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静静看她,以刻骨的忏悔,以铭心的深挚,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月光映照他深邃的眼,在他眼里没有悲喜,没有伤痛,只有一片天地俱归无物的空彻。那些身外得失,功名毁誉,再也不能够羁绊他。
在那眼底空彻世界里,唯一留存的影子,便是沉睡中的那一个人。
薛晋铭短期一杯女儿红,凝视杯中久久不肯宁止的涟漪,仿如看见世事动漾,不为任何人的悲喜而停留。
总要有人碎这尘世轮转,不停走下去。
走下去的人,有无奈,亦有坚持。
抽身离去的人,是真正的智者,亦是真正的勇者。
燕绮不能忘,他又何尝能忘。
当孜然一身自风雨中归来的霍仲亨,在一众亲信部署面前,从容吩咐他们公布他的死讯,命令他们向南方政府易帜效忠,往后效忠国家如同效忠与他;面对苦苦挽留的部署,亦是心无挂碍的霍仲亨,淡淡付诸一笑,“我这半生,于国未有建树,于家未尽责任,唯一可以慰平生之事,只有这一桩。”
兵以弭兵,战以止战,是他多年不灭的信念。
如今这新年终被她自己打破。
若是他不退反进,逐鹿天下,正是良机。
然而他若一战,面临分裂危机的南方政府再难号令大局,四方割据再度纷起,各地军阀无所归附,野心者,投机者,复辟者顿失制掣,耗尽半生得来的南北和局,只怕终究要毁在他自己手中。
难道要再耗去整个后半生,去打破前半生的信念与成就,以此证明他们全都错了么?
霍仲亨如是笑言——
“也许我们所走过的,并不是最正确的路。在这条路上,我竭尽全力往前走,走对过,也走错过。先总统为国家鞠躬尽瘁,止步在离毕生信念一步之遥的地方。如今我何其有幸,有生之年将亲见南北一统,大愿得偿。这条路走到此刻,即便强逼自己再走下去,也未必能令你们走到尽头。我们这一辈人最好的时间已经过去,我们经历过黑暗与辉煌的时日,成败对错,只有时间可评说。我老了,剩下的路你们自己走,往后已是一个新的天下。”
言犹在耳,字字句句如镌刻在心。
眼前仿佛仍见着霍仲亨长衫磊落,两鬓染霜,拂袖兹自去,抛却了半生戎马,一身肃杀。
薛晋铭慢慢将一杯酒饮尽。
陈年女儿红的回甘绵长,扶上舌尖唇畔,化作一缕若有若无笑意。
“他们很好,她一毫起来,一切都在好起来。”
窗外弹词轻转,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话,呖呖唱着半只新曲,“闲情万种从今掣,论聚散浮萍一叶,愿结个再生缘,岁岁团圆不缺。”
林燕绮轻吁一口气,回眸与惠殊相视而笑。
雕窗外,一轮冰魄,清光照彻。
不觉夜迟,三人一同从明月楼出来,许祁惠殊只说要去接她五姐,撇下啊他两个匆匆便走了。
薛晋铭送燕绮返家,难得良夜,得遇故人,两人兴致颇高,一路慢慢三步走回去,只让司机开着车子在后面徐徐跟着。
在一处即将打样的卖花铺子外,林燕绮看见一盆开得极好的白山茶,依稀有几分茗谷白茶的风韵。薛晋铭停下来,将那盆花买了,挽起衬衣袖子,俯身抱起那花盆,对燕绮笑道,“我不会养花,你且替我养着吧。”
燕绮朗然一笑应诺。
来到屋前,薛晋铭将花交给了门房,与燕绮握手道别。
燕绮走上台阶,复有驻足回眸,微微红了脸,轻声道,“你多保重。”
薛晋铭颔首而笑,目送她娉婷身影消失在门内。
昏黄路灯下,他静静站了一会,低头从烟盒中取出一支烟来。
一点火星闪烁,青色烟雾腾起,笼住他眉目。
他抬头,烟雾从唇间徐徐飘散。
半空中月华皎洁,也不知他们如今所在之处,是否也有一样的月光。
幕然间,心头兜上那一句,“只有关山今夜月,千里外,素光同”。
怅然笑意扶上眉间,心头一点隐痛,不能聚,不能散。
薛晋铭转身走向车子。
司机为他拉开车门,低声说,“有消息到了。”
薛晋铭面无表情坐蓐后座,接过司机地上的一分褐色机密函件,就着路灯光亮,淡淡扫了一眼——上面只有简短的七个字:“灰鹄坠入荆棘丛。”
一丝冰冷笑意浮现在薛晋铭薄削唇边。
这七个字,将变成明日各大报章上关于前总统流亡途中客死异乡的头条新闻。
