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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在台湾发生的宁静革命不是哪一个党的革命,而是真正的全民运动,人民把权力索了回来。在绵长的中国历史上,这是晴天霹雷第一回,不能不使人屏息静气,想看个分明:这人民正在接受测验,他是否能慎用权力?他是否能承担责任?他是否能容忍异己?
不知道,测验正在进行中。但是当我想道,在1935年,蒋廷黻和丁文江都斩钉截铁地认为"民主政治在中国今日不可能的程度远在独裁政治之上",理由之一就是"中华民国的人民百分之八十或七十五以上是不识字的",我在衡量台湾的人民。半个世纪的路虽然曲折,没有白走。
如果说,扛在个人肩上的重担使人步履不稳、心中不安,或者说,消毒隔离病房走出来的个人现在面对各种病菌侵袭而适应不良,他是否愿意回到原来安全控制的消毒房里去过日子呢?碰见一个爱说话的计程车司机,从和平东路开始抨击政府和财团一直抨击到圆山饭店。"那么,"我下车时问他,"还是蒋家政权好,你这么说?"
他用力地摇头,"当然不是。以前的特权是合法化体制化的,合法体制你根本不知道它是特权。现在是个人行为,而且你知道它是非法的。差别可大了。"
司机说话,充满自信。
胡适在20年代说过,必得先下水才能学会游泳,司机的自信使我相信,必得离开消毒病房才能建立自己的免疫能力。自由主义不自由主义,只有检验才是唯一的真理吧。
梦想光明
走过台湾的80年代,不能不是一个彻底的个人主义者,继续梦想光明,面对个人最深透的黑暗。
1997年9月初稿
1998年7月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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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素描 1987
台湾素描 1987
回到一年不见的台湾,解严后的台湾。
之一
中正机场的海关人员翻着我行李箱中的书:丛维熙的《断桥》、谌容的小说集、冯骥才的《三寸金莲》……。他面无表情地说:"这些书不能带进去!"
"为什么?不是解严了吗?"
他犹豫了一下,出了个点子:"那你把封里、封底撕掉好了。"
好吧,撕掉一、两页还可以忍受,检查人员却在我另一个箱子里摸到更多的书。他摇摇头,把新闻局的人员找了来。
也是年轻人。把莫言的小说翻来翻去,想在书里找出几句宣扬共产主义的句子,以便冠冕堂皇的没收,找不到,就显得有点不知所措。我干脆把书都摊开来。
"这是画册,山水画,准备送给国内画家观摩的。山水就是山水。这是小说,因为我准备写小说批评。这是一本《九十年代》,因为里头有我自己的文章……"
年轻人很犹豫:"法令规定不准带入,我们是依法行事——"
"可是你要知道那个法令是错的。它不应该剥夺人民求知的权利。更何况,已经解严,张贤亮与阿城、沈从文的作品都在台北出版了,你还不许我带大陆作品进去?"
年轻人陷在法与理之间的泥沼中,最后没收了一本《九十年代》,"意思意思"。
之二
坐进冷气飕飕的计程车里。西门町青少年族类的音乐敲着猛烈的节拍。幼稚的歌喉喊出来的仿佛是什么"年轻就是不要留白"之类的歌词,努力的重复又重复。
一首歌完了,播报员轻笑一声,用圆熟的国语说:"刚刚这首歌充满了青春的气息,对,年轻就是不要留白。青年朋友们,好好把握您美丽的青春吧。刚刚在南京东路与敦化北路口的示威游行队伍已经解散。下面请继续听现在最流行的'吻你的头发'"。
薄薄的女音嗲嗲地唱起来。
"什么游行,你知道吗?"我问司机。
司机摇摇头,"不知道,没兴趣。"
"为什么没兴趣?这一年政局的突变你觉得怎么样?"
