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将影集推开了——它掉在地上。
他的双手又要抓住她那只手。
她将两只手都背到了身后。
他羞耻地痛苦着。她也在他眼中羞耻地痛苦着。
这会儿她反倒并不觉得他荒谬可笑,而是觉得他可怜亦可悲了。她不能够完
全从心理上摈除对他的轻蔑,因为他此时此刻仍不完全真实,只有足够的真切,
没有足以打动她的心灵的真实。
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你不能再真实一些?
如果他明明白白地说,徐淑芳,我想的是女人,我想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我想要你。那她会默默在他身边躺下去,她并不觉得这是一件羞耻的违背常情的
事。此时此刻,她也不乐意将这件事和道德两个字联在一起。她高兴看到他从一
种虚假的情感涅槃中突围,重新成为一个真真实实的男人。如今她顶讨厌任何形
式的虚假。而有一种虚假常人不易识破,它披着真实的仿佛圣洁的值得赞美的外
衣在生活中行骗。被它蛊惑的人也往往变得不真实起来,往往不自知自己的虚假。
它是鸩毒,是食人罂粟,她憎厌它。而他目前正是沉湎于这种虚假之中的一个男
人。她真是又轻蔑他又怜悯他。她以对他的大的怜悯冲淡着对他的几分轻蔑,唯
恐轻蔑在她内心里转化为憎恶。
她捡起了影集:“那么你需要的不是她? ”
他又用被子蒙上了头,他又开始低泣。
你为什么不明明白白地说? 为什么不? 此时此刻你仍不粉碎那戏弄着你的虚
假的涅桨,你还要等到哪一天? 难道它将你变得还不够丑陋还不够愚蠢么? 哪怕
你仅仅对我说一个“不”!
她几乎恼恨他了。
她无可奈何地缓缓地站起来,又回到里屋去了。一会儿,她重归到他身边,
复在床上坐下。她将悬挂在里屋的袁眉的那幅年画般的大照片取了来。她并不嫉
妒他的“小女孩儿”。从她开始接触他那一天,任何时刻都没有对他的“小女孩
儿”产生一丝一毫的嫉妒。只有离死不远的活人才至于嫉妒死人。恰恰相反,她
觉得对袁眉,对雯雯和蕾蕾,她负有着一种责任,一种使命,那就是引导他爱起
来。爱的是否自己无关紧要,太无关紧要了。即便他如痴如狂地爱上了自己,她
也要慎重考虑他适不适合,不,更坦白地讲是配不配作自己的丈夫。但是他得重
新焕发起爱的热情,爱女人的热情,爱活的女人的热情。男人是通过爱女人才爱
生活的。女人也一样。不爱女人的男人和不爱男人的女人,却硬要说爱生活,那
是天大的谎话。那是瞎胡扯。就普通的男人和普通的女人而言,大抵如此。
而这种普通人正常人不可全无的热情,在他身上已仅剩一点点可怜的渣滓,
一点点几近于彻底冷却了的沉淀物了,仅剩眼睛里的那么一点点。
她又将被子从他头上掀开了,向他端举着他的“小女孩儿”,问:“那么你
需要的是这个了? ”
他夺去了它,然而他并未将它搂抱到被窝里去。他再次用双手抓住了她的一
只手。
她挣了一下,没挣脱。
她虔诚地想要帮助他。
“对我说,你想的不是她! 不是你的‘小女孩儿’。她已经死了,不是吗? ”
他又将她那只手放在自己嘴上,贪婪地亲吻着。
“告诉我,你这会儿想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你想将她紧紧拥抱在你怀里,
你想要她对不对? ”
他放开了她的手,却又牢牢地抓住她的胳膊,他将她拽倒在自己身上。
“别这样,大文。不需要这样。”
她想坐起来,可是动不得。
“刘大文,忘掉她,忘掉你的‘小女孩儿’。不幸早已成为过去,你要面对
今天的生活。你要收藏起她的照片……”她伏在他身上,注视着他的眼睛低声说,
“你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吗? 我将我丈夫的照片烧了。于是我又获得了我自己的生
活,还有爱的机遇。这和良心无关。如今我想起他的时候,并不悲痛万分了。死
了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要努力活得更美好。如果你不能像我那么做,你也要暂时
收藏起她的照片,直至你足以平静地回想她了再挂。”
他贪婪地亲吻她的胳膊她的颈窝。
“你要再爱一个女人像爱她一样! 你要重新有一个妻子。雯雯和蕾蕾也要再
有一位母亲。我知道她们多么需要一位母亲而不是遗像。你要如同原先那么乐观
地生活。我觉得你的心灵已经被过去的不幸揉搓得皱巴巴的了! 这样不好,很不
好。”
“不! 我刘大文永远只爱她! 她仍活在我心里! ”
他猝然一翻,将她压在身下。
“你说谎! ”她愤怒了,“这不真实! 你需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一个
你能够拥抱得住亲吻得到的女人! ”
他正在如饥似渴地那样对待她,而口中却喃喃着:“不,不,不……”
她感到了巨大的震惊!
