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另类小说上一章:雪城
  • 另类小说下一章:年轮
当我重新坐在床边,注视着小姨的时候,她又轻轻抓住了我的手,说:“想……听我告诉你吗?”
我低声问:“小姨,你要告诉我什么?”
“告诉你……当年……那件事……”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微微点了一下头。
“我爱过。”小姨说。那声音里,有一种满足,一种我简直无法理解的幸福之情。
“我爱过。”她重复地说,“我……知道,你,你母亲,你们全家,包括秀秀,我的女儿,都恨他,恨我爱过的那个男人……可是,我不恨他。我一点儿也不恨他。他是爱我的。我多爱他,他多爱我……”小姨的话,竟说得连贯起来。
“他那样真心实意地爱过我,我死了也知足了。你已经是个大人了,你懂得,一个男人如果真心实意喜欢一个女人,会爱这个女人到什么程度……他是一个复员军人,参加过抗美援朝,还立过……一次二等功。当年,是个预备党员,是我们那批转正女工的领队。大家都说他人品好……你母亲要是见过他,也一定会说他是个好男人的。我和他当年真……孩子气啊!我们有意瞒着你母亲,一是怕她为我们的婚事操心,二是想使你母亲意想不到。所以我们决定,结了婚再双双去看你母亲,想让她光为我们高兴,半点也不必费心替我们张罗。我们真像两个孩子啊!我们不但瞒着你的母亲,还瞒着所有的人,偷偷相会,偷偷相爱……
“后来,他参加了抗洪。中秋节那一天,同宿舍的其他女工,都回家和家人们团圆去了。我一个人留在宿舍里,很孤单。他来了,我高兴得什么似的。我希望他陪我度过那一天,他却说不行,他得参加抗洪。我说:‘你不是已经参加过了吗?这一批没有你呀!’他说:‘你别忘了,我是预备党员呀!’我怪不高兴的,说他心里压根儿没有我。他呢,就光是憨厚地笑,笑得我也不忍心再生他的气了。他这个人话不多,从来也没对我说过他有多么多么爱我的话。但我知道,我感觉得到,他是非常爱我的。他整个心里只装着我一个女人。你母亲说得对,一个男人爱不爱一个女人,只有这个女人心里最清楚。我心里清楚,他是一片心地爱我。我见他衣服上缺了一颗扣子,就翻出一颗,要给他钉上。他不让我钉,我偏要给他钉上……你不知道他有多高大呢,我在他面前,就像一个孩子似的。当时我真是幸福哪!刚钉了两三针,外面就敲起了锣,有人喊:‘抗洪的马上出发了!车一刻不等啊!’他一听,就急急忙忙站起来,从衣服上揪下那颗没钉牢的扣子,塞在我手里,要往外闯。我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拿出两块月饼,揣进他的两个衣兜里。他临出门,亲了我一下……世界上如果有一个人能真心实意地爱我,和我白头到老,那一定就是他了,在我和他相好以前,我从没接近过别的男人。我一辈子就只爱过一个男人,就只爱过他。当时我已经把自己给了他,因为我就要是他的女人了,他就要成为我的丈夫了,所以我一点也不觉得在人前心中有什么羞愧。可是……他为了堵坝,淹死了……听人说,两块月饼死后还在他衣兜里,一口也没吃……
“他成了人人敬仰的烈士,被追认为共产党员,厂里为他开了追悼会,许许多多的人都痛哭了。许许多多的人都表示要向他学习。他的照片还登在了报上,他的事迹也登报了。防洪纪念塔落成的那一天,市长还在讲话中提到他的名字,说他的名字将永远活在全市人民心中,我当时哭得眼睛都肿了,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那孩子就是他的,因为许多别的人,凡是认识他的,不论男人女人,也都和我一样,在流泪,在哭……我站在人们中间,暗暗发誓,我要永远永远不对人们说出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小姨讲述到这里,缄口了。她凝眸望着屋顶。她的脸像雕塑,毫无表情。而她的话语,却讲得一句连一句。仿佛这些话语,她已在心中对自己讲了不下几百遍了。这个女人用极低的声音说的这些话,充满了人世间最圣洁最真挚的情感!也许正是这种情感的作用,才能使她在气息奄奄的情况下,如此连贯地讲了这么许多话!
