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紧搂抱住她丰满的似乎散发着馥芳的身体,如同在黑暗的海之深域搂抱
住一条抹香鲸……
她会吞食我么? 抑或把我带往某处极乐仙境?
同时他心里绝望地咒骂自己:“严晓东严晓东,你这好色之徒你这无耻的东
西你他妈的不是人你整个儿堕落到底了! ……”
天明后,她仍酣睡着。
他小心谨慎地爬起来,悄没声地下了床,唯恐惊醒她;仿佛怕惊醒一头凶暴
的雌狒狒。
他轻轻打开衣柜,内中尽是花的艳的女衣女裤。他无可奈何地坐在沙发上吸
烟。吸完一支烟,又开始各处寻找。像个贼。终于,从衣柜底下发现了卷成一团
的一套蓝色工作服。肥且大,脏而破。不知是她的,还是别的哪一个男人的。如
获至宝,匆匆穿上,往外便走。
走到门口,不由回头望了一下。她静静地侧卧在床上,脸朝着他,只要微微
一睁眼,就会看到他那副贼样。她的脸又安详又恬静。这会儿,他才很真实地承
认,她的确是个美丽动人的姑娘。他觉得她睡着的时候像个天使。一旦醒来却是
个甘愿堕落的半公开的娼妓。他想:如果你老是这么睡着,我也许会天天晚上来
这里。
他甚至怀疑她早醒了,暗中将他的一切贼似的举动看在眼里了,只不过是在
装睡。
“我这么一走了之可怪不得我,何况你什么也不在乎! ”他心说,推开道门
缝,侧身闪了出去……
隔日,姚守义给他打了次电话:
“哪天去赴宴啊? ”
“我……已经赴过了……”
“你这家伙搞什么名堂? 让我倒心里当成回事儿整天牵挂着! ”
“你不是用话激我拿出点当年的气魄么? ”
“一个人去的? ”
“一个人。”
“听出我用话激你还冒险? 当真挨顿臭揍呢? ‘’
“没挨揍。”
“气氛怎么样? ”
“挺好的。”
“哼,挺好的! 那件事儿就算了结啦? ”
“……”
“说啊! ”
“了结啦……”
“再也不会找你麻烦? ”
“再也不会找我麻烦……”
7
“这我就放心了。你给我听着晓东,任何时候别作践自己! 你也毕竟算咱们
返城知青中出息了的一个。别忘了没钱买包烟那阵子的艰难。靠摆地摊混到如今
人模狗样的地步你比我更不容易! 你的名字是上了报的。你知道报上是怎么鼓吹
你的? 返城待业知青中自谋生路的典型! 这不简单,不低。你别往你自己和咱们
返城知青头上扣屎盆子! ……”
姚守义的话,像带电似的,使他觉得握着话筒的手发木。
“我……哪能呢? ……”
“怎么说? 大声点! ”
“我……记住你的话! ”
“你敢不记住! 再发生那类臭事儿,别登我家门! 小曲也会瞧不起你! 你给
我保证! ”
“我保证……坚决保证……”
“那好,我信你。下个星期天是小曲生日,晚上你得来,别忘了带着照相机。”
姚守义那边挂了电话,他这边还久久握着话筒发呆。没骗过守义,开始骗了。
他是敬重朋友的人,守义是真正的无话不说的实心实意的朋友,唯一这么好的朋
友。骗这样的朋友罪过,骗了他心里好难受啊!
而守义还说“我信你”!
从此他避免见到“秦川次郎”像避瘟神一样。
却常常想到小婉。谈不上是想念,也不无想念的成分。倘说想小婉便是他这
三十七八岁的光棍汉想女人吧,倒莫如说想女人便是想小婉。女人在他的信仰中
是彻底完蛋了。更应该完蛋去的小婉竟他妈的害苦了他,日益在他头脑中侵占越
来越大的“地盘”。
这当然不是单相思,单相思不过就是相思;他想到她的时候,每每还想到自
己的灵魂之猥琐和不可救药;类乎癌病患者想到癌的心理。小婉是可以招之即来
的,他没那胆量再主动召见她一次。他悲哀地认为自己在精神上确实是一个懦夫
了,连一点索性堕落的勇气都没有了。真的召见了,小婉也是可以挥之即去的;
他相信小婉是不在乎的。小婉哪会在乎这个呢? 在乎这个,小婉就不是小婉了。
从他的理解,小婉那套“原则”中有着时刻准备让哪个男人挥之即去的“内定”
的一条。对男人,她无疑也是要求挥之即去的。
但小婉的模样却不那么容易从他的头脑中挥之即去了。她的底片好像他妈的
印在他的头脑中了。哪时哪刻冲洗显影放大全由不得他! 又好像他妈的有两个小
婉;一模一样。一个是娼妓般的,他得时时抵御她对他造成的诱惑;一个是仙女
般的,他更得时时抵御她对他造成的诱惑。一个就够他受的了! 两个如何受得!
