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可能要离开这座城市很久很久。
4
他为她今后四处流浪的生活而忧郁。他心里有一个愿望不知如何表达,这愿
望从那天晚上他和她一块儿穿糖葫芦就产生了。这愿望多少带有点浪漫色彩,要
实现却得付出一些必要的时间和精力。
没有时间和精力的付出,浪漫色彩必将大大减少。可是我们的二十八岁的返
城待业知青,偏偏在绝不应该幻想到任何浪漫事情方面去的阶段,那么无可奈何
地产生了追求浪漫的愿望。
这个愿望便是——他非常非常的想要对她表示亲昵。
可是她却马上就要撇在他家里一个孩子,拎着旅行包离开这座城市闯荡去了
!
一个小伙子对一个年轻女人产生的想要浪漫浪漫的愿望,不像一个孩子产生
的想吃一根冰棍的愿望那么容易丢开或者转移。
这个愿望本身与爱情并无牵连,它还远远达不到那么高的档次,更没有使他
想到怎样搂着她睡觉等等等等那么具体。因为他还并没有充分的精力和充足的时
间一门心思全想在她身上。
他仅只是想要对她表示亲昵,表示他怪同情她的,挺喜欢她的,还愿意再和
她围着一大盆上好的、鲜红鲜红的山楂,对面而坐,穿许多许多许多许多糖葫芦,
在这种能使他体验某种接近艺术工作的情趣中,时不时地,似乎不经意地用他的
手碰一下她的手。不过如此! 一个平庸的其实也谈不上有什么浪漫色彩的想象有
限的愿望而已。
他妈的就连这么一个愿望也眼瞅着如烟似云了。
他又憋气又说不出有多么烦恼!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他无比遗憾地瞧着她那张挺招人喜欢的娃
娃脸。
“是么? 现在告诉你也不晚。我叫曲秀娟。歌曲的曲,秀丽的秀,女口月组
成的那个娟字。别人告诉我,女人的小嘴像月牙,名字中有这个娟字才恰如其分。”
他不禁地去注意她的嘴。
她在苦涩地微笑着。他觉得她的小嘴真是有几分像弯弯的月牙似的。
“我有几句重要的话想对你说。”他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那你快说。”她看了一眼手表。
“不能当孩子的面说。”
“那我们到屋里去说。”
她便放下旅行包,跟在他身后走入了里屋。
“你看,”他从枕头底下翻出了几册中学生课本让她看:“我明天要去参加
本市的‘教师培训班’的考试。”
“这话有什么不能当孩子的面说? ”她又看了一眼手表,问:“有把握考取
吗? ”
“我? 没问题。手拿把掐。两年后,我就是一位中学教师了! ”
“我为你高兴。”
“将来你的孩子上中学了,就考我当教师的那所中学! 我要当他的班主任,
一定好好教他,一定培养他考上一所重点大学! ”
连他自己都被自己的信口开河搞得昏头涨脑了。
她当然也难免有些涨脑昏头。
她垂下眼睛,颇为感动地说:“但愿能有那么一天吧,到了那一天你让我给
你跪下磕头我都肯。”
她是相信他说的话的。他把考试说得那么轻松,还能考不上么? 她觉得儿子
的将来有了指望和依靠。她不禁地走到里外屋的门口看起儿子来。
儿子仍老老实实地站在外屋,一步也没有挪动。
她转身望着他,他在她眼中被一环善良的高尚的光圈所照耀。
她用一种由衷的微笑告诉他——你是个好人。
他完全理解了她的目光。
“我该走了! ”她说,就往外屋迈脚。
“别……”他不能自持地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你用不着为我担什么心。”她说:“生活早已把我折腾出来了! ”同时往
回抽自己被抓住的那只手。
他突然用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她。这动作那么急促,以至于她在几秒钟内没有
反应过来。而他,不顾一切地就去亲她那两片红润的小月牙似的嘴唇。
她这时才开始反抗,使劲将头朝后仰。他的嘴唇没能如愿以偿地亲着她的嘴