我和小姨都陷入了沉思默想。我的心灵像一条鱼,在这沉默之中,一忽儿潜入幽暗冰冷的渊底,不知自己身在现实还是身在幻境;一忽儿浮升起来,感受着阳光透过水波的温暖和辉照……
一种类似参加最亲爱的人的丧事的悲凉,在我心灵中弥漫!
小姨终于又开口说:“要是在今天,我还是当年的我,我也许,不会向人们隐瞒这件事。可是当初,我不能够,我怎么能够……他那么爱我,我那么爱他,我不能对不起他……你,把那个箱子打开……”
我起身打开了炕角的一个旧箱子。


---------------
黑纽扣(12)
---------------


“把箱里那个小铁盒……拿来。”
那是一个车床工们装工具的小铁盒。我将它捧到了小姨跟前。
小姨从手腕上捋下钥匙,打开了它。
“你看吧……”她说。那目光仿佛在告诉我——我没骗你,没讲一句假话,真的!……
小盒里,放着一张叠起来的已发黄的报纸,上面,是一颗黑纽扣,带着一条线……
小姨又说:“多少年来,各种各样的人,总想从我口中问出这件事,我一个字也没吐露过。如今,再没人问我了,可我……可我……我倒非常想对人说,只对一个人说,让这个人明白。为什么呢?都隐瞒了那么多年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我说:“小姨,我明天就带你回哈尔滨!我妈妈非常非常想你啊!弟弟妹妹们都非常非常想你啊!”
“哈尔滨……”小姨脸上闪耀出一种光彩,她说:“我也想你们全家的人。明天吗?……”
我点点头,大声说:“是的,明天……”
“好……”她又笑了,喃喃地说:“我的病情,是瞒着秀秀的。这孩子正在准备考研究生,我怕……分了她的心……耽误了孩子……以后的前程。北京……离天津近……我……将秀秀托付给你了……”
我真想哭。可是我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哭过了。这并不意味着我的心麻木了。不,人的种种心愿还在这心中深深隐藏。只是,我已经似乎不会再哭了。
可是我当时多想哭啊!
天黑后,我在小姨身旁守到很晚,才去外屋睡下。我守在她身旁时,她似乎是知道的,却再也没有对我说什么,只是用她的手,轻轻抓住我的手,闭着眼睛,脸上呈现着那么一种获得极大安慰的表情……
第二天上午,小姨死了。她脸上仍保持着那种获得极大满足的表情,一种幸福的、安宁的、无憾无怨的表情……
我将那颗黑纽扣带回了北京,放在妻子装耳环的一个精巧的小盒里,摆在书架上。为了使自己能经常看见它,想起小姨。我知道,我将永远珍存它,却不会再打开那小盒,更不会将它出示给任何人看——那颗黑纽扣……


***************
*第十部分
***************

遗风氤氲年轮化醇的南方的乡村,常会使我们联想到祖母辈的女人。而另外一些南方的乡村,则常会使我们联想到我们的母亲或亲爱我们的婶姨。它们的成熟风韵和那一种任岁月流逝从容自若的祥静,使人觉得在它们面前永远也长不大似的。至于那些始终被绿水柔塘滋润得姿色绰约的南方乡村,却常会使我们缅怀起我们曾孜孜地暗恋过的某个清丽的少女了……

---------------
红磨房(1)
---------------


恩泽倘若嬗变为债务,也是一种腐败的现象,一种心理状态和精神面貌的双向腐败——而恩泽又往往容易嬗变为债务。
在中国,在许许多多紫薇村,以及类似紫薇村的地方,到处可见所谓“仁义道德”粉饰之下的丑陋和丑恶,到处可见卓哥式的人物。
所以中国自古有句话是——“一好遮百丑”。中国人被这句话的虚假的逻辑性,实在是蛊惑得太久了!……南方的乡村,确乎比北方的乡村出落得秀气。
普遍的南方的乡村,是多么容易使我们联想到女性,联想到与男人的命运休戚相关的女性呵!
