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吴瑾后,朱祁镇反而不顾皇帝尊严,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更加厉害。
这时候,也先等人跟出帐来。吴瑾才知道明廷在重臣于谦等人主持下,已立英宗之弟郕王朱祁钰为帝,朱祁镇已被遥尊为太上皇,成了大明朝多余的人。也难怪他会如此心灰意冷、痛哭流涕了。
吴瑾当时也是惊异得骇住,以为也先会就此杀了不再是奇货可居的太上皇朱祁镇。然也先显然不是有勇无谋之辈,居然带着朱祁镇大举攻明,一路势如破竹,竟逼至京师北京城下。只是此时吴瑾已被押送回蒙古本部,竟无缘得见著名的北京保卫战。
瓦剌兵败北京后,也先在蒙古诸部中的威信大大下降。蒙古可汗脱脱不花亦蠢蠢欲动,意图夺回实权。也先对此心知肚明,急需一场大功劳来威服众人。他甚至还主动请教过吴瑾,只不过为吴瑾婉言拒绝。
隔了不久,吴瑾见到曾随侍英宗皇帝的太监喜宁匆匆走进也先大帐。他早知喜宁投降了瓦剌,怀疑对方有什么阴谋,便假意为也先爱马添加马料,慢慢靠近大帐。忽见瓦剌军士又引着一人进了大帐,那人虽然头戴笠帽,遮住了脸庞,却分明是一身明人的打扮,穿的既是平民衣衫,当然不可能是大明使者。吴瑾遂附到帐布上偷听,虽然不是特别清晰,倒也听了个大概——
那明人打扮的人是某位朱公子派来的使者,朱公子正在北京密谋夺取皇位,想请瓦剌出兵配合,如此里应外合,共夺大明江山。
起初也先对使者不大恭敬,称朱家是真龙天子,天命所归。使者这才说明他家主人亦是姓朱,且是太祖皇帝嫡长玄孙,即建文帝朱允炆之孙,远比明英宗朱祁镇、明景帝朱祁钰更有资格继承皇位。也先不懂明朝历史。太监喜宁大致讲了明太祖朱元璋嫡长子朱标早逝,朱元璋遂按礼法将皇位传给朱标长子朱允炆,即建文皇帝。但明太祖第四子朱棣窥测皇位,妄称自己也是马皇后所生嫡子[1],发动靖难之役,以武力从建文帝手中夺取了皇位。其实朱棣只是庶子,根本没有继位资格。而当今大明皇帝朱祁钰生母更是明宣宗亲叔汉王朱高煦的侍妾,出身低贱,太上皇朱祁镇亦并非太后孙莼之子,而是地位卑微的宫人所生。当年喜宁亲兄长随内使喜安即因不小心露了口风,而被孙莼以诽谤罪名处死。
也先听过喜宁的一番解释后,才知大明所谓的真命天子也是靠刀枪夺来的,而派来使者的朱公子在中原传统礼制上远比朱祁镇、朱祁钰更有资格做皇帝,大为高兴,当即同意与朱公子结盟。朱公子使者称已经在朝中笼络了许多文武大臣作为内应,边关亦有重将愿意为他所用。喜宁则告知他在宫中要害部门尚有不少亲信,可以为朱公子所用。
吴瑾在帐外听到后,大为焦急,但不及细听起兵时间和计划,便发现巡逻卫士走了过来,只得走开。
当夜,吴瑾设法逃出也先营地,赶去伯颜帖木儿营地,假扮是也先派来的使者,竟顺利见到了明英宗朱祁镇。吴瑾将偷听到的计划告诉了朱祁镇,甚至连喜宁称皇帝不是孙太后之子一事也未隐瞒,又预备带同朱祁镇一起逃走。朱祁镇尚未从被退位为太上皇的巨大失落中走出来,只一言不发。
还是皇帝身边的锦衣卫校尉袁斌道:“瓦剌人看管皇上甚严,一起逃走极难。就算能逃出营地,瓦剌发现后亦会派重兵追赶。不如吴将军独自逃走,将也先和朱公子联盟的阴谋禀报朝廷,让他们及时提防。”
