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稚语声从车轮底下传出。

老于趴在地上,极力把手伸入汽车底盘下,想把人给拽出来。

只听身后沉沉的一声,“慧行,你在做什么?”

老于一惊,回头见是薛先生和夫人双双立在身后。

汽车底下传来男童一声欢呼,“爸爸一一”

黑不溜秋的身影从车轮底下利落地滚出来,带着一身泥巴扑到薛晋铭身上。老于苦着脸对念卿说,“夫人,小少爷硬要来到下面去看汽车为什么跑那么快,我拦都拦不住他呀!”

慧行趴在醉晋铭肩头,伸出小细腿来踢老于,“坏蛋,不许告状,我爸爸有枪,崩了你!”

薛晋铭听得皱眉,将他放到地上,正色说,“怎么能这样说话,快向人道歉。”

慧行身子一扭,扑到念卿怀里,“姑姑,爸爸骂人,爸爸不疼慧行!”

念卿啼笑皆非,眼看薛晋铭伸手要将他拎过去教训,忙张臂护住,“晋铭,别吓着孩子。”

慧行躲在身后温软怀抱里,露出脏兮兮的小脸来,冲父亲吐舌头做鬼脸。

念卿将慧行领上楼,亲自给他洗了手脸,换上洁净衣服,将头发也梳整齐。再领回到餐桌旁时,已变回一个俊秀乖巧的小娃娃。

入冬天色暗得早,窗外已是夜色降临,鳞次栉比的山城人家,寥寥亮起灯火。

屋里只开着一小盏吊打,光线昏暗,战时能源紧张,有电灯的人家也要限电。虽是如此,餐桌上洁白桌布,简简单单几样家常小菜,川菜辛辣香气萦绕,寻常烟火色最是暖人。

一家几人围坐桌旁,霖霖贴心地取来白色绒线披肩给一袭旗袍单薄的母亲搭在肩上。小小的慧行赖在父亲身边,见着念卿披肩上流苏摇曳,便顽皮地伸手去拽她胳膊。

念卿恰巧拿起勺子,正要给薛晋铭碗里盛汤,被他这一拽,汤勺险些脱手跌落。

薛晋铭眼疾手快去接,仓促间抓错了念卿的手,勺子还是掉进汤里,溅出一桌汤汁。

慧行开心地拍手大笑,霖霖直骂他淘气。

薛晋铭却怔住,掌心里柔软微凉的手,只停留一瞬,便如鱼儿滑走。

再看她,脸上神色仍是淡淡,连目光也未朝他移上半分。

罗妈上来收拾,薛晋铭斥责慧行,并吓唬他说,再不乖就丢出去喂狼。

“这里才没有狼呢!”慧行舞着筷子,根本不怕父亲的威胁。

“那就把你送回香港去!”薛晋铭沉下脸色。

“我不回去!”慧行一听回香港,小脸便垮了下来,说着便乖乖端正坐好,拿起筷子飞快往嘴里扒饭,也不需要佣人千方百计哄着喂饭了。

霖霖忍俊不禁,故意逗他说,“为什么不回去,香港是你家呀,你不想回去看看妈妈?”

慧行抬起一张沾满饭粒的小脸,飞快摇头,“妈妈凶,妈妈不好。”

“慧行!”很少对孩子厉色说话的念卿也脸色一凝,责问道,“谁教你这样说的?”

一向顽劣大胆的慧行,唯独不敢惹姑姑生气,看见念铆神色冷了,慌忙将碗筷丢下,含着一口饭菜结结巴巴口齿不清地说:“美… … 美元姐姐,说的。”

“什么?美元姐姐?”霖霖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是敏言姐姐吧!”

慧行讪讪点头。

念卿与薛晋铭目光相触,却走谁也笑不出来。

霖霖觉察到两个大人的无奈,也收敛了笑容,悄无声低头给慧行夹菜。

她是自小就知道的,薛叔叔的养女敏言与继母林燕绮关系不睦。敏言不是薛叔叔亲生女儿,她生母的身份有些不光彩,但薛叔叔待她一向视为己出。却不知为什么,她对燕姨总是冷淡,不论燕姨如何待她,她始终不认燕姨作母亲。