这一种联想是非常自然的。
遗风氤氲年轮化醇的南方的乡村,常会使我们联想到祖母辈的女人。而另外一些南方的乡村,则常会使我们联想到我们的母亲或亲爱我们的婶姨。它们的成熟风韵和那一种任岁月流逝从容自若的祥静,使人觉得在它们面前永远也长不大似的。至于那些始终被绿水柔塘滋润得姿色绰约的南方乡村,却常会使我们缅怀起我们曾孜孜地暗恋过的某个清丽的少女了……
如果一个男人离开了它十几年乃至二十几年后,带着下巴上刮不尽的胡楂儿和额头上抚不平的皱纹,带着妻子和儿女又出现在它面前了,他会因村口某一株老树的枯死而暗自忧伤;他会因小河不再像记忆中那么波纹涟涟那么明澈洁净而叹息;他会因某几户人家的篱笆上不再开着记忆中的花儿而备感失落……尽管可能正有别种样的花儿开得姹紫嫣红。他甚至会因他最为熟悉的磨盘早已废弃不转,磨眼儿里钻出了野草,磨槽间生出了厚厚的青苔和长出了奇形怪状的蘑菇而心绪酸楚潸潸泪下……
这个南方的乡村的紫薇村。它起这个好听的名字,乃因村中曾遍开一丛丛一片片的紫薇花儿。当年远远望来,这村子仿佛隐在紫晖晖的云霞里。它就曾是一个被绿水柔塘滋润姿色绰约的南方的乡村。
现在,一个离开了它整整三十年的男人回来了。的确,他带着下巴上刮不尽的胡楂儿和额头上抚不平的皱纹,他眼中凝聚着一个四十八岁的男人生活无打算的迷惘和命运无着落的惆怅。他呆呆地伫立在一大丘红色的墟土旁,仿佛他的一切希望都在那一大丘红色的墟土里埋过,但却不知是否被别人全盗走了。他没能带着妻子和儿女一块儿回来。不,不是没能,而是——还没有……
不,也不是还没有。
此时是一九九六年八月的一个傍晚。
这男人叫“卓哥”。
三十年前人们都习惯于这么叫他。都将他的本姓本名忘却了似的。
那一大丘红色的墟土,乃是倒塌了的红磨房。
三十年前,他被牵连进一桩惨死四人的血案。不,实际上是惨死五人。
以后的三十年,他是在监狱壁垒森严的高墙内熬过的。
他原本被判死刑。当年省法院的一位法官,觉得案情疑点多多,来到县里,亲自审了他一次,代表省法院将死刑改为“无期”。否则,他早已是地下雄鬼了。
他因在狱中表现良好而提前获释。
他尚未遇见一个本村人。
他听到身后有喘息之声,缓缓转身,见一条矮脚狗正瞪着自己。一看就知道是一条老狗。尽管是一条老狗,对他而言是一条陌生的狗。三十年前他被囚车从村里载走时,它肯定还没出生。他曾很喜欢狗,三十年前,他熟悉村里的每一条狗。有一条别人家养的小黑狗和他关系最亲。有些个晚上,他坐在红磨房门槛儿上吹自制的长箫解闷儿时,那小黑狗就会从村里主人家跑来,卧在他跟前,望着他竖耳倾听。
那时狗眼就显得特别温柔,甚至可以说显得特别多情。对他表达着一种感动似的。
村里的长辈人们呢,听到箫声,就互相议论:
“有名堂啊,听出几分意味儿了吗?”
“听出来了听出来了。是啊,该给他娶个媳妇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真的该给他娶个媳妇了。”
……
眼前的老狗,夹着尾巴,专执一念地瞪着他,不进也不退。它目光里有一种欺生的威胁。它想冲他叫,可是看出他一点儿都不怕它。它回头望望村子,一个人影儿也望不见,使它更加胆虚,不敢叫。
他蹲下,向它勾动着手指说:“过来,再近前点儿。我也是紫薇村的,咱们认识认识……”它朝他龇了龇牙,迟疑片刻,竟往前凑来。可是当他伸出手打算抚摸它一下时,它戒心万分地倏忽一闪,对他兴趣索然地跑了……
他望着它渐渐跑远,又想起了当年那条跟自己很亲的小黑狗。
他在心里说:“黑子,黑子,你如今还活着吗?如果你还活着,该做老太爷,儿孙成群了吧?若见了我卓哥,你还能认识我吗?”
