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敲几下门,屋内没人问话。
他犹豫片刻,进一步打消心中忌讳,缓缓将门推开了……
这左屋比右屋要大出半间,也用报纸从四壁直糊到屋顶,糊得也如右屋那么认真仔细。靠着迎门那面墙,摆着一张双人大床。床框自然都已旧得本色全非了,床单也自然都是补过的。屋地中央,是一张旧方桌。桌下隐放着四只旧的高脚圆凳。凳腿间的横撑,都换过了。有的换过一根,有的换过两根。都是用剥了皮的树段取而代之……
戴文祺先看到的人,是大床上的两个孩子。他们都只着短裤。床上有个盆。盆里有水。水是从屋顶滴落下来积在盆里的。他们互相往身上撩泼雨水寻开心。他们各自都已身上水漉漉的。床单也一片片地湿了。
他想,这大概便是芊子的两个儿子了!
不错,他们正是芊子的两个儿子,而且是双胞胎,但他们早已不再是小孩儿。尽管他们的身躯看去才八九岁的样子,其实按年龄都已是二十七八岁的成人了。是在芊子被嫁卖过来的第二年就出生了的。他们是两个侏儒,而且是一对儿先天的痴傻人,还是——两个盲人;如果没有芊子做了小母亲之后那一种天高地厚无私无怨的母亲的呵护,他们是活不到现在的……
“孩子们,不要那么玩水哟,把床单弄湿了,妈妈回来会生气的。惹妈妈生气多不好呀……”
戴文祺一边说,一边情不自禁地走到了大床边。内心里,对两个淘气的孩子尤其萌生起了一种久而久之似的亲爱感。没见到男主人,也就是没见到芊子的丈夫,甚至连这个家里有男主人的迹象都一点儿没看出来——这使他暗自庆幸,窃喜不已。他想,也许芊子的丈夫死了吧?果而如此,那么真是老天垂怜于我了!那么我就可以顺顺利利的将她们母子三人都接走了。从此我戴文祺不但有妻子,而且同时有两个儿子了。从此夫妻恩爱,父子相慰,安享天伦之乐,何等的美好哇!
两个“孩子”听到陌生人的声音,停止了互相泼水。但是却没立刻向他转过头。他们各自的一只手仍伸在盆里,脸对着脸,僵而不动了。如同两个电子玩偶,因遥控器不灵了,姿态定住了似的。
“妈妈洗一次床单多辛苦呀!你们的妈妈呢?她干什么去了?”
他将一只手抚摸在其中一个“孩子”头上。不料那“孩子”将头一摆,倏地蹿到了床里边。另一个“孩子”也随即蹿到了床里边。他们互相保护地搂抱着,循声望向他……
戴文祺这才看出他们原来是俩瞎子。他们的黑眼球儿都那么小,并且向上翻着,被眼皮所遮,在四只眼里形如微缩了的黑色的残月。他也看出他们不是两个孩子了。他们脸上的肌肤松弛而多皱,像两只小沙皮狗的脸。他们都向他龇牙,口中发出怪声,朝他这个进犯到他们家里来的陌生人做威胁恐吓之状……
戴文祺不禁地倒吸一口冷气,连连后退数步,脚跟绊在门槛儿,险些仰栽了出去……
那时刻他又听到了一声NFAA3人的啸叫!
他毛发乍起,猛然地发现,一张单人床上也躺着个人——一个躯体虚肥、面目臃肿的男人。秃头硕大,乱须绕腮。啸叫正是他发出的。他的脸看去倒并不凶恶,似乎对别人也没什么危险性。但他的啸叫声的确令人惊恐,将戴文祺着实的吓了一大跳。他叫过之后,张大嘴,打了个无声的长长的哈欠,一翻身,将脸朝向了墙……
芊子的两个侏儒儿,忽的像两只小兽似的从床里边一齐蹿到了床畔,继续向他龇牙,口中继续发出怪声威胁他恐吓他,仿佛随时会一齐扑蹿到他身上啃咬他似的……
戴文祺仓皇地逃到了院子里。他惊魂甫定,站在院门那儿吸起烟来。自从开始寻找芊子,他也就开始吸烟了。
雨终于是停了。雨后斜阳迟现在趋晴的西天,望去那么洁净,那么清新。一道彩虹弧空横架,绚丽而高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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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靴(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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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在按喇叭……
戴文祺如同没听见,一大口接一大口吞烟不止……
小司机下了车,走过来问他:“戴老师,见到您要找的人了吗?”