问题的严重性还在于,小婉虽然是女人,但除了她自己,似娼妓也似仙女的她自
己,所有的女人都不是小婉! 所有的女人都不能取代她使他不去想到她!
更要命的是,他总觉得自己对不住小婉。第二次就那么像个贼似的溜了,一
分钱也没给小婉留下。这很不仗义嘛! 那套西装倒是能卖个百十来元的。可一开
始没讲好用那套西装顶钱啊! 这种做法要是从小婉口中散布,他严晓东究竟算个
什么玩艺呢!
他终于鼓起勇气找小婉。他知道想找她并不难,几个舞厅一逛准能找到。
果然在一个舞厅见着了。
小婉正与一个二十六七岁的瘦高个儿小伙子跳“自由式”。本市的年轻人们
管跳“迪斯科”叫跳“自由式”,一种近乎直译的说法。
她跳得当然没比,那小伙子跳得也不赖,两人水平挺般配。他看见了小婉,
小婉没看见他。小婉跳得专心致志,甚至也不看着那小伙子,只是在和那小伙子
走马灯似的转着跳。
音乐结束,那小伙子牵着小婉一只手,将她引到食品柜台喝冷饮。
他也走到食品柜台前,努力不瞧她,装着买汽水。
“大哥。”小婉从旁叫了他一声,叫得十分亲热。
“唔,小婉? ……”他接过汽水和零钱,转身看着她,继续装出诧然的样子。
“你也来跳舞哇? ”她问。问罢低头吮汽水,照例涂了眼圈的眼睛目光朝上
挑着注视他。
“我么……”他模仿中年绅士那种自信而矜持的笑容,彬彬有礼又不失风趣
地说,“劳逸结合,寻找逝去的青春。”
小婉吐出饮管回报了个嫣然一笑:“你风华正茂嘛,寻找什么逝去的青春啊
! ”
“老了。是老了。三十七多了,什么都晚了。”
“且不晚呐! 想快活,起码还能快活十几年。你舞伴呢? 引来介绍介绍嘛! ”
“没舞伴。”
“鬼信。”
“真的,现找。你陪我跳一轮吧? ”他满有把握地期待着她说“行”、“好”
或“可以”。
她却掏出小白手绢,拭了拭嘴角,认真地问:“跳什么? ”
“快四吧? ”
她摇头。
“慢四? ”
她摇头。
“探戈? ”
“都没意思。你要跳‘自由式’我才奉陪! ”
“华尔兹呢? 我认识这儿的经理,要求演奏什么舞曲,都不会使我失望。”
他有些得意洋洋地说,侧目打量了那青年一眼,脸上显出几分踌躇满志的中年人
对毛头小伙子不屑一顾的表情。
不料她竞坚持道:“自由式! ”
他扫兴起来。为赶时髦,他尽管已摘掉了“舞盲”的帽子,偶尔也独自伴着
音乐“自由”过,却从没在舞厅扭动开始发福的粗壮身体,他对“自由”太怯场。
“未见得吧? ”瘦高的青年慢条斯理地插话了。
“什么意思? ”他再次侧目打量对方。那张“彼得”式长发“包装”着长脸,
使他联想到了戴假头套的胡萝卜。
“乐队只听我的。”
“我忘给你们介绍一下了,”她观察出了他们彼此的醋意,用调和的语调说,
“这位是话剧团的乐队队长小刘,刘华。这位是我严大哥,报上介绍过的那位倒
……个体营业者。”
他看得出来,在这种情况下,她很顾全他的尊严,才没将“倒爷”二字说出
口。但已说出了一个“倒”字,“个体营业者”五个字于事无补了。
妈的你还不如只说一个“爷”字! 他在心里生气地骂了她一句。
她一笑,补充道:“你们都是我的朋友。”
“靠卖女式衬衣裤衩发财的那位便是您? ”专业乐队的年轻队长讥讽地说,
以优雅的姿式从西服上衣兜里摸出一张喷香的名片。
夹在中指和食指间递给他。
这种给予使他感到受了莫大侮辱。
他不想接。她瞧着他。不接便连一点男人的气度也丧失掉了。犹豫片刻,还
是接了过去。
“我的名片没带。”他脸红了。其实他从没印过名片。他认为姚守义都有资
格印名片,自己没有。姚守义可以在自己的姓名前印上“木材加工厂第二车间主
任”,自己往姓名前印什么?
