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回病一好,他连一天也没多等,便着手搬迁事宜,穆邑尘也亲自领了家丁前来帮忙。

邻里知晓此事,过来关切几句,被打发掉了。他们看似有些愧疚,心理知道是自己逼走了夫妻俩。

「我们没有要阿阳走的意思……」邻家大婶支支吾吾说了,还试着想留他。

穆邑尘回眸,浅浅说了一句。「你们这样待雁回,不就是存心逼走他吗?」

当人丈夫的,若会坐视妻儿受委屈,那还当什么丈夫。

「为了那样的女人——」至今,仍觉他鬼迷心窍,不值得。

「日久见人心。」他也懒得多费唇色去辩解了。

村名其实都不是什么坏人,性子淳朴,见不惯有人使坏心眼,他们只是错在不明显就里,便兀自苛责与人,

搬回家的第一夜,由于忙碌了一日,安置妥当后,莫雁回早早便上榻就寝。

半睡半醒间,与兄长谈完话的丈夫回到房里来,轻手轻脚地上榻,也不晓得忙和些什么,摸摸弄弄了一阵。

她撑起困倦的眸,闻到一阵淡淡的桂花味。「你做什么?」

「没。你睡你的,别理会我。」他拧了热毛巾,将她一双手都敷暖了,才将药均匀抹于她双掌,柔柔抚挲。

她抽回掌闻了闻。「向大哥要的?」

「……欸。」他有些窘,两耳红热。

她伸臂,揽住他吻了吻,受下丈夫的怜惜。

丈夫的心意从不放在嘴上,只会默默为她迁居,再忙也不忘每夜为她养护着双手。

搬回家后,他还没找到新的差事,便暂时到店里帮大哥的忙。

帮了几日,一日用餐时,便听大哥感慨地说:「有你帮忙真是轻松多了,以往两家店面,光是审帐就累人,雨儿又完全没有盈亏概念,散财又败家,加上那间药堂真是有管不完的事。」

那时,正喂青青吃饭的雁回,差点一个不慎摔了碗。

那是过去账本堆得比人还高、也能眼不眨气不喘的家主会说的话吗?

某人瞟了她一眼,还能面不改色地叮嘱她当心些,完全没有哄骗无知弟弟的羞愧。

「……」无言望了一眼莫名被拖出来鞭的大嫂,那个当妻子的,为丈夫背黑锅好似也背得习惯又自然了,颇为镇定地吃自己的饭。她也不敢找死地去戳家主的底。

于是这一帮,也就定下来了,甚至一次也没有再动过要另寻住处的念头。

或许是因为这对妯娌颇合得来,一个屋檐下相互照应,有个伴能说说话,分担着一同看顾四个孩子,彼此都能轻松些。

也或许是成了亲,心里头有了归属,不再觉得失了根、融不进那宁馨的氛围里,就像妻子偶然回眸,不经意地问上一句。「要过年了,我跟大嫂在拟置办的年货,你有什么要顺道一起备上的吗?」

那是——真是一家人的踏实。

她们请了裁缝到家里,大的小的,很公平地一人裁两套新衣。

家务上头,女人说了算。

听凭两个女人摆布,量完身被赶出来擦门匾、贴春联,也劳役得很开怀。

「真好,这个年终于有团圆的感觉了。」

在大门口贴门联,听闻上方踩着梯子擦门匾的大哥第十页言,他忽而惊觉,过去一直不愿麻烦大哥,却是见外了,他一直都在让兄长操心,不曾放下过。

心里头藏着太多事,以往无人可说,只能闷在心里,如今,不觉就是相对妻子倾诉。夫妻本就该亲密无间,赤诚相对。

一日,莫雁回端了药水回房要替他敷脚,听他冒出一句——

「我以前,做过对不起大哥的事。」

她一惊,以为他想起了什么,险些翻了盆。

「怎会——这么说?「

于是他说,那一场历经生死的大病过后,很多事虽记不住,但也不是傻瓜,不会一无所知,他与大哥的名,都只为能成一家,便用名字兜在了一块儿,象征意义大过真实。

他究竟来自于何处?据大嫂所言,兄弟俩家贫,大哥为了医他这自娘胎带出来的第十二页弱病体,把自己卖了去当药人,毒得一身病病伤伤,要不是遇上她,赎了他的身,现在还在受苦呢。

她说得万般悲情,瞄他的眼神不无怨第十二页。

他知道,那话里的真实成分其实低得很,却没多说,表面上接受了那说词。

连流云村的村民都瞧得出来,兄弟俩这一身卓然超群的风华不似寻常人家,他又岂会相信,脑袋里的学识是贫门能养得出来的?