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对他寻找芊子这件事儿,其实是略知一二的,也不想知道的太多,根本不发生好奇心,所以一路上并不问他什么。只不过暗觉他这个人念头古怪,想法迂腐罢了。他不说“你要找的芊子”,甚至也不说“你要找的女人”,偏偏说“你要找的人”,就使戴文祺感到,于自己重如泰山的一件事,在他看来不但轻如鸿毛而且可作笑谈。这种感觉使戴文祺不喜欢对方。
戴文祺摇了摇头。
小伙子打开院门,将身体闪在一旁,以催促的口吻说:“那就走吧!”
戴文祺烟在指间,指在唇边,听不懂似的瞪着对方。
小伙子一笑,启发弱智儿童思维似的问:“戴老师,您今晚想住在这儿吗?”
他仍听不懂似的瞪着对方。
小伙子又一笑:“那么让我这么问您吧,您今晚能住在这种地方吗?”
戴文祺终于怅然若失地摇了摇头。
“这不得了嘛!您既不想住在这儿,也不能住在这儿,那咱们就趁早打道回府吧!”
“不!我找了几年才找到她,见不着她一面,我不走!”
“可她明着是不在家嘛!您一不知她去哪儿了,二不知她几时方能回来,何苦的傻等她呢?我肚子都饿得咕咕乱叫了!这村子这院子明天不会无影无踪,您要找的人也就不会从此消失,咱们明天再来一次行不?”
小伙子好说歹说,总算将他请出了院子,哄到了车上。他们互相妥协,在车里继续等半个小时……
他两眼一眨也不敢眨地望着小院门,惟恐一眨眼之际,芊子归来了,进家去了,而自己却没看见她。对于司机,那半个小时似乎显得格外漫长。他插放了一盘音带,于是车内响起一个小女子娇滴滴甜腻腻软绵绵异常性感的低歌浅唱:
春花和秋月它最美丽
少女的情怀最真心
人生如烟云它匆匆过呀
要好好儿的去品尝……
对于戴文祺,那半个小时却似乎只有五分钟那么短……
音带的反面儿也听完了,半个小时过去了。小司机回头看他一眼——双方有言在先,他再无话可说,径自喟叹而已……
于是小司机将车开动了。车驶出村子没多远,陷在一片水洼中。小司机一通手忙脚乱,徒劳无益。
一个背柴人顺路而来。柴捆很重,压得那人低弯着腰。
小司机下车拦住那人,请求替他找几个村人来帮忙,还说了些绝不让村人们白帮忙的话。因为车在水中,下车必湿鞋,戴文祺没下车。
那人将柴捆放下时,他才看出是个女人。她的头发用一块旧毛巾包着。她一身打了补丁的旧衫旧裤,已洗得混了色,不蓝不黑的。她的脸清瘦,灰黄,憔悴。她的眼睛很大,深嵌在眼窝里。眼神儿于迟滞中隐含着几分忧伤……
他的头当时正探在车窗外。她看了他一眼,迅速地就转过了脸。她的眼神儿在那一瞬间烁亮了一下,立刻又黯淡了。不过戴文祺没看出来……
她的柴捆用块破塑料布蒙着。她也不说话,背向他,弯腰掀去了塑料布。接着,解开了捆柴的麻绳儿。再接着,一抱抱地将她的柴往水里铺,直铺到车前轮下……当然的,她的鞋袜和裤腿也就全湿了。裤腿一直湿到膝部。小司机乐了,喜出望外地说:“高!好办法!”她便闪到路旁,背对着车,眼望远方……汽车没费什么劲儿就碾着柴开出了水洼。
小司机停住车,探出头朝后挥手喊:“老乡大婶儿,多谢了,后会有期!”
戴文祺也回头望。隔着车后窗,他望见她正站在水洼中,弯腰捞起她的那些柴。她对小司机的话毫无反应……
戴文祺说:“你只谢谢人家怎么行?把人家那么多柴全弄湿了,一句‘后会有期’就算了?”