唇,只来得及在她的下颏上触了一下。没想到她还有股蛮劲,很快便从他的搂抱
之中挣脱了身,接着甩手就扇了他一耳光。
这一耳光扇得他脸上火辣辣的,不由倒退一步。
“你……你有什么了不起?!”他恼羞成怒了,大声说:“你将来不就是个修
鞋的吗? 那个混账王八蛋地地道道的狗崽子你倒为他心甘情愿,我比那小子好一
百倍! 我,我就不行吗?!……”
啪! 他另一边脸上又挨了一耳光。
“你比他还坏! ”她咬牙切齿地说,“你装得倒像个善良的好人似的,没想
到你爸你妈会有你这么个儿子! ”
那孩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瞪大眼睛望着他和母亲。
她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旅行包,犹豫了一下,拎起了旅行包。
“如果你胆敢亏待我的儿子,我将来跟你的仇恨没解! 还要到法院去告你! ”
她留下这么一句话,恨恨地走了。
当母亲要迈出门的时候,那孩子哇地一声哭了,但仍然站着不动地方,只是
哭,并没有跑出门去追赶母亲。
他发了一会儿傻,赶紧蹲下身去哄那孩子,却无论用什么办法也哄不好。孩
子分明有些怕他,直哭得他心乱如麻,直哭到他家的人都回来了……
今天早晨他走出家门,走在小胡同里时,胡同里那疯子迎面像个鬼魂似的游
荡了过来。到他跟前,挡住他的去路,先是阴怖怖地笑视着他,突然说:“你小
心点! ……”
他从来也没有招惹过那疯子,不知那疯子为何也仇恨起他来……
他坐在座位上,心里始终在苦苦地想着一个问题:自己究竟是一个好人还是
一个坏人。却难以得出结论。自己对自己连这么一个起码的结论都得不出来,使
他心里暗暗难过。
周围仍是一片诅咒,一片怒骂,一片义愤,一片大吵大嚷。
他忽然觉得自己今天居然还来参加这场考试,是一件很荒唐很滑稽的事。这
场考试的真相也很荒唐很滑稽。周围的一切诅咒,一切怒骂,一切义愤,一切大
吵大嚷都很荒唐很滑稽。包括昨天他想亲她的月牙似的嘴唇以及她为此扇了他两
记火辣辣的耳光,全他妈的是又荒唐又滑稽的事。
那个本教室的义务考场主持者,终于在混乱之中将考卷发下去了,这会儿站
在讲台上,用手掌连连拍桌子,扯着嗓子大声喊:“安静! 安静! 下面宣布考试
纪律,第一,不许互相抄袭。第二,不许交头接耳,传递纸条。第三……”他最
初仿佛具有的那种无上的权力,在混乱中消亡殆尽了,他已经无法控制住教室里
的局面了。
他的嗓子哑了,不再能用那种布道者的语调讲话了,他那种充满自信的威仪
也完全丧失了。
在姚守义看来,他尤其荒唐尤其滑稽。
他内心里有一种冲动在怂恿他也作出点更荒唐更滑稽的事情,既然一切一切
全他妈的如此荒唐如此滑稽!
他站了起来。他大步走上讲台,把那个丧失权力和威仪的人从讲台上推了下
去。他这个行动,竟渐渐使教室里安静下来了。
“你想干什么? ”被他推下讲台的那个“兵团服”一时不明白他意欲何为。
他回答:“我想接管你的权力。”
“好,好! 随你接管,随你接管! ”对方心悦诚服地走向他的座位,如卸重
任地坐了下去。
5
他清了清嗓子,不慌不忙地说:“诸位兵团同仁,现在让我给你们背一段‘
最高指示’:
考试可以交头接耳,冒名顶替,你答不好,我抄你的,抄下来也算好的。交
头接耳,冒名顶替过去不公开,现在让他公开。我不会,你写了,我抄一遍也可
以。
本监考官遵照‘最高指示’重新宣布考试纪律:可以交头接耳,可以互相研
究。还可以抽烟,可以随时上厕所。不许随地吐痰。
考试时间不限,什么时候答完,本监考官都耐心等待! “
他最后的那句话被一阵掌声盖过。
“完全拥护! ”
“坚决支持! ”
“誓死捍卫新监考官! ”
站在讲台上的姚守义耸了一下肩膀。他第一次被众多的人当面如此拥戴,他
多少有点感到自豪了。他想:原来这就是群众! 我的话对他们有利,他们就马上
安静了,似乎一个个都变得不那么荒唐不那么滑稽了,而且还满腔热忱地要“誓
死捍卫”我!