吴瑾见朱祁镇也无异议,只得同意。拜别前,朱祁镇只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话,道:“一定要杀掉喜宁。”又命袁斌送给吴瑾一些财物,均是瓦剌人进献的,让他当作路上盘缠。
吴瑾顺利出营,然走不多远即被巡逻队发现,一路追赶。他中了两箭,但策马狂奔之下,竟由此甩脱了追兵。
吴氏祖孙三代均为大明戍边,吴瑾对九边防守状况极为熟悉。他在也先帐外听到朱公子使者称有诸多大臣与边关重将为佐助,虽不知真假,但为保险起见,仍未按照惯例去求助戍将,只装成普通百姓,由大同缺口入塞,独自赶往北京。
他重伤在身,一路颠簸,几度昏倒,全靠顽强的意志力支持,直到快进北京时,才雇到了一辆大车,驰进城中吴府时,人已昏迷了过去。
杨埙听完经过,当即笑道:“朱指挥不必如此忧心忡忡,那朱公子使者一定是夸大其词。”
吴瑾口中的“朱公子”,一定跟绑架并陷害杨埙的是同一个人。他既因那张印有玺印的皱纸找上杨埙,表明他其实就是聘请裱褙匠人潘舍伪造凝命宝的主谋,那么他也一定不是真的建文帝太子朱文奎的后人,因为朱文奎的后人无须伪造凝命宝。既然这个人只是个冒牌货,最近还在用“皇统回归建文帝”之类的谣言制造舆论,不惜引起官方瞩目,又怎么会已经得到了朝中文武大臣和边关重将的支持呢?
朱骥这才恍然大悟,道:“是了,朱公子果真取得那么多大臣支持的话,一定会暗中行事,好先发制人,出奇制胜,绝不会事先大肆声张。”
杨埙笑道:“只有实力不够的人,才会虚张声势。况且那使者不夸大其词,怎么能取得瓦剌太师也先的武力支持?”
朱骥道:“但喜宁原是宫中太监,且自幼进宫,时日不短,他称有亲信在朝中,怕是不假。”
杨埙笑道:“喜宁只是个太监,他在宫中得势时,奉承他的人自然多。但这些人均是墙头草之辈,瓦剌军强势时,也许有人为后路着想,勉强与喜宁通气。而现今瓦剌兵败退出塞外,也先在蒙古部落中威信大大下降,霸主地位亦岌岌可危,谁还会理睬一个叛徒呢?不必理会喜宁的那套朝中有亲信的说辞。”
朱骥因为事关重大,不敢擅断,先到兵部官署,将吴瑾之言禀报给兵部尚书于谦。于谦居然也是跟杨埙一样的看法,道:“朱公子使者和喜宁之语均不足为虑。而今京师人心尚未安定,不宜大张旗鼓地追捕叛贼,除非有真凭实据,不然不能随意捕人讯问,以免人心惶惶。”
朱骥应了一声,出来兵部,正好遇到巡城御史邢宥。
邢宥忙告道:“有人到兵马司认领了昨晚那具尸首。”
朱骥忙问道:“认尸的人是谁?”邢宥道:“是观音寺的僧人。说是有无名施主托付他们来认领尸首,好好安葬。”
朱骥闻言,与杨埙相视而笑。
邢宥奇道:“怎么,你们二位已经知道了?”
朱骥点了点头,道:“那朱公子老巢应该就在观音寺一带,我已经派了人手监视,但目下还需要证据。邢御史,我们分头行事,我和杨埙去趟东厂,你点齐一队人马,在东城兵马司等我。”
那新升任百户的逯杲极为能干,早已带人将神机营军士方大明捕获,见朱骥进来,忙奉上一个钱袋,告道:“这便是之前那人交给方大明的东西,下官曾亲眼见过,里面全是金子。”
杨埙惊叫了一声,道:“全是金子吗?似乎不少啊。这么大手笔,只为买通方大明陷害我吗?”