那修长优雅的手,将褐色函件缓缓合上。
雪白袖口上,两粒黑曜石袖扣在夜色中闪动幽冷光泽。
黑曜石相传为辟邪之物,以百炼之精纯,震煞挡恶,去疾除秽。
偈云,净洗宝珠,当愿众生,内外无垢,悉令光洁。

【千秋素光同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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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传——明月照人来

 


【衣香鬓影】系列:后传—明月照人来

第一章
「1999年3月,茗谷废宅」
三月的海边,天色阴沉,海风呼呼刮过,即将有大雨袭来。
往常水清沙幼的海滨,在天际层云的笼罩下显得格外阴郁萧索。
“假日旅行社的朋友请到这边集合!”导游拿着话筒高声招呼身后大队游客,从话筒中扩出的声音,立刻被呼啸海风吹散。
游客纷纷抱怨,赶上这鬼天气真不走运。
导游手举话筒,边走边讲解,“现在我们来到的海滨,风光秀美,在民国时期就很受南方达官贵人青睐。最初是洋人在这里修建别墅,作为度假之用,后来慢慢成为豪富聚居之地。能够在这里兴建别墅的,都是当年的显赫人物。”
海风来势更急,几栋老房子隐现在灰蒙蒙的树林间,斑驳褪色的屋顶与壁柱,在呼啸风中越发显出隔世衰颓意味。有游客失望嘟哝,“只剩些破房子,哪有什么显赫人物。”
寻演不理会,只管大步往前走,“各位注意了,我们刚才一路走来,已经参观过五六座老别墅,现在将要去的最后一座,保存最差,破坏最大,但却是最吸引人的一座!因为它有一段神秘的传说… … ”
一阵猛烈海风吹过,吹得人东倒西歪,导游的后半截话被呛回了喉咙。
“是不是那个所谓的鬼宅?”有人顶着海风兴致勃勃的喊道。
“啊,还有鬼宅?”游客再度被勾起了兴趣。
导游哈哈一笑,顺势指向身后蜿蜒石阶尽头,“没错,沿着这段路上去,山顶上景大的那座老宅,就是著名的鬼宅了!”
被海风吹得瑟瑟发抖的游客,终于被勾起好奇心,围着导游七嘴八舌追问鬼宅的来历。导游狡猾地一笑,挥了挥手中话筒,“到底有没有鬼,去了就知道,胆小的朋友可以留在这里,胆大的跟我一起来!”
游客们振奋精神,呼啦拉一群跟着导游爬上石阶。
导游大步走在最前面,一面心里暗喜,看来这群人很有油水可榨,今天应该可以小捞一笔;一面看了看暴风雨将至的天色,暗自嘀咕,这破落地方只有一堆老房子,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赶紧把景点带完了事。
正大步流星理头赶路,导游冷不丁一抬头,险些撞到前面一个人身上。
石阶转弯处,一株高大木棉枝叶横斜,阶上有个人拿相机仰头拍摄树上猎猎怒放的木棉花,拍得太过专注,完全不知自己挡住了去路。
导游无奈想绕过他,不料身后也正有人快步超上来,导游被撞个正着,立足不稳倒向摄影者,三个人在狭窄的青石板台阶上撞成一团。
“哎哟,你这人怎么走路的,也不看看… … ”导游没好气的推开摄影者,刚嚷了一声,声气却不觉软下去。因为他已看清身后撞上来的人,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女孩没有理会他的责骂,却朝他身后的摄影者连声说抱歉。
那个摄影者的相机被撞落在地。
女孩俯身去捡相机,恰在同时,那男子也俯下身来,两人不约而同撞上对方一一女孩的额头撞上男子的下颌,一个捂住额头,一个揉着下巴,都啼笑皆非看向对方。
导游也在饶有兴味打量这两个人,南来北往的游客见过不少,难得遇见这样出彩的一对人物。男的英俊挺拔,衣着考究,看上去风度翩翩;女孩娇小清瘦,乌黑长发被风吹得凌乱飞舞,眉眼有些冷,一双又深又黑的杏仁眼将人牢牢吸引。
看着这两个人尴尬模样,导游暗自好笑,俯身替他们捡起相机,拍了拍灰,“还好,没摔坏。”
年轻男子接过相机向他道谢,导游趁机搭话,“两位是一起的吗?”