7
她觉得他像一个攀登者,带着一颗孤独得绝望了的灵魂,牢牢地抓住以往的
不幸这条绳索,攀登上了虚假的巅峰。自我欣赏,迷信他的情感无可匹敌,令人
赞美。而当真实的光耀逼退了虚假的雾障,他竞毫无勇气从那耸入云端的巅峰之
上跳下来。尽管根本不至于使他粉身碎骨,尽管只要一跳便可证实那巅峰并不比
板凳更高,他却不敢。他怕什么? 究竟怕什么? 他怕一旦跌入现实,将重新负担
起一个男人的种种义务么? 而他的灵魂却分明早已忍受不住那虚假巅峰之上的寂
寥了! 此刻他站立在性上,站立在男人的生殖器上。那有多高?
她对他全然不悟的虚假震惊到了极点,心中涌起一股不可遏止的厌恶感,发
出一声低沉的怒喝:“够了! ”声音虽然不大,却也足以使忙手忙脚精神亢奋的
他为之一怔,她乘机奋力挣掉他那死沉的躯体,站在床前,理了理头发,面对着
一脸惊愕、惶惑的他,平静地说:“一点多了,我困极了,休息吧! ”说完撇下
他走进了里屋。
雯雯和蕾蕾睡得很香,睡眠中仍手握着手。她俯身注视她们——她们那么相
像,都那么漂亮。她们需要一个能给予她们爱的母亲,而他认为她们有一张遗像
就足够了,并且要求她们爱它像爱活人一样。儿童的心灵怎能够变得像大人的心
灵一样虚假? 真是人性的自虐式的堕落啊! 而他在这种灵魂的自虐中,居然体验
着类乎高贵的痛苦之快感。刘大文啊刘大文!
她思索着躺倒了下去。侧耳聆听,他没有再哭。她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然
而她已无法立刻入睡,又开始从一个超脱于自己的角度审查自己的灵魂。她不得
不承认,自己在所谓信仰、道德、友谊、爱情、义务、文明等等观念方面,都曾
有过他那么一种精神殉葬的倾向。为了在精神上达到一种足以自我欣赏的完成,
而在灵魂上虐待自己,在人性上作践自己。把一种东西推向距人性遥远的极致,
对之膜拜顶礼,全不顾惜自己生命的白白的铺张和耗损,从而能在荒谬之中维持
心理的虚假平衡。她的心灵有过如此的历程,他们整整这一代人都在种种虚假的
观念之中跋涉过,那是一批形形色色的圣徒在食人间烟火的尘世的可悲可叹的跋
涉。抵御人性仿佛抵御魔鬼的诱惑,那是时代这位传教士的虚假功绩。像某个肉
类加工厂出产的铁盒罐头,同样都有着凸起或凹人的机压商标。他们的精神殉葬
倾向过去几乎一致地体现在主义信仰和政治热情方面。而如今它在他们这整整一
代人内心里分化,但它的幽灵却继续在不同的方面腌制着他们当中某些人的心灵。
使有些人的心灵糖分过多,使有些人的心灵酸性过多,使有些人的心灵碱性过多。
使这个刘大文在情爱方面变得迂腐透顶,浑身散发出虚假观念的腐败馊味儿。这
么多年过去了,他们有些人身上的机压印痕早已被生活磨平,而有些身上的机压
印痕仍那么清晰,使接近他们的人有恍如隔世之感。她暗暗庆幸自己从身上抖落
了许多时代的尘土,使她得以变换一种角度领略生活的意义和生命的意义。
一个影子踱进了屋里,那是他。他借着透过窗帘的微弱月光,将他的“小女
孩儿”的照片挂到了墙上。之后,他坐在沙发上吸烟。
烟头的火蒂在黑暗中一闪,一闪。
他吸完一支,又吸一支。
她屏息敛气,装睡。
他吸完第二支,向床前走来。他站在床前,注视着她。尽管她闭着眼睛,但
知道他在注视着她。她感觉到他的一只手在她颈子上畏缩地抚摸一下,立刻胆怯
地收回去了。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睁开眼睛,他已不在床前了。
她听到了一声喟叹,从外屋传来,像一声呻吟。