小司机说:“那依您怎么着?咱俩用嘴去把她那些柴吹干?”
他不愿和小司机斗舌,掏出钱包,抽出一张百元钞,让小司机给那女人送去。
小司机说一百元太多了!这个穷村里的女人,不是常能见到百元大钞的,别把人家吓着,给十元就行,没拾元的只给五元保证她也会挺高兴的!
他火了,瞪起眼睛训斥:“我愿给多少就给多少,你NB023唆什么?快去!”
他从车后窗望着小司机追上那女人,望见那女人被浸湿了的柴捆所压,腰弯得更低了。她只顾一步步往前走,并不伸手接钱。钱拿在小司机手里,小司机那只手一直伸向她,他倒退着伴她走。略前一步,还一边倒退着走一边对她说什么。戴文祺望得分明,那女人若肯接钱,是连脚步都无须停一下的……
小司机一脸愧负“使命”的表情回到车上,将钱还给他时悻悻地嘟哝:“她好像又聋又哑。好像根本不知道钱是什么东西!”
车驶出十几里后,戴文祺突然高叫:“停车!”
车刚靠路边停住,小司机刚要转身发问,听他又大声说:“调头!往回开!回那村子!”他意识到,那女人一定便是芊子!
小司机虽一百二十个不情愿,但听他语气严厉,岂敢违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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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靴(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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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车又往回开……
在那片水洼前,车停了。小司机说再往前开,必会再次陷住……
戴文祺不待他说完,已打开车门下了车。他也顾不上择路,跑过那片水洼,溅起了一阵水花儿……
他一口气儿跑入村子,冲入芊子家小院,直至她家门前才气喘吁吁地驻足……
此时,天已黑下来了。
门,插着。
窗帘,垂着。
他从窗帘上的破洞窥向屋内——但见芊子的背影坐在那大床上,左臂搂着一个痴傻儿子,右臂搂着另一个痴傻儿子。他们受过了惊吓似的,寻求庇护地都将头偎在她怀里……
他轻轻敲窗,芊子的背影一动未动……
“芊子!芊子!我知道你肯定是芊子!原谅我刚才没认出你来!我是戴文祺呀!我是当年演许仙的那个‘戴小生’啊!你不能不开门见我一面啊!”
窗子黑了。显然,是芊子将灯拉灭了……
“芊子,芊子,难道你忘了你当年偷过我一只戏靴吗?难道你忘了,你当年在旷野雪地用身子暖过我吗?”
屋里肃静无声。
“芊子,芊子!我找遍数省找了你好几年啊!你跟我走吧!你两个儿子也可以一块儿跟我走!我绝不嫌弃他们。我愿做他们的父亲!你的傻丈夫由我来联系送他去福利院,寄养费我承担!”
戴文祺泪潸潸下……
屋里,却依然的肃静无声……
“芊子!芊子!”
屋里传出一声NFAA3人的啸叫……
戴文祺浑身一凛,双膝一软,跪在窗前的湿地上了……
那小司机不知探到了另一条什么样的路,又将车绕驶到村里来了……
他连拖带拽地将戴文祺弄出了芊子家的小院,弄上了车……
第二天,戴文祺央求县妇联的人陪他再到芊子家,帮他劝说芊子。人家也不都是闲人。人家也有人家的日常工作。人家劝他别急,答应安排出时间一定陪他去。后来又对他说,陪他去并不是上策。万一芊子还是不愿见他,陪他去的人也是不能强迫的呀!莫如先派人以妇联的名义前去替他试探清楚芊子心里究竟怎么想的,然后再作主张……
隔了两天,县妇联的一位女干事去了……
她早去晚归,回来后转告他——任凭她磨薄了双唇,芊子就是心坚如铁,不肯见他。
“她……她恨我?……”
“不。您想哪儿去了?她怎么会恨您呢?您若这么想,对她可更加的不公道了!”
“那究竟为什么……”
“她说——她不愿拖累您。说当年她就没存过非你不嫁的想法。现在更不会这么想了。说她当年暗恋了您,她命运多舛,并不是您的什么责任。还说……”
“还说什么?还说什么?”
