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孟光见状很是焦急。他接到县令指派时,以为不过是大户人家司空见惯的姬妾为争宠互相使坏的案子,其它衙门不愿意接手,无非是因为韩熙载极其难缠,但对他而言却是无所谓,因而踊跃赶来韩府。他在县衙为人轻视,郁郁不得志,早就有离开之意,本以为来韩府办案也许是个难得的机会,期待能就此有机会巴结上达官贵人,以作日后晋身之阶,哪知道摊上以难缠出名的杨大敞不说,又遇上了张士师误断,搞不好还要牵累自己,然则已到此光景,少不得要能圆则圆、能缓则缓了。忙挺身而出,道:“虽说典狱误断茶水有毒,不过既有这么多官人作证称李家娘子是中毒而死,想来不会有错,茶水无毒,或许酒水有毒…”
他只是信口胡说,不过就是想催促杨大敞赶紧在尸格签字画押,证明李云如中毒而死,最好是自杀而死,与他人无干,然后就算完成公事,可以溜之大吉。不料误打误撞的一语却提醒了张士师,心中一惊:“呀,我怎么没有想到?既然李云如可以在夜宴开始前中毒,那么也可能在夜宴中间她离开花厅回琅琅阁换衣之前就已经中了毒。”他既如此想,脚下亦不由自主移动,慢慢朝卧榻前的大肴桌走去——那上面不但有两个毒西瓜,还有一堆凌乱的酒壶、酒杯。
直到这个时候,堂中众人才慢慢回过味来,知道茶水无毒、舒雅无罪几成定论,而张士师的举止也最终给予了某种提示。片刻之间,一阵的瘮人凉意悄然滑过了各人脊背,心中均是一般的想法:“原来是酒水有毒,却不知我是不是已经饮下了毒酒。”
杨大敞跟上前去,一眼留意到玉盘中的血水西瓜,只皱了皱眉,也不问究竟,道:“哪个是死者的酒杯?”张士师自是不知,忙叫老管家道:“韩老公…”秦蒻兰走过来道:“那个琉璃酒樽便是。”指给了杨大敞看。
杨大敞立即吆喝道:“开验死者酒杯。”小心翼翼地将酒樽取过来,里面只有一星点残酒。又抽出一根新银针,用皂角水洗过,喊道:“银针入酒!”将针尖探入酒樽中的残酒。再取出时,众人“啊”的一声惊叫,预备等着看银针变成黑色的样子,然则结果并非想见的那般——银针针尖依旧亮白如旧,一点都没有变化。
陈致雍叫道:“快,快试试酒壶!”他见李云如酒樽无毒,理所当然地猜想是酒壶中酒水有毒,说不得他自己也饮下了。众人也是一般的想法,只是慢得一刻,纷纷叫道:“对对,赶紧验验酒壶。”王屋山甚至尖叫道:“大胖,厨下有预备绿豆汤么?快去取来,我要解毒。”
杨大敞不禁哑然失笑,道:“各位莫慌,若真是中了毒,早就跟那位娘子一样躺那里了。”李家明听他言语中对妹妹不敬,怒道:“你说什么?”杨大敞横了他一眼,道:“难道不是么?”不再理睬他,只问张士师道:“这两个西瓜…”张士师忙道:“两个瓜都有毒…噢,我用银簪验后未用皂角水擦洗,还请仵作再验一遍。”态度甚是恭谨。
杨大敞道:“有人吃了么?”张士师道:“没有。先切开的是这个血水西瓜…”杨大敞点点头道:“没吃就好。”如此奇特的西瓜事件,又是血水又是毒药,他竟没有丝毫好奇之心。
张士师见他再不提西瓜二字,只用银针一个一个去检试肴桌上的酒壶、酒杯,忍不住问道:“这两个西瓜不用验么?”他的本意是,既然早已经断定酒壶中无毒,又何必多费功夫,不如做些有意义的事。杨大敞却置若罔闻,连瞧也不瞧他一眼。