司机猛地一个急转弯,抢在一辆大公车前。漫不经心的说:"变不变,都一样。国民党是这样,民进党作主以后也会同款。我只是国中毕业,没有什么知识,他们在吵什么、争什么,我实在不知道。像我们这种人,只求平安,一家大小有饭吃、有房子住,小孩能上学就好。谁作官其实都不要紧……"
之三
金华国中的礼堂。没有冷气。一千多人坐在位子上搧手里的扇子。有些人索性坐在窗台上,一边擦汗,一边抖动湿透的白衬衫。
外省老兵有一个典型:白色的短袖衬衫,深色的西裤。衬衫是半透明的化学质料,看得见里头贴身穿的汗衫背心;西裤,也是什么廉价"龙"的,穿久了,有一点皱。脸上,刻着风霜岁月的皱纹,但绝不是一张庄稼人的脸。庄稼人的脸像黄牛犁过的黑土,虽有日晒风吹的超糙艰苦,却总透着一种单纯、实在的力感。老兵的脸,肤色不那么深,皱纹不那么粗,但是透着一股郁闷,与眉宇间无依、认命的苦感,像和面一样,揉出一张脸来。
台上的演讲人正在用刻意压扁成金属似的声音慷慨激昂的说:"你看看中正纪念堂有多么壮观!老总统伟大,可是他再伟大也没有你们老兵流血流汗来得伟大——"
台下一阵热哄哄的掌声。老兵不断的拿手帕擦脸上的汗,有时候也分不清是在擦汗还是在拭泪。
"国大代表做了什么事?"政治人物继续喊着,"他们躺在床上打葡萄糖针,一个月薪水八万,你们为国民党作牛作马,牺牲奉献,国民党给了你什么?授田证究竟值几毛钱?"
身边的老兵侧头看看我,伸出大拇指说:"这个人讲得好!讲得好!"
实在热得透不过气来,我钻出人群,站到走廊上。
"这么年轻的小姐怎么会来这里?"一个搧着扇子的老兵开口说话,一口四川音。
"我有兴趣呀!"我笑着说。
"小姐你别笑!"老兵似乎觉得我的笑太轻薄了,正色的说,"你们太年轻了,不知道。我们是少年兵,在军队里吃尽了苦。退伍的时候,给我两百块钱要我'自谋生活'。我领到两百块,有的人还要倒贴,因为丢了军毯皮带什么。两百块啊!小姐,你知不知道,人家国民党的官养条狗,那条狗一天也不只吃两百块哦!"
"你现在做什么职业?"
"开计程车呀!我已经六十五岁了,你总不能要我到了七十岁还在台北开车吧?"
"我们要去游行——"站在角落吃便当的老兵突然大声对着我说,挥舞着手里的筷子:"就走到总统家门口去——"
"总统家在哪里?"
"在大直呀!我们带便当去,吃喝拉撤都在他家门口……"离开会场,拦下一辆车,司机又是一张老兵的脸谱。
"老乡,你怎么没去参加自谋生活老兵抗议大会呢?"
湖南腔很重的司机,背显得很驼,很瘦。带着谴责的口气说:
"小姐为什么去听那个?国家对我们有恩德,政府照顾我们,给我什么,我接受。不给我什么,我认命。抗议做什么?这些人都是被民进党利用啦!小姐不可以相信他们的话。"
之四
路上碰见记者,扛着照相机,喘着气,惊魂未定的样子。
"不得了!《台湾日报》被砸了!一群人冲进去,三四层楼,一层一层的砸,文件、电话、桌椅,一片混乱……我差点挨揍……"
"究竟为什么?"
"《台湾日报》属于军方。前几天刊出一篇文章,说龙山寺老人协会的老人,被民进党用一人一千块收买了去参加街头抗议。这些老人气不过,就去找《台湾日报》理论,但一发不可收拾……你等着看晚间新闻吧!"
晚间新闻。朋友家的伯父伯母、叔叔、婶婶一大伙人,边吃西瓜边看电视。荧光幕上现出《台湾日报》社内满地的文件,倾倒的桌椅、扯断的电话线。播报员以极富权威感与客观性的职业声音解说"暴民"如何如何罔顾法纪、受民进党的煽动,而作出危害社会大众的可耻事情。暴动的起因,一字不提。
伯母丢下西瓜,激动地说:"台湾真的要完蛋了。你看,民进党这么无法无天,得寸进尺,简直是……政府怎么不把这些坏人都关起来呢?"
"对呀?对呀!"一嘴金牙的婶婶也愤慨起来:"他们可以打报社,也可以打到我家来呀!他们是不是要打死外省人呢?"
