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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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懵懂的时候
懵懂的时候
1
街道是空的,空下来让英雄行走。人群密密麻麻挤在两旁,踮起脚尖,伸长着脖子,眼睛望向远伸的空街,充满兴奋。头上乌云密布,暴雨急打下来。
十六岁的瑞典少年夹在情绪紧绷的德国人群里:"没人在乎那暴雨,所有的热切、所有的光荣,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他站在黑色的车上,慢慢驶进广场。他看着那大声呼喊泪流满面中了魔似的群众……他踩过红地毯,步上讲台。突然之间整个安静下来,只有雨打石地的刷刷声。领袖,说话了。"
"我从来没见过那样强烈的情感爆发,"瑞典少年说,"我和别人一样大声欢呼,一样举手行礼,一样感动地大哭,一样爱死了这一切。"
这是1934年的德国古镇魏玛。
瑞典少年带着满腔憧憬乌托邦和伟大的激情回到故乡,发现他身边的人和他一样地雀跃。长他数岁的哥哥成立了瑞典纳粹党,身为牧师的父亲以投票支持。他的老师每年夏天赶到德国去参加党卫军开会,他的亲戚长辈们在茶余饭后热烈地讨论纳粹德国的美好。
十多年之后,当人们终于不再怀疑纳粹确实屠杀了数百万犹太人的时候,印格玛还固执地说那是反纳粹的恶毒宣传。等到证据堆积如山,多到他哑口无言的时候,他就陷入一种绝境:他开始怀疑所有曾经信仰过的东西,而且对他自己,充满了蔑视。
2
印格玛出生在一个牧师的家庭里。牧师将他宗教信仰中人臣服于神的关系直接运用到家庭中,形成子臣服于父的关系。犯错、处罚、忏悔、赎罪,是印格玛的烙印。
若是湿了裤子,小小印格玛得整天穿着一条小红裙作为一种羞辱。犯了错,家法是一支扑打地毯灰尘的藤条。孩子脱下裤子,趴在地上一个垫子上,被按住头和手脚,然后由父亲施刑。藤条过处,皮开肉绽,再去上药。较轻一点的惩罚有多种形式:不让吃饭、打手、撕头发、禁声禁足。
或者,被关进一个漆黑的壁橱里。佣人告诉孩子,橱里藏着一种专门吃孩子脚趾的动物。印格玛恐惧得全身发抖,死命地攀着头上的衣架,蜷起双脚;小小的人就吊在半空中,在黑暗里。
印格玛的哥哥个性倔强,做父亲的遂以最坚强的毅力粉碎儿子的抵抗。孩子幼小时毫无自卫能力,常被打得头破血流;长大时,就试图以自杀逃避压力。印格玛的妹妹深受溺爱,这种溺爱又使得妹妹完全放弃自己的意志,以之博取父母欢心。
印格玛自己?"我的应付办法是把自己变成一个骗子。我外表是一个人,内在是另一个人,两者之间没有一点关联。"为了应付父母的极权统治,印格玛制造出一个替身,让这个替身去说谎、欺骗,使印格玛的内在自我得以躲在一个较安全的角落里。
大约在这个时候,印格玛发现了电影这个东西。从完全的虚幻中,光影交错可以织出真实的人物和动作。幻想与现实、替身与真身之间的分野更模糊了。还没有人知道,这个老把幻想当真、真当幻想的孩子,印格玛·柏格曼,日后要成为20世纪最重要的舞台剧和电影导演之一。
3
我在思索为什么柏格曼的自传如此令我震动。他所呈现的人生美丽得令我发热而真实得令我发冷。真实,是把骨头敲碎了让你看里头骨髓的纹路。美丽,你不能不承认在那样深刻的真实里美是自然迸发的存在。七十岁的柏格曼回看自己的眼光像个录影机,不带一丝感情。跟着镜头走,仿佛在看一个法医解剖一个路死者的尸身,喏,这儿是血管,那边是腿骨。
能够这样美丽而又冷酷地观看自己的人,我浑身发凉地想,必定是一个对自己毫无好感的人吧。
蔑视,对自己的蔑视,记得吗?当替身印格玛在说谎的时候,真身柏格曼在一旁冷笑:你,在说谎。当柏格曼抛弃一个生病的妻子时,他对自己说:你本来就是个不懂爱和责任的坏胚子。"我不信任何人,不爱任何人,不缺任何人。"
作为孩子的印格玛不曾经验过胸襟开敞、流动自然如春风的爱,我不奇怪他成长之后缺乏爱的能力;他非但不能爱别人,他甚至无法爱自己。那么,啊,我明白了。
4
和爱一样,自由也是一种胸襟敞开、自然流动如春风的东西吧?