其实燕姨是个了不起的女子,以一介女子之身留洋学医,归国之后在医界也算出类状萃,更是寥寥可数的女大夫。大概因为是医生的缘故,燕姨性情有些严肃,不像殊姨和贝姨那群热情和霭,对待孩子也很严厉。人家都说严父慈母,薛叔叔家里却是反过来,燕姨对慧行教养极严,一旦犯错便要重责;薛叔叔却因常年在外忙碌,鲜少有闲陪伴家中妻儿,偶尔回到香港家中,对慧行总是极尽疼爱补偿。

燕姨自己在红十字医院照料伤患很是繁忙,无睱照顾孩子,敏言幼年是跟着贝姨在她夫家蒙家长大。多年后有了慧行,燕姨依然没有工夫在家陪伴孩子,贝姨家中孩子又太多,母亲和父亲便时常将这姐弟俩接来照顾。说起来,薛叔叔这双儿女倒是“姑姑”和“姑父”更亲近,相处的时间也更多。慧行颇受敏言的影响,与燕姨本就相处得少,仅有的记忆里也只留下严厉可俱印象,同自己母亲的情分反倒疏远了。

霖霖暗自叹口气,也不敢多言。

却听母亲低声说,“香港恐怕是迟早保不住的,日本人在太平洋上的气焰一时半回不会消减,美国人嘴上光说又不动手,香港一介孤岛,说陷落便陷落,燕绮留在那边不是明智之举。无论怎样,你一定要劝她早些过来。”

薛叔叔嗯了一声,没有答话。

母亲皱起眉头,“这事攸关安危,不管你们两个有什么,也先将她劝回来再说。”

霖霖诧异抬头,听出话里蹊跷。

母亲敏锐地抬眸看她一眼,目光清冽,旋即回复了若无其事的神态,亲自将慧行抱到膝上来喂饭。

薛叔叔一直没有说话。

桌上气氛一时有些僵了,霖霖起身说,“薛叔叔上次带来的酒还没喝,今晚正好开来给你接风!”薛晋铭微微一笑,神情平静。倒是母亲又轻蹙了眉,“晋铭,以后别给我们带这些了,这种酒太过奢华,一瓶能抵上百十床棉被了,前线天天在说战士补给紧缺,入冬棉服不够… … ”

薛晋铭笑着截过她的话,“我知道轻重,这酒也是别人送给我的,我是错花献佛,你别往心里去。要说前线官兵打仗,吃苦受冻,也是为保家护国,让后方的父老妻儿能过些好日子。对了,前次你说孤儿院的孩子还缺过冬的棉被,现在筹到了么?”

“早筹到了。”念卿一笑,“那阵子棉花紧缺,捧着钱也买不到,现在不要紧,都齐了。”

薛晋铭由衷钦叹,“你和蕙殊做事,比政府可高效多了,一真没想到你们的孤儿院说办就办起来,快得不可思认。”

念卿却叹息,“再快也快不过… … 你知道么,每天都有新的孩子送来,都是将士遗孤,父母双亡,我们已将山上那整座教堂都用起来,还在加盖新的屋舍,可是总有一天会挤满,战场上新的孤儿却依然在产生。”

薛晋铭良久无言以对,沉默了半晌,轻轻覆上她冰冷的手背,沉声道,“这场仗会打完的,今日所付出的代价,日后必会振奋这个民族,今日的孤儿就是明日的栋梁。”

这次她没有将手从他掌心抽走,却反手与他相握,交换彼此的温度与力量,共同抵御战争之创痛。

“酒来了!”霖霖拿了酒来,亲手斟好,正要将酒杯递给薛晋铭,却听尖厉的空袭警报声陡然响起。薛晋铭反应迅速,不待霖霖和慧行回过神来,已一手一个将他们拎,“是夜间空袭!快进地下室去!”

霖霖 一惊,忙俯身牵起慧行,转头去挽母亲。

“你们先去,我随后来。”母亲一把推开她,转身往楼梯奔去。

“念卿!你干什么?”薛晋铭追上去,在楼梯上将她一把拽回。

她奋力推开他,“我有东西在楼上,我要去拿!”

“你疯了,什么东西比命要紧?”醉晋铭惊怒交加。

她挣扎,柔弱之躯爆发不顾一切的激烈力量,依旧招脱不了他铁腕的钳制,终完哀声道,“是仲亨的遗物。”

薛晋铭怔住,呆呆看她挣脱而去,纤弱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 … 警报声尖利刺耳,已经隐约可闻的飞机轰鸣声将他神智拉回,转头对楼下惊呆的两个孩子厉声道,“霖霖,带慧行先下去!”