大哥连名字都不愿吐露,若不是极为严重的事,不会将名与姓尽皆舍弃,与过去切割得干干净净。

一日夜里,他经过他们房门,听大哥劝道:「你别再逗他了,他会当真的。」

「说说都不行?他就是被你宠坏了,宠得胆大妄为,你一句都舍不得说他,我玩玩他也不行?」

「那不全是他的错,雨儿,人心是经不得考验的,是人哪会没有弱点?我日日以糖饴诱着,最后却怪他一时迷了心窍一口咬下,这对他又何尝公平?」

「……」

虽没完全弄懂事情原委,至少也明白,大哥那一身回不去的伤疤,与他绝对脱不了干系。

他连大哥也没提,搬离家中其实是因为于心有愧,无法再伤害了大哥之后,还坦然接受他的照拂。

莫雁回听完他的说明,久久不发一语。

只是隐约察觉,便这般自责难受……家主说得没错,有些记忆,真的是忘了得好,一辈子也别再想起。

「雁回,你认识我大哥那么久,知道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知。」她想也没想,护着、偏袒着他,不惜说出违心之论。「我只知道,你们兄弟情谊甚笃,你对大哥是全心敬爱,若真有什么过失,我想,那也是无心之过,他释怀了,你也别搁心上,就让它过去,今后好好珍惜这手足情分便是。」

「嗯。」他拉起她,靠过去温存依偎。

还好有她,让他这无法对难言说的心事,有了纾发,不再只是一个人,满心苦闷只能自己吞咽。

莫雁回拥着他,也将他护在心头。

个人造业个人担,他只能埋头拼命干活,以弥补大哥替他背了「黑锅」,被大嫂念到耳朵生油的愧疚。

忙完店里的活儿,天黑前赶回家吃团圆饭。

到家时听大嫂说,雁回大概最近忙办年货累着了,进来颇嗜睡,刚刚回房歇着了,要他晚些再去叫醒她,一同吃年夜饭。

他进房时,妻子枕卧在属于他的外侧床位,三个孩子在厅里头玩耍,独缺的长子在屋里陪着娘亲睡。

大宝早早便醒了,在内侧床榻上滚过来滚过去,一个翻身见着了他,兴奋地呀呀喊,张手要抱。「阿爹——」

他轻轻「嘘」了一声,伸长手抱出长子,没让他扰了妻子好眠。

妻子秀致的眉动了动,又陷入深眠,将脸埋入有他气息的枕被里头,依恋万分地蹭了蹭,唇畔逸出好美丽的微笑。

是梦见了什么?能叫她笑得这般温存动人。那梦里,可有他?

他依着床畔靠坐,像个傻子似的,痴痴地贪看妻子海棠春睡,浑然不觉时刻流逝,放佛能一辈子就这么瞧着她。

他着迷地倾下身,本想轻轻地、不惊扰地企窃个小吻,贴上柔唇,感受那温软滋味,浅吮了下。

她低吟,睡梦中,喃喃呓语了声——

「慕容……」

那笑,极美。

温柔缱绻,情意深深。

他一怔,敛笑,无声地推开,没去惊扰她的美梦。

「怎么了?」方才吃年夜饭时,穆邑尘就发现他格外沉默,没什么笑容。

穆阳关回眸。「大哥,如果大嫂心里有别人,你会怎么样?」

对方没料到他会有此一回,笑谑:「怎么?你这是在暗示我,你大嫂背着我在外头有了男人?」

「当然不是!我只是大哥比喻,你不要误会——」他急忙解释,要害兄嫂起争执,他罪过就大了。

「这比喻来的突然,你不要瞒我,如果是你大嫂,你要坦白说。」

「真的不是!」穆阳关被逼得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坦承。「……好吧,其实是我。」