许多年许多年后,柏格曼突然想通了为什么他和他的家人会那样拥戴希特勒。"我们从来没听过自由这个词,从来没尝过自由的滋味。在一个权威体系里,所有的门,都是关着的。"
柏格曼推开门,走了出去。有一次,他的父亲在盛怒之下要打他,他说:"别打,你打的话我也要揍你了。"他的父亲一拳挥过来,做儿子的三拳两脚就将父亲打倒在地,从此离家。
在封闭的空间里,以暴制暴似乎是彼此逃不掉的互动原则。走了出去。尝到自由滋味的柏格曼再也不回到门里去。
带着轻蔑的眼神,他终生不谈政治。
5
不会消失的。年轻时发生在我们身上使我们一夜之间突然长大的那些事情——在群众里流下的眼泪、被堵死的令人心口发痛的渴望、壁橱里看不见的啮齿动物的蠢动——在发生的那一刻即已成为我们自己的一部分,不管我们愿不愿意、自不自觉。单向思维或逆向思维、怨恨或深爱或漠然,都有它深埋的脉络,在我们懵懂的时候。
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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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床单的母亲
卖床单的母亲
今天,5月8日,不是个普通的日子,对欧洲人而言,五十年前的今天,盟军占领了柏林,结束了欧战。
我可以想像,半个世纪前的今天和今天一样:二十几度的气温,天空蓝得干干净净,风轻轻一吹,苹果花和梨花就漫天漫地飘舞下来。小孩大声喊:下雪了!下雪了!细碎的花瓣落在孩子的头发里。
可是孩子脸颊苍白,立在冒烟的废墟中。城市像骸骨一样狰狞,街头到处是尸体。许多人为了避免羞辱已经在自己的寓所里举家自戕,形容消瘦的女人在瓦砾间翻找可用的物资。德国战败了。究竟是战败还是解放呢?这个问题,到半个世纪之后仍旧是报纸醒目的大标题。历史,什么叫历史,你说?
在欧战五十周年前夕,德国和俄罗斯共同做了一次意见调查:结束欧战,谁的功劳最大?69%的德西人说是美国,87%的德东人说是苏联,96%的俄罗斯人说,是我们自己,苏联。这一节的历史究竟该怎么写?难道所谓历史完全看是谁在写史?
欧战结束,每个民族都忙着重新建国——新的政府与新的权力,新的政治图腾与新的建国神话。曾经被占领、被殖民的国家最热烈拥抱的建国神话就是强调自己的悲情,控诉殖民者的不义,悲情将自己定位为纯被害者。被害者当然是无辜、善良的,而且由于被害,所以在道德上高人一等。法国人多年来把欧战看作一部光荣史,一边强调自己的被害,一边炫耀自己的抗暴事迹,一直到最近几年才开始有人认真地探索法国人与占领者合作的关系;尊贵如密特朗总统也不得不从光辉的抗德英雄的地位坠下,变成一个灰色的人物。
对德国最不愿意原谅的,恐怕还是紧邻的荷兰人。多次的意见调查显示:荷兰人比其他欧洲人对德国人更疑惧。更没有好感。即使只是一场球赛,荷兰人最想打败的就是德国队。"是不是因为,"一个德国记者尖锐地问荷兰总理,"把大战的责任全算在德国人头上,荷兰人自己的错误就不明显了?"
荷兰自己有什么"错误"?与他们对日耳曼人的憎恶成正比,荷兰人在被占领期中与德国纳粹的合作程度比其他欧洲人都高。德国记者的意思是说:当年你与纳粹密切勾结,怎么事后如此自许清高?
荷兰总理柯克率直地回答:"我想,荷兰人喜欢说——那全是德国人干的,以便让他自己良心舒服。结论就是:德国人都是迫害者,我们嘛,都是被害者!"
