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尔维亚和蒙特内哥罗是吗?可是,哪一个都没关系吧?”
“咦?”
白河发出惊讶至极的声音。
“为什么?”
我深深往沙发一坐。
“为什么啊,因为如果是塞尔维亚和蒙特内哥罗的话,安全性都差不多吧?如果是斯洛维尼亚就没话说,不过塞尔维亚或蒙特内哥罗暂时是安全的。我们应该很快就会收到信了吧?”
白河花了几秒钟才明白我说的话。与其说她理解得慢,不如说,是因为她对各个共和国的认识比我还少,再不然就是她的思考太过于偏向二选一,所以得花时间把脑筋转过来。
但是,不久她便露出放松似的笑容。
“这样啊。对嘛,不会有事的喔。”
放下重担,豁然开朗。那个笑容,是如此地发自内心。也许,其中甚至有几分得救的心情。
“嗯,你说得对,就算不知道玛亚是回哪里,只要是安全的地方就好了。
“我脑子里一直都是很不好的想像,会作一些很讨厌的梦……不过,太好了。我觉得从今天晚上开始,就不会再作那种梦了。”
白河擦擦眼角,抬起头,呼地吐了一口气。我伸手去拿咖啡杯。里面是空的。
我站起来,客气地对她笑。
“不好意思,我有点不舒服,我想今天就到此为止,可以先走吗?”
白河连忙站起来。
“不舒服?还好吗?是不是冷气太强了?”
她好像真的为我担心,想绕过桌子过来。我以手势制止她:心里觉得很高兴。即使外表变了,白河依旧是白河。我脸上虽施展演技皱着眉头,却忍不住不这么说:
“你真的很重感情。”
“咦?什么?”
“要是我死了,你一定会哭吧?”
白河愣住了。嘴巴张得大大的,然后等到话里的意思渗透到脑子里之后,才露出又像生气又像困惑般很不高兴的表情,小声地咕哝:
“这种事情……我才不要想。”
我点点头。点完头,拿起帐单。
“说得也是。抱歉。”
“啊,钱……”
“不用了。”
我付了几杯冰咖啡的钱,向忙着收拾桌上资料的白河挥挥手。
“那,我先走了……帮我跟太刀洗打个招呼。”
回家的路。
阳光和去年一样烤着北半球。但是,在这之下,只不过短短一年之内,我们的世界就发生了种种变化。泡沫经济破灭,苏联也没了。我一直想着那天玛亚留给我的最后一番话,现在已经可以理解为什么玛亚不肯带我去了。
玛亚到底在哪里呢?
在消去法的运用上,白河提出了3个元素。
其一,她不是用“回去”而是用“去”这个字。
其二,不用塞尔维亚?克罗埃西亚语。
其三,玛亚不认为会受到战火波及。
我只顾着看脚下的柏油路,头上顶着大太阳,以向前迈了一步再迈一步的步伐走着。
3个条件当中,第二个不算周全。虽说斯洛维尼亚用的是斯洛维尼亚语,但那也不过是“主要”而已。凭第二个条件删掉斯洛维尼亚并不恰当。
第三个条件。这一点,只不过是我们以为玛亚是这么想,是我们主观的观测。那时候玛亚曾说过战火恐怕会扩大到南斯拉夫全国,没有别的意思。就算玛亚是来自克罗埃西亚,但也不能因为她担心南斯拉夫解体比关心克罗埃西亚遭到攻击还来得多,就硬说这样不合理。
想来,白河大概是无论如何,都想把克罗埃西亚和波士尼亚?赫塞哥维纳这两个死亡之地,从可能名单中排除吧。我认为,她因此才硬找了这两个理由。但是,我并不想怪她。如果这样想能让心情轻松一点,我也很想抓住这个想法不放。但是,经过冷静地判断,我不得不说,以这两个条件来删除克罗埃西亚和波士尼亚?赫塞哥维纳并不恰当。
结果,白河停留在以第一个条件删除马其顿的地方。
虽然我实在不敢告诉她。
转了一个弯,太阳从背后照过来。我凝视的东西,从柏油路变成自己落在柏油路上的影子。
不然呢?