其实他大错特错了! 考试这件事,此刻对他们来说,已经不那么主要了。他
们完全被某种情绪互相影响着,扇动着,鼓舞着。这是一种渴望获得发泄的情绪。
它已笼罩着整个教室,在空间回旋流动! 他看不见它,因此不能真正感觉到它的
存在。他们也看不见它,因此连他们自己也不能意识到他们正在这种情绪中失去
他们的理智。它像热病,使发高烧的人感到的恰恰是彻骨的寒冷。
表象之下掩盖着即将推向更高潮的荒唐的滑稽的本质。他们为他鼓掌,是因
为他使他们的某种情绪得到了满足。
“我提议,伟大领袖为我们留下了这条伟大的‘最高指示’,让我们敬祝他
老人家万寿无疆! 全、体、起、立! ……”
一个声音高叫着。
一阵噼里啪啦椅子响,全教室的人不分男女都肃立了起来。
一时间“万寿无疆! 万寿无疆! ”的敬祝声震动教室。
远飞的大雁,
请你捎个信儿到北京,
兵团战士想念毛主席,
毛主席……
一个不太标准的女中音唱起了这首大家在兵团时期经常唱的歌。
远飞的大雁,
请你捎个信儿到北京……
于是大家全都唱了起来。歌声不仅震动教室,而且响彻整个教学楼。
“大雁已经飞到南方去了,让飞机捎个信儿到北京吧! ”
一只纸叠的飞机从教室的一个角落飞到了讲台前。它是用考卷叠的。
于是大家一边反复唱,一边都用考卷叠起飞机来。于是一只只飞机满教室飞
来飞去。
只有一个人仍坐在最后一排靠墙角的座位上。
这个人是郭立强。
他已看过一遍考卷,那上面的题他用半个多小时就可以准确无误地全部答完。
不过他明白,他在这个教室里是无法做到了。
他打算到另一个教室或者到走廊里去答卷。他站起来推开同桌的人往教室外
走。他内心里告诫着自己,不能同其他人一样胡闹。
他今天不是来发泄什么的,他是来竞争第一名的。这个信念一直支撑着他,
使他的心理和情绪不致狂乱。
他走到讲台前时,一把揪住姚守义的衣领,盯着姚守义的脸说:“你知道你
这样做会断送了多少人唯一的一次机会? 对今天这个教室里发生的事情你将负责
任的! ”
他早就认出了姚守义。
姚守义也认出了他。
“是你呀新郎! ”姚守义正对参加了今天这样一场考试感到开心极了呢! 他
见郭立强仍一手拿着考卷,觉得对方在如此令人开心的情况之下愈发显得荒唐,
滑稽,不可思议。哪一个“兵团服”在返城后待业的苦闷中错过像今天这般聚在
一起大开其心的机会,不是木瓜就是傻蛋!