都是被害者?当然没有这回事,世界上哪一个殖民势力不是在一部分当地人的合作与支持下而得逞壮大的?荷兰一家报纸因而统计沦陷期间,大约4%的荷兰人是抗暴英雄,4%是"荷奸",剩下的是灰色的沉默大多数,"什么叫灰色的大多数?"柯克不高兴地说,"……我的父亲躲起来了,我的母亲一个人带着我;照那样算,她也属于那灰色的大多数了?你要她做什么?背着小孩去抗暴?我们连吃的东西都没有,把家里最后一张床单给卖了,去换半公升牛奶,骑八公里路……你要她在我们村子里去革命抗暴吗?"
荷兰总理的动怒中透着真情:他看见的是一个含辛茹苦,在动荡中求生活的母亲。这样的一个母亲在政治道德上却被划分为灰类,令他不平。有意思的是,被划成黑类的德国人其实也由百万个含辛茹苦,在动荡中求生存的母亲们组成,她们也要卖床单换半公升的牛奶来养自己的孩子;那么她们是迫害者还是被害者呢?
只能把国家和人民分开来看吧。德国这个国家战败了,她的人民却解放了,也就是说,被"国家"所奴役的,不只是法国人和荷兰人,还有德国人自己。春秋之笔写忠奸之辨,得穿越识破多少层的所谓真理?
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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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十年回首
我的十年回首
1997年正月,欧洲大寒,冻死了许多流浪汉。在俄罗斯边界和阿富汗,仗继续打着。不知其数的人死于沟壑,暴尸荒野。我们这些存活的人等着看1997年的徐徐开展。这一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将踏着钢铁的步伐进入香港,结束一百五十多年的西方帝国主义的统治,开启另一页不可预测的历史。这一年,是台湾解严的十周年纪念。
纪念?也许,但若说庆祝,许多人或许要反问:庆祝什么?与十年民主如影随形的是官商勾结、黑道横行、权力斗争。对台湾这个社会,十年回首,我们究竟进步了多少?从威权政治走进民主,我们又学到了什么?当旧的价值一一解体时,我们是否还有某一个共同的信仰?我很想问问我的同代人。
台湾的社会是否较十年前"进步",恐怕没有人敢贸然回答,因为,嘿,什么叫"进步"?人民的政治权力显然多了,但是行政的品质是否较从前为高?治安是否较从前为好?生态环境是否较从前健全?遭受外侮的恐惧是否较从前为低?答案恐怕都是:不见得。
然而对这个问题感觉困惑的当然不只台湾人。1989年冷战结束之后,欧洲人以为日子将从此美好,却发现,在冷战中至少部落间的仇恨之火也被冻结,在自由的时代中却一一引燃爆发。一个西欧人固然不敢轻率说出"进步"二字;一个东欧人,面对冒着烟的断垣残壁和有了自由却又买不起汽油的生活,只能叹一口气吧。
人类的进步,不论是科技发明或思想制度的创新,极少没有副作用的,而副作用的危害往往抵消了或甚至超过了"进步"的正面功用。20世纪的我们所目睹的许多灾难都和"进步"有关:医学发达导致寿命延长、人口膨胀及饥馑问题;对俄罗斯和前南斯拉夫而言,冷战后的自由使他们陷入大混乱,因为人们无力承担自由所相对要求的责任。仅只翻阅20世纪,我就难以相信历史是一条"进步"不断的直线发展。
从80年代的直接参与到90年代的距离观察,我在台湾这个民主实验室中看出了一些东西,可是这些东西,没有一件不是前人已经体验过的。自己蜕了一层皮才认识的"真理",其实只是历史的老生常谈;然而亲身"悟"出来的道理当然不是历史可以传授的,譬如一个孩子必得手指被火烫过、痛过,才确切明白火和烫的真实意义。
有了90年代,才发觉80年代是多么单纯的敌我分明的时代。敌,就是那个专制政权;我,就是所有反对强权、追求自由的人。压抑已久的社会也有一个共同的默契:我们要民主;但是当民主真正到来时,我们似乎都傻了眼。在新的组合里,原来专制阵营中出现了高喊民主自由的人;原来反对阵营中,一旦掌有权力,就出现了行事独裁的人。原来千夫所指、万民唾弃的国民党"老贼"突然显得高风亮节,因为民选出来的新一代"国会议员"贪婪无厌、粗鄙不堪。究竟谁是我,谁是敌呢?