穆邑尘挑挑眉,等待下文。

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要逼供,多的是手段,这弟弟还太嫩。

「雁回她……对前夫还无法忘情。」

他知道不该计较这种事,早在娶她时,就清楚她一辈子都会忘记孩子的亲爹,既然还是决定娶了,不该事后再来与她计较。

因此,他一直没表现出来,也假装不在意。

但……他没有料到自己会那么在意她,一日又一日,投入的感情愈深,愈是容不下一粒沙。

他也是男人,无法容许在他抱着她、爱她时,她脑海想的是别人、喊得也是别人的名,连梦里,都是那个人……

新婚时,她无法忘,他认了。而今,成婚近两年了,还是无法让那人的形影淡去些许,再将他放入吗?

穆邑尘很安静,非常、非常低安静。

仰头看了看天,再低头思虑许久,最后看他。

「大哥会觉得我这是无病呻吟吗?」因为大哥的表情,就是一副无语问苍天的样子。

「……不是。」只是在想,这陈年镇江醋好大一坛,喝得那么撑是有没有比要?尤其这坛醋还是自家生产的。

这种夫妻闺房事,外人多说多错,他选择毫无江湖道义地丢给雁回自个儿担。

「我劝你坦白跟他说,如何?」

「……不好吧?她会觉得我心胸狭隘。」连他都觉得跟个死人计较,实在有失襟度。

「她不会在意的,真的。」只差没指天立誓来向他保证。

穆阳关狐疑地瞥他。「大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没。这种事,你还是自己问她好了,我是认为她很在乎你,应该不介意为你抛舍过去。」天!他的耍宝弟弟真是太娱乐他了,再看几眼他那一脸愁苦,真的会憋不住笑……

若不呢?

大哥说,要他向雁回坦白,他在意她心里头藏的那段过去,可他迟迟没开口。

其实,说穿了,也不是对大哥说的那样,怕雁回觉得他狭量,不过就喝醋嘛,了不起让她笑话笑话而已,只是——若不像大哥说的,她拒绝了他呢?

他很怕,在她心里,那段已逝的过去还是比他重要,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那样的事实。

于是,宁可逃避,不去面对。

他心里有事,莫雁回自是察觉了。

几次魂不守舍,跟他说话也没听见,不知在想什么。

然后年初二那一夜,他要抱她,被她借口避掉,推了几回夫妻情事,他就更加别别扭扭、阴阳怪气了。

知道大哥点醒了她……

会吗?他胡思乱想了?

偏首望他,正好对上他投来的目光,他很快地移开。粉饰太平。

她走上前,趴在窗台边的丈夫昨夜求欢被拒,心里看来有些闷,她一过去,他便张手往她腰上搂抱,脸埋在她胸腹间揉来揉去,看起来像失宠受冷落的狗儿似的,很讨人怜。

她失笑,掌心抚了抚他。「心里不痛快?」

「哪有!」某人嘴硬,死不承认。

「有话就直说,何必骗我。」

「就说没有。」语气有些恼了。

「穆阳关,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被她一激,他冲动便道:「我若说有,又如何?」

「说看看,我替你排解。」

哼,最好能排解。「我看那陶瓮子不顺眼,你要如何排解?」

口气里,果然是满满的醋酸味。

她移步取出五斗柜里的陶瓮,放上窗边小几,掌心珍惜万般地轻抚坛身。

「这是我与他同酿的第一坛酒。他走后,捎信去酒庄,存心要将情意毁尽,不让我看见,偏偏信晚了几日,才让我保留下来。这坛底刻的字,是他的真心,可惜我当时没能察觉,后来看见了,几回捧着下胎药,看着那些字,心里是拧着,怎么也喝不下去。」

她打开坛口,取出里头的物品。

「这珠钗是他送我的第一样物品。我没说过吧?他其实也是个才情枞横的男子,学什么都快,也做得比谁都出色,若不是将整副心思悬在我身上,他要什么样的绝世佳丽,都不是难事。