白河听我叙述的时候,应该更注意自己不在场时玛亚的发言,也应该更留心玛亚在10日战争开始之前、局势还平稳时所说的话才对。
说到出生的故乡,我一点也不想去思考南斯拉夫总共有几个城市。结果还是跟白河一样,只能以共和国这类大单位来思考。
但是,我早就注意到,玛亚的故乡具有一些特色。
玛亚在我面前所说的话,几乎完全没有出现过英文单字。这也是当然的,别说MayIhelpyou?这种简单的套句了,玛亚连monsense之类的单字都听不懂。日记里记录玛亚说过的英文单字极少。超市、EC、milli、shoot,就这些。
关于超市,玛亚很明白地说“这在日本叫作超市”。如果不懂这个字,在日本要过日常生活也不容易吧。玛亚所说的超市,指的是那种大规模的零售店。
EC是欧洲共同体。milli是单位。不这么解释,玛亚的话就说不通。
相形之下,“shoot”显然很奇怪。
我们5个人去参观藤柴市的那天,白河买了手帕给玛亚。当白河进超市去找手帕的时候,我们以为南斯拉夫没有超市,玛亚纠正了我们。那时候,玛亚说了这种话:“我住的地方是很大的城市,和shoot不太一样。我们有Samoposluga。嗯--不过,食物通常是在市场买的,是做的人直接卖的。”
玛亚想说些什么呢?玛亚的城市里也有超市。食物经常在由生产者直接参与的市场购买。还有,玛亚的城市是个大城市,和shoot不太一样。
那时候,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太刀洗的话上,她说玛亚的国家不是资本主义。所以,我对shoot没有产生任何疑问。可能只觉得这是要射入球门的那个shoot还是什么别的玩笑罢了。
但是,在欢送会里,文原口衔筷子接住苹果,太刀洗也接着表演电光石火的特技时,太刀洗称赞了白河的投球技术。“niceshoot,いずる”。我那时候心想,太刀洗讲话真是不体贴,因为玛亚几乎连最常见的英文也不懂。当场玛亚就问了:“shoot?”看来塞尔维亚?克罗埃西亚语的shoot发音好像和“shoot”很像。但是,玛亚显然是一直到这时候,才把两者连结在一起。那么,在超市前说的话呢?
如果shoot不是英文,而是日文的话,会是什么意思?
不可能是亲家【注:日文的亲家公、亲家母称为舅姑しゅぅと,和shoot的发音近似】。
南斯拉夫联邦内,塞尔维亚共和国有两个自治州【注:中文称“自治省”,但因与解谜有关,保留日文用法】,科索沃和弗依弗丁纳,其行政中心都市不称为首都。玛亚知道一国的行政首府称为首都。遇到玛亚的那个雨天,我们问她父亲在哪里,她是这么回答的:“他不在首都。嗯--最大的州都。”
玛亚把县厅所在地(大阪其实是府厅所在地才对【注:日文的县厅意指县政府。大阪在日本的行政单位不是县,而是“府”,其行政中心机构为“府厅”】)称为州都,而且说自己的城市比州都更大。既然能骄傲地说自己的城市比州都还大,那么非首都莫属。玛亚的城市一定是首都。这么一来,玛亚内心认定的首都,应该不会出现坎培拉或华盛顿那种比国内主要城市还小的例子。
“哈哈哈!笨死了!”
突然响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一抬头,原来是一辆车窗全开的跑车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呼啸而过。一回神,红绿灯是红灯。我双脚张开与肩膀同宽,仰望天空。今天算是多云,而且有风,带着水气的风。湿湿沉沉的,讨人厌的风。
南斯拉夫被称为首都的城市,数目与共和国一样多,共有6个。
斯洛维尼亚的卢比亚纳,克罗埃西亚的札格瑞布,塞尔维亚的贝尔格勒,波士尼亚?赫塞哥维纳的塞拉耶佛,蒙特内哥罗的狄托格勒,马其顿的史高比耶。
其中,可以不考虑马其顿的史高比耶。白河已经把马其顿剔除了。
剩下5个城市。
第一个被删掉的,是斯洛维尼亚的卢比亚纳。这里是十日战争的战场。卢比亚纳机场当时是联邦军空袭的目标。但是,玛亚在欢送会那天和我独处的时候,曾这么说:“其次是Hrvatska,再接来大概是BosnaiHercegovina。搞不好,连Kosovo也是。”这句话白河之前引用过了。我想引用的是接下来的话。“我的故乡也许有一天也会成为战场。”如果是卢比亚纳的话,当时就已经是战场了。
白河最先删掉马其顿和斯洛维尼亚。安全的两个国家首先就被剔除,感觉果真不好受。
那么,剩下的4个要怎么删呢?
