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瘦美丑的每一个外国男人。只要是没有外国女人陪伴着的外国男人,不管是单
独的外国男人还是两个三个四五个在一起的外国男人,他们一出现,她们便像训
练有素的猎鹰发现了捕捉目标一样扑上去,急急地热烈地用拙劣的外语表达什么
意思。看得出来,那些外国男人听不大懂她们的中国话夹杂着外语的低低的表达,
但似乎却不难明白她们的意思。他们也格外被她们所吸引,尤其是那些刚刚从小
汽车上踏下来的外国男人,也都习惯地用目光猎捕着她们。这种情形,就使她很
难判断,究竟是她们在猎捕他们,还是他们在猎捕她们。也许只能说,那是一种
互相的猎捕。都是鹰,也都是目标。心有灵犀一点通,语言的不同不通在此时此
处似乎没有什么表达的障碍。
她们有的被他们带入了楼内,有的被他们带入了车内。不能捕捉到目标或者
不能被当做目标捕捉了去的,就显出很失落和很嫉妒的样子……
在“国际旅行社”五个朱红大字的“旅”字上方,悬着比她家里的圆桌面儿
小不了多少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光彩夺目,标志着这座大厦是中国的。
大厦的豪华尽管使她惊叹,然而毕竟不至于使她倾倒。很使她倾倒的是她的
那些女同胞们,她们的衣着那么时髦,典型的“资产阶级的奇装异服”,她们都
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那么富有女性的魅力……
“小姐,想跳舞么? ……”
一个男人的声音就在她身边彬彬有礼地问,她没有转身,只是将脸侧了过去。
由于生平第一次被称为“小姐”,内心不免惊慌。
那是一位四十五六岁的男人,瘦而高。穿一套棕色西服,系一条黑色领带,
领带上别一枚精致的显然是金质的领针。两鬓有白发了,精神却很矍铄,目光炯
炯的,礼貌文雅之中,透露着他那种年龄的男人特有的自信,挺有风度。这个陌
生的男人,在她不经意间,像头猎豹似的悄没声儿地就接近了她,引起了她一种
女人的本能的警惕。
她努力不使内心的惊慌表现出丝毫,镇定地微笑道:“谢谢,我不想跳舞。”
她欲立刻离开,可他紧接着问:“那么,想不想到郊外兜兜风? 我的车就在
那儿,那辆白色的。”他指了指十几步远处的一辆白色小汽车。
车内,戴墨镜的中年男司机,正像密探似的望着她。
“不,不想兜风。”
“我姓陈,耳东陈。美籍华人,到这座城市来办些商务……”
他似乎并不因为她既不想跳舞也不想兜风而感到遗憾。
“陈先生,您找错人了。”
她冷冷地说。一说完,拔脚就走。
她觉得受了严重的侮辱。但是又不知为什么,走出不远,她忍不住回头看了
看。
一位穿旗袍的姑娘正挽着那位陈先生踏上豪华大厦的铺红地毯的台阶……
她想,那位乘虚而入的姑娘,心里一定会嘲笑她的不识抬举,并且庆幸自己
终于捕捉到了一个半老头子吧? ……
生活在城市边缘的她,今天的的确确是感受到了城市腹地发生着不可思议的
变化。绝不是她在家里所能想象得到的,也不仅仅是她所看到的。她仿佛觉得自
己所看到的,不过是穿插幕间的称节目,有意思而已。城市什么时候才拉开它的
大幕,使她看到小得上是正剧的内容呢? 她不喜欢那三位只穿着游泳衣在闹市区
行走的少女,不喜欢那些徘徊在国际旅行社大厦外的花枝招展的姑娘,不喜欢那
位美籍华人陈先生……但也不十分反感。因为她明白反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
为她明白这一切已构成了和继续构成着城市在一九八一年的某种色彩。城市不是
为她而变的,也绝不会按照她的好恶而变。
生活可能也是有性格的。她想,人拗不过生活,谁也拗不过生活。人与生活