一旁忙着记录喝报的孟光也开始嫌张士师多事,道:“典狱,这西瓜既无人食用,当不必再理会。”张士师惊诧万分,道:“有人往瓜中下毒,意图谋害这么多人命,难道不用管么?”他认定孟光、杨大敞不过是想图省事,草率了事,不免很有些不满。孟光未及回答,杨大敞突然道:“大凡人命之事,须的尸、伤、病、物、踪五样,即便这瓜中有毒,可没有人吃过,无尸、无伤,你要如何问理?亏你典狱还是出身公门世家的人。”语气极不客气。张士师被抢白一顿,本也不在意,可偏偏当着秦蒻兰的面,有些难堪,当即立在一边,闷不作声。
朱铣忽道:“请教仵作,李家娘子的酒樽既是无毒,酒壶中的酒水又怎会有毒?”孟光是刑房书吏,参与勘验的案子多了,自是一眼就能看出其中关键。他有意炫耀,抢着答道:“相公有所不知,李家娘子的酒樽自是无毒,但这里酒壶、酒杯极多,大大小小加起来有二、三十只,李家娘子倘若顺手取错,喝了别人杯子里的酒…”有意顿住,话说到这里任谁也明白了。李家明道:“这不大可能,堂内人虽多,但大多数是熟客,各有各的酒杯。尤其云如是个仔细的人,怎会错拿旁人的酒樽?”孟光道:“官人说的极是。不过这里酒杯这么多…”
一旁枯坐的韩熙载却似想起了什么,扬起了眉头,正欲开言,忽听得杨大敞大叫道:“就是这杯了,银针探酒,变青黑色。”
围观的众人闻声望去,想看看那有毒的酒杯到底是谁的。陈致雍最先惊叫道:“这…这不是熙载兄的金杯么?”韩熙载“嗖”地站起,飞快地步近肴桌,力排人群,果见被指有毒的正是那盏金杯。尚在一怔间,杨大敞已用皂角水拭洗完毕,喝报道:“皂角水洗,青黑色不褪,有毒。”众人面面相看,心中均是一般的想法:“原来这凶手想害的是韩熙载,不过是李云如阴差阳错地替他死了而已。”
杨大敞飞快地验完最后两只酒杯,又喝报道:“勘验完毕。验得有毒金杯一只。”原来有毒的只有那盏金杯,目标既是韩熙载,状况立即变得复杂起来。老管家道:“是谁想害我家主人?”只听见背后有人问道:“要害的对象原来是恩师么?”
惊然回头,一直瑟缩在角落的舒雅不知道何时又站到了众人背后,一副大病未愈的样子。大家也不晓得他听到了多少,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却听见韩熙载太息了一声,道:“你们都弄错了,那盏金杯不是我的。”秦蒻兰仔细一瞧,讶声道:“有毒的这盏是阴文,是屋山妹妹的!”
王屋山虽然惊惶难安,也勉强夹在围观的人中,听了这话,尚不能相信,道:“什么?”上前一看,仵作验出有毒的那盏果真是自己的,担忧、恐惧瞬间排山倒海地袭来。
李家明本来决计不信妹子会拿错他人酒杯,此刻得知有毒的酒杯原来是王屋山所有后,立即想起了事情经过:之前王屋山不小心撞到李云如,弄掉了她的琉璃酒樽,便用金杯斟酒倒给她赔罪。也就是说,毒药下在金杯中,凶手要害的人本来是王屋山,若不是种种机缘巧合,死的人绝不该是李云如。他只觉得一阵晕眩,连发怒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王屋山的反应比李家明慢了许多,但她最终亦明白了过来,横尸地上的人本该是她,当即尖叫一声,扶住额头晃了两晃,本能地往她身侧的郎粲身上倒去。郎粲早瞥见她摇摇欲坠有晕倒的迹象,却不肯伸手去扶,反而迅速挪开几步。幸得哑巴仆人石头站在她身后,眼疾手快,一把搀住,却见她已然晕了过去。他叫不出声,只能“啊、啊”干着急。郎粲忙叫道:“王家娘子昏死过去了!”顿了顿,又道,“该不是也中了毒?”