“还说,您也是受了十年苦的人了,已这般年纪了,找个更适合做您妻子的女人,过几十年安安泰泰的好日子吧!说就是按八十岁推算,你也只有一万来个属于自己的日子了!她绝不忍心再拖累你一个日子……我觉得,她的话,句句都是真话,都是内心里话。我看出,她可绝不是一个善于作伪的女人……”
“……”
“我们以前也没太注意到那个穷村里有她这么一个女人。全县二百来个村,我们很难对每一个村每一个妇女的情况都了如指掌。听她自己讲,她丈夫当年并不像现在这样儿。当年还能干些活儿。当年就痴傻到这种程度,她也不会怀孕生下双胞胎呀!那男人是近十来年才一年比一年变得痴傻的……”
“……”
“戴老师,我们妇联认为,您还是先回省城去吧!我们以后会对她家予以关照的。这也是我们妇联的责任嘛……至于您和她之间的关系,我们觉得,还是顺其自然的好。当然了,我们也会经常去那个村看她。去一次保证代您劝她一次……”
戴文祺在县里住了一个多星期,希望能够等到更好点儿的结果。他渐感人们对他的态度由最初的同情变得冷淡了。但是他不在乎,决定继续等下去。其实人们并没开始嫌弃他。人们都有各自分内的工作,谁也没精力和时间奉陪他将全部心思都放在某一个村的某一个女人身上。尽管都被他和芊子之间的往事今情所深深感动过……
有一天省政协来了两名机关工作人员,是县里通知的,怕他因心理抑郁病倒在县里而承担什么责任。
他被接回省城去了……
以后他每月都按时往那县的妇联汇款。妇联以“慈善救济金”的说法,派人转送给芊子。
但芊子仿佛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拒收。她一再强调——自己靠自己的劳动,是能养得了她的四口之家的。
她给县妇联写过一封信,是用毛笔写的。蝇头小楷,工整娟秀,措辞也很“文”。信曰:大千世界,芸芸众生,遭命运抛掷,受悲苦摧挫者,何我芊子一人?慈可他善,救当济急。舍我一草芥女流,庇二痴子,侍一废夫,实天意耳!芊子甘顺定数,不以为劫。望勿复以慈相扰,以济相羞……
妇联的女人们,传阅此信,无不肃然,无不扼腕而叹。都道是这么漂亮的字,这么有文化的一封信,全县也找不出几个能写得出来的女人啊!
她们没将这封信转给戴文祺,不愿再伤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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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靴(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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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戴文祺也收到了芊子的一封信,也是用毛笔写的。信曰:花开花谢寻常事,缘生缘灭岂奈何?君意之诚,芊子已知。君心之真,芊子已信。以少小之痴情,而获君之诚意,以当初之暗恋,而获现在之真心,芊子无悔矣。无憾矣!芊子花容已衰,芳华已逝,非忍心拒见,实惭对君耳!相与为妻,强所难也。况二子虽痴,尤赖母爱。弃之我悲,随之君累。君意可诚不可坚。君心可真不可迁。还望三思而后,还芊子往昔清宁……
他的心念,又哪里是芊子的信所动摇得了的呢?日日反复阅读,月月照常汇款。县妇联那一边,就只得替芊子先存着……
半年后,芊子的丈夫死了。戴文祺无悔无怨自甘等下去的心念,越发坚定了。他仿佛于渺渺无望之中,看到了一大片希望的光明……
忽一日深夜,县里来电话,告知芊子病重……
“她的情况怎么样?……”
“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儿?……”
“……”
“快说呀!”
“很不好!你及时赶来,兴许还能和她说上句话。”
凌晨,他的画家朋友,和那位中学女教师,陪他登上了火车。
……
他随身拎着留作纪念的戏服箱子,内有全套扮演许仙的戏装和化妆盒……
他们赶到芊子家时,芊子已奄奄于垂危之际了。她并没什么特别的病,只是心力衰竭而已。殡丧了丈夫,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倒下了……
二人的手终于握在一起。
芊子气息微弱地吐出五个字是——“谢谢你来了……”
戴文祺泪水刷刷地往下流!
他说:“芊子,芊子,与我有爱无缘的芊子啊,我要为你一个人演一次许仙!”