四十八岁的这个男人一阵悲怆,眼眶湿了……
紫薇村后,一山峙立,石阶高叠,直达八岭,岭上松林苍黛,遮掩着古老的庵脊。紫薇河将村一斩为二,左也百余户,右也百余户。河上的石拱桥,自然叫紫薇桥。村东村西,经桥去来。
卓哥自小是紫薇村的孤儿。他娘在他五岁时不慎失足落塘,淹死了。他爹在他六岁时死于水肿病。村人们可怜他,一合计,就定下了一条村规——河东河西,每户轮流收养他一个月,直至他能自食其力为止。乡下人视水肿病如瘟疫,惟恐疫气传染,殃及全村,将他家的两间房子一把火烧了。他这六岁的孤儿,从此便真真的无家可归了。他到了十六岁上就开始自食其力了。十年间,河东河西,他在许多人家住过。村人们都说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他自己也这么承认。


---------------
红磨房(2)
---------------


村里有一间极其破败的透风漏雨的磨房。房是公房,磨是公磨。十六岁的卓哥,愧于再继续吃“百家饭”了,主动提出,请恩准他住到那磨房去。白日可为众村人碾米磨豆,以报村德村恩,晚上就住那儿,也算从此有了自己的家。村中几位老者一商议,都道这少年知恩图报,实在是个明事达理知仁知义的好少年,不但一致地点头支持,而且着实地夸奖了他一番。
于是十六岁的少年,从此便成了那磨房的主人。
磨房距紫薇村半里。前窗对河,后窗对山。那山不知含有哪一种矿质,每逢下雨,便冲下褐土,在磨房后渐积了一大片褐土地带。那土和起来很粘,用以抹墙,干后格外结实,不裂不掉。但村人们秋季抹墙时,都不动那片褐土。所忌的是,那一种深褐色,极易使人联想到棺材的颜色。他们却忘了阻止那少年用褐土修抹磨房的四墙。
他心中也没大人们的许多忌讳,脱光脊梁,甩开膀子大干三天,就将那磨房的四墙抹得平齐而光滑了。他又用三天时间修了房顶和门窗,于是那磨房从外面看去,很像是一个不错的家了。起码他自己是那么觉得的。但实事求是地讲,由于那一种老红抢目,抛开像不像棺材的颜色不论,与其说像一个家,还毋宁说更像一座庙。
正是秋季,村人们都忙于秋收。那几天里也没谁顾得上想着他,待秋收忙过了,人们自然都纷纷关心起他来,去到磨房那儿一看,但见那磨房已经改变了以往破败不堪的状况。夕照之下,老红色的四墙,似乎耀着红辉。
就有村中的长者捻着胡梢说:“不妥,不妥。这孩子,怎么能用那红土抹墙呢?结实倒是结实,但颜色太不吉利了啊!”
于是有好心人附和着说,应该劝那孩子自己铲了去,众人相帮着重抹。
有人摇头反对,说一个孩子嘛,心中本没忌讳的,我们大人们,又何苦用自己心中的忌讳去烦他呢?讳者忌也,无讳者无忌嘛!他毕竟是自己动手辛劳了一场,还是别让他落得个沮丧吧!红磨房就红磨房吧!……
大多数人觉得此话也在理。于是红磨房自此叫开。“磨房”二字前加个“红”字,反而叫着更顺口了似的。
几天内,村人们替他架了张床,砌了灶,送来了水缸以及锅碗瓢盆什么的。
架床时,他觉得那床大,自己不必睡那么大的床,省些木料,架个小床就行。
大人们就笑了。
其中一个逗他:“你总十六?就不长岁数了?十八九二十多岁以后,就不娶媳妇了?等你娶了媳妇,这床就一点儿也不嫌大了!”