「这空茶罐,是他铁了心不要我了,将我为他采的茶叶撒了个一干二净,从此也将情意散尽。

「这平安符,是他走后,我在他房里找到的,没想到他还留着。那是有一回,途径一间香火鼎盛的庙宇,他进去求的,若要执着这事,必得吃上好一番苦头,问他守不守得了。

「」他当时说,再苦都愿意,只要能如签诗的最后一间,守得云开见月明,他愿守,也必会守到最后一刻。我那是还百思不解,他什么都有了,究竟何事还能教他这般执着?后来想想,他问的应是姻缘。

「还有这字柬,字迹已然模糊,上头原是写着慕容、拾儿,永结同心,情长——」

「够了!」他一喝,绷着脸。「你不用跟我说着这些。」

她抬眸,目光幽静。「你介意?」

「我没那器量,我承认了,你不用这样试我。」

她点头,将取出的物品又一件件放回翁内,捧着坛身往门边喊了人来,交代婢仆将其扔弃。

他错愕地望去。「你这是做什么?」他没那意思啊!

他知道她有多珍视那些东西,无论人到了哪里,总没落下,那是她唯一仅有、代表过去每一段回忆之物,怎能如此轻易说舍便舍?

「你不是介意?」她反问。

他只是不要她时时看着,时时惦着,并没有要逼她强行舍去之意……真没有吗?他斤斤计较,不就是在逼她作选择?

「无妨的。」她浅浅微笑。「我现在有你了。」她又不是傻子,为了过去而让现在的他不痛快,她再呆也知道该怎么做。

他人已经在身边了,将来还有更多、更珍贵的记忆能创造。

「……」他应该要觉得开心才对,一如大哥所言,她选了他,而且干脆俐落,不带一丝挣扎。

「你不后悔吗?」她舍得俐落,反倒是他拖泥带水,总觉心里堵堵的,要哪日她悔了怎么办?扔了的东西可追不回来。

毕竟她也只剩回忆了,他这样未免太不厚道。

「不会。」她上前,揉揉丈夫蹙拧的眉心。「开心了吗?要满意了,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只要别再说她与前夫有多浓情恩爱,他什么都愿意听。

她拉来他的手,贴上腹间。「听大哥说,你想要两男一女,我希望这一胎是女孩,那样你的人生就没有缺憾了。」

他掌心直觉揉了揉,顿了一顿,才领悟她话中之意。

「你有了?」

「嗯。自己没发现,大嫂机灵,为我诊了脉才知道的。」停了会儿,她又道:「大嫂说还是初期,嘱咐我别让你乱来,这样还会埋怨我拒绝你吗?」

他除了愣,还是愣,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那年,没能亲口告诉他,后来,有多少回,她总在心头想着、模拟着,若是来得及说了,他会是什么反应、什么表情?

而今,她瞧见了,补了昔日缺憾。

他有些憨憨地、傻傻地,张着嘴,又揉揉脸让自己清醒些,好似极力在提醒自己别表现得一脸蠢样,还是止不住上扬的嘴角,将脸贴上她腹间,想到便伸掌摸摸她肚腹。

「……傻爹爹。」眨去眼角湿意,她酸楚地,轻声道。

第二章

这世上,有些事情能成秘密,有些事情,无法瞒上一辈子,尤其是孩子这回来。

日阳西下,孩子们手牵手,从私塾里回来。

青青一回来,便奔进灶房里寻她小婶婶。

婶婶好厉害,会做好多好吃又精致的小点心,她昨日答应,这段书她要默出来了,今天回来就有得吃,她要讨赏去。

莫雁回端了点心,牵着青青的小手出来,小宝蹲在大厅口陪着他妹妹,新柳已规规矩矩端坐在桌前,等着吃点心。

「小凉圆,你在看什么?」

「蚁蚁——」圆滚滚的小球正趴在门槛边,瞧得目不转睛,于是小哥哥护妹心切,也挨靠过去陪着她瞧。

「嗯,它们在勤劳干活,贮存好多好多的食物,才好过冬。」

于是心好软的小凉圆,大方捏了块手中的糕饼,要分蚁蚁。

「这么大块,它们搬不动啦!」只会压死小蚂蚁吧!