霖霖咬唇点头,抱起慧行飞快奔向楼梯下的地下室入口。

仆人们也早已奔向花园后面山壁挖凿的防空洞。

楼梯上笃笃传来她急促奔走的足音,却被飞机渐渐逼近的轰鸣声盖过。

薛晋铭冲上楼,恰见她紧紧怀抱那只紫贾檀木匣奔过来。

远处传来第一声爆炸巨响,电灯急剧闪烁了两下,陡然熄灭。

周遭险入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紧紧将她拥入怀抱,凭着敏锐知觉,拥起她在黑暗中奔下楼梯,抢在第二枚炸弹落在近处之前,踢开地下室的门,闪身进入其中。

 

 

  第五章 

【 1993废宅】

“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 … ”

手机闹钟声音响起,蔡琴温厚宛转的声音外非不足以赶走睡意,反而更加催眠。

艾默翻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无视闹钟的作用。

身子一蜷,却听啪的一声,什么东西掉下东去。

日记本。

艾默一下子惊醒,从床上弹起,果然是日记本子掉在地上。

昨晚看到一半竟睡着了,日记本枕在身边已压皱了两页,已有许多年头的本子摔在地上,险些摔散了。艾默心痛得不行,捡起来拿睡衣袖子擦了又擦,小心抚平皱起的页角。

指尖抚过一行行模糊文字,不觉停在一个名字下面。

那秀致笔迹淡淡划 出“仲亨”二字,仿佛仍可见温柔溢于笔尖。

这笔迹令艾默心里一酸,梦里… … 梦里混乱片段影影绰绰浮现… …

依稀有激烈的追逐,连天的火光,掠过眼前的火红裙袂、军装上耀眼的徽章、天使般的孩童面容,
却又是谁的声音在哭泣… … 艾默撑住额头,脑中模糊印象一闪而逝,竟再也抓不住。太阳穴阵阵作痛,心神恍惚,分不清支离破碎的片断究竟是睡前构思的故事情节,还是潜入梦境的幻影。

整本日记里密密写着这个名字,她必定是极爱他的。

这般深情缱绻,怎可能演变成最后一幕的惨烈。

艾默揉了揉睡眼,恍惚地走到洗脸池前,捧起冷水浇到脸上。

清冷冷的水驱走混沌睡意,抬眼却在镜中照见自己满眼红丝的疲惫模群。

这眉眼,这轮廊,会是梦中容颜么。

艾默怔怔盯着镜中自己的脸,神思飞回破碎梦境中,一次次在梦里见到那火红裙袂飞杨的身影,却从未看清那神秘的容颜。

那会是怎样的眉,怎样的眼,怎样的一颦一笑。

艾默一阵迷茫,久久凝视自己面容,不由自主想在这张脸上勾勒梦中人的眉目… … 遥想镜中的脸庞应再消瘦一些,眉梢再清傲一些,眼尾应有几许妩媚,畔里会有雾一样的温柔还是海一样的深远?她会怎样微笑,又会怎样蹙眉,当她落泪会是怎样的哀婉?

一点水珠沿着眉梢滑下,滑落脸颊,凉凉滑至锁骨间的颈窝。非~凡~~

艾默猛然回过神来,镜子里的脸重新又变得清晰,依然是自己的眉目,方才那幻觉般的容颜已消失无痕。

晨风携来大海的清新味道。

沿木楼梯走下楼,一眼便看见启安正在逗弄院子里的小花狗。

清晨阳光有透明的质感,照着他发丝毛扬,搭在脖子上的白毛中一晃一晃,小狗绕在他脚边不停撒欢一一看见这一幕,艾默的心情也像被阳光镀上暖意。

“早。”她向他微笑。

启安回头,笑容明亮,“早,我刚跑步回来。”

艾默打量他一身短裤短衫,笑道,“今天有什么安排?”

启安老实地说,“没有安排。”

“来旅游却没安排行程?”艾默有些奇怪。

“不一定要有行程。”启安拿毛中擦汗,“随便沿着海边走走,看看老房子,发发呆,或者闲逛一整天,总之自在就好。”

果然是懂得旅行的人,艾默觉得遇见了同类,笑着歪了歪头,“这么说,有时间去品尝本城小吃了?”