于是众人将芊子扶起,使她靠着枕被而坐。她左臂搂着一个痴傻儿子,右臂搂着另一个痴傻儿子……
于是戴文祺急急换上戏装,粗略敷粉着朱,描眉勾目一番,戴正戏冠,忍泪噙悲而唱。
他唱道:
被法海囚押文殊院
咫尺天涯见无缘
西子湖依旧当时一样
却见她花憔柳悴断桥旁
赴灵山盗仙草舍生入死
才知道娘子心一片善良
似这等救命恩感天动地
我许仙怎么能不以情偿
……
他唱着唱着,全然忘了自己究竟是谁。许仙乎?“戴小生”乎?连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古代还是身在现代了。仿佛既是许仙又是当年的“戴小生”。也全然忘了面对的究竟是谁?“白娘子”乎?芊子乎?仿佛既是“白娘子”,又是当年的芊子。他目中已无在场的别人,只有一个奄奄垂危着的芊子存在了。他只望着她唱。泗泪滂沱,在脸上涤粉荡朱。捶胸顿足,使在场的别人耳不忍听,眼不忍看……
芊子的双眸忽然烁亮起来。
人们听到她清清楚楚地说出三个字乃是——“我、爱、过……”
这是她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她说完此话,头向旁一歪,随即垂于胸前……
画家急按她手腕,已是命脉停搏,魂魄弃身而去了……
画家低声对戴文祺说:“你别唱了,她咽气了……”戴文祺却像听不明白画家的话,仍唱:
你纵是蛇类我也爱
爱定情坚续残缘
许仙今世若反悔
青锋剑下尸不全
……
人们想将芊子的两个儿子从她身边拉开。她的双臂,却将他们搂得那么紧那么紧,一时难以与两个痴傻儿子分开。仿佛全身最后的命力,在咽气之前,全集中于自己双臂了似的。他们也不容人们将他们与母亲分开。他们一左一右偎俯在母亲胸上,谁拉他们,他们就激怒起来,张口咬谁……
戴文祺直唱得喷出了一口鲜血,瘫倒在地……
画家和中学女教师相帮着人们,将戴文祺的绣像和芊子一起殡葬了……
他身披重孝,在她坟前盘腿痴坐了几乎一整日……
那一天是一九九六年夏末秋初的一天。那一天不知从何处飞来了一大群鹊雀,遍村栖落,久不逸去。却一只也不叫……
芊子卒年四十六岁。
……
戴文祺回到省城,一病不起,数月后故世了。五十七岁不到。
弥留之际,他的画家朋友问他:“戴兄,我想,你一定愿葬在芊子坟旁吧?”
他摇头道:“不必。我二人之事,仅她为我,我为她而已。超常料理,难免又惹世人绯议纷纷,使我俩地下不得安宁。她有我的绣像随葬,我有她的画像同焚,也就算冥间为伴了……”
他的遗嘱只一条——家具皆卖,钱款集中,三分之一,赡养芊子的嫂子,由女教师代为执行。另三分之二,尽作安置芊子两个痴傻儿的费用,由画家朋友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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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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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火在炕洞里哔剥。趴在炕洞前的老狗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发出一声人语般的呜。似乎醉卧的酒鬼嘟哝了句什么。男人的身子被炕面烘软了。他觉得他的身子已不属于他了。头也不属于他了。因为头里没了思想。只有夹烟的那只手,嘬烟的那两片嘴唇,还受着他的机械的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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喋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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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像半张锡纸裱在炕上。
烟头一红,又一红,从朦胧中逼出男人的瘦脸。
呆愣的眼睛瞪着屋顶——那男人的眼睛,死不瞑目的样子。
屋顶白。墙壁白。分明还没被主人的生活污染过。上下左右的白衬托着,男人的脸显得黧黑。烟头一红,跟着便红。
外面的世界静极了。
炕上的孩子睡实了。
柴火在炕洞里哔剥。趴在炕洞前的老狗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发出一声人语般的呜。似乎醉卧的酒鬼嘟哝了句什么。男人的身子被炕面烘软了。他觉得他的身子已不属于他了。头也不属于他了。因为头里没了思想。只有夹烟的那只手,嘬烟的那两片嘴唇,还受着他的机械的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