「小哥哥,吃——」有好吃、好玩从不私藏的小凉圆,递出捏扁扁的糕点,要分最疼爱她的哥哥们。

穆清雅也不嫌弃,张口吃掉了,掏出帕子给妹妹擦手,擦完手又去擦甜嫩可爱的小脸蛋,她方才趴在地上沾了些泥。

然后,他牵起妹妹的手进厅里,小哥哥照顾起三岁大的妹妹颇有模有样的。

莫雁回分配好点心,替他们每人斟了一杯冰镇梅子茶,发现少了一只,便问:「哥哥呢?」

「他说要去店里找爹。」

莫雁回点点头。

大儿子心里一有事,向来只会去找丈夫说,那是一种「男人间的默契」,她这妇道人家也就识相地没过问。

「婶……」

回眸,见新柳欲言又止。「怎么了?」

「大宝心情不好。今天有人说了一些……不大好听的话,夫子有罚了,教那人不可以这样说话,可是大宝还是不开心,下了私垫就说要去找叔。」

「是吗……」看孩子们吞吞吐吐,也不好问是什么「难听的话」,心想,或许等丈夫回来,再问问他好了。

 

小鬼头打一来,便闷着不说话。

穆阳关也不急着问,算盘珠子悠闲地拨着,慢条斯理核算一本帐,笔尖醮了醮墨,一笔一划记妥了,合上帐本要再换下一本,小家伙终于沉不住气——

「爹!」

「嗯哼?」头也没抬。

「爹……」这一声软了些,染上些许惹人怜的哭音。

「说啊,我在听。」

「你看看我,看看我嘛!」看了就会心疼了。

穆阳关抬眸瞄上一眼,有没有心疼不晓得,倒是要哭不哭的可怜相,惹他笑出声来。

搁下毫笔,总算大发慈悲张开臂。「过来吧。」

终究是个孩子,与什么顶天立地男子汉还扯不上边,揉着红红的眼眶火速飞扑过去,清秀脸蛋埋在父亲怀里磨蹭。

穆阳关一个使劲,将儿子抱到腿上。「说吧,怎么了?」

一下私塾连家都没回就往这儿跑,便知他有事了。刚刚来时,还挺着胸,小脸倔强充男子汉的样子,让人看了就想逗。

「爹……」声音一哽,察觉胸前湿了一片,穆阳关心下一惊,留意到儿子这回可真伤到了。

他拍拍儿子的背,正想着什么事会让他哭成这样,便听那稚嫩嗓音委屈兮兮地问了。「我不是你亲生的对不对?」

他一愣,思索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身世这种事瞒不了一辈子,他娶雁回时,她是带着两个孩子,这里无人不晓,人多嘴杂,早晚是会让孩子知道的,他也想过,待将来孩子晓事了,让他们去亲父坟上祭奠,尽尽为人子之责。

可他没有想要这么早谈,孩子还小,正是渴爱的年纪,要是知道了,多少会在心里种下隔阂与别扭,还能这般尽情撒娇缠赖着他吗?

他微微拉开怀里的儿子,伸指便毫不留情地往鼻尖重重拧去。

「啊、痛痛痛——爹你干么啦——」小鼻子被捏得经通通,泪也忘记要流了。

「还知道要喊爹!以为你心肝给狗啃了呢,我是少给你吃还是少给你穿了?我虐待你了吗?小小年纪就不认爹!送你上私塾是教你不忠不孝、不认父母的?」

「又不是我说的。」慕容风雅好委屈。「是大家都在讲,说我和弟弟是拖油瓶,跟着娘轿后嫁进来的。」

就知会如此,穆阳关无奈一吧。

「旁人说了你就信?我不疼你?待你不好吗?」

「很好啊……」虽然犯了错,爹打得也狠,但是事后他哭着睡着后,都会偷偷进来给他上药,他都知道的。

他生病,爹怕他哭,一晚抱着不松手,拭汗、喂药,看顾着不敢睡。

爹很疼他,不是宠上天的那种疼,是当成一块宝,放在心口上揣着的那种疼,所以他亲爹、爱爹,什么事第一个都想要来跟爹说,他真的很怕,怕旁人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如果他不是爹的孩子,还可以让爹这么疼他吗?万一、万一哪一天不疼了怎么办?