她又想,看来她是太钟爱和她有过共同经历的这一批了。她原以为他们所有
的男人过去都曾是男子汉,而今天必定依旧堪称男子汉;她原以为她们所有的女
人过去都曾是可爱的女人,今天必定依旧可爱。正是由于受这种逻辑的支配,她
才乐意来和这个刘大文“谈恋爱”。事实上她错了,大错特错了。今天,尤其今
天,他们那一批之中,某些人身上的劣点和弱点、缺点,从来没有在日渐向真实
向人性转化的生活中暴露得如此生动,如此鲜明。正像他们那一批中,某些人身
上的优点和美点、特点,在今天发扬得无比充分无比光彩夺目。
应该结束了。她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
归根到底,拯救刘大文灵魂的只能是刘大文自己。我不是修女,她想。把一
个变成像他这样的男人从那么一种虚假涅槃中拖拽出来,是要比爱上一个像他这
样的男人更费精力更费时间的。
而她的精力和时间对另外的几百人的切身利益负着义不容辞的重要得多的责
任。
于是她侧过身,躺得更舒展一些,一会儿便酣酣实实地睡着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
当她醒来时,发现雯雯和蕾蕾一左一右偎在她身旁。她们分别搂抱着她的两
条胳膊,还在睡。而她记得她是躺在床边的。她大为诧异,搞不明白“布局”是
在什么情况改变的。
她抽出被雯雯搂抱着的胳膊,看了一眼手表,六点半了。
“孩子们,该起床了。”
她触触雯雯,又触触蕾蕾。她们却更紧地偎贴向她的身体,她们在半睡半醒
的状态中,无言地向她表达着一种真实的依恋之情。
她想起昨天晚上和她们捉蟋蟀时,她们对她说的“两个妈妈”的话,一股柔
情充满心间。
“孩子们,再不起来,你们上学会迟到的! 我数一二三,和阿姨一块儿起。
一、二、三! ”
她们比她更迅速地坐了起来。
雯雯说:“阿姨,其实我们早醒了! ”
蕾蕾说:“阿姨,我们不过装作还没醒的样子,喜欢和阿姨多躺一会儿! ”
“孩子们,我怎么睡到你们中间了? ”
她们便调皮地格格笑起来。
她想象着她们在自己完全睡熟了的情况之下,怎样将自己从床边挪到床中间,
自己竟全然不知,也笑了起来。
“你们夜里没有听到……你们爸爸在外屋打老鼠么? ”笑罢,她又有些不安
地问。
“老鼠? 自从爸爸撒过了一次药,我们家里早没有老鼠了呀! ”
蕾蕾眨动着大眼睛,肯定地回答。
“蕾蕾,别说得那么肯定嘛! ”雯雯以大人的口气教导妹妹,“对自己没把
握的事儿,就不能那么肯定。咱们在砖瓦堆上捉蟋蟀的时候,有好几次不是发现
老鼠了么? ”
“那是在外边呀! ”蕾蕾予以反驳。
“你能保证一只都没有从外边跑进屋里么? ”雯雯据理力争。
“那你夜里听到爸爸在外屋打老鼠了么? ”
“我……”当姐姐的看了徐淑芳一眼,低下头回答,“没有。我什么也没听
到……”
她看出,雯雯听到了。
她不禁绯红了脸。
蕾蕾却问:“阿姨,你怕老鼠么? ”
“什么老鼠不老鼠的,一早晨起来别那么多废话! ”刘大文在外屋厉声训斥。
蕾蕾将嘴凑近她耳朵,悄悄说:“阿姨你别怕,有我爸爸呢! 我爸爸会消灭
老鼠的! ”
雯雯一边穿鞋子,一边从旁注视着她的脸。在小姑娘的目光中,包容着那么
多发自内心的亲爱。
唉,雯雯,雯雯。你以为你听到了,你以为你明白,你大概就同时以为我已
经等于是你们的妈妈了么? 你还很幼稚噢! 那什么也不等于啊! 尽管我喜欢你们。
她禁不住在雯雯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