启安眉开眼笑,“正合我意。”

他回楼上换了一身衣服下来,整个人收拾得清清爽爽,白衬衣与灰条纹裤子,同艾默白底灰色花纹的麻质围巾,倒像是一对儿情侣装,看得大门口浇花的老板娘赏心悦目。

两人沿着海滨路前行不远,街市渐渐热闹起来。

远处轮渡码头人头攒动,导游小旗挥舞,三三两两的旅游团又前仆后继涌至。

“再好的她方,一旦变成旅游景点,离破坏也就不远了。” 艾默叹了口气,半晌不见启安回应,
转身看去,却见他闷头只顾吃一只牡蛎煎,神色认真而满足----从来不知一个人吃煎饼的样子也会如此专注投入,艾默看着他,不觉笑出声来。

被她这么一笑,原本不顾形象吃得泰然忘我的启安也窘了,指着艾默问,“你叫我买的,你自己为什么不吃?”

艾默一愣,看着手中纸装里热乎乎的煎饼,“我,我一会儿吃。”非。凡。。

启安大感不公平,“不行,一起买就要一起吃。”

在他义正词严的坚持下,艾默无可奈何,只好不顾淑女形象将煎饼塞进嘴里。启安故意盯着她看,本就不习惯在大庭广众街头吃东西的艾默竟红了脸,转身跑到前面去,不肯给他看。

启安跟在后面,看她乌黑长发被海风吹得纷扬,背影熟悉而亲近。

分明是昨天才相遇,却从未感觉陌生,像是认识她已经很久,一句话语,一个笑容,已然投契如老友。

他快步追上她,“我们好像还没做过正式的自我介绍?”

她驻足,眼里一闪而过的迟疑被他敏锐的捕到。

“要有多正式?”艾默慧黠地笑,“用不用自报三代家世、身高、体重、血型?”

这摆明是不肯说的滑头,启安失笑,“这么神秘?”

艾默反诘,“你不也一样神秘?”

为了做出诚实表率,启安立刻介绍自己是在美国出生和求学,目前定居香港,往返于美国和香港之间工作的建筑师,祖籍就在本地,却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艾默了很惊讶,脱口道,“那你的中文非常好啊,是我见过的香蕉人里最好的。”

启安眉梢微杨,“我不是什么香蕉人。”

香蕉人,专指生在国外的华人后裔,虽有一黄皮肤,内里从思想到习惯都已欧美化,就像“黄皮白心”的香蕉。他笑容稍敛,正色说“我们一家都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我家是最传统的中式家庭。”

艾默歉然道,“对不起,我没有取笑你的意思。”

启安也觉察到自己太过敏感,一时有些哑然。

在这个问题上他一向介意,最不喜欢被人称作aBc。

谈话就这样中断,两人都静了下来,不知说什么好。

他也不好再探究她的身份来历,便转开话头问,“前面是什么地方?”

“也有些老房子,你做建筑的话,应该会感兴趣” 艾默将林荫掩映的远处指给他看,心里正自惭于自己口无遮拦,说了那不礼貌的三个字。因为有愧,便主动提出做向导,领他去逛逛老房子。

做为向导,艾默十分尽职,每经过一处房子便指给启安看。

整条路上绿荫掩映,傍山临海,或残旧或完好的老式建筑散布在林荫间,多是民国时期修建,既有仿欧式建筑,也有东西合壁,极具南方特色的小楼。

艾默对老房子的人文历史相当清楚,谈及建筑也很有些专业水准。启安听她一个外行人能说出“铺首”、“女墙”之类名词,心中暗自赞赏。不过,艾默却将一处仿陶立克柱式说成了爱奥尼克柱式,启安便将两者的区别细细说给她听。

说到建筑的话题,启安一反平素的安静,也开始滔滔不绝。

“建筑是凝固的历史,是被时间浸透的地方,每一块砖瓦都会留下某个时代的烙印。”启安说得兴起,语声充满感情,眼里有真挚光芒闪动。他的话句句说中艾默心坎,也正是她所思所想。听他讲述建筑与人的关系,艾默心中触动,脱口道, “人因宅而立,宅因人得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

“你看《 黄帝宅经》 ?”启安惊叹,这么冷门的书连内行人也看得少。

“我胡乱翻翻,在你面前是班门弄斧了。”艾默有点脸红,低头掠起耳畔鬓发,抬腕一刹间令启安错觉有种似曾相识的风度。

说到书,说到建筑,说到人文风情,两个人惊觉有太多的共同话题。

一路走着,阳光从前方移到头顶,又悄然滑向身后。

时间过得这样快,不觉已到黄春,两人几乎把海滨这一带的老房子都转了个遍。

“想不想看日落?”启安笑问。

“上山顶?”艾默目光闪亮。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座宅,从那里居高临下俯瞰整个海湾,这眺水天余晖,应是何等良辰美景。