穆阳关也知,孩子会因为外人几句闲言碎语,便表现得这般慌张失措,其实是怕失了受宠爱的资格,他心下怜惜,掌心拭了拭小脸蛋上的泪痕。「只要你一天还喊我爹,咱们就是父子,在外头受了委屈,永远让你赖上来抱,至于别人怎么说,不必理会。」

这话的意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任小脑袋想了又想,还是不明白。「所以我到底是不是拖油瓶?」

「……」怎么他还在纠结此事?

叹上一口气。「不是!」至少在他心里,不是。

「那为什么,弟弟跟你姓穆,我要姓慕容?」

当初,原是他一番心意,纪念先人、也为雁回前夫留个根,毕竟妻子虽然嘴里不说,心里仍有情义存在,否则不会执着要为前夫留下这条血脉。

对于这个决定,雁回和大哥也都认同,只是现在,实在无法对个半大的娃儿解释原由。

「那只是为了纪念一个……很特别的战友,你长大就会知道,现在,不急。」

「喔。」孩子就是孩子,被三言两语哄过去,心满意足了,挨靠在父亲肩窝,嗑着桌上的小点心,很事后诸葛地发表高论。「我就说嘛,他们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不是爹的孩子,大家都说我们像极了。那个卖猪肉的大叔前阵子休妻,听说就是孩子愈大,发现长得愈像隔壁老王,大伯母就说吧,孩子真的不能乱生。」

「……」慕容大宝,你好三姑六婆。

这样在孩子面前嗑闲话,说东家道西家真的好吗?他一面思考身教问题,伸指揩了揩饼屑,顺道带上小脸蛋上几处残泪脏污,指腹不经心地揉揉嫩颊,倏地,儿子不经意的话语落入心房,他顿了顿。

定晴,细瞧掌下那张清秀脸容,呼吸瞬间一窒——

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他们父子有多像,他是瞎了吗?

不,不是,只是心里头有了认定,很多事情摆在眼前也不会再想其他,就像当年,流云村一干子村民有多盲目,看不见雁回沉静无争的性子——

那张肖似的脸容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旋,甚至不难推想,再过几年更加无法忽视越发明显的五官轮廓。

神韵相似,可以说是后天教养、耳濡目染而来,但天生的容貌,他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那样的相似会毫无血缘关联。

思绪纠葛如潮,不甚安稳地睡去。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梦境里,净是隐约而模糊的画面——

他看见,有个男人拿着刻刀,用着笨拙手法、不甚熟练地在酒坛子下一刀一刀刻着,还要人把风,像是怕谁来了撞见似的。

慕容

雁回

于辛卯年初秋同酿夫妻酒

愿偕白首同欢愁地老天荒

没由地,他就是知道,男人刻了这些字。

守门仆人突然来报,说是她来了——

谁来了?

男人一慌,划伤了指。

坛子是掩饰妥了,却教她瞧见沁血的指腹。

她悉民为他上药,雪白布巾一圈圈缠上,也绕上了他心间,胸房暖暖激荡,那时其实好想冲动地什么也不管,告诉她、告诉她——

告诉她什么呢?不记得了。迷迷蒙蒙,那画面又跳到黑夜,好似在溪畔、满溪流的莲花水灯,点点荧光,美丽灿然。

「要疼你、宠你、凡事依你,还得有好家世、好相貌才匹配得上咱们家雁回,最重要的是——必得真心待你,一生一世倾情不移。」

男人一面念着,笔下行云流水,挥毫而就,但写的,明明就是——

莫雁回,必嫁慕容略

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他当这是在做生意吗?还别无分号,笑死人了!