对峙的话,归根结底,遭受损失的将是人。她想,徐淑芳,你今后得用极其宽容
的眼光看待生活了呢! 你也得学会对你自己宽容些了呢! 否则,你就别抱怨生活
处处和你作对。
何况她看到了自己很喜欢的事物——那一座豪华的大厦,那一尊高高矗立的
裸体的女人雕像……
她仿佛感到有一种无色无味的粉齑,飘荡在城市的空气中,被一切男人和女
人天天吸入到肺里。那乃是生活的一部分因子,从生活的本体挥发了出来,改变
着城市的空气的成分。改变着一切男人和一切女人的肺活量。使他们在被改变的
状态下,脸上都有着那么一种扑朔迷离的神情。他们和她们那种神情中,包含着
种种活泼的欲望,种种生动之极的欲望。
她终于走到了公园。贴着公园的美观的绿色铁围栅,她加快了脚步向门口走
去。
几百名手擎各色花环的小学生,在公园内的草坪上排列成整齐的方队。不知
悬挂于何处的一只大喇叭,送出了一个男人富于鼓动性的声音:“好! 刚才那一
遍做得很好! 我们再来一遍……校庆! 我们学校的生日! 大家心中一定要想到这
一点! 要显出万分激动的样子! 刚才那一声‘啊’不好! 毫无激情! 要持续一分
钟左右! 然后充满活力地向前奔跑,向假设主席台奔跑,要如同一群飞翔的小鸟
一样! 那一天有市里的领导坐在主席台上……”
忽然,那一列列方阵,齐发一片“啊”,一片兴奋的欢呼,如同一群飞翔的
小鸟一样,朝同一个方向飞翔而去。
是一辆载着汽水箱、冰棍箱和面包箱的三轮平板车蹬了来。
它顷刻被包围了,看不到了,各色花环丢弃在草坪上……
走在公园围栅外的徐淑芳,不禁扑哧一笑。从前严严肃肃的生活如今变得这
么有趣了! 她认为这不失为一种令人愉快的变化。她觉得那男人的富于鼓动的声
音和语言不无造作,而那些如同一群小鸟似的扑向饮食的小学生们,则要真实得
多了。
她一眼便望到了她的小叔子,穿一套深灰色的笔挺西服,也扎领带,一条深
红色的斜排黑点儿的领带,脸刮得光光净净的,头发精心地梳理过,显得那么精
神焕发,那么年轻,她觉得她的小叔子原来挺英俊的。
她走到他跟前后,低声问:“我怎么样? ”
他相当认真地说:“很好。”
“仅仅很好? ”她不满足于这样的评语。
“很有风度……还显得很……漂亮! ”
“真的? ”
“当然真的! ”
她愉快地微笑了。
“我呢? ”
“你……简直帅极了! ”
他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四十了。
那一夜郭立伟住在了家里……
他交给了她整整一包蜡烛。
尽管并没有停电,她却不想开灯,而燃起了一支支蜡烛。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偏要燃蜡烛。也不愿明白。
她听由她的心情的支配。
在烛光辉映成的梦一样的诗一样的如同初生婴儿玫瑰般肤色的红晕之中,他
们的肉体乃至他们的灵魂,激情奔跃地演奏人类最古老的那一首“欢乐颂”。是
的,它是最古老的。也是最永恒的。
它是最高贵的。也是最通俗的。它是最传统的。也是最现代的。
它是最优秀最杰出的千载不朽万古不厌的。
因为它是亚当和夏娃合谱的人类的第一首“欢乐颂”……
它之动人在于只能用生命演奏。
而唯生命是一切男人和一切女人都拥有的。
故它不是神曲。
神不指挥着……
而她从一个欢乐的梦中醒来后,才黎明。
他已穿着整齐,坐在沙发上吸烟。
她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床上,静静地望着他。想回忆起那具体是一个怎样的梦,
却什么也回忆不起来了。只是感到有一缕欢乐的似乎五彩缤纷的余而不尽的体味,
像隐隐的音韵,像飘渺的云霞,仍缭绕在印象中……
没有爱情的男人或女人形同瘸子。
12