上山的路上正遇见最后一批旅游团往回走,又遇到昨日那个导游。

瞧见他们两人,导游一脸诧异,擦身而过还频频回头张望。

启安与艾默相视一笑,沿石阶快步而上。

落日已沉入海天相接的云层里,晚霞将满树雪色茶花也染上灿金颜色。高大的废墟静卧在满天云霞之下,斜晖穿过残垣断壁,在雕廊楼柱间洒下深浅光晕一一砖声不言,草木不语,漫长时光里,它们看过了多少次日出日落,又见证了此间多少悲欢起落。

伫立在空寂庭院,启安与艾默都不言语,沉静眺望那轮落日沉下。

他的衣摆,她的鬓发,都被风吹得纷纷扬扬。

启安侧首看她,这一刻的艾默似乎又回到初遇时,沉静疏淡,若即若离,像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她。

有一个艾默,眼眸晶亮,容易脸红,会跳跃地走路,慧黠地微笑;

另有一个艾默,周身都透着落寞,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与周围毫不相干。

“艾默。”

他唤她名字。

她没有反应,兀自出神望着远处,直到他又唤一声,才蓦地回过头来,神色还带恍惚,乌黑瞳仁里
闪烁着夕和的迷离碎金。

这碎金像有魔力,突然令他忘记了原本要说的话,也忘了怎样言语。

艾默也不开口,只走安静地看着他。

两人相对沉默,只有轻风抚过树叶的声音。

过了良久,启安低头一笑,在一块平整的断石上坐下。

“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来这里?”他问出这个不知会不会唐突的问题。

她回答得很简单,“也许和这里有缘。”

看他沉默,她侧首问,“相信缘分吗?”

启安点头一笑,“没有缘分,又怎么会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她喃喃重复这二个字,良久一笑,以略带沙哑的嗓音低低哼唱出来:

“人与人的相遇,如此扑朔又迷离

岁月悠悠容颜兀自更改,为谁徘徊

人世间的风景,总是柳暗又花明

聚聚散散的人海,谁是今生最爱

萍水相逢,是否拥有一样的梦

灵魂曾经漂泊如些之久

生命里都是寂 寞

萍水相逢,是否你我灵犀相通

付出所有,为爱等候

等候心中,最深最真的梦”

……

这是那首叫做《 萍水相逢》 的歌。

启安不觉听得怔了,心思随她歌声飘忽沉沦。

萍水相逢,多年之前,是谁与谁的萍水相逢,结下生死离合悲欢归去都斩不断的眷恋,岁月悠悠,旧日容颜早已更改,人世风景几经沉浮变换,谁还在故地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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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现实里,并不常有故事中的萍水相逢,从此缘牵千里。

总有许多突如其来的变故,发生在最美好的时候。

启安只在旅店住了三天,第四天一早就突然离去,走得异常匆忙。

老板娘说他走的时候天还没亮,大约五六钟,也没有退房,反而预付了一星期的房费,让她保留那房间。那个时间艾默正在睡觉,启安没有来敲门告别,却留下一张纸条。

“等我回来”。

就这样简单四个字,再无别的交代。

艾默如坠云雾,怅然若夫。

说走就走,连一声再见也没有,真的还会回来么。

旅途中的邂逅从来不需要结尾,无论多么投缘,来去仍是陌生人。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全名,不知道他的电话,不知道他是否也和她一样有过心动。

或许他还会回来,也或许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

等待一个陌生人的归来,谁知道会是多久。

三天的时间,对于一场邂逅而言,并不算短。

这三天里,和他一起逛遍了所落的老房子,尝过了一间间摊子的小吃,沙滩留下了彼此脚印。那些总也说不完的话题,关于建筑、关于过往,和争论,吵完总会在第一时间和好如初。

最美好的时光,是每天黄昏一起来上山顶废宅,在那魂牵萦梦绕的地方共赏落日。

三天,彼引间的了解似乎已经很多,似乎又仅仅停留在一个名字。

启安,舌尖上轻呼出的名字,唇角上扬,宛如微笑。

老板娘发现艾默连续两天没有走出房门,吃饭都是叫店里做好饭盒,给她送上去。

虽然从不干涉客个人行为,老板娘还是忍不住担心,上去敲开了艾默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