两人看了看对方,女孩子表情淡淡地摇头。
男子礼貌地笑笑,“不是的。”
导游打量这二人的衣着行头,以他阅人的眼光,立刻断定这是两个大有油水可捞的主。
“这天气来玩不怎么合适啊,马上要下雨了。”导游主助热情介绍,“都是些破房子,也没什么看头。我跟你们说啊,真正好玩的地方在回龙滩那边,那儿风景好,有个五星级度假村,房间条件一流,全部看海,晚上还有泰国人 妖表演。如果两位有兴趣,我可以帮你们联系。或者参加个一日游散团,乘游艇出海,你们两个人包一艘小艇,登岛、海钓、滑翔,什么玩的都有…… ”
“谢谢,我还有别的行程,参团就不用了。”年轻男子温和地拒绝。
“别这么拘束嘛,出来玩就是要开心,不认识也没关系,两个人在一起玩玩就认识了。”导游一边招呼自己的游客跟上,一边不死心地游说,“你们安排住宿没有?这边山上的旅馆条件不好,不如跟我去看看那个五星级度假村,不满意再送你们回来?”
男子依然很好的耐心,“谢谢,我已经订房了。”
导游转头看那女孩,“这位美女呢?你一个人来的吗,这多不安全,不如跟这位先生一起参团啦,正好俊男美女,旅途艳 遇多浪漫!”
女孩子清冽冽地看他一眼,一点笑容也没有,让导游的打趣落了个空。
眼看两个人都不买账,自己的游客又在催促,导游只好讪笑两声,快步赶到前面去讲解。
阳生的年轻男女对视一眼,各自礼貌地笑笑。
“好像真的要下雨了。”男子微笑着打破沉默。
女孩点头,“不要紧,上面有地方避雨。”
“你来过这里?”男子有些诧异。
“这是第三次来。”海风吹得凌乱发丝在女子的脸侧缭绕,她眯起眼,笑容很浅。
这僻静的景区并不出名,却有人一连来三次,男子越发诧异好奇,“这地方有这么吸引人?”女孩只是笑,并不回答,话很少的样子。
他向她伸出手,“你好,我叫启安。”
她迟疑了下,伸手与他相握,“我叫艾默。”
他的手修长有力,掌心温暖;她的手却纤细,指尖透着一点凉意。
风吹起他米色长风衣的下摆,也吹起她乌黑长发。
旅途偶遇的阳生男女,双手相握于风中,似乎又是一段浪漫故事的开端。
两人沿石阶蜿蜒爬上山顶,沿路两旁都是高大的木棉树,枝叶摇曳于风中,这个季节尚未绽放火红花朵。接近石阶尽头,地上渐渐有雪白细碎的花瓣,散落青石之上。
花瓣被海风吹得扬扬洒洒,铺就一地芬芳,直通向那石阶尽头的残缺门柱。
两株高大的白山茶树相对拱立在道旁,开满一树雪色浓郁的花朵,繁花累累,枝叶虬散,花树高逾门廊,不知已在此生长了多少年。遥想当年木棉胜红,山茶似雪,一路灯色璀璨,满庭衣香鬓影……两人不觉痴了,任由海风吹得衣衫鼓荡,发丝翻飞,痴立着久久不能开口。
眼前佳境,却被喧哗的旅游团打破。
大队游客涌到门柱前合影,一些人迫不及待围住导游听讲解,一些人只顾四下找地方拍照,甚至不顾危险,来到废墟的墙坦上高高站着摆出v 字手势。
启妥与艾默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转身,如避蝗虫一样远远避开。
寻游站在门廊上,高举话简,开始绘声绘色讲解。
“传说这座旧宅主人上民国早期的一位大督军,此人手握重兵,独揽军政大权,总之就是很威风啦!这位督军娶了一个比他年轻很多的夫人,出身据说不太好,但是艳 名远播,是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督军对她万分宠爱,耗费巨资在海边兴建了这座奢华惊人的别墅,取名茗谷,送给夫人做新婚礼物。可错就错在这座别墅里,发生了惊人的丑闻,年轻的夫人竟然和督军的大儿子私下偷 情!”
游客们哄笑起来,也有人摇头叹息,或有人不屑一顾,导游越发压低声音,神神秘秘说道,“终于有一天,督军的儿子与这位继母决定私奔!”