无论如何,爱是重要的。
她想,我现在可以认为,自己是一个幸福的女人。她想,她之对于他的爱,
其实质也许是对同一个男人的爱的延续吧? 诞生在一段夭折了的情缘之中? ……
她仍安适地躺着,仍温柔地望着他,觉得能在一个静谧的黎明时分,这样子
地望着一个男人,而那男人又和自己之间超越了一般的亲呢界线,彼此都给予了
灵与肉的渴望和安慰,乃是很美好的,乃是一种惬意的幸福。
一个女人拥有一个男人是非常必要的,她想;否则,女人会渐渐忘记自己是
一个女人。而对于女人,没有任何其他的事比这更糟糕了。
她想,一个人,尤其一个女人,能够真真实实地说话真真实实地生活也是多
么的美好! 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走了。
他碰见了在院里扇煤球炉子的孙二婶。
“立伟,昨天晚上在家住的? ”
“啊。”
“我说立伟,你呀,也该经常回家里来住住! 你嫂子以前受的那些苦楚,就
不提了。自从和你哥哥办喜事儿那天往后,也还是有苦难言呀! 待业这一年多里,
天天就不见她出家门,刚说分配了个工作吧,大家伙都挺为她高兴的,昨儿我听
她讲又没活干了! 你又根本不着个家。八不成这家就不是你的了? 你哥不在了她
就不是你嫂子了? 冲着名分上你也该经常回家看看她,安慰安慰她,替她分担分
担忧愁哇! 你不能把她撇闪得孤苦伶仃的! 你说二婶的话在理不在理? ”
心直口快的孙二婶,扯住他袖角,唠唠叨叨,一边数落一边叹息。
“二婶,你说得在理。我听你的话! ”
孙二婶见他下了保证,才放他去。
走出院子,他更加理解了她那些发自肺腑的话。并且确信,生活对人毕竟是
宽容多了。如果今天不是一九八一年的一天,而是一九七一年的一天,孙二婶那
双藏不住沙子的眼睛,要不将他盯得“做贼心虚”起来才怪呢! 连当年街道妇女
专政队的队长孙二婶都变得仁慈了,他和她之间到底还存在着什么了不得的严峻
的阻碍呢? 孙二婶那双眼睛就今天也是敏锐的,无疑已从他那有几分窘状的神色
看出了什么破绽。刚刚离开了一个女人怀抱的男人,他内心的隐情瞒不过另一个
女人的眼睛。然而孙二婶的目光是厚道的,善良的,好意的。
他想:我永不忏悔!
他就一边走一边哼起歌来……
早晨的阳光悄悄地从床上移到墙壁上去了。
她仍没起来。
她静静地回想着昨天。
昨天充满快乐!
碰碰车多么好玩儿! 一次五分钟,两元钱。就是索价太高了!
那些为孩子一次次买票的父亲和母亲们,一边诅咒王八蛋发明了这么一种赚
老百姓钱的方式,一边掏钱包。孩子们却只管不厌其烦地玩儿。即使是王八蛋发
明的,对于他们也肯定是个好王八蛋。
他们准是都挺感激王八蛋。却不见得感激为他们付钱的爸爸妈妈。他们可能
还不知道挣钱是怎么一回事儿。有些孩子居然玩儿得非常老练,非常油滑,非常
刁。他们横冲直撞使别的孩子防不胜防,躲不及躲,惊慌失措时,一个个感到那
么开心! 而他们能敏捷地闪避过别人的碰撞时,一个个又表现得那么自信,那么
骄矜,仿佛不可一世。与其说他们在享受快乐,毋宁说他们也是在从小演习将来
闯荡社会的本领。
碰碰车场上的主角当然是那些年轻人,那些二十来岁的姑娘和小伙子们。在
她们的车辆旁,大抵有他们的车辆保护着,如同骑士保护贵妇。他们要在这里寻
找的是和孩子们截然不同的感觉。
那可能更是一种象征性的感觉,玩乐之中捕捉情爱的感觉。他们——是他们,
而不是她们——掏钱包时可绝不发任何诅咒之词。
也许因为他们是在为姑娘们付钱的缘故。他们一出手就是十元二十元,一次
就买下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的票,以示自己将来是绝对养得起一个爱玩碰碰车
的老婆的。
她听到一个小伙子瞥着一位当父亲的,讥笑地对自己的姑娘说:“没钱就别