羞得那少年脸色彤红,一低头,赶快地躲开了……
这少年“入主”“红磨房”头一年,东村西村的人们,都乐于戏称他为“磨房阿弟”。尤其一些大姑娘小媳妇们,高兴口口声声亲昵昵地叫着他“磨房阿弟”将他支来使去。他自己也高兴被她们那么样支来使去.
“磨房阿弟喂,你磨好了替我收在盆儿里,我待会儿来取,行不?”
他说:“行。大姐你有事儿就别等了。”
人家瞟他一眼,笑道:“你敢说不行!忘了住在姐家的日子,姐对你多么好了?”
他就低下头,一边推磨一边低声回答:“没忘。”
“大声点儿!姐没听清!”
他就提高了声音,更清楚地说:“没忘,姐!”
于是人家回报他一个亲昵的笑脸。
不过人家回报他笑脸时,他胆怯而腼腆,并不敢抬头看人家。待听人家的脚步声儿出了磨房,才敢抬头望人家的背影。他知道自己低头推磨时,人家曾亲昵地冲着他笑。他内心里因此而甜甜的,也不禁地笑。怀着深深的感激,将磨推转得更快了。
“阿弟,近来想嫂子没有?”
“……”
“怎么不吭声儿?问你话哪,说呀!”
不说是不行了。
只得小声儿说:“没想。”
“没想,你个没良心的!你忘了你病在嫂子家,是谁一天三次喂你汤药啦?早知你这么没良心,当初才不疼爱你呢!”
“真是够没良心的!”
“当初住在我家时,还在我被窝儿里睡过哪!有次把我刚拆洗的褥子尿得透湿!”
“也在我被窝儿里睡过!一只手儿还得摸着我咂咂才能睡实。”
于是些个岁数半年轻不年轻的女人一个个嘻嘻哈哈笑得前仰后合……
于是他将身子压在磨杆上,眼盯着自己鞋尖儿,累了也不放慢脚步,将大磨推得急转如陀。他是企图用磨声压住她们的笑声。她们说是都确有其事。那一时刻他是讨厌她们合伙儿拿他开心的。如果她们中的哪一个,在没有第三个女人听着的情况下单独对他提起往事,拿他寻几句开心的话,他是不甚在乎的。对于他住过的每一家每一户,无论待他亲或不亲,他都是心怀着深深感激的。对于关怀过他温暖过他的每一个人,无论男人或女人,他心里都埋藏着一种迟早要报答的思想。他认为既然他们有恩于他,那么他们是有权力拿他寻几句开心的。只要别合起伙儿来,只要别使他太难堪了。
然而半年轻不年轻的女人们,却偏喜欢合起伙儿来拿他寻开心。而且一旦开始了,不从他口中掏出一句能使她们听了快活的话,轻易是不肯放过他的。


---------------
红磨房(3)
---------------


“你这小阿弟!刚才没说心里话!我就不信我对你那么好,离开了我你就真的不想我!”
“对对,快说心里话快说心里话!说句让我们听了高兴的心里话,将来我们替你找个漂亮媳妇!”
“找个豆腐西施!磨房阿弟配豆腐西施,正好一对儿!你为村里磨豆子,她为村里做豆腐,那多好!”
“好是好,也得他现在给我们姐妹们个心里高兴呀!”
“对,今天非逼他说不可!”
“说!说说!”
他被逼无奈,只得停了脚步,在女人们的包围下,将头低得不能再低……
“抬起头来!干嘛低着头!”
“说!说!开口说话呀!”
结果是他只得说:“想啦!”
“想啦?说明白,想人啦还是想物啦?究竟想什么啦?”
“不是想物,是想人啦。想你们大伙儿啦!”