朱骥也不打开,只略微掂量了一下,便将钱袋递还给逯杲,命他回去后上交库房,又问道:“方大明人呢?”
逯杲道:“吊在东厂大狱的刑房中。”又告道,“下官派手下偷袭方大明后,随即用药迷晕了他。他不知道是我们锦衣卫捉了他,也不知道目下他人在东厂。”
朱骥点点头道:“这件事,你办得很好。”
来到刑房,果见方大明被剥了铠甲戎服,只穿着贴身内衣,反吊在梁下。他眼睛蒙上了厚厚的黑布,口也被破布塞住,只“呜呜”挣扎着。
朱骥正待上前盘问,杨埙拉住他,低声道:“让我来试试。”
朱骥微一踌躇,即点头同意。杨埙走过去,伸手挖出方大明口中麻布,粗着嗓子问道:“你是叫方大明吗?”
方大明接连“呸呸”两声,怒道:“你们是什么人,竟然敢太岁头上动土!可知道我是京军神机营的?快些放我下来,不然等我的同伴到了,拿神机铳将你们全部轰死,一个不留。”
杨埙笑道:“跟瓦剌对仗时,怎么不见你那么神勇?还一个不留呢。”
方大明双眼被黑布蒙住,看不到周围情形。他见对方不吃自己那一套,徒然挣扎了两下,只好问道:“你是谁?为什么捉我?”
杨埙道:“我只是个想发财的人。今日我在市集上看到一个人拿金砂付账,似乎是个有钱的主儿,便一路跟着他。不想还未寻到机会下手,他人到了军营,将一个钱袋交给了你老兄。虽说你是京营的人,不大好惹,可我和兄弟们要吃饭,总不能竹篮打水一场空。于是我们向门前军士打听到你的名字,再设法将你诓骗了出来。”
方大明闻言反而长舒一口气,道:“原来只是京城的盗贼…哦,不,原来只是道上的好汉,我还生怕你们是锦衣卫呢。”
杨埙道:“我们要是锦衣卫倒好了,锦衣卫一直死死追着我们兄弟不放呢。听你老兄的语气,怎么,锦衣卫也要捉你?”
方大明不愿意多提,只道:“好汉既已搜去我身上的钱财,算是发了一笔不小的横财,这就请放我走吧。”
杨埙道:“那怎么行?你刚才还说要带着神机营同伴拿神机铳将我们全部轰死呢。我们已经惹毛了锦衣卫,再惹上神机营,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抱歉啦,老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这也是不得已。来人,这就杀了他…”
方大明忙道:“好汉饶命,有话好说,我刚才只是信口胡诌,当不得真的。”他为了保命,不得不设法套近乎,又道:“其实我跟锦衣卫也是对头。”
杨埙道:“哦,这话怎么说?”
方大明道:“我最近收了人钱,帮人办点儿事,要送一个人进监狱。偏巧这案子是锦衣卫办的,现任锦衣卫长官跟那人交情不错,我还一直担心呢。”
杨埙假装糊涂,道:“你说什么呢,怎么我完全听不明白?你是不是在有意拖延,好等你同伴来救你?”