结果引起蕾蕾的嫉妒,也将一边脸蛋凑向了她,她只好再亲蕾
她拉开窗帘,天格外好,明媚的阳光晃得她眯起了眼睛。
她转过身,发现雯雯和蕾蕾并坐在床畔,都在默默地似有所问地望着她。
“你们为什么这样望着我? ”
蕾蕾说:“阿姨,你什么时候和我爸爸结婚呀? ”
雯雯不开口,目光中有着同样的问号。
她一时很窘,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蕾蕾,我揍你! ”刘大文在外屋吼。
她朝墙上袁眉的大照片看去——阳光映耀着它。他的“小女孩儿”那永恒的
甜美的微笑仿佛对这个已失去了她的家庭仍具有统治的意味。那是美的统治,那
是魅力的统治,那是女性的温良贤慧的品格的统治。
8
她对“她”既深怀敬意,亦大不以为然。因为她确信好女人各有其美点。因
为她确信自己是一个好女人。不但在男人眼里是个好女人,在女人眼里也是个好
女人。并且,她确信,一种不寻常的品格,正在自己身上萌生着,形成着。如果
“她”仍活着,“她”不过是一个美貌的贤妻良母,而她将会越来越是一个杰出
的女性。美貌是逐渐衰老的东西,而品格能使人保持其更长久的魅力。是的,是
这样的。她凝视着“她”,骄傲地想。她虽然预见不到自己将做成功些什么事,
但她确信,在她生活道路的前面,肯定有许多事在等待着自己去做。在做成功一
件又一件事的同时,她有着充分的信心使自己由一个好女人改变为一个杰出的女
人。她不已经是一位精明强干的女厂长了么? 她甚至觉得,袁眉那永恒的甜美的
微笑中对她或多或少流露出了羡慕和钦佩。
可刘大文是睁眼瞎,他看不到这一点。这是他的遗憾,不是她的。她只不过
替他感到遗憾罢了……
“雯雯,蕾蕾,走,跟阿姨到外边洗脸去! ”见她们仍那么出神地望着她,
她十分亲切地笑了笑,端起脸盆带领她们走出屋去。
吃饭时,他照例在桌上多放了一只碗和一双筷子。
雯雯用胳膊肘将那只碗碰掉地上,碎了。
“你! ……”刘大文恼怒地瞪着雯雯。
徐淑芳注意到,那孩子是成心的。
“不是姐姐碰掉的,是我碰掉的。”蕾蕾大无畏地替姐姐承担罪过。
“撒谎! ”当爸爸的更加恼怒,“你坐在她左边,碗在她右边,你怎么能把
碗碰到地上? 嗯? ”
“我不是成心的。”雯雯瞪着爸爸,异常镇定地替自己辩护。
“住口! 我说你是成心的了么? ”
“别责备雯雯,其实是我碰掉的。我不是坐在雯雯左边么? ”她弯腰捡起碎
碗片,之后又说,“五个人围着这么一张小圆桌吃饭,太挤了。大文你应当买一
张大圆桌,总免不了有客人来吃饭的时候啊! 垃圾桶在哪儿? ”
他愣愣地瞧着她手中的碎碗片。
她又问:“垃圾桶在哪儿? ”
他低下头,重新拿起筷子,相当不情愿地告诉她:“在外屋煤箱旁。”
她就走到外屋,将碎碗片儿哐啷一声扔进了垃圾桶。
她从容地坐下,接着吃饭。少了一个“人”,雯雯和蕾蕾的举动似乎宽松多
了,他的脸色却变得很阴沉。直至都吃完饭,谁也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雯雯和蕾蕾上学去不久,外边响起了汽车喇叭声。
“司机接我来了。”
“你……稍等会儿……我还有话对你说。”
她站在门口,显出耐心的样子,平静地期待着。
“我……我觉得内疚。”
她并没有因为他说出这样的话而受什么感动。她想,他是应该感到内疚的。
无论对于她,或者对于他的两个女儿,或者对于他自己。
不料他接着说:“我觉得太对不起小眉……昨天夜里,我一时冲动……”他
又朝他的“小女孩儿”的大照片望去。