张士师抢将过来,见她呼吸急促,原来只是因惊悸而晕了过去,便道:“她没事。”秦蒻兰忙命石头将王屋山抱到卧榻上。舒雅似乎终于明白了究竟,软软地坐倒在地上,他虚弱得大声哭的力气都没有,只好无奈地啜泣着急。
孟光叫道:“典狱,现场已勘验完毕,你是监当官,请来这里具上姓名。”张士师过去大略翻看了一遍笔录,署上自己的名字,又低声问道:“接下来该当如何?”孟光道:“接下来?这里的事情办完了,接下来我们就带着那个金杯直接回衙门。”张士师试探道:“在场的都是重要的目击证人,难道不要一个一个录取他们的口供。”孟光道:“张老弟,你还嫌你自己的麻烦不够多啊?”张士师便不再多说,也不提之前他已经有证人笔录一事。
杨大敞将有毒金杯用布包好,放入竹篮中,预备带回去做证物。一旁曼云、丹珠等人不免窃窃私语,那盏金杯被王屋山视为至宝,如今却变成了杀人利器,若不是运气好,七窍流血而死的就该是她了,世事难料,命运无常,亦不外如是。
张士师见杨大敞已提起竹篮准备离开,忍不住上前问道:“那尸首和西瓜…”杨大敞道:“尸首既已免验,归家属自行处理。西瓜杀人无尸无伤,无法立案。”一边说着,一边拔脚便往外走去。孟光忙收好笔录,向众人环揖道:“小吏孟光,先行告退。”走出几步,见张士师不动,生怕他又节外生枝,忙叫道:“典狱,我们该走了。”
堂内立时安静下来,沉寂有时候是世间最可怕的东西,有令人窒息的力量。不知道为什么,哀伤和恐惧再次在这个时候席卷了每个人——死者正躺在屏风前,毒西瓜还在肴桌前,凶手却是一无所知。各人心情是如此沉痛,就连对这个与他们相处了一夜的典狱张士师,也颇有依依不舍之意——他虽然不够老练,莽撞冒失,却始终是真诚热心的,比起那冷漠的仵作、油滑的书吏来,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以致没有人再怪他冤枉了舒雅,也没有人去想他会不会是为了摆脱自己的嫌疑而刻意将大家引往歧路。
老管家走上前来,紧握住张士师的手,嘴唇不停地哆嗦,连一个“谢”字也说不出来。张士师心中颇为感动,道:“我要走了,老公你自己多保重。”
临走之前,再次向秦蒻兰望去,她正坐在卧榻边侧,双手握着王屋山的一只手,眼睛却直愣愣地盯着肴桌上的毒西瓜。那一刻,张士师彻底体验到了毒西瓜带来压力和恐慌,估计堂中众人在很长的时间内,都不会再碰一下西瓜,甚至会在吃任何食物之前,都要用银针试过。他见她面色如此忧惧,令人怜惜,忍不住心头一热,心想:“就算为了她,我也要尽全力破这毒瓜案。”一念及此,上前附到老管家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老管家先是愕然,随即有欣喜之色,道:“好,知道了。”


第一章
一路无语下山,杨大敞径直回了江宁府。张士师又困又乏,今夜还要到大狱当值,因与孟光熟识,便提出回家睡一小会儿,请他先行回县衙向县令回报。
孟光早看出这件案子非比寻常——凶手的真正目标其实是韩熙载,王屋山与韩熙载的两只金杯,虽是一阴一阳,但纹路不明显,外人很难分辩,凶手是一时混淆,误将毒药下进了王屋山的金杯中,不料事不凑巧,那杯下错了药的毒酒又被王屋山转给了李云如。仔细想想,有心杀韩熙载的人可比想杀王屋山多了去了,他随便一掰指头,一双手都不够用的,正自叹晦气,不该接手如此棘手的案子,忽听得张士师不愿与自己即时回报县令,不禁大喜,暗想:“如此再好不过,正好可以将所有事推在你身上。”
孟光之前与张士师结交,不过因为自己没什么真本事,大家表面跟他嘻嘻哈,暗地里却瞧他不起,在县衙里没一个真正说得上话的朋友,刚好张士师新调来金陵不久,不大清楚同僚底细,兼之他是江宁府尹陈继善指名调来江宁县之人,谅来很有来头,因而刻意结识,还颇费功夫地指点他记住乐大小京官的面孔,不过都是为了日后能有用得上的时候,但时间既久,才发现张士师与府尹并无任何私人关系,仅仅是一日府尹到句容县办公,很是赏识张士师想出的一套巡视大狱办法,仅此而已。如今张士师无端卷入命案,又擅自越权推问,还出了纰漏,得罪了权贵,搞不好还要被舒雅反告诬陷,当然是有多远离多远。他深险诡谲,心中转念极快,表面照旧满面笑容,道:“没事。典狱忙了一天一夜也累了,先回家休息。我会替典狱向明府说清楚的。”张士师到底还是纯朴,信以为真,再三道谢,二人就此分手。
匆忙回到家中,老父亲却是不在,忙赶去前院问房主老何,老何也出了门,只有孙子小豆子在家。这小豆子不过才七、八岁,生长于市井之间,小小年纪已经极聪慧省事,一定要张士师答应买糖果交换后,才有板有眼告知道:“张公与人有约,出门去了。”又故作神秘状,道:“对方是个漂亮女人。”张士师素知小豆子顽皮淘气,又知父亲决不会有此事,便道:“你既胡说八道,先前的约定不能算数,没有糖果了。”小豆子急道:“我可没有骗你。”
刚好老何出门回来,才知道是耿先生一大早来约父亲登高观日出去了。小豆子笑道:“我没骗你吧。典狱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可要算数。”张士师这才放了心,笑道:“放心,少不了你的糖果。”很为老父亲有此雅兴高兴,回到房中和衣躺下。劳累了一夜,稍一松弛,满脑子都是韩府的怪案——金杯毒酒,一尸两命。凶手到底是谁?他要杀的人其实是韩熙载吗?那血水西瓜又是怎么回事?毒药如何能下入瓜中却不被人发现?这案子实在太奇了。
忽然,房主老何在外面一边拍门一边大叫:“小张哥儿!小张哥儿!典狱!典狱!”