到这儿来‘现眼’么! ”
那位当父亲的,死拉硬扯着自己的孩子离去。而那孩子双手抓住碰碰车场的
铁栅栏,哭哭啼啼,样子十分可怜。气得那位当父亲的几次举手要打孩子,却又
舍不得打。
她的小伟看不过去,替那孩子买了两次的票。
“我不是舍不得为孩子花钱! ”当父亲的红了脸向她的小伟解释:“我是没
带那么多钱! 他已经玩两次了,这孩子,太不像话! ”
收票的小伙子,仰脸望着天空,一边用指甲拔下巴上的胡茬,一边说:“既
然带着孩子到公园里来玩,为什么预先不把钱包塞鼓点儿? ”
那当父亲的脸就更红了。孩子已经进入碰车场,坐在车上横冲直撞起来了,
他还一个劲儿地向她的小伟解释着:“我真是没带那么多钱! 忘带了! 家里有的
是钱! 上星期在‘东来顺’请客儿,我一次就花了三百元! 这年头,花几个钱算
什么? 敢挣敢花! 有钱不花,丢了白瞎,死了白搭! 忘了多带钱,您看还就是忘
了,家里有的是……”那已经不是解释,而是在声明。也不是在仅仅向她的小伟
声明,而是在向周围所有的人声明——我不是缺钱花的人! 我是个趁钱的人! 家
里有的是钱! 今天出门忘了多带些……
她的小伟只是默默微笑,表示完全相信。
周围的人们也只是默默微笑,表示完全相信。
唯有那收票的小伙子似乎不那么相信,继续用指甲拔下巴上的胡茬儿,仍仰
脸望着天空说:“您家里再趁钱也别宣传起来没完没了啊,小心溜门撬锁的盯上
您! ”
人们在向贫穷告别。不,不是在向贫穷告别,更是在向以穷为荣的时代告别。
她根本不相信那些花起钱来出手大方的人们都那么富有。她看得透彻,那些人都
是在显示富有。她明白了,穷,在今天,在城市,已不足以引起普遍的怜悯和同
情。也许恰恰相反。
而富有,哪怕仅仅是富有,则足以使一个人觉得自己是个上等人了。她仿佛
细微地觉察到,一个以富有为荣的时代正在悄悄地逼近着人们。它是一个庞然大
物。它是巨鳄。它是复苏的远古恐龙。人们都闻到了它的潮腥气味儿,人们都感
到了它强而猛健的呼吸。它可以任富有的人们骑到它的背上,它甚至愿意为他们
表演节目。在它爬行过的路上,它会将贫穷的人践踏在脚爪之下,他们将在它巨
大的身躯下变为泥土。而普遍的人们不仅事实上都并没有变得怎样富有,大概连
怎样才能真正富有起来也还根本不知道。所以他们恐怕只能装出富有的样子,以
迎合它嫌贫爱富的习性,并幻想着也能够爬到它的背上去。它笨拙地然而一往无
前地就爬将过来了,它用它那巨大的爪子拨拉着人——对它诚惶诚恐的遍地皆是
的生灵,当它爬过之后,将他们分为穷的,较穷的,富的,较富的和最富的。就
像农妇挑豆子似的,大概其地拨拉着。它将用它的爪子对社会进行重新排列组合。
它将冷漠地吞吃一切阻碍它爬行的事物,包括人。它唯独不吞吃贫穷,它将贫穷
留待人自己去对付。一普遍的人们对付得了贫穷么? 贫穷不是一向都由国家来对
付的么? 人们不是一向习惯了说那样一句话——“依靠政府”么? 而“政府”又
去靠什么呢? 她根本不相信那位红着脸喋喋不休地宣扬自己“家里有的是钱”的
父亲家里果真“有的是钱”。因为他那双“盖儿鞋”太破旧了,已经穿扁了,像
两辆敞篷车。
她从周围人们对那位做父亲的男人表示出的怜悯的微笑之中,也窥见了人们
对自己的普遍的隐藏的怜悯。
她十分怀疑仅仅靠工资便能维持那些一出手就十元二十元的充阔的面子。
人们害怕自己不像一个趁钱的人似乎更甚于害怕真实的贫穷。
而她却是很实际的。她竞不想玩碰碰车了,她舍不得花两元钱玩五分钟,她
认为这个地方“出售”的快乐是高价的,高价的快乐不属于待业者。可是她的小
伟已替她买了玩三次的票。她主张退掉两张票,她说她只玩一次就够了,她说她
玩三次之多也许会头晕。他却说,要玩,就玩个痛快。头晕了,就退场。她说那