这一点,是我在灵感瞬间爆发的那一刻想到的。进入历史文物保存区的时候,我们过了桥,也就是论田桥。遭窃的商人因钱失而复得谢神所架的桥。过了桥之后,玛亚敲着金属制的栏杆说:“在南斯拉夫,很多桥都具有象征意义。经常是代表城市的建筑。”然后,被问到有哪些有名的桥的时候,她说:“嗯--有很多。我的家乡跟藤柴很像,有一条河从中间流过。所以,我们有很多桥。不过,南斯拉夫最有名的是Mostar桥。每年,人们都会从那里跳下去。”
不是由一条河的两岸所形成的城市,就不是玛亚回去的地方。
各城市的地理条件,我在10日战争一开始时就查过了。有两个城市会被删除。位于萨瓦河与多瑙河汇流处的贝尔格勒。还有,发展了北岸,近年才开始向南扩张的札格瑞布。狄多格勒缺乏资料,塞拉耶佛则正是有米利亚茨卡河从中流过。
塞尔维亚和克罗埃西亚被删除。
剩下来的那两个,无巧不巧,正好和白河推测的一样。
蒙特内哥罗,首都狄多格勒,现处于和平状态。
波士尼亚?赫塞哥维纳,首都塞拉耶佛,现在是战场。
我感到口干舌燥。
猛地抬起头来,绿灯正好开始闪。我专注于思考,红绿灯已经变换过一轮了。再这样曝晒在阳光下而导致中暑,可不是什么有趣的笑话。我暂时停止思考,等着不怎么久的红灯,过了马路之后再次盯着柏油路和影子瞧。
不过,说到笑话--
玛亚说过几个笑话,其中我印象最深的,就属令人全身虚脱的论田桥‘此桥不应过’。但是,玛亚的笑话不只这个。就连遇到她的那一天,她就说了一个难懂的笑话。
“CrnaGora和日本正在打仗,也已经下战书了。”
“现在还是。”
“所以日本人不可以去CrnaGora。有朋友从CrnaGora来我家的时候,也告诉我到日本去很危险。俘虏一定要照条约来处置的哦?”
玛亚显然不是CrnaGora的人。但是,Crnagora是指哪里呢?就像Hrvatska即克罗埃西亚,可以想见这应该是南斯拉夫国内的说法。6个共和国的其中一个,在当地的说法就是CrnaGora。我已经知道Hrvatska就是克罗埃西亚了,那么,CrnaGora是哪里呢?除了克罗埃西亚之外都有可能。就像我们分别使用“日本”和“Japan”一样,在提到CrnaGora的时候,玛亚也可能选择了惯用的说法。
下了战书和日本打仗的国家,并没有多到数不清。尤其是和欧洲有关的。
选修日本史的文原不在真是可惜,不过还是可以慢慢想起来。下关事件。那算战争吗?曾经宣战吗?这我倒是不知道,不过我记得相关的有英美法荷四国。日俄战争、日清战争【注:即甲午战争】应该无关。第一次世界大战、日中战争【注:即对日抗战】、第二次世界大战。
南斯拉夫的历史又如何呢?
南斯拉夫得以立国,是奥匈帝国因第一次世界大战瓦解之后。
也就是说,南斯拉夫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成立,即使要对日本宣战,也只会是以南斯拉夫对日本的形式。
若是组成南斯拉夫的共和国单独向日本宣战,一定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
在那个阶段的独立国家有哪些?率先解放斯拉夫、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当事国的塞尔维亚。还有,不屈于强国土耳其、坚守独立的蒙特内哥罗。这两个的哪一个才是CrnaGora?
还有,玛亚所说的塞尔维亚?克罗埃西亚语叫作“Srpskohrvatskom”。Hrvatska是克罗埃西亚,那么Srpsko就是“塞尔维亚的”的意思吧。一定没错,就是这里。
换句话说,不可能是玛亚故乡的CrnaGora,指的是蒙特内哥罗。
我来到迹津川边。带着水气的热风迎面吹来,我不由得别过脸去。
名单上只剩下一个名字。
波士尼亚?赫塞哥维纳,首都塞拉耶佛。
02
1992年7月6日(一)
晚上,电话响了。
是我不太想理会的人打来的。我就照那个人平常的做法,以最少的话来应对。
“什么事?”