电视记者继续说:"……这些暴徒,政府有决心要绳之以法……"。
记于1987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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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即景 1992
台北即景 1992
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
大概经常下雨,城市里的房子都有骑楼。滂沱大雨时,人们仍旧可以漫步浏览骑楼所遮护的商店。漫步吗?其实不可能,因为走道上一半的面积,被成排成排的机车占掉了,没有机车的空间,就有小贩摊开他成堆的货品,周围就绕着一群或蹲或站的顾客,行人就得躲躲闪闪的钻过一堵一堵的人墙。卖衣服的,把模特儿和满挂新衣的旋转衣架搁在走道中间,人们就穿过衣堆,继续前进。开小吃店的,把桌子椅子往骑楼正中一摆,人们就侧身在食客的背后穿梭而过。有一家海产店,干脆用门板将骑楼两边封了,热腾腾、火势凶猛的大灶就在廊上烧着;行路人也就一头栽进那滂沱大雨,绕过海产店的势力范围,再一脚高一脚低的躲进下一段骑楼,继续他一脚高一脚低的行程。
骑楼的地面,是高低不平的。每隔五六家店铺,就有一家,把自家前的地面铺得特别高,高出个三十公分吧!紧接着下面那一家,可能又比这家高出个三十公分,也就是说,到了第三家,行人就走到了一个六十公分高的悬崖,大人一脚跨下,小孩两脚蹦下,推婴儿车的母亲让小车前轮着地,眼看着车里的婴儿就要被倒出来,像倒掉畚箕里一坨大萝卜。
骑楼地面高低不齐,据城里人说,是因为人人都想垫高自家路面,闹水灾时,水会往别人家里流。
这是个先进的城市?还是个"开发中"的城市?("开发中",曾经是"落后"的意思)我说不上来。
城市里有许多低矮的小店,就说转角处那卖汤汤水水的一家吧。男人立在热气蒸腾的大锅前捞面,女人把小菜端给客人,客人蹬着塑胶拖鞋,卷着裤管,低头叭哒叭哒喝着汤。一对穿着学校制服、剪着短发的小儿女,在小店的角落里,傍着一张油旧的小桌做功课。十岁不到的大女儿,背上驮着一岁的小弟弟,一条大花毯覆着,正来来去去的张罗盘子碟子,像一个熟练的妇人。
走出这条小巷,转两个弯,又是一个高楼大厦的世界。大饭店的磨石地板亮得像玻璃,巨幅的手织地毯软得像草坪。地毯上站着优雅的人,说着各国的语言。咖啡厅里每个角落都插着花,会开会谢的真花。满室的客人——大多是本国人,所以你知道这不是一个被殖民的城市——极讲究的品评咖啡和名酒,话题的开头往往是:"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或者是:"嘿!你哪天走?"来的地方和去的地方,都是要坐飞机才能到的地方:纽约旧金山、伦敦慕尼黑、华沙布拉格,还有,北京佳木斯。
明亮的咖啡座里只有两种人:刚刚回来的和那正要走的。
那卖汤水的男人和女人或许哪儿也去不成,可是他们的脸上露着笑容,因为他们怀着希望:有一天,他们浑身油腻的小儿女也会走在亮得像玻璃似的磨石上。这个城市里有许多乐观的人,那当然是因为,站在柔软似草坪的地毯上的人们,有许多许多,曾经是傍着油旧小桌学习写字的孩童。
这城里倒也不尽是乐观进取的人。有些人。非但不向往那磨石地板亮得像玻璃的世界,而且还郑重的对那样的世界表示唾弃。在城市的南区,有这么一家小吃店,在一栋岌岌可危的破旧木楼上,没有招牌,所以必须有熟人带路,一阶阶踩上狭窄的危楼。油旧的矮桌摆在油旧颓败的木床上,人们盘腿坐在破床上,喝酒、划拳。灰扑扑的玻璃窗破了个有棱有角的大洞,冷风呼呼吹进来。两个神情迷离昏幻的少年,还不到十六岁吧,勾肩搭背跌跌撞撞过来,惹火了一个裤腰里带着枪的客人,有谁在地板上砸碎了一只酒瓶。
地板沉旧得看不出原来的木色。一幅古时的绣花布帘钉在通往厨房的门楣上,像一块整个干掉的抹布。厨房里有两只煤气炉,炉上搁着两只大黑锅。厚厚的一层油腻黏着所有的东西;在这个厨房里,蟑螂也活不下去,因为它会被油腻黏得动弹不得。水泥地上,厨师踩脚的地方,已经有点凹陷。黑色的酱色的污水泥泞满布地面。
谁是主人?这人脏得够狠,够彻底!