“名人是不需要名片的嘛! ”专业乐队的年轻队长说罢,傲气十足地挽着小
婉离开了,仿佛挽着自己老婆似的。
小婉连头也不回! 刚才还称他“严大哥”!
他望着他们的背影,羞恼得想一头撞死在水泥廊柱前! 很久很久了,他没遭
到过如此的奚落!
他将那张喷香的名片撕碎,扔进了食品柜角的痰盂。
那令他嫉恨的小伙子挽着小婉走到舞场中央,竖起一只手臂,乐队便又奏起
了“迪斯科”。在他们的带动下,很多的人都一对一对转来绕去跳节奏剧烈的
“自由式”。跳得美的和跳得丑的都跳得那么来劲那么忘我! 几位过了中年的男
人和半老徐娘自甘落伍地退至外围,望洋兴叹。
他的手不由得伸进了西服内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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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的同样穿的是高档质料的西装,同样扎的是“金利来,,领带。
同样是花十二元钱买的门票才进入这一流舞厅的,却被人瞧不起了!
他的手在西服内兜里攥紧了。攥住了一捆钱,整整一千元。
是带来要当面给小婉的,打算用这一千元赎一个良心过得去。此刻,他改变
了主意。由于那个傲气十足的年轻人,他决定扫她一大兴!
当这一曲“迪斯科”奏完,舞者们兴犹未艾地退出舞场时,他不被人注意地
走向乐队,右手依然插在西服内。
他先走到指挥身边,右手这时才抽出,手中是几张“大团结”。
拇指熟练地轻轻一捻,“大团结”呈扇形分开。五张。崭新。
“朋友,一点小意思,别见笑。”他搭讪着说。
“这……给过了……”风度翩翩的指挥,两眼盯着钱,诚实得可敬。
“我个人酬谢的……”他将“个人”二字拖出特别强调的意味。
指挥的手向钱伸出了,又收回去了,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接受。
他将钱夹在指挥的乐谱中。
指挥赶紧连声说:“惭愧,惭愧。”
所有的乐队队员都虎视眈眈地瞧着这令人兴奋的一幕。
他转过身,不多说什么,依次在每一位队员的乐谱中都夹了五张“大团结”。
并不亮出那捆钱,只是一次次将右手插入西服内,一次次抽出。抽出时,不多不
少必然崭新的五张。照例拇指轻轻一捻,呈扇形分开,使他们每人都看清,他没
有偏向,一视同仁。
他发完了,他们也一个个将钱揣入了衣兜。音乐是神圣的,衣兜才是放钱之
处。
他望着他们,右手还插在西服内,好像会再发一轮似的,起码使他们不免这
样以为。
他冲他们一笑,说:“快四、慢四、华尔兹、探戈,随你们奏,就是别来迪
斯科! ”
“听您的! ”
“当然听您的啦! ”
“放心。有您这句话,今晚禁绝迪斯科! ”
他们全体和和气气,堪为信赖。
他作出十分感激的表情,向他们点了一下头,从从容容地离开
他的目光到处寻视,看见小婉和那傲气十足的小伙子在一根廊柱前喁喁私语。
那小伙子曲臂撑着廊柱,另一只手搭在小婉肩
他避开他们的视线绕着向他们走过去。走到廊柱的另一面,
他背靠廊柱听他们的一番卿卿我我:
“你有把握出国吗? ”
“不是认识了你,我已经出去了。”
“我不明白你的话。”
“听人讲,出去了也很不容易混到工作,沦落成难民可惨了! ”
“那就看是什么样的人出去了! 你知道,我是吹黑管的。像我这样的出去,
凭着一支黑管,几年后过上国外的中产阶级生活还成
“要有个人能带我出去,我给他做牛做马都心甘情愿。”
“如今哪个姑娘不想到国外去呀! ”
他听到这儿,幽灵似的从廊柱背面闪现出来,仿佛怀着不容置疑的善良动机
似的说:“二十来岁,连个起码的文凭都没有,也不会外语的姑娘,作这种决定
可要三思而行啊! 前几天的晚报看过没有? 一个这样的姑娘被骗出国,最终落得
个给卖到下等妓院的结果! 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逃了三次才逃到中
国使馆,还是咱们中国使馆用外汇替她赎的身。送回来,成了个出口转内销! 掉