“我想跟你见个面。”
“又没事。”
“我有。”
“谁管你。”
沉默在听筒的另一端降临。
一种彷佛在窒息中挤出来的声音,打破了这阵沉默。
“……无论如何,我今晚都必须见你一面。”
我叹了一口气。
“在哪里?”
对方指定的地点,是不动桥边,倒闭的照相馆前。
那里的确位于双方的中间地带。但是,太刀洗的神经之粗,到现在仍是让我叹为观止。
白天的热气依然没有冷却,吹来的风比白天更沉重。才刚入夜,路上灯火亮晃晃的,很难看到星星。星光与还差一点就变成半月的上弦月月光也被灯光掩没了。而那个月亮有着又白又肥大的光晕。我趿着拖鞋出门。
我想不出太刀洗有什么事要找我。
我说我想知道玛亚的故乡,找太刀洗出来,但是她拒绝了我的邀约和请求。白河叫我不要认为太刀洗无情,但要扭曲事实是不可能的。都什么时候了,这个太刀洗会有什么事?老实说,我心情不好,说得更明白一点,我的火气很大。她要来交代藉口吗?事到如今,我不想听,而且与其花时间听她的藉口,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但是,深深吸了口气想一想,太刀洗在晚上把别人叫出来,说“对不起我没去帮忙,其实是因为有什么什么原因,原谅我哦”这种话,是不可能的。太刀洗绝对不会话这种话。
然而,很多事都变了。白河的心性似乎没变,但不能保证太刀洗也一样。如果太刀洗变得会说这些话……那我才真的不想去听这种东西。
这种想法拖延了我的脚步,让我花了平常的两倍时间才走到不动桥。太刀洗会不会等得不耐烦就回去了?我心里浮现这种不安。不,当然那不是不安,而是期待。
然而,月晕朦胧的月光下,太刀洗正等在那里。长发依旧,西装上衣加喇叭裤。两件都是黑色的,好似溶入了夜色中。嘴边有红色的光点。她以抽烟来度过无所事事的等待时间。
一看到我,太刀洗便往柏油路上按熄了烟,把熄了火的烟压进从口袋里取出的银色盒子。看她这个动作我想起来了。
不动桥附近的路灯所释放的光仅仅是聊胜于无。我和太刀洗在月光下面对面。
我先说了一句:
“生日快乐。”
太刀洗好像看到什么古怪的事物似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好大,往我猛看,然后看着脚边香烟的痕迹。
“对喔,谢谢,不过是昨天了。”
然后她微微一笑。
“好久不见了。”
我没有看太刀洗的眼睛。
“是啊。”
“你好吗?”
你担心我啊?你是哪根筋不对?谢谢,我很好。如果好的定义是身体没有哪里废了的话。
我脑海里浮现了这些话。但是当着本人的面,我无法像讲电话的方式说话。结果我以含糊的点头代替回答。
“你呢?”
“普通。瘦了一点而已。”
太刀洗本就身形瘦削,我看不出她是不是瘦了。只不过,我对太刀洗身材的关心,并没有到能够比较的程度。
我的视线依旧望向别处,小声地说:
“那,你有什么事?”
但是太刀洗却像要吊我胃口般反问:
“你赶时间?”
“……对,我有事要做。你有话就快说。”
不用看,我也知道太刀洗以冷峻的眼神望着我。和我催促的话语相反,太刀洗沉默了一阵子。然后,就在我要将我的不耐宣之于口时,她冒出这一句:
“你要做的事,是计划出国?”
我不禁抬起头来,与太刀洗迎面而来的视线过个正着。太刀洗并没有露出去年之前我熟悉的那种冰冷锐利的眼神。如果真的要形容,比较像是怜悯。
于是我发现,我回答太刀洗的态度太强硬了。
太刀洗微微地摇头。
“玛亚不是叫你不要去吗?守屋,玛亚说的话,你一点都不懂吗?”
玛亚说的话。明知道这么做会让太刀洗正中下怀,但我无法不反问。
“你怎么知道的?。
太刀洗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女孩子会有商量事情的对象。いずる打电话跟我说你怪怪的,我听她说了整个状况就知道了。守屋,你猜出来了吧?”