“还有什么可说的? ”
“我混蛋! ……”
他仿佛在默默向他的“小女孩儿”忏悔,默默乞求着“她”的宽恕。
“对我,你就再没有什么话要说了么? ”
他这才将目光转向她,嗫嚅道:“你……你千万别怀疑,我刘大文是个爱情
不专一的人……我很专一,真的! 昨天夜里,我真是一时冲动。”
“我不怀疑。”她打断了他的话,“我很高兴能从你身上发现一个男人这么
重要的品质,发现了这一点对我也是重要的。我说的也是真的。”
他谦逊地一笑。
“一两个月内,我恐怕不会来了。”
“为什么? 这为什么? 我们不是挺对脾气的么? ”
“我要出差。”这是她吃饭时想好的理由。
“那没什么,没什么。一两个月的寂寞,我是绝对耐得住的……”他又笑了
笑。那是安心的笑,自信的笑。
“再见! ”她也笑了笑,伸出了一只手。
他赶紧地握住她的手。
她只容他握了一下,就抽回手,跨出门去。
她的“伏尔加”开走不远,又拐了回来。
“刘大文! ……”她坐在车上叫他。
他换上了一身工作服走出家门。
“刘大文,你去找严晓东,带着雯雯和蕾蕾搬到他家住去吧!
他是个热心肠的人,准会答应。再说,他家房子宽敞。别等撵你搬啊! “
“我……我跟他一直没来往。”
“主动去找他不就有来往了么? 我知道他挺关心你的! 让守义陪你去找他也
行嘛! ”
小汽车又开走后,她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他仍呆呆地站在家门口。
“小李,你昨晚有事儿脱不开身? ”
“没事儿啊。”小李回答得毫不吞吐。
“那你为什么不接我?!”
“为了让你感谢我啊。”小李一脸得意之色。
“嗯?!”
“厂长,你别发火呀,我这也叫成人之美嘛! 我是故意对你说刘大文坏话的,
激将法! 越激,越爱。《爱情心理学大全》上是这么讲的! 如果昨天晚上我像上
几次一样按时来接你,能促成你们之间的关系有今天早晨这种程度的进展么? ”
她一边不动声色地听着,一边暗暗脱下一只高跟鞋,预备在他最最得意忘形
的时刻,用鞋跟往他头上来那么一下,使他牢记以后少自作聪明。
“瞧你俩今天早晨这热乎劲儿,大概难舍难分了吧? 我按过喇叭那么半天你
才出来,我刚开走车你又命令我拐回来。我听你跟他说话那种口气,已经像跟自
己的丈夫说话了似的。”
她恼也不是,笑也不是。小李的做法固然可恶,动机毕竟是好的,她相信那
是出于他对她的百分之百的善意。她原谅了他,将那只已拎在手中的高跟鞋暗暗
又穿上了。
“你以为你有资格在爱情方面指导我是不是? ”
“那当然喽! 该我们向你们虚心学习的地方,我们就学。该你们向我们虚心
学习的地方,你们也要不耻下问嘛! ”
“哪些人是你们? 哪些人又是我们呢? ”
她以为他指领导者和被领导者。对这方面的一切关系、学问她都有浓厚的兴
趣。
“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的是你们,没经历过的是我们。吃过糠窝窝头忆苦思
甜过的是你们,没吃过糠窝窝头没忆苦思甜过的是我们。造反有理过的是你们,
没造反有理过的是我们。下过乡的是你们,没下过乡的是我们。你们大多数人想
的是——我怎么活着才对呀? 我们大多数人想的是——我怎么活着才好呀? 所以
呢,你们总在对和不对之间掂量来掂量去的,而我们总在好和不好之间选择。所
以呢,我们活得就比你们活得好,你们却都自信你们活得比我们好……”
她忽然命令:“向右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