“啊,私奔!”游客纷纷追问,“私奔成功没有?”
导游嘿嘿笑,故意卖关子不答,让游客先猜一猜结局。
看着游客们七嘴八舌发挥想象力,艾默双臂环环 胸,倚在一株山茶树下,嘴唇紧紧抿起。
启安倒像很感兴趣,倾听着游客们各种怪诞猜测,始终面带微笑。
导游终于揭开谜底,“话说当年,督军得知消息赶去码头,果然看见夫人与大公子一起下了汽车,正要登船离开!督军暴跳如如雷,竟然当场开枪,失手把自己儿子给打死了!”
游客丛中发出惊叹,有人追问“那位夫人呢?”
导游叹息道:“夫人被抓回家中,没过多久,督军府中就发生了一起血案!传说夫人被扔进了豹笼,社督军豢养的豹子活活咬死了!”
“什么?”
“被豹子咬死?”
“天啊,太残忍了!”
游客们纷纷惊叫,尤其几位女游客听得唏嘘,捂住 胸 口大叹可怜。
导游见效果甚好,继续用绘声绘色讲道,“那的确是一幕人间惨事,更可怕的是,那位残暴的督军没多久就被政敌刺杀身亡,这间别墅也在一夜之间失火,被烧成了废墟,从此之中,这里就有了闹鬼的传说… … ”
一股海风恰在这时卷过,风声呜咽,吹起落叶萧萧。
眼前庞大的废墟被阴云笼罩,似乎真有着说不出的阴森。
一时间,好奇的游客都安静下去,不知是被这股风吹得难以开口,还是当真感到了畏缩。
“闹鬼是怎么回事?”
人丛后面突然传出一个温和悦耳的声音。
人们纷纷扭头看过来,看见站在最后面的一男一女。
艾默也皱眉看启安,竟是他接口发问。
游客们也跟着追问,“是呀,快说怎么个闹鬼?”
导游放缓了声音,森森说道,“据说,常常有人看见一个白衣长发的女鬼,飘荡徘徊在废墟里面,过了午夜就开始哭泣,呼唤着谁的名字,老远都听得到她凄惨的声音… … 那是督军夫人的怨魂不散,仍在寻找昔日的情人。
人群安静了片刻,有人低声感叹,“好惨啊。”
艾默一语不发,转眸看向启安。
启安似乎听得意犹未尽,又问导游,“还有呢,只是这样吗?”
导游嘿嘿一笑,从从包里掏出一大叠东西,终于直奔主题,“大家请看,这一叠信片上记录着当年凄美浪漫的爱情故事,还想知道故事详情呢,就请买一套回去慢慢看!还可带回家做个纪念!十元一套,价格便宜,意义!”
围在他身边的游客顿时散开,拍照的拍照,休息的休息,没人再对鬼故事有兴趣。
导游急了,又鼓吹了半天,才见两个结伴的女孩子一人买了一套。眼看费了半天口舌,却没有到什么油水,启安却走上前去,一下买了三套,这让导游脸上总算挤出了一丝笑容。
启安拿回三套明信片,笑眯眯递给艾默一套,“画得还不错,有点意思,这套送给你。”
艾默一怔,只好道谢接过。
分明是很劣质的纸张,模仿旧时月份牌的风格,画着一个穿桃红旗袍的妖 娆 女人,粉腮丹唇,媚眼斜飞,体态被画得夸张的丰满;后一张卡片上,是个穿西服,挂手杖,捏着烟斗的纨绔公子哥,唇红齿白,比女人还像女人;再后一张,是满脸胳腮胡子的草莽壮汉,穿着军服,戴着白缨帽,手中拿枪,一脸凶横。
看着一张张明信片,艾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启安挠头,“你不喜欢?”
“我是说……这种赚钱的手段有点过分。”艾默察觉自己的失态,毕竟人家是好心送上的礼物,当面这样讲显得太失礼,然而心中仍是愤然,“已经作古的人也不放过,在背后胡乱编排野史,这样赚钱太没有良心了。”
启安好脾气地笑,“民间戏说嘛,连皇帝神仙不也被人编排野史,这也无伤大雅。”
艾默不说话,淡淡转过头,脸上敛去了笑容,顿时透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启安虽嘻笑着,目光却深邃,若有所思地凝视她。
“已经作古的人,就算不喜欢,也该给予他们起码的尊重。”艾默转头望向那灰蒙蒙的老宅,语声平静而低柔, “一座老房子也是一段历史,历史不应该被无知后人拿来扭曲意 淫。”
身侧静悄悄,没有回应。
艾默回头,见启安目不转晴地看着她。
这目光令她心里一窒,有种被看穿心事的惶乱错觉。
对着一个陌生人,话已说得太多,未免有交浅言深之嫌。
艾默低头掩饰自己心绪,“也许是我太偏激,谢谢你的卡片,画得很有意思。”
启安莞尔,分明听出“很有意思”四个字说得那么为难。
导游开始招呼团队集合了,见这两人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又凑上来扣呼,“两位,就要下雨了,里面没什么好看的,都是破房子,早烧完了,我带你们去度假村看看吧?”