我的声音变粗了。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玛亚跟你说的话!”
她的脸上似乎浮现了些许忧愁之色。
“我说了,女孩子会有商量事情的对象。要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住两个月而不向任何人倾诉自己的烦恼,玛亚并没有那么坚强。”
“……”
我有一种脖子被勒住的感觉。
不是因为玛亚把她跟我说的话泄漏给别人知道。本来我就没有要求她保密,而且想来玛亚也不是四处去宣扬。不是的。是太刀洗说玛亚也无法单独度过两个月的这句话,不知为何,让我感到非常难过。
太刀洗的话毫不容情地向说不出半句话的我落下。
“这样你还是要去?你要怎么去?去做什么?”
我用力咬紧牙根。
“……听说不断有难民搭船,从波士尼亚?赫塞哥维纳横渡亚得里亚海到义大利。既然能从波士尼亚到义大利,应该也有反方向的船。我存了一些钱,再一、两个月,大概能存到两个月的费用。我要去救玛亚。”
我还没说完,一些强而有力的话就盖过我的声音。
“你真的不知道玛亚为什么拒绝你吗?你去了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就算顺利到达那里,顶多也只是被一些狡诈的人所骗,看到一些幻象罢了。到头来守屋你……”
“我知道。我知道!”
我的声音如同叫喊。
是的,我知道。
我想到南斯拉夫去。就像玛亚来到藤柴一样,我也想到南斯拉夫去。
对我的这番表白,玛亚笑了,说要观光不是时候。
那时候,我之所以感到不甘,是因为她把我不顾一切的愿望以观光两个字带过。才不是那样,那时候我这么想。我认为自己是要去做更有意义的事。
但是,一年。只要有一年的时间,就会发生各种变化。即使是在准备考试的空档,即使是在考试进行中,玛亚的话也经常停留在我的脑海,不时化为疑问浮现出来。而用一年的时间,从不断思考中姑且找出一个答案,绝不算太短。
去年的我想做的事,也就是希望玛亚带我到南斯拉夫去的事,就像玛亚所说的,只不过是观光而已。不,比那还不如,是毫无意义的举动。我的确是想做些什么,然而我真的认为以那种心情到南斯拉夫能有所作为吗?
我听说有矿师这种职业。矿师走访群山,专程寻找探勘可能存在的矿脉。当然,矿脉不是到处都有的东西,所以大多以失败告终。但即使如此,矿师还是有寻找矿脉这个目的在。即使绝大多数都是失败,但一定打从一开始,便把失败计算在内了。
相对于此,如果只抱着也许会有所发现的想法入山又会怎么样?没有任何结果是理所当然的,但也不会有所谓的成功或失败。既然这样,我也可以把这种行为称为野餐。
那时候的我,为玛亚带来的世界的魅力所惑,只是想抓住好不容易出现的“戏剧性”而已。因为是为了自己,所以没有流于假仁假义,但能够庆幸的,也只是如此而已。
提示俯拾皆是。玛亚一开始就能够清楚表明自己来到日本的目的,而且在司神社更是说得明明白白。太刀洗精简地批评了憧憬异世界的我。
玛亚看透了这样的我。她说,她比我还懂我。她一定是对的吧。为了让陷入迷幻中的我清醒过来,玛亚不客气地拒绝了我。虽然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
但是,现在--
明白了之后,不,正因为我明白了,所以我更是被非去南斯拉夫不可的冲动所支配。现在的我,并不是“想要有所作为”。
这些事情在我心中闪过,但我并不觉得有说出来的必要。我知道只要一句话就够了。
我说了。
“我知道,但是我已经决定了。”
沉默。
残余的香烟味刺鼻。
太刀洗叹了深深、深深的一口气。低下头,摇晃她的长发,缓缓摇头。当她抬起头来,脸上浮现了一种无可言喻的悲伤微笑。太刀洗能够如此表露感情,尽管亲眼目睹,我仍然无法相信。
“守屋,你的表情变得好有意思……真的。”
“我可不是为了娱乐你才变成这样的。”
太刀洗伸手到喇叭裤右边的口袋。拿出来的,是一个有点绉的白色信封。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就没办法了。”
低声说了之后,她把那个信封拿给我。我虽惊讶,还是接了过来。那是一个正反面都没有半个字、像太刀洗本人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信封。里面好像是几张纸。
我正准备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太刀洗平静地问道:
“守屋,玛亚没有明说她的出身地,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刚好吧。”
“是啊,是刚好,到一半的时候都是。”
我停下手上的动作,盯着太刀洗。太刀洗只是微微张口继续说话,好像在表示刚才出现在她脸上的表情是哪里出了错。
“但是,到了一半就变成刻意的了。守屋,你知道为什么吗?”