价多啦! ”
乐队队长瞠目瞪着他,半晌才从牙缝挤出四个字:“危言耸听! ”
“怎么是危言耸听呢? 这话要叫晚报的什么人听到了可会提抗议的呀! ”他
掏出了一盒“骆驼”,弹出一支,敬道:“请吸烟。”
“你滚! ”还是从牙缝往外挤着说。
“何必发火呢? 我一片好心,帮她参谋参谋。”他瞅瞅小婉,仿佛被误解而
又宽宏大量地耸了下肩膀,表示由衷的遗憾。
她白了他一眼,扯着新交男友的衣袖说:“咱们跳舞! ”
于是他们愤愤然离开了,旁若无人地走到舞场中央。傲气十足的专业乐队队
长又竖起一只手臂,遥遥向乐队做手势。
指挥棒一落,乐队奏起华尔兹。
“停! ”乐队队长喊了一声。
指挥扭头望他。
“你没看清我手势呀? ”
指挥棒又一落,乐队奏起探戈。
年轻气盛的乐队队长撇下小婉,冲向乐队,往他们面前一站,训斥道:“来
时怎么讲的? 都维护点我的脸面是不是? 谁从中作梗,跟我过不去?!”
乐队队员们面面相觑,目光一齐落在指挥身上。
指挥显得为难了。
他在这“军心动摇”的时刻又出现了,右手从西装内缓缓抽出,三张“大团
结”呈扇形捏在手中,微笑着往乐谱架上一插。
他又开始依次分发。和第一次一样,没偏没向,一视同仁。
许多舞者也莫名其妙地围过来,相互询问: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
“不知道。”
“乐队嫌钱少? ”
“嫌钱少找经理去,也不该亮我们呀! ”
一位半老徐娘对一个秃顶男人嘟哝:“那一对捣乱,一入场就是迪斯科,不
许换换样儿! 好像乐队是他俩出钱请的似的! ”
他不动声色地分发完了钱,对指挥举手打了个脆响的榧子。
指挥往后一甩头发,断然地大声说:“都往我这儿瞧! 你,瞧哪儿? 瞧指挥
棒! 华尔兹! ”
指挥棒骤然一落,弓弦齐运。
优美的华尔兹舞曲响彻舞场……
年轻的乐队队长身上那股不可一世的傲气被彻底瓦解,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
一副尴尬相。
他用充满热情的语调鼓动众人:“跳哇,大家都跳哇! 尽情跳吧,这舞曲多
美! ”
小婉上前去扯自己的新交男友:“咱们走! ”
于是他们双双地走了。
乐队队长临走恶狠狠地扫了他的乐队队员们一眼。
他们都摆出专注的模样,根本不瞧一眼自己的队长——每人的乐谱中夹着三
张“大团结”,前后两排,看去怪有意思的。
用“大团结”打败了“迪斯科”,他感到一种胜利了的骄傲。
指挥忙里偷闲扭头对他说:“什么东西! 溜须拍马挠扯上个队长当,就不知
道自己有几两重了! ”
他宽宥地笑笑,转过身去。他明白指挥和每一个乐队队员都在期待着他给予
他们一个时机。果然,当他再面对乐队,夹在指挥和每一个乐队队员乐谱中的
“大团结”全不见了,而他竞没有听出舞曲在哪一个拍节问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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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的水平真不低! 他想。
他不再感觉有一沓什么东西硌着自己的胸部了,但这可绝非一种非常之舒服
的丧失。他还是希望保持那种感觉的,那种感觉通常和他的自尊联系在一起。
用“大团结”打败“迪斯科”的胜利者的骄傲转瞬云消烟灭,代之而起的是
内心的沮丧。暗暗计算了一下,他又闹着玩似的抛出了八百八。倘这八百八如愿
以偿,换取的是灵魂的安宁,倒也值,但不过就是为了和一个自视清高的毛头小
伙子赌口气。第几次了? 记不得了。反正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二次。他感到自
己活着的意义好像只是赚钱,赚钱的目的好像只是在某种情况下以某种方式赌口
气。某种? 妈的从来就是那么一种方式! 用钱赌气,一个天才的头脑又能翻出几
多花样呐? 而明明赌赢了的时候内心里也依然觉得输得挺惨!