傻眼的同时,我们理解了原来当时只有一个敌人,就是统治政权;民主之后,敌人就在"我"的身边,好大一串:财团形成利益团体收买政客,政客为了巩固选票结合黑道,黑道为了充实地盘贿赂地方官吏,地方官吏利用职权勾结派系……,一切,都在民主的旗帜下进行;而由于民主的结构,这一切都经过了"我"的默许与合作,我,就是自己的敌人。三分之一的民意代表有犯罪前科,老百姓应该义愤填膺吗?什么义愤,什么填膺?他们全是"我"老百姓一人一票选举出来的。义愤填膺就是自打耳光。
这种讽刺,哪里是当年关注民主运动的我们所能预见的呢?可是严肃的历史剧演变为荒唐闹剧是有前例的。1912年1月1日民国成立,孙中山意气风发:"……中国专制政治之毒,至二百余年来而滋甚,一旦以国民之力踣而去之,起事不过数旬,光复已十余行省,自有历史以来成功未有如是之速也。"
十一年之后,他有了新的体认:
"……综十数年已往之成绩而计效程功,不得不自认为失败。满清鼎革,继有袁氏;洪宪堕废,乃生无数专制一方之小朝廷。军阀横行,政客流毒,党人附逆,议员卖身……使国人遂疑革命不足以致治,吾民族不足以有为,此则目前情形无可讳者也。"
"革命不足以致治",能破未必能立,能反对不见得能治国,这个教训我们在台湾的民主实验中亲身经历了。为什么反对者——我指当年向威权政体挑战的知识分子、政治人物和一般民众——一旦掌有权力,却不见得更有能力?这种情况在今日东欧几乎是个定律。我想和反对者的本质有关。
我们在80年代抨击国民党时,很少人说是因为国民党的经济决策或交通政策、教育政策不够完善而加以反对。我们所反对的不是那个体制没有效率,而是那个体制没有正义。当然,很可能没有效率的体制也必然没有正义,但重点是,有没有效率是实务问题,有没有正义是道德问题;而异议分子,不论是纯洁的理想主义者或不怎么纯洁的政治野心家,往往倾向于以道德诉求作为夺权的基础。"吊民伐罪"也好,"替天行道"也好,都是从道德出发。
革命成功之后,反对者,尤其是遭受过迫害的反对者,头上便有一围道德光环。然后问题就紧接着出现了。如果从前最迫切的是有没有正义的道德问题,那么现在最需要解决的就是有没有效率的实务问题。头上有道德光环的人却不一定能处理经济政策、交通政策、教育政策。
而最严重的挑战还在于,凡有道德光环的人都容易有道德洁癖:我纯洁,你肮脏,因此我正确,你错误。在抗争强权时,他也许曾经是那纯洁的正确的,但是在改变了的环境里,他不一定仍旧是那纯洁的正确的,可是多年来他已习惯地信任自己的纯洁正确。波兰前总统瓦文萨访台,让台湾人充分见识到他作为工人革命家的魅力,但是今天波兰人提到他时,却要面露轻蔑地说:"哦,那个傻瓜呀!"他们觉得瓦文萨的反对者魅力和工人知识已经不足以应付庞杂深奥的国家难题,但是瓦文萨对自己仍旧信心满满。
反对者是不是有能力走在社会的前面而不拖在后面?反对者是不是保留了批判力,像从前检讨别人一样地检讨自己?他是否不因权力而腐化,不为夺权而堕落?在短短十年中,我们所目睹的"议会现形记"、官场中俨如宫廷政治的权力斗争和交易,以及知识分子的轻易收编等等,显示的是反对者文化素质和能力的薄弱。"革命不足以致治",唉,何其真确!
至于"民族不足以有为",则未免妄自菲薄了。哲学家卡尔·波普(1902~1994)在50年代观察欧洲在战后所建立的摇摇摆摆的民主时,曾经提出过警告:任何民主形式,如果缺少了固有传统文化的支持,都是空的。民主只是原则,如何实践则必须看一个文化本来的传统是什么性质。
台湾的选举热热闹闹开展时,我常在乡下看见同乡会和宗亲会的拉票活动,不能不想起波普的话。民主的形式我们是赢得了,但是它与我们什么样的文化传统结合而实践呢?布袋乡的人选布袋乡的,姓李的选姓李的,歪嘴的选歪嘴的。哇,传统文化果然决定民主的实质内容!在这种结合下,十年中所选举出来的民意代表有杀人不眨眼的黑道,有偷鸡摸狗的窃贼,有偷窥女人内裤、口说脏话的下流痞子和财大气粗、目中无人的土霸王;自由选举出来的总统费尽心思打击异己,扩充自己的权力。你和我,觉得惊讶吗?