“……”
“就是为了不让你到南斯拉夫去。”
一阵又刺又麻的紧张流过全身。
太刀洗向我走近半步。
“对你就不用说了,玛亚对无法拒绝别人的いずる也好、对男性朋友文原也好,都没有留下联络方式,因为玛亚担心你知道之后会跑去。”
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响,太刀洗的冷静也随之消失。
“但是,她相信我能保密到时候到了为止,所以只告诉了我。守屋,你知道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吗?我写信给玛亚,而那就是来自塞拉耶佛的回信。
“看啊!现在就看!”
白色的信封。
里面是3张信纸,花了我一点功夫才拉出来。
其中两张是以流利的草书书写的罗马字母,是英文。而第三张,写的是工整得有如打字般的日文。不问也知道,是太刀洗翻译的内容。
我看了。
“谢谢你的来信。但是,不知我们的信是否能送达。塞拉耶佛的状况很严重,但愿这封信能平安寄到日本。
我是玛利亚的哥哥史罗波坦。看了你寄给妹妹恳切真挚的信,我感到非常高兴。但是,诚如对我们而言很痛苦一般,我必须写下一件对你而言也非常痛苦的事。
我的妹妹,也就是你的朋友玛利亚,于5月22日,遭狙击兵击中颈部,死了。
我为能够建玛利亚的墓而高兴。在塞拉耶佛,连盖一个像样的墓也越来越困难了。
玛利亚爱你们。就像她热爱许多国家一般,她也热爱日本。她强烈希望能够再访日本。即使是一部分也好,但愿我能够为她实现愿望。
待和平重返我们的家园时(神啊,但愿这个日子不远了),希望你们能够来访,我们将代替妹妹欢迎你们。愿此举能安抚妹妹在天之灵。”
我不知道做什么样的反应才算正常。
文章还有后续,但我再也看不下去了。玛亚,她略带稚气的容貌,深具特色、强而有力的双眉,黑眼,黑发。
颈部!为什么是颈部?!
我一抬头,太刀洗就在那里。我一味地痛骂:
“你为什么不说?你明知道,为什么不作声?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你看着我和白河做无谓的努力很高兴吗?”
“那不然?!”
太刀洗以两倍于我的音量大吼。
“你敢把这件事告诉いずる吗?你难道想像不出いずる会变成什么样子吗?我不敢,我承受不了。
“你没发现吧?去年欢送会上,我为什么醉得那么厉害。你明明注意到いずる喝醉的原因,却没想到我也跟她一样对不对?你以为为什么每次玛亚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发现我都不想解释?你知道那是因为我觉得不好意思吗?
“我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我也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我早就知道比起船老大这个平易近人的绰号,太刀洗和我相配得多。但是守屋,你未免也把我看得太无情了!”
头发乱了,掉到前面的那一绺遮住了她一半的左眼。
把那绺头发往后拢之后,太刀洗微微低头,移开视线。伸手到左边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东西。
“信里还有这个。”
绣球花。
被污渍弄脏的绣球花发夹。
从太刀洗口袋里掏出来的发夹,像有生命一样温暖。
终章
1992年7月6日(一)
正要开始过不动桥。这阵子的晴朗,让迹津川的水位比平常来得低。走了一段这3年来走过的路,来到司神社附近,从那个容易错过的十字路口转往山上。昏暗的路灯数量更少了,路也不再是柏油路。
一走进山里,杉林把又湿又重的风和月光挡住了。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勉强辨识出道路。靠着从树木间透过来的光,我认出了那个曾经看过的墓碑。殁于文化元年的死者的墓。不知为何,太刀洗的话在耳边响起--“……原来过去真的存在”。
我双手握紧发夹,眼睛只看着脚边。我和太刀洗两人静静爬上墓碑林立的山。
来到半山腰,我吐出了一句话。
“我哪里做错了吗?”