张士师自床上一跃而起,奔过去拉开门,却见老何兴奋地站在门口直搓手,一见面便兴奋地道:“小张哥儿,你昨夜在聚宝山韩相公府上过得如何?令尊起初还担心你是不是出了意外,小老儿就说嘛,哥儿肯定是忍不住留在韩府看夜宴了。”
张士师又乏又累,打了个呵欠,抬头看见,似还未到正午,埋怨道:“何老公,我躺下前去找你问我阿爹时你怎么不问,偏要等到我睡觉时才来拍门?”老何道:“不是…小老儿适才在巷口听人说韩府昨夜出了怪案,有个美貌小娘子在夜宴中七窍流血而死。小老儿想小张哥儿既在那里,肯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所以赶紧来问问。”张士师吃了一惊,道:“这么快就传开了?”心想道:“多半是那帮金吾卫士传出来的。”
却听见老何又得意洋洋地道:“何止传开,简直是轰动全城!早上小老儿出门时就听说韩府出了命案,御史、府尹、县令无人敢接,金陵酒肆的少店主周小哥儿如何不容易,一晚上跑六、七家衙门,腿都要跑断了。小豆子好奇得紧,已经赶去酒肆打听了。”又道,“刚才又听街坊们说这是件百年棘手之案,官府无能,只有你典狱一人不畏强权…”张士师听了不禁苦笑,心想:“这都哪儿跟哪儿呢。看来确是金吾卫士传出来的,他们闲得没事,正等着看官府笑话呢。”
老何道:“死的是个美貌小娘子,对吧?听说是西瓜有毒,可不见人吃,只见人死。街坊邻居们都很好奇,让小老儿来找小张哥儿问个清楚。”张士师见他一副急于猎奇的样子,简直哭笑不得,现在真相不明、凶手未知,他当然不可以随意透露案情,因而只含糊道:“唔,这个…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何老公,我今晚还要在县衙当班,得先去睡一会儿。这事…回头再说吧。”老何忙叫道:“哎…”
张士师却不由分说,将门合上,重回床上躺下。还听见老何还在门口嘟囔道:“我该如何向街坊们交代呀。”顿了顿,又朝内喊道:“小张哥儿,那说好了,回头等睡一觉起来可要好好说叨说叨。”张士师假意睡着,也不应话。
只听见老何嘀咕着往外走去,刚一开院门,便听见七嘴八舌的问话:“老何,打听得怎样?”“到底是怎么回事?”似有许多人早已经等在外头等候消息。老何尚在支吾时,又听见有人问道:“死的人到底是谁?是不是那江南第一美女秦蒻兰?”
一听到“秦蒻兰”三字,张士师立时竖起了耳朵。又听见有人道:“原来死的是秦蒻兰呀。哎,你们听说没有,那大宋使者陶谷跳桥自杀时,曾高喊‘报应、报应’。看来真是报应到了。”完全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语气。
听到这里,张士师再也按捺不住,飞快地冲到院中,冲人群大叫道:“你们不知道就不要随便乱讲,死的人是李云如!”