方大明忙道:“不,我说的是实话。那好,我从头说起。”
多日前,方大明曾去蒋骨扇铺探访过前长官蒋鸣军,其实他跟蒋鸣军关系并不好,不过是上头的命令,不得不去。出来扇铺时,他遇到一个自称朱公子的人,对方邀他到对面酒铺饮酒,打听了一些京营的事。
然前日一大早,忽有人来军营找他,自称是朱公子的手下,当面给了他二两金子,称找他帮个忙,二两金子只是一半酬劳,事成后还有二两金子。对方亦直言不讳,说朱公子跟蒋鸣军和漆匠杨埙有仇,欲趁蒋鸣军受伤瘫痪不能动弹之机,行一石二鸟之计。
方大明听对方语气不善,大约猜到了究竟,便没有多问,反正他的任务只是借口替蒋鸣军带话将杨埙骗去,轻易便能赚到四两金子,相当于四十两白银,等于他好几年的俸禄,何乐而不为呢,于是满口答应了下来。
不久后,便有锦衣卫找上门来,要召方大明到公堂作证。方大明虽早猜到朱公子要杀蒋鸣军,再嫁祸给杨埙,但听说兵部尚书于谦亲自过问此案,便开始有些着慌了。然朱公子手下立即给了他二两金子,称只要他按照计划坚持说是蒋鸣军让他去找杨埙的,便还能得四两金子。方大明为利益所驱,便在公堂上一力咬死是蒋鸣军要找杨埙。所幸朱公子的计划十分周密,有意让方大明先去贡院附近向总甲阎英打探杨埙踪迹,阎英又指引方氏去小吃铺,这样一来,阎英和铺主均成为方大明的有力证人,由此顺利过关。
案子审到最后,杨埙当场画押服罪,被打入死牢待决。方大明这才放下心来,回去美美睡了一觉。今日一早醒来,心中惦记朱公子手下许诺的四两金子之事,可他不知朱公子住在哪里,便只好去最初遇到对方的蒋骨扇铺附近转悠了一圈,但没见到人,只能讪讪回营。
原以为那四两金子多半打了水漂,不想不久朱公子手下便找上门来,将金子付给了他。却万万料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早有人盯上了那袋金子。
方大明叙述完经过,又道:“我已经将所有事情都告诉好汉了,只求好汉放了我。那金子好汉自可留着,而且我有把柄握在好汉手中,决计不敢说出今日之事。”
一旁逯杲插口道:“你这袋金子可远远不只四两。”
方大明道:“是,因为朱公子还想要我替他办件事。”
杨埙道:“什么事?”方大明道:“朱公子想约神机营长官见上一见。”
原神机营大半将士已殁于土木堡,新组建的神机营仍是京军精锐,长官由右都督孙镗兼领。在之前的北京保卫战中,孙镗被瓦剌大军包围在西直门外,明军担心瓦剌军趁机攻城,拒绝放孙军入城,孙镗不得不率部血战,若不是总兵官石亨及时赶来营救,只怕要全军覆没。
朱骥已大致猜到了朱公子的用意,闻言大急,问道:“孙都督可答应了?”
方大明道:“孙都督人去了兵部,我尚未见到他人。”忽意识到什么,失声道:“我认得你的声音,你…你不是锦衣卫长官朱指挥吗?”
朱骥见事已败露,干脆上前揭下方大明的眼布,冷笑道:“不错,正是我。快些将事情一五一十地招出来,不然的话…”
杨埙忙上前道:“朱指挥稍候,我还有句要紧话要问。”
方大明认出了杨埙,惊讶得合不拢嘴,好半天才道:“你…你不是被打入死牢了吗?”
杨埙道:“确实是啊,不过我又出来了。闲话少说,你既见过那名朱公子,他可是跟我差不多高,白白净净,文质彬彬的样子?”