太刀洗回答:
“没有。”
“说我有错,会让我好过很多。”
“可是,你并没有错。”
是的,当然。并不是因为我把事情搞砸,才得到这个结果的。并不是因为我是个把事情想偏了的高中生,所以玛亚才死的。我没有那么自以为是。不管我怎么希望、怎么行动,结果大概都是相同的。但是,怎么会这样呢?竟然连让我自责都不允许。
但是,太刀洗加了一句话。
“……不过,也对,也许你的言行举止产生了蝴蝶效应,让结果因此改变。”
我稍微笑了。
“谢谢。”
“如果我说得出更动听的话就好了。”
“不会……”
我停下脚步。紧跟在身后的太刀洗的脚步声也停了。
“怎么了?”
我吸了一口气:
“抱歉。”
抱歉,擅自把形象套在你身上。我又提起脚步。来到可从森林的缺口望见街景一角的地方,太刀洗好像小声说了些什么,但是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原谅的话。
来到山顶附近,视野大开。
森林消失,从这里,可以看到藤柴的夜景。明明是个跟别的地方比起来微不足道的城镇,发出的光却也遮蔽了星空。墓地预定地以白色绳子划界,似乎比去年多了几个全新的坟墓。
我要在可以了望藤柴的那一角挖一个小洞。拾起小石块,往温温的土壤挖下去。多像小孩子扮家家酒的埋葬法啊!结果,我能做的就只有这样。连慰灵都算不上,只是感伤。但是,我这才知道,原来感伤是安抚自己的好方法。
我挖着土,回想1年前的事,还有1个小时前的事。种种的情景、话语都复苏了。因向往拥有新的经验而做傻事,而且在明知是傻事仍决定贯彻到底的时候,一切就已结束了……也许,这是个可笑的事。不,不如说,我希望有人嘲笑我。
我轻轻将绣球花发夹放在浅浅的洞里。
太刀洗蹲在洞旁边。在沉默中,两人把土覆上。
小小的埋葬很快便结束了。
我蹲着,低头看着连地面部没有隆起的简陋小坟。
我没有合掌祷祝,只是低语。
“只有失败、会错意和一厢情愿的回忆,好惨啊!为什么玛亚会变成这样,而我却是这个德行呢?”
太刀洗也没有向坟墓祈祷。
“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不是宗教家就是煽动者了。”
可惜的是,太刀洗既不是宗教家也不是煽动者。不管想些什么,都找不到答案。连别人是什么人都不知道,更何况自己。
在白天残暑湿热的包围下,我们继续俯视着墓。
先站起来的,是太刀洗。擦也不擦被土弄脏的手,一反平常,小声地问我:
“……南斯拉夫的计划,你还要继续?”
继续又能怎么样?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啊--我拼命忍住这种过分简化的思考。是的,我是想将一切放弃,锁进记忆里……想找出杀死玛亚的凶手--我心头的确也泛起一丝这样的冲动。我想知道,他是基于什么样的信念、什么样的名义杀死玛亚的。这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想一想,玛亚的希望几乎也是不可能实现的。如果将来我能向玛亚所累积出来的坚强看齐,也许有一天我能够明白些什么。如果我能做得到,我就能停止一味的幸福,向憧憬靠近。
然而,我做得到吗?我有能力达成吗?就连玛亚最后也无能为力。
我无法下定决心,我需要时间。我没有回答太刀洗的问题。
默默地站起来,转身。
眼前的一片光景,是夜景。泛滥的光。
我的城市,藤柴市,正照亮着夜晚。
这是一幅幸福无比的光景,同时也很美。而且我竟被这样的美攫住,出现了总有一天要让玛亚也看看这片景象的念头。霎时,种种场景在我心头掠过。
看着我的眼睛、鬈曲的黑发、雪白的颈项、“有哲学上的意义吗?”,以及白色的信封。
我走了几步,拉开与太刀洗的距离,伫立在夜景之前。过去,我已经让太刀洗看过我相当狼狈的模样,我不想连这种见不得人的表情都让她看见。
一再的失败,至今我手里仍然没有任何确实的东西。但是,无论如何,有一个事实是千真万确的。玛亚死了。我终于真切地感受到这件事。
看得见的一切,以及看不见的一切,已永远离玛亚而去。
然而,我却仍无法相信,我还拥有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