艾默与启安不约而同地回头,“不用了!”
话音未落,一阵急风挟雨而来,吹得树林摇摆,密布头顶的阴云随之翻涌,凉丝丝的雨点已打上脸颊。海边的急雨说来就来,将一众游客惊得忙不迭往山下跑。
导游顾不得再游说,慌忙追上去,急急招呼游客们不要掉队。跑得两步,不经意回头望去,却见那一男一女没有跟上,却往废墟里避雨去了。
“喂,里头闹鬼啊!”导游没好气地大叫一声,想吓唬那两个不识好歹的背包客。
然而两个身影已消失在爬满藤蔓的废宅大门内。


第二章
「 一九二零年十一月陪都重庆」
重庆的初芬天气格外朔办,山城上空终日雾霭不散。
尽管战争阴霾沉沉笼罩,权贵云集的陪都重庆依然一片繁忙景象。
难得午后放晴,天气有些回暖,从汽车上走下的摩登仕女仅穿夹层棉旗袍,裹在玻璃丝袜里的修长小腿若隐若现,丝毫不畏寒冷。街头卖报小童顶着红扑扑脸膛飞奔,追上缓慢驶出的轿车兜售报纸, 一边高声叫嚷着前方最新战况,一边时不时抬头张望天空。
虽然阳光照在身上暖意洋洋,天空灰雾也散开,这样的好天气却最容易招来日本飞机的轰炸。
“ L et‘agolonajoynidel”两辆敞蓬吉普飞驰而过,车上醉醺醺的美军军官高举了酒瓶,大笑大喊,朝路边几名女学生们吹响口哨,扰得女学生们纷纷躲避。
唯独一个长发齐肩,高挑婀娜的少女愤然冲驶过车旁的吉普车骂道,“Rubblah!”
“沈霖!”同伴慌忙将她拉住,“莫惹这些大兵,你忘了上个月那回事?万一惹出麻烦来怎么办,想想都吓死人!”
同行的女学生们纷纷点头,提起上个月那起震动全城的女学生被美军士兵强 暴的惨事依然个个色变,都嗔怪这名叫沈霖的少女太过冒失大胆。
“怕什么,这帮混蛋要敢惹我,看我不宰了他们!” 沈霖回过头来,长眉浓睫,杏眼薄唇,明妍五官衬上女子少见的鲜明轮廊,别有一夺目的野气之美。
“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简直像个野蛮人。”同伴数落她。
“野蛮人有什么不好。”沈霖做了个鬼脸,话音还未落,却觉衣摆被人拽住一一转身一看,是个又黑又瘦的乞丐孩子,脏手指着只破陶碗,一手紧紧拽着沈霖的大衣,污脏手指将米色衣摆印上黑印。小乞丐也不说话,只踮着脚尖,眼巴巴望着她,十一月的天气里,只穿件破烂的夹衣,脚上草鞋露出了黑黝黝脚趾。
“真可怜。”
女学生们纷纷动了侧隐之心,往那破碗里各自丢下一些零钱。
沈霖从衣袋里摸出两块牛奶糖,俯身递拾那孩子。
糖果对于战时的普通人家也是稀罕物,一个乞丐孩子自然见也没见过,木然看着奶糖没才反应。沈霖将糖纸剥了,递到孩子嘴边,甜浓奶味诱惑下,小乞丐迟疑舔了一口,立刻瞪圆眼晴,一把抢过糖块塞进嘴巴,嚼也没嚼就囫囵吞下。
同伴看她久久看着那孩子,便上前挽住她,“算了,走吧,世上可怜人太多了,你有再多同情心也照顾不过来。”
沈霖摇头,“我不是同情他,是在帮助他。他虽然贫穷,也是有尊严的,他不需要同情。”
“你又来了。”同伴笑道,“大道理总是一套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