你猜得不错。主人,不是那有四个儿女卖汤水的小贩,是个艺术家。他用这个乌七八黑的黑店来表达他对这个城市的价值的抗议。
光顾这家黑店的人,究竟为何而来?来吃好菜吗?黑店连个菜谱都没有,他让你吃什么,你就吃什么,不吃拉倒。来吃抗议吗?五六年前,这个城市曾经满街都是热血沸腾大声抗议的人群;那时他们刚刚得到抗议的权利,心里激动着对种种理想的狂热。五六年来,有些理想实现了,有些理想,在更刺激的汗流浃背的权力游戏中,被遗忘了;更多的人,对理想和抗议,开始觉得厌倦,因厌倦而冷漠——所以,他们为什么来黑店呢?
如果大胆一点,你可以说:脏!他们受了脏的吸引而来。脏,经过抽象的、意识形态的包装之后,也成为一种美,和世纪末的颓废一样。这个城市,对世纪末的逼进,具有一种特别的敏感。
不管是午夜或是清晨,人们的肉体感官在寻找高潮和满足。在鸟儿还在安静沉睡的时辰,往最绚烂最嚣张的霓虹灯丛处走去。那么张牙舞爪的灯火,亮在清晨两点,伦敦没有,纽约没有,慕尼黑更无从想象。你踏进自动滑开的玻璃门,十来个制服整齐的人,对你齐声大喊:"皇家贵族理发厅欢迎欢迎欢迎光临——"好像匍伏在地的宫廷大臣高喊"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一样。有人递上雪白的滚热的毛巾,有人打开烟盒,有人问:"您要几号小姐?"用一种极做作的礼貌。
在昏暗的小房间里,六十六号小姐开始按摩,在另一张躺椅上,八八八号小姐也在工作,用坚硬的手指陷进人的肌肉里,因为是"纯"的,所以按摩是隔着衣服。当小姐们认为客人已在昏睡边缘时,她们开始交谈:
"五○八号要结婚了你知道吗?大概是上白天班的,所以你不认识。嫁给一个警察。警察有什么好?每天要替他提心吊胆,怕作寡妇。而且哦,靠那个死薪水,有什么用?嫁到那种厉害的还好,他就会刮,碰到那种乖乖牌,不会捞的,就完蛋!警察一定要会捞,要狠,不然哦,靠那个死薪水,太苫了!我就不要嫁警察。这年头,没钱什么都别谈,人家社会就是这样……"
清晨四点,宽阔的大街上已经有扫街的人,在昏暗的天色中清扫城市的污秽。大楼的小房间里,人们在唱歌,清晨四点。眼睛盯着电视荧光幕上的歌词,随着录好的旋律,对着麦克风唱,唱给小房间里的朋友听,更唱给自己听。唱的歌,总是缠绵的、哀怨的,"等待一个不回家的男人",或者"抱着你的感觉好好"。白天的面具卸了下来,缠绵的歌词与旋律好像一条温热的干净的毛巾,柔软了因为戴面具而绷硬的脸。
这个城市里的人自诩世故深沉,看尽了人世险诈,却同时玩着"关在小房间里唱情歌"如此纯洁可爱的游戏,你说是矛盾,我说,这个城市,险险的走在现实和梦想的边缘。情歌的缠绵境界,使人们暂时忘记小房间之外的世界,就好像黑店的脏,使爱脏的人暂时不必去面对那明亮如玻璃的未来。
打开门,走出小房间,就发现自己站在骑楼里,面对一重又一重的阻碍,要低头、要侧身、要缩肩、要淋雨,才能走过那一脚高一脚低的长廊。高低落差太大的地方,说不定还得不轻不重的摔一跤。
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只要人们还有一个小房间能够把不敢说的感情唱出来,一切都容易忍受。更何况,人们还有那么一个脏得够狠的黑店(我只是不知道,如果有人当着酒酣耳热的食客,镇静而自信的蹲在地板上拉一堆屎,谁会拿谁怎么样?这个城市有没有一个颓废的底线?);只要在明亮如玻璃的世界和黑店之间,人们有选择的权利,这就是一个可爱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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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 1997
台湾 1997
计程车在等候红灯。望出窗外,哧,并肩的一辆车里,一对男女正在打架。驾驶位上的男人用手撕女人的头发,女人扭曲身体,手中一把雨伞猛刺着男人。绿灯亮了,车子往前滑去,才看见那是部宾士车。
计程车里的广播用不带感情的声调说,北上的自强号列车脱落了最后五节车厢。想象着半截列车往前冲刺,半截列车掉在荒野中,像卡通片里的情节,我大笑出声。计程车司机也在哈哈笑;他笑什么我不清楚,我笑,是因为台湾充满了卡通式的不谐调,令人愕然。
外来的访客对90年代的台湾往往觉得摸不清底细:它究竟很现代还是很传统?先进还是落后?已开发还是开发中?文明还是野蛮?它的文化面貌究竟是什么?