方大明道:“不,朱公子不是什么文弱书生,他看起来很强健,像是会功夫的人。”顿了顿,又道:“不过朱公子身边那个侍从,倒是很像你说的样子。”
杨埙道:“侍从?什么侍从?”方大明道:“我第一次与朱公子在酒铺饮酒时,他身边还跟着个侍从,话不多,偶然开口,人也很客气,看起来像是个读书人。”
杨埙道:“他鬓角这里是不是有颗黑痣?”方大明道:“是啊,你认得他?”随即又狐疑过来,道:“你不是朱公子的仇人吗?该认识他和他身边的人才对。”
杨埙冷笑道:“我不认识什么朱公子,不过那侍从倒是认得。”
朱骥问道:“是他吗?”杨埙道:“就是他。”
朱骥便招手叫过逯杲,命道:“你留下来继续审问方大明,看他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我与杨匠官得赶去办事了。”
离开东厂,朱骥先赶来兵部,将方大明一番话禀报给了兵部尚书于谦,又道:“看来朱公子是想利用京营作为起事的主力。”
于谦道:“目下京营多是新募征来的新丁[2],良莠不齐,鱼龙混杂,确实容易给人造成可乘之机。我会立即赶去京营,将将校召集起来。你尽快带人捉拿朱公子及同党。”
朱骥应命而出,与杨埙赶来东城兵马司。御史邢宥和兵马指挥使徐优早已准备妥当,遂一起往观音寺赶来。
负责监视的锦衣卫校尉见长官亲至,忙上前禀报道:“自逯百户离开后,又有一人进去,但旋即又出来往观音寺去了。后来有僧人出来,去兵马司领了具尸体回来,那人跟过来抬担架,好像很悲伤的样子,但不久便又进了那处宅子。”
朱骥点了点头,下令包围宅子,又将附近所有出口都封住,自己一马当先,先踢门冲了进去。
院子里有两人正蹲在树下调配什么东西,听到动静,本能地去摸兵器,却见兵马司军士已拉开了弓,只得缩回了手,束手就擒。
等到杨埙进来时,短暂的抵抗已然结束。除了两人被杀外,余者皆被生擒,军士在这处前后三进的四合院搜捕出了十七人,反手捆缚后,在院子中跪成几排。
杨埙径直走到一名模样彪悍的男子面前,问道:“你就是朱公子吧?可还记得你在我脸上划的这一刀?”
朱公子哼了一声,道:“我早说该杀了你。”
杨埙指着他身边的人笑道:“这我可就要感谢郭公子了。郭公子,我猜若不是你坚持要用蒋鸣军一案陷害我,我是活不到现在的。”
那男子竟是曾多次光顾蒋骨扇铺,且对蒋苏台也有意的凤阳男子郭信。他低头沉默了许久,才抬头道:“不错,我不该出于私心考虑,我早该杀了你。”又觉得百般不解,道:“我自觉做事周全,不留痕迹,你怎么会猜到是我?”
杨埙笑道:“你做事的确周全,但不可能不留痕迹,世上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我遭人陷害,被指控为杀死蒋鸣军的凶手,那些证人基本上都是真实可信的,只有京营军士方大明一人说了假话。也就是说,方大明是案子的关键。我猜你之所以没有杀死方大明灭口,一是我人还没被处死,杀死证人太过张扬;二是方大明还有用,你正好可以利用他作过伪证这一点来要挟拉拢他入伙。他是神机营军职,刚刚升职做了小头目,能成为你日后谋事的良助。”
郭信道:“难道是官府捉了方大明,他抵挡不住严刑拷问,露了口风?”
杨埙道:“不,在方大明被捕前,我便已经猜到是你了。其实关键还是方大明。”
方大明是重要证人,杨埙是唯一疑凶,但杨埙之前并不认识方大明,二人无冤无仇,只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蒋鸣军。方大明既然在公堂上作伪证,表明蒋鸣军被杀一案,他多少参与其事。但他为什么要杀蒋鸣军呢?就算二人曾有宿怨,蒋鸣军已然瘫痪,再也不能重返军营,他又有什么动手的必要呢?