样不是浪费了票,太不合算了么? 他笑笑说,人在玩的时候,不应该考虑合算不
合算。难道他也学会伪装趁钱的人,学会充阔了么? ……
他自己却不玩,他说他早就玩腻了。他伏在铁栏杆上望着她玩。第一个五分
钟里,她那辆碰碰车简直就不是车,是个“嘎儿”。
被别人的车撞头撞尾,撞得滴溜溜乱转。她双手紧紧攥着方向盘,瞪大着一
双眼睛,紧张极了。那些玩得油滑的孩子们居然也敢于欺负她,经过串通似的,
这个冲过来,那个冲过去,把她撞得定在了原地。
她求援地抬头望他。
他只是伏在铁栏杆上冲她不以为然地笑。
第二个五分钟里,她镇定了许多。那些玩得相当油滑的孩子们,不太能随心
所欲地欺负她了,她学会了躲闪。在左右躲闪之中她学会了进退,在进退自如之
中她学会了敏捷地操纵自己的路线。
这时她才体验到了快感和乐趣,体验到了游艺着的自信。每躲闪一次不安分
的恶作剧的孩子的“进攻”,她便不由得发出一声胜利的喜悦的欢呼,并且骄傲
地向他招一次手。他则在场外为她大鼓其掌。她仿佛觉得自己的年龄至少缩小了
十岁。
13
第三个五分钟里,她自己也变得像那些恶作剧的孩子们一样不安分了。她也
开始横冲直撞起来。她那种横冲直撞带着一股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蛮劲儿。那
些欺弱怕强的调皮的孩子们纷纷回避着她了。那些在游艺的时候也尽量不失文雅
或尽量装出文雅模样的姑娘们,也纷纷回避着她了,如同贵妇淑女们回避不拘礼
节的吉卜赛人。孩子们和姑娘们分明都有点儿怕她了。由怕人而使人怕,这使她
内心里特别高兴。她简直有点得意忘形,如入无人之境。多少年来,不,十几年
来,不,也许还要长久,也许从她的童年时起幼年时起,就被生活被周围的环境
被自己对自己合乎种种规范的要求压制得几乎彻底泯灭了的,不甘羁绊的天性,
在她三十岁的时候,在生平第一次游艺的碰碰车场上,获得了意想不到的解放。
游艺场外的郭立伟惊异地望着自己的嫂子。他觉得这个自己以为很熟悉的女
人身上放射出了奇妙的光彩。她一反常态,不复是一个娴静的,循规蹈矩的,被
忧郁愁苦所沉重压迫着的女人了。
她驾驶着碰碰车的姿势何等的潇洒! 她眼睛里闪耀着睥睨一切的目光! 她满
脸都是一个大强者的自信! 她分明不屑与那些曾欺负她的调皮的孩子们周旋了。
她是怎样地在别人面前抖擞着自己的威风啊! 她竞开始故意去冲撞成双成对的
“鸳鸯车”了! 那些姑娘们表情紧张,乱了方寸,甚至惊呼起来的时候——她那
种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带着股蛮劲儿的冲撞,大有将人家连人带车撞翻几个个
儿的凶猛之势,引得那些奋不顾身的“骑士”们慌忙救驾。而她却又灵活又敏捷
地一偏车头,与人家擦车而过,造成一种险象,使人家虚惊一场。她的嘴角上就
会浮现一丝毫不掩饰的得意的笑容。终于她激起了那些“骑士”们的“公愤”,
他们联合起来,形成攻守同盟,对她进行“围剿”和“讨伐”,于是在游艺场上
展开了一场“车战”。她毫无惧色,表现相当骁勇。她在“围剿”之下左突右冲,
有时连连被撞,却镇定自若。“骑士”们都一个个冷落了保护对象,在与她一个
人的角逐之中,似乎获得了更大的游艺乐趣和快感。
她在单枪匹马的“鏖战”之中,显得更其潇洒,更其逞强,更其自信,更其
睥睨一切人了。正当她像位骁勇无比的女将似的,与那些“骑士”们“鏖战”得
胜负难分,不可开交之际,第三个五分钟结束了。
她一离开游艺场,就往售票窗口跑。
他一把拽住了她,又交给她十五分钟的票。
她说:“你看着我如何对付他们! ”便迫不及待地又进入了游艺场。
“骑士”们齐声发出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