我记得二十年前去六龟的感觉:山路崎岖、路途遥遥。二十年后再去,发觉只是一步之遥。和在柏林、华盛顿、伦敦一样,我们在高雄机场租了辆车,顺着高速公路的指标,看着手里摊开的地图,两小时后,已经轻轻松松到了我心目中偏僻无比的六龟。台湾已经有了与世界同步的汽车文明。
可是在最现代的公路旁,你会看见欧美绝对没有的一片乱葬岗。横七竖八的土坟隆起,压上几块石头;墓碑草率得连生死年月都懒得刻上。捡了骨的坟坑空着,露出深陷土中的腐朽棺木。来捡骨的子孙甚至懒得清走棺中残留的黑色寿衣;掀开的棺盖随手弃置,也不在乎就压在另一堆坟土上。野狗撕裂了寿衣,棺盖上洒着鸟粪。来扫墓的人在泥里一脚一个坑,时不时要滑进别人腐烂的棺木里。
乱葬岗的边缘有根水泥柱,细看之下,刻着"美浓第九公墓"几字。公墓?你摇摇头,觉得不可置信。然后钻进那租来的丰田汽车,继续前行。
回到高雄,这港都的气魄令人心胸一宽。和拥挤老旧的台北多么不一样;这个城市有敞阔的大道、整齐的建筑、悦目的公园。它还有一个海港,使它和纽约、鹿特丹、汉堡、开普顿一样吞吐着海洋的文明,面对最宽阔的世界。
南国艳丽的阳光将椰树和摩天大楼的影子投在笔直的大道上,你正觉得这真是一个美好的现代都会,却看见汽车直闯红灯,一辆接着一辆。走过几个路口之后,你就知道了:原来在高雄,红灯是拿来作参考用的。
在如此现代的都市里,怎么会这样呢?还没想完,高雄人告诉你,他们几百万市民买水喝已经买了好几年。水龙头流出的水没人敢喝,没人敢拿来泡菜、煮面、洗菜。每一个家庭每个月要花好几千块钱买水。
别的车子呼啸而过,你的车在红灯前停下来,为的是有时间倒抽一口凉气。什么?这个现代大都市的水不能喝,已经几年,而市民不曾举行百万人抗议游行,而市政府照常开门上班?当喝净水这个基本生存权都被剥夺的时候,这个都市竟然没有暴动和革命?
没有净水可喝的都市。有那么一刹那,你以为你在孟加拉。
可是这明明是一个最前进的中国人所建立的社会。台湾不仅有与西班牙不相上下的物质水准,它更神奇的发展出五千年来第一回的民主政治。人们热血奔腾地参与总统大选,带着一种南美人玩嘉年华会式的亢奋。多么难得,五千年来第一回!
可是现代民主在这里又透着些许奇怪。候选人以"办桌"的形式请客;披着大红桌布的圆桌圆凳、霸占着公共空间的塑布棚、热气沸腾的大锅大灶大碗……像婚嫁喜庆、小儿满月。你狐疑地想:这哪里像是提出公共政策的地方?
事实上,谁也不在乎什么公共政策。候选人与选民之间有一套与公共政策无关的默契;他们彼此寻找的是彼此之间同乡、同学、亲戚等等血缘地缘的关系。民主选举,只是一种新的形式,形式下的内容仍旧是农业时代的"办桌"文化。
于是你会读到廖福本之流如何如何介入黑道一说,而他的云林"乡亲"百人要组织北上来保护廖某人。你读报错愕:这是什么民主?社会公义、公共政策在哪里?
不在哪里。在"办桌"文化中,乡亲关系的考虑远远超过任何公共议题。只是在民主的表面上,你一时看不出底层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