于是年龄半大的些个女人们终于罢休,你看我,我瞧你,都笑了。
而这少年,脸红得要渗出血来似的,屈辱得快哭了。
公正而论,柴薇村的年龄半大不大的女人们,并非都是些轻佻的女人。恰恰相反,紫薇村村风肃正,女人们,包括些个少女们的言行,其实是很受监束的。正因为平素的言行太受监束,凑在一块堆儿,又避开了男人和长辈们的耳闻目睹,又怎么能不一个赛一个地忘形片刻呢?紫薇村的女人们啊,可以说皆是些善于伪装的“两面派”。不,用“伪装”这个词儿形容她们,有点儿对她们不敬,也未免太接近着贬损。或许用今天较时髦的“包装”二字评论她们更恰当。在男人们面前,尤其在是丈夫的男人们面前和是长辈的男人们面前,她们一个个温、良、恭、俭、让,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笑不失态,啼不忘仪,言不犯礼,行不越矩。一旦摆脱了男人们的监束,便自得其乐无所禁忌了。好比是些经过主人严格驯化和调教的猴子,在主人面前,乖乖猴样儿一个比一个做得典范,背着主人,都野猴样儿毕露了。不过她们虽“两面派”,却是深明界限的。有伤风化之事是不敢为的。男女间的苟且之事,更是从未发生过。紫薇村毕竟村风肃正乡规神圣,在方圆百里内堪称楷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不钦佩。所以,她们的忘形,她们的野猴样儿,说到底也不过就是片刻的事儿,是避开男人们耳闻目睹的情况下,是凑在一块堆儿的时候,是在红磨房那种地方,是对一个她们觉得有权力也有理由寻几句开心的少年。除了红白喜哀之事,紫薇村一年四季肃静悄悄的。而结婚殡丧,又不是谁挑个头儿就可以张张罗罗地进行起来的。所以些个大姑娘小媳妇,些个年龄半年轻不年轻的女人,包括些个花蕾少女,内心深处常是可想而知又徒自无奈地寂寞着的。她们的潜意识里,是将红磨房当成了紫薇村的“女人俱乐部”。用一个文词儿说成是她们的“沙龙”也无妨。也不是十六岁的少年“入主”红磨房以后那儿才成了她们的“俱乐部”或“沙龙”,以前就早已经是着了。碾米磨面之类的事儿,传统上便是女人们分内的活儿。哪一天那儿不曾聚过三五个女人呢?多时则六七个十来个。自然而然的,那儿可不就成了她们的“俱乐部”或“沙龙”吗?只不过男人们,尤其身为长辈的男人们,是很少涉足那儿的。偶尔去了,他们所见到的女人们的样子,也是他们一向见惯了的没什么可指责的样子。所以并没有哪一个男人感觉到那儿的性质在发生着值得引起普遍的男人们密切关注的变化。而十六岁的少年“入主”红磨房以后,似乎意味着便是她们合理合法的“俱乐部”主任或“沙龙”首脑了。而且,他还无权要求她们什么,她们却有权拿他寻开心。紫薇村的女人们,没哪一个曾敢拿男人当面寻开心过。但她们早就巴望着有这样的权力有这样的时机了。拿一个男人寻开心,不消说能够使她们获得极大的快乐,她们都希望并需要获得这一种特殊的情绪快乐。拿一个男孩儿寻开心会使她们感到有失身份。而十七八的大少年又接近是小伙子,拿小伙子寻开心会被认为轻佻,紫薇村的男孩子,十七八就开始懂得维护自己的尊严了。不懂得这一点的,会被怀疑将来能否成为村里的一个好男人。所以他们维护自己尊严的意识,是和少女们本能地维护贞操一样敏感的。拿他们的尊严寻开心,等于抚弄小公牛的犄角,是很冒险的事儿,她们从不敢尝试的。拿一个比男孩儿的年龄大一点儿比男人的年龄小一点儿的十六岁的少年寻开心。既不失身份,亦不冒险,是介于被允许与被指责之间的事儿。而普遍的女人们,其实是总想做这样的事儿的。有机会做这样的事儿时的快乐,是一份儿女人平常难得的快乐。对紫薇村的女人们,尤其如此。何况那十六岁的少年比男孩儿多点儿比男人少一点儿的自尊,是全村数来数去最不娇贵的一种。拿他寻几句开心,获得片刻的快乐,他不至于生气,不至于记仇,更不至于当场对面给她们个下不来台使她们自己陷入难堪之境。他只不过红了脸害臊,不好意思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