我的神经是不是确有毛病了呢? 他对自己没底了。有时他觉得许多许多人都
很瞧得起他,有时他又觉得许多许多人都很瞧不起他。返城初期,他什么没干过
? 在闹市街角扯开嗓子大声招徕,为“下里巴人”们剃“方便头”,在自由市场
摆地摊卖菜,在货车站拉小套,甚至还以翻扑克牌的方式设赌骗过钱。那时他才
不怕被人瞧不起呐! 根本没心思朝这方面想。被市场管理员罚款,被治安警察盘
问,他面不改色心不跳。那时候好像反而没什么人瞧不起他。那时候他走南闯北
凭的什么? 凭自己是条汉子。那时候他无所畏惧。听人说柳州尽便宜东西,他将
全部血本——四千多元塞入皮包就上了火车。广西佬欺他是外地客,而且没伴儿,
骗他到家中“瞧货”——五六个凶汉在郊外一幢房子里团团围住他,其中一个,
将一把菜刀砍在桌子上,问他要钱还是要命?
他说要钱。
他拔出那把菜刀,一刀剁掉了左手的小指头,鲜血喷溅,他还冷笑。
“就你们几个,也想动抢? 老子天生要钱不要命的主,你们有什么本事,来
吧! ”
“告诉你,我们‘文化大革命’中吃过人! ”一个个龇牙咧嘴。
“老子早听说过你们广西佬‘文化大革命’中做过些什么孽! 甭吓唬我,先
吃了我这根指头让我见识见识! 老子替你们拍扁剁碎! ”
他将他那根小指头像拍黄瓜似的,用刀背拍扁了,剁十几刀剁碎了,铲在刀
上,吼:“哪个吃? 吃啊! ”
那五六个凶汉却原来色厉内荏,一个个目瞪口呆,他手中的刀举到谁眼前,
谁慌恐地往后退……
那一次他失掉了左手的小指头,倒了一次大买卖。那时候他玩命赚钱! 现在
是怎么了呢? 是他自己的心态不对劲了? 还是年头不对劲了呢? 从买不起一包廉
价烟的境地不屈不挠地挣扎到今天银行里存着十四万元的份儿上,按说该扬眉吐
气了,可自己就是找不到这种良好的感觉。瞧不起他的人不是他虚幻出来的! 他
们确确实实地存在着。用他们的表情他们的目光他们的语言提醒他——他归根结
底还是个人下人! 妈的是从前他并没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呢? 还是从前他们并没注
意到他的存在呢? 现在仍被许多人瞧不起,这在他内心里造成极大的痛苦。连小
婉这样一个他非常鄙视的姑娘,身子都不在乎地闹着玩似的给过他两次了,竟也
对他翻起白眼来! 那种活得充充实实的真正不卑不亢的感觉在哪JL? 在哪儿?!什
么样? 什么样?!怎么才能获得到? 怎么才能获得到呢?!难道在中国,在一九八六
年,十四万元钱还垫不起一个腰杆挺直的人?
舞曲是美极了。指挥情绪饱满,乐队队员个个演奏得十分认真,十分卖劲儿。
一双双舞伴陶醉在舞曲之中,旋来转去,雅不胜述。“华尔兹”也罢,“迪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