前,请你一定要珍重,再珍重。”
东璍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眼中的湿热让他狼狈而酸楚。明明是那样撕心裂肺般痛着,他却恍惚觉得,哪怕只是为了这几句话,这一烟花刹那,他所有的退让舍弃,也都是值得的。
此生此夜不常在,可这一夜月光如练,暖风轻拂,食物的清香萦绕在鼻尖,只是回想,就已经让他雀跃,让他不再畏惧此后漫长的日曰夜夜。
东璍望向眼神冰冷、唇畔却勾起幽深笑容的韩煜,淡淡道:“北玥,我不与你争。不是我争不过,而是比起守在她身边,我更希望轮回的灾劫远离她。我退让, 不是舍弃,而是等待更遥远的未来。百年后滼花盛开,天帝将在神域等你归位。这一点,你最好永远牢记。”
四
这一夜,对风神夕阙来说真是莫大的煎熬。他一面担心着天帝会不会突然醒来发现异状,一面又害怕东璍会情动心乱一去不回,让妻子受罚。
正坐立不安间,忽然眼前白光一闪,转瞬间清如水镜、卓如日月般的男子已站立在眼前。
“东璍”夕阙激动地大叫,“你可算回来了!”
东璍一脸平静冷淡,眼底却有着掩饰不住的倦意,低声道:“我要一个人待会儿。”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谁知衣袖处却被什么一扯,叮当一声,只见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戒指掉落在地上。
夕阙一脸好奇地凑过来,嘿了一声,惊奇道:“这是什么?灵气驳杂,材质粗劣,明显是人界的东西啊!”
东璍怔怔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蹲下身,将戒指捡起来握在手中。
夕阙恍惚间竟觉得,那双如羊脂白玉雕琢的完美双手,细长的十指在轻微颤抖。
他的神情微微一变,已想到这枚戒指的来历,瞬间,对眼前这个掌控三界六道,仿佛无所不能的男子,竟有种说不出的钦佩和怜悯。
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却忽见眼前光影一闪,东璍尊者已再度消失在眼前。
这一等,又足足是半刻钟。夕阙有心想跟去那芥子空间中看看,却又实在没这个胆子去碰触东璍心中的圣地。
直到东璍的身形再度出现,夕阙才急切地追上去问道:“这是那小丫头的东西? 里头是什么?”
梦神涟漪在身后轻轻扯了扯丈夫的衣袖,可这哪里能阻止夕阙的好奇心,便是东璍一脸排斥冷淡,依然无法打击他,“区区一个人界的空间法器,你带回来做什么?小丫头留了什么宝贝给你吗?”
东璍身形未动,却毫不费力地摆脱了夕阙的揪扯,低头静静地凝望着掌心看似简陋的戒指,轻声道:“是…迟来的礼物。”
古木交错的迷踪岭,结界内外的两方世界,还有女子渴望回去的哭泣哀求…
曾经的别离,曾经的割舍,曾经情不自禁的一念成痴,数年过去却仿佛还在眼前。
——阿修,我不知道回去后会是怎样一副光景,我也不知以后还会不会与这个世界的人再有交集。可是,能遇见你,真的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运。
——这里面有一件东西是我专门为你炼制的,已经完成很久了,只是在绝灵域中没什么用,所以一直没有给你。等我走了以后,你再打开。
那时的他以为哪怕一别百年,自己也一定能将她找回来;那时的他恐惧不舍, 却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竟要眼睁睁地看着她投入别人的怀抱。
“什么迟来的礼物?”风神夕阙依旧在喋喋不休,“你如今在神界,还有什么宝贝是不能轻易拥有的?”
到底,是怎样的礼物呢?
朴素简洁的戒指,芜杂的灵息包围着它,里面没有神器灵宝,没有仙丹秘籍, 更没有精妙符阵,有的只是一方别样的洞天世界。
一座青山四季葱郁溪水环绕,几间平房整齐坚固视野宽阔,还有一片连着一片种满各种低价草药的田园。
拉开平房的正门,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每一间房的高墙上都挂着以晶石为动力源的调温装置。每一间屋中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是各种各样充满新意却仍未来得及完善的医疗仪器。
如果,你能再看仔细一些,或许还会发现,在这几间平房左侧的古树上挂着一个字迹歪歪扭扭的房子——移动手术室。
多年的积累构思,无数的心意交叠,以及数月的研究完善,才让这人界的第一个随身芥子空间初步成型。
这耗费了主人多少心血,包含了多少智慧精力和虚荣期待,根本无法一一叙说。
可是,此时此刻,它的存在,却只是为了转达主人的一句话,传递一个迟到了两年的心意。
她说:阿修,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