他对郭立强嬉笑道:“今天是返城待业知青的狂欢节,我们的黄历上写着‘
不许动武’,我可不在这里跟你打架! ”
郭立强狠狠一推,将他推倒在讲台上。
郭立强的一只脚刚迈出教室,一只胳膊从外面将他拦住了。
他不由得缩回了那只脚。
那是一只穿在公安警察服衣袖里的胳膊。
几百名公安警察包围了这所重点中学,包围了一代人企图为他们自己而占有
而做主的不过初中水平的考场。校门外把守着公安警察。教学楼楼口把守着公安
警察。从一楼到三楼的走廊两侧排列着公安警察。每一个教室门外肃立着公安警
察……
城市的卫士们要教育返城待业知识青年们如何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公民了……
徐淑芳一上午都在六神无主的情况下用脊背负运四十八公斤重的木箱。午休
时,她仍坐立不安。她打开饭盒盖,怔怔地看着一饭盒饺子,虽然饿极了,却一
个也不想吃。早晨郭立强离家后,她也没吃。自己包的饺子,她还不知是咸是淡。
她的心始终无着无落地悬挂着什么似的。他一定能考好! 即使考不了第一,也会
在一百五十人中名列前几名。只要他能考上,哪怕是一百五十名被录取者中成绩
排在最后的一名,她也会非常非常为他高兴,和她自己考上了一样高兴。连她自
己也不可理解,她为什么把这个人的命运看得比世上的一切,甚至比自己的命运
还重要? 我是不是爱他呢? 她曾向自己这样暗暗发问过。今天又向自己这样暗暗
发问,然而她不能够明确回答自己。她只知道自己如今有时候那么需要被一个人
爱,那么需要去爱一个人。却不知道他爱不爱自己,自己爱不爱他。即使在她决
定了和他结婚的时候,她也还是并不知道自己究竟爱不爱他。决定? 不,她从来
不曾决定过任何事情。
她只不过是听凭命运的安排和摆布,包括她到这里来和这些粗俗的男人们一
块儿干这种沉重的活,难道是她的决定而不是命运的安排和摆布吗?
爱,她想,这到底是什么? 它不过是一个美好的诱人的字而已。不,世界上
根本不存在什么爱,只存在恋人。只存在被这个字赐予幸福或者被这个字造成痛
苦的男人和女人。她和郭立强从来都不是恋人。她是在自己陷入没有饭吃,没有
地方住,没有临时活干的绝境时去找他的。因为她相信他是一个好人,因为她相
信他富有同情心,因为她相信他不会趁人之危欺负她。而他,则是在到了应该结
婚的年龄,需要有一个妻子的时候,才愿意做她的丈夫的。她和他完全是被命运
推到一起的,不是被对方吸引到一起的。
她这么认为。在他曾对她表示过温情的那些时刻,她也没有产生过灵魂的战
栗,情感的燃烧,肉体的渴望……她只是觉得那是必然的事情,却从来也没有感
觉到那是令人迷醉令人丧失理智令人魂销意乱的事情。
王志松也没有带给过她这样的时刻。
在她到北大荒的第三年秋天,在割大豆的时候,有一个人从大豆地的那一头
接应她。两人相会,她割下最后一把豆棵,慢慢直起发酸的腰,才知道帮她的原
来是他。他们虽然是同一天离开城市,坐在同一节车厢里,同一个日期到达同一
个连队的同班同学,三年来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接触。怕引起专门散布蜚短流长
的人们的无端议论和破坏她惯于独处的娴静性格,甚至使她有意避免与任何一个
男知青接触。正如她在中学时代从未与任何一个男同学建立过任何感情,以至于
连里很少有人知道她和王志松是同班同学。
他对她说:“收工后在岔路口等我,我有话跟你说。”说完转身就走了。
收工后,在岔路口,她停下来等他。
她不知道他有什么话要跟她说,她的天性也没有启发她产生任何猜想。
“你怎么不走了? ”几个姑娘问她。
“我等王志松。他叫我在这儿等他,有话跟我说。”她还这样回答她们。
“那我们先走了。”
“你们先走吧。”
“要不要替你打一盆热水? ”
“不要。我们大概说不了多一会儿话。”
连队里的烧水炉太小,热水总是不够大家用的。她希望他能长话短说。
他终于不慌不忙地最后走过来了。
他对她说的话比她希望的还要简短。
6
他站在她面前,瞧着她的脸,一边摆弄着手中的镰刀一边说:“我觉得我喜
欢上你了! 从今天起,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应该是一种特殊的关系了! 你听明白