聚集在院子门口的无非是左邻右舍以及一些好事的市井之徒,呆得一呆,立即蜂拥进来,团团围住张士师,问道:“是李云如?”“是不是教坊李家明的妹妹?”“她到底怎么死的?”“韩府夜宴到底是什么样子?”人人争先恐后,连珠炮似的提问。
如此情状,张士师真有些后悔不该莽撞地冲出来,他一张嘴如何能应付这么多人。正不知道该如何脱身之时,忽有女声问道:“你们这么多人挤在一处做什么?”声音仿若风中的铃铛,清亮悦耳,一下子就盖过了乱哄哄的吵闹声。
回头望去,只见女道士耿先生正站在大门处,她的身后则跟着一脸肃色的张泌。
众人尚在愕然之时,耿先生又道:“典狱君,你怎么还在这里?刚才又有公差往韩府去了,大家伙儿都跟去聚宝山看热闹了。”话音刚落,一帮好事之徒哄然抢出院门,要赶去韩府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片刻间走得干干净净。
张士师忙上前道:“阿爹、耿炼师,你们…原来你们也知道韩府出了凶案了?”张泌仅是略微一点头。耿先生道:“何止我们知道,全金陵城都已经传遍了。我们一路回来,都在传说你张典狱如何断案如神呢!”张士师一呆,问道:“我?”一时不及会意,赶紧问道:“炼师适才说又有公差往韩府赶去,可知道是江宁府的差人,还是县衙的人?”耿先生不由得回头笑道:“张公,典狱君可真是个实在人呢。”张士师这才知道她是随口一句,不过是为了将围住自己的人诓走。张泌却道:“炼师所言未必是虚,不过提早了些时辰而已。”耿先生也道:“看如今这人人奔走相告的情形,这案子恐怕是按不住了。”
三人进屋坐下,张泌这才问儿子道:“你昨夜滞留韩府不归,就是因为凑巧那里出了命案么?”张士师忙答道:“并非如此,孩儿留下是因为凑巧看到有人翻墙闯入韩府,当时正是夜幕时分,命案则是发生在夜半夜宴进行之时。”张泌道:“噢?这倒与坊间流传的版本不尽相同。”张士师大感好奇,想问问坊间到底如何传言,却又不敢在父亲面前造次,便道:“昨夜之事确实极为离奇…”
正待详细叙述昨夜情形,却听见院外有人扬声叫道:“典狱在家么?”张士师答应了声。那人道:“府尹召你即刻去江宁府。”张士师忙向父亲与耿先生告了罪,进里间换了公服,匆忙出去。
张士师租住的房子离江宁府不算太远,走得快些,只需一盏茶的功夫。他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那来传话的差役道:“封三哥辛苦了。大热天的,还要劳你跑一趟。”
他是江宁县典狱,官职在差役之上,如此客气,封三很是受宠若惊,当即道:“典狱君客气了,小的只是受府尹差遣跑腿,何敢有辛苦一说。”不待张士师发问,便主动道:“典狱可得小心,小的出来时,府尹面色很是不好。”张士师一愣,问道:“封三哥可知是为了何事?”封三道:“府尹未曾提起。不过…据小的估摸,当是为了韩相公府上姬妾被杀一案生气。”张士师道:“生气?”封三道:“莫非典狱还不知道么?”
当下说明了经过,原来江宁县因此案案情重大,已经将卷宗上报江宁府,江宁府又报给了刑部,刑部则与大理寺、御史台联合,以三司使的名义重新将卷宗发还给江宁府。张士师听后大为惊诧,他见多了衙门办事迟缓,这不过才半天功夫,李云如一案的卷宗已经在这么多衙门中转了一圈,可谓前所未有的高效了。如此看来,府尹急于召他,不过是要推问案情而已。
现任江宁尹陈继善是南唐官僚中著名的异类,他也算是两朝老臣,中主李璟在位时很受信任,其人出身富贵,家中资产数千万,别墅林池多不胜计。说他异类,只因与其他男人好权势、好财富、好美酒、好女色、好享乐全然不同,他平生只有两大癖好——一是珍珠,二是种菜。为了同时满足这大爱好,他亲自举锄开垦了一小块菜地,将收集的千余颗珍珠当作蔬菜一般种在地里,种完了又拣,拣完了再种,如此周而复始,时人传为笑柄,他却丝毫不以为意。这样一个人,在二次推诿终不成后,真有决心破案吗?实话说,张士师心中很有些怀疑。
江宁府位于金陵城南北正中的中街上,因靠近皇宫正门,建筑也修得很是气派。唐朝七绝圣手王昌龄曾经这里任江宁丞长达六年,至今江宁府中仓库后的一面石墙上还题有他的名作《出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