居然说一套做一套,还能面不改色,这人是有没有廉耻?姑娘,你千万别被他给骗了。

然后画面一转,天色已亮。

果然被他拐上手了,男人将她压在窗边,做着极羞人的事。

女子软软地推拒,倒也不是真心要拒绝,只是羞着,婉转承欢。

「慕容、慕容……」

诱着她这么喊,只是不想由她口中,听见她唤出别人的名,那是他最卑微的想望,至少那还是他的姓,他可以自欺。

听着耳畔情意婉约、柔软带媚的呼唤,于是他益发狂了,将她欺负得彻底、肆意偷香——

接着,同样的房里、同样的一个窗边,已不见女子身影。

夕阳微光照进寢房,男人身子看来好单薄,似是病得极重,站都站不稳,他扶着窗棂,开了那珍藏着的茶叶罐,抓起一把,往窗边撒去。

第二把、第三把……那一把一把,像是在掏着心,极痛。

他倔强地不肯喊疼,坚持要亲手将心掏空,才能舍得干净。

自己种的情要,自己铲。

莫雁回,我不要你了。

空了的茶罐滚落脚边,他连看也不看一眼,自怀中掏出了一只小瓷瓶,也不知是什么,仰首便一口饮尽,毅然决然……

睡梦中醒来,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无法喘息的窒疼,掌下按着心房,热泪满腮。

他坐起身,连靴也来不及穿上,便直奔青青房里,取出床下一藏便藏了三年多的物品。

怀有女儿那年,她为巡抚他,要将其扔弃,他怕她事后懊悔,默默地追了回来,又饮着酸醋,不想她日日瞧着、思念故人,灵光一闪,便往青青这儿塞,小家伙也够义气,一直替他保守秘密,藏着没对任何人提起。

他抚着坛身,一路抚至坛底刻痕。

这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从来没说过这坛底刻了什么字,他心里头介意,更是不曾多瞧一眼,又怎知——

定睛细读,一字一句,分毫不差。

他紧抱坛身,闭上了眼。

被那些奇奇怪怪的梦境干扰,一夜没有能安睡,现下两鬓抽疼提厉害。

妻子回房里,他正倚坐床帏,闭上眼,呼吸沉缓。

「病了吗?」她关切地上前,才留意到搁在桌上的陶瓮,步履停滞了下,倒也没多问。

她一在身旁落坐,他便倚靠而去,赖在柔软胸怀:「头好疼……」

她伸指柔柔地在他两鬓揉按,静静依偎着,好半晌谁也没开口。

过了一会儿,「大哥说,你要不舒服就待在家里头歇着,店里的事不用操心,他会看顾着。」

「嗯。」他想了想,忽而开口,「前几日,大宝哭着跑来问我,他是不是我的亲生儿。」

揉按的手一顿,「那你怎么回他?」

他翻身平躺,将她也拉进臂膀枕靠,「雁回,你爱大宝他爹吗?」

她迟疑了下,望望桌上那陶瓮,思忖着该如何回答,才不会又惹他醋海翻腾。

他也看穿她为难,直言道:「没别的意思,你只管实话说,夫妻不该欺瞒。」

「……爱。」

「那又为何让他掏空了心,绝望得什么都不要?」

「我只是……没能在那时就看清自己的心意,才会伤了他。」

「那现在呢?」

她抬眸望他一眼,不知从何应起。

他也没待她回答,便迳自道:「昨晚,我作了一堆奇奇怪怪的梦,我看见那个人替你放水灯求姻缘,可是笔下写的,却是莫雁回必嫁慕容略,你说这人多坏?诅咒你除了他,便再也嫁不出去。」

他顿了顿,掌心抚向她,捧都会秀致脸容,又问一回,「现在呢,你能把自己的心意看得清清楚楚了吗?你确定,你真的爱他吗?」

「……爱。」眸眶盈泪,她哑声又道:「很爱。」

「嗯。」他闭上眼,将她拥入怀里,抱得牢牢的,「那就不要让他再痛一回,那种亲手掏空自己的感受,他至今还很疼,也很怕。」

「不会了,再也不会……」她将脸埋在他胸怀里,几近无声地低喃,「对不起,慕容。」

也不晓得他听见了没。有她相陪,心神安定,很快便有了睡意,只记得临睡前,他喃喃说了句,「大嫂说的对……」

孩子当真偷生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