在十年实验中,我对"民意"这个东西也有了新的认识。在威权统治下,民意受到压迫和扭曲。依照"凡受压迫的都是崇高的"这个定律,民意也戴着道德的光环,成为民主时代最受欢迎的英雄。政治人物以民意为武器打击对手,社运人士以民意为后盾推销理念,报纸老板以民意为理由废掉副刊。在民意的统治下,不同意见的声音自动消音;这是个民主时代,民意至上的时代。
太奇妙了。在强人政权下,反对蒋家王朝、推动闽南语、鼓吹女权运动、赞成同性恋等等都是被压抑的声音。民主之后,这些被长期压抑的声音一一跃为主调,很好,可是在同时,不合乎主调的声音却变成了新的被压抑者。民意张开一张"政治正确"的大伞,没有多少人敢大声地赞美蒋家父子,敢大声地支持两岸统一,敢大声地批判闽南文化的新沙文主义之可能,敢大声地批评女权运动或大声地宣布自己不喜欢同性恋。让我暂用"自由"和"保守"这两个并不精确的字眼。如果说十年前是保守派当道的日子,自由派受到打压,那么十年后便是自由派掌权,而保守的言论受到抑制。我们从"什么都不可以"的时代走进"什么都可以"的时代,而反对"什么都可以"的却不可以。
换了一批人,换了一套思想作为主流,可是压抑异议的机制依旧。只是这一回,压力不来自一个强权政府,而来自一个强权的"民意"。不,这不是我在80年代所想象的公平开放、理性辩论的民主环境。
而民意的强权并不比政府的强权不危险。首先是民意本身的可疑及不可信赖。很大一部分的所谓民意由媒体形成。威权政府曾经是媒体的共同敌人,这个敌人没有了,媒体在自由中很吊诡地成为自己的敌人:报纸老板以一己的政治立场控制言论,政治人物利用媒体操纵舆论,电视唯利是图不设下限地自我庸俗化,媒体记者因素质不够而提供半真半假的信息,因判断力不足而做出夸大或偏颇的评论。民意的形成过程中有太多太多操纵做假的空间,此其一。
而民意即使是真实的,却绝对未必是对的,此其二。历史上的例子不胜枚举。希特勒是靠着民意上台的,美国南方当年歧视黑人的法令是基于民意而写成的,义和团残杀外国教士时,旁观的常有喝彩的乡民。民意如果不接受批判又没有自我反省的节制,可以形成可怕的暴力,带来全体的灾难。
对民意的批判从哪里来?如果民意指的是大多数人的意见,那么批判当然得来自少数人。民主的基本原则固然是"服从多数",可是有一个不可或缺的下半句:"尊重少数"。在迷信民意、民粹主义越来越盛行的十年中,"服从多数"成为信条,"尊重少数"却被轻易遗忘。威权政府和暴力是明显而易见的,"多数"的暴力却往往隐于无形,因为可能批判它的人,本身或许就属于那多数而不察觉自己的霸道和粗暴;但是多数如果践踏"尊重少数"的原则,它就是另一个形式的暴力集团,彻底违背了民主的基本精神。此其三。
我可从来没有想到,在80年代鼓吹民意至上的人到了90年代竟会谈起民意的危险来;时代真的变了,问题也换了一套。如果反对者从前的责任是挑战强权,热辣辣地批判,他现在的责任可能是做那客观而理性的"少数",不哗众取宠,不被主流收编,对盲从性极高的"大多数"提供一个冷冷的声音。我的同代人不知以为然否?
和许许多多改革者、革命家一样,我曾经天真地以为专制政权被摧毁之后,自由就有了保障。十年回首,才知道那不过是个谦卑的开始。当人民自己掌握了权力而他对权力的相对责任了解不够时,他对自由的威胁和专制政权一样大。但是如果十年民主后的台湾显得混乱,我们的结论不该是民主制度不好,而是我们的民主体质不够成熟,不够健全。太着急,大概也不必吧?想想,法国大革命发生在两百年前,而我们,毕竟也才只是十年罢了。但是一步一个脚印,不愧对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