无利不起早,方大明不会冒着丢掉前程的危险参与其中,除非他能从蒋鸣军之死中得到好处。可对他有什么好处呢?他既不可能接管蒋骨扇铺,又不会娶蒋鸣军孤妹为妻。如此,便只剩下了一种可能,他是被人收买了。
收买方大明的人,应该就是杀人真凶了。杨埙刚被朱公子绑架拷问,再醒来时,便倒在蒋鸣军旁边,成为杀人凶手。陷害他的人,显然就是朱公子了。
杨埙已然知悉凝命宝一事,杀他灭口显然是上上之策,朱公子却偏偏为何放过他,还处心积虑要以蒋鸣军一案来陷害他呢?最可能的答案是,朱公子一伙一定能从蒋鸣军之死中获得更大的利益。
但朱公子图谋如此远大,又怎么会将小小的蒋骨扇铺放在眼中呢?他杀害蒋鸣军,多半是出于私人恩怨。陷害杨埙,又是为什么呢?
也就是说,朱公子明明可以分别杀了蒋鸣军、杨埙,却非要设下嫁祸之计,除了需要一个替罪羊之外,似乎更多的是有意针对杨埙。他有意要令杨埙身败名裂,饱受痛苦折磨而死,这便是极深的难解仇怨了。杨埙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跟什么人结下了这样深刻的梁子。
那日他初入锦衣卫诏狱时,狱卒正在热议太上皇后钱氏原为绝代美人,而今竟为皇帝丈夫哭瞎了一只眼睛,年纪轻轻,实在可惜。有狱卒道:“瞎眼还是幸运的了。如果瓦剌杀了太上皇泄愤,钱皇后无子无女,按例要殉葬。”
狱卒随口一句话,竟提醒了杨埙。他又想到那曾入宫仅二十天便被迫为明宣宗殉葬的凤阳才女郭爱来。当日郭信手持诗笺到蒋骨扇铺请蒋苏台题扇,那诗笺用纸,跟那张试盖了印玺的皱纸,不是一模一样的吗?
郭信听到这里,大为意外,忙问道:“杨匠官竟然知道那首诗是郭爱遗诗?”
杨埙道:“算是知道吧。我也是在宫中做漆时,听宫人随口议论的。”
郭信问道:“那么苏台知道吗?”
杨埙道:“当然知道。她还感慨了许久呢。”
杨埙既从狱卒对话中一念联想到郭爱,势必牵扯出郭信,事情便慢慢清晰起来——
郭信不正是那个有杀害蒋鸣军,又有陷害杨埙动机的人吗?他或许认为寻找血竭无望,或许太想得到蒋苏台,遂想到了这一石二鸟之计,先杀了蒋鸣军,再嫁祸给杨埙。如此,绊脚石被搬走,情敌被铲除,他便能乘虚而入,一举掳获美人芳心。
至于郭信所行大逆不道之事,亦有强烈动机——他既是郭子兴之后,想必不甘心大好江山被郭氏女婿朱氏所拥。而且朱元璋当年杀死郭子兴儿子后才得以完全掌握郭部大权,又谋害了支持郭氏的小明王韩林儿,称帝后视其发家根本红巾军为贼寇,大肆剿灭,跟郭氏实有不共戴天之仇。朱元璋虽封郭子兴为滁阳王,但仅仅是因为原配发妻马氏是郭氏义女,他摆脱不掉郭氏女婿的身份,郭氏一族已被他诛灭殆尽,根本谈不上恩惠。
然这些都是陈年往事,已经跟郭信隔了几辈人。真正触发他心底深处仇恨的,应该是亲眷郭爱之死。郭爱或许是他的姑姑,或许是他的姊妹,那样一位才貌双全的女子,竟被迫生殉了已经死去的宣宗皇帝。连蒋苏台这样毫不相干的人,听闻后都难过了很长时间,郭信心中的伤痛可想而知,遂立志复仇,一心图谋颠覆朱氏皇朝。
恰如杨埙所料,郭信有心谋朝篡位,不过他不是什么郭子兴后人,只是凑巧与滁阳王后人郭信同名而已[3]。郭爱是他双胞胎姊姊,相差仅一个时辰,自小感情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