了? ”
她听明白了,又似乎根本没有听明白什么。她一时不知应该怎样回答他,她
的头脑来不及对他的话进行任何思考。
“还有,从今天起,你不许再和其他人建立这种特殊的关系了! 也听明白了
么? ”
“……”
“你为什么不说话? ”
“我……”
“你不回答,点一下头也行! ”
她怔愣愣地望着他,他的表情比令她惧怕的连长还严肃十倍。
她不由得点了一下头。
他舒了一口气,高兴地笑了,伸出一只手,在她头上抚摸了一下,像一个大
人在高兴的时候抚摸一个他所喜欢的孩子的头。
“那我们走吧! 回去晚了连盆热水都打不到啦! ‘,
于是她跟着他匆匆往连队走,头脑里还是来不及对在这几分钟内发生的事进
行什么思考。
她没有打到一盆热水。
下午继续割大豆。
他又接应她……
她就这样成了“属于”他的一个姑娘。
她更加有意避免与别的小伙子接触。
因为她对他点了头。
她认为一个有道德的姑娘必须遵守自己的诺言,即使是无声的诺言。
她和他这种“特殊”的关系,的的确确给他带来过一些欢乐、愉快和安慰。
有一个小伙子把她视为“他的”人,她也的的确确为此而感到过一个像她那种年
龄像她那种性格的姑娘隐藏在内心里的幸福和骄傲。最初他们仅只偷偷地幽会。
在北大荒可以避开人们的观察偷偷幽会的地方很多:小河遥远的无人涉足的上游,
白桦林的深处,被明媚阳光沐浴着的山顶,开满各种野花的大草甸子。
他们幽会的时候,并没有太怎么亲昵过。彼此握着一只手互相偎靠在一起,
脉脉含情地面对面地注视着,相互都不无羞涩地轻轻的生怕冒犯了对方似的抚摸,
温柔的而不是热烈的拥抱,频频的而不是长久的、慰藉多于激动的文文雅雅的亲
吻……这一切都使两颗没有多少诗才的心灵深深感受到一种无比美妙无比陶醉无
比舒畅的诗意,这一切就足以使他们感到无比的满足无比的幸福了。
还有仿佛专供他们两个人欣赏的四周大自然的迷人景色:夕阳坠落的庄严时
刻,他们观望天边绚丽多彩的晚霞;暴雨来临前,他们躲在用树枝编成的“帷盖”
下,仰视乌云在天穹上如何疾涌迅驰;夜幕笼罩后,他们细数倒映在小河里的星
星,并争论月亮在河面上的位置究竟移动了没有。而预先约好,星期天到山上去
采木耳、蘑菇、“猴头”,是令他们最欢乐的事。他们早早就避开人们的眼目,
在山顶上会合,首先俯瞰一阵山下的麦浪,小河的九曲八弯和晨雾在白桦林中如
薄纱一般的飘渺浓淡……
他们幽会的时候,他的话并不多,倒是常常要求甚至请求她:“对我说话吧
! ”
“说什么呀? ”每当这种时刻,她更加不知对他说什么好了。
“说情话呗,难道你连句情话都不会说,还得我教你吗? ”他竟会生起气来。
她便羞红了脸,低下头去,感到非常自卑,非常内疚,非常抱歉,也就变成
了一个想说话而说不出话来的哑巴。
“说呀! 真是笨得够受的! ”
“我……爱你……”
“又是这一句! 你老是这一句! 概念化,简直是陈词滥调嘛! ”
他毫不掩饰对她那种绝望和无可奈何的样子,开始唉声叹气。
她的头就会垂得更低,心里瞧不起自己,对自己感到不可救药,替自己感到
十分难过,吧哒吧哒地掉下眼泪来。
“得啦得啦,别哭了! 随便说点别的什么话都行! ”
他便宽宏大量地饶恕了她,降低自己的要求。
“指导员从团里开会回来了。他说,明年我们连的耕种面积要扩大一百垧…
…”
“别说这个! ……”如果他是躺在草地上,就会猛地坐起来,狠狠地瞪着她,
看去是恼火透顶了。
她呢,就会双手捂上脸,低声哭起来。
然后他感到自责了,向她认错,哄她,替她擦眼泪。
再然后,他进一步降低自己的要求,不勉强她说什么话了,希望她唱一支歌
给他听。
于是她眼中噙着滚动的泪水开口轻轻为他唱歌。唱毛主席诗
词歌曲《蝶恋花》,《咏梅》,唱“北风吹,雪花飘,年来到”,唱“花篮
的花儿香”,唱“月亮在白云朵般的云层里穿行,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垛上面,听
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她平时很少像别的姑娘们那样自哼自唱。她认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