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乱七八糟的,不懂! ”
“白领倒爷”一片糊涂。
“大哥,你听我解释:出租小汽车怎么叫? 英文叫‘的士’吧? 坐出租小汽
车,起码那得坐‘奔驰’牌的,坐杂牌子的,那掉价! 现如今有资格的,早就不
跟中国女孩子‘玩戏’啦! 跟外国的玩,那多显身份! 绣,‘绣蜜’。大哥你听
听,这是学问,是文化。没点文化能造成这么个词儿吗? 病了? 什么病? 肝癌?
直肠癌? 那活该! 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得艾滋病,那什么自我感觉? 明摆着
就不是等闲之辈嘛! ……”
严晓东笑道:“才几天不见,你又出息不少! ”
小赵回答:“我不落后! 现如今我光怕落后! ”
“哎,你这是引我走哪儿来了? ”
“到画家那儿去! ”
“哪位画家? ”
“大哥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卖你‘伟大的女奴’那一位呗! ”
“这么晚了,我又不想再买他的画了,到他那儿去干什么? ”
“大哥,你无论如何得跟我去! 这不拐个弯就到了嘛! 他叫我今天不管多晚,
也得把你带去! 他要当场作画,让你开开眼! ”
小赵一片热忱,严晓东不愿扫他的兴。两人说着走着,不一会儿来到了画家
的单身宿舍。
四十多岁的光棍画家,开了门,客气地将他们请人,说:“我立刻开始,你
们别急! ”
地上摆了一只大洗衣盆。盆四周,围着二十几只颜料瓶。但见他,拿起一瓶,
咕咚咚,全倒人盆中。又拿起一瓶,咕咚咚……再拿起一瓶,咕咚咚……放下一
瓶,拿起一瓶,一声不响,将二十几瓶颜料全倒入大洗衣盆中。盆中就非常之奇
观。直看得严晓东二人张口结舌,目瞪口呆。
画家用画笔杆儿在盆中搅了几下,歪着头瞅瞅,又搅了几下,然后将一方雪
白画布,缓缓铺人盆中,独自吸起烟来。吸完一支,缓缓从盆中拎出画布,展放
桌上,又铺人一方画布。如法炮制几幅,严晓东二人大惑不解。
“严老板,你也请来作一幅吧? ”画家将搅颜料的画笔杆儿递向严晓东。
“我,不敢不敢! ”
“来吧,别不敢嘛! ”
严晓东犹犹豫豫地接过了画笔杆儿。
“搅哇! 随便搅! ”
严晓东一阵猛搅,如搅麻酱一般。
画家笑道:“没事儿没事儿,照我的样,铺一方画布! ”
严晓东在画家的指导下,怀着种稚子学艺的虔诚,完成了一幅。
“不错! 相当不错! ”画家表示满意。于是将那些着了颜料的画布,一一用
小夹子夹在晾衣绳上。那几幅色彩斑斓的画布,悬挂一起,玄妙各异,倒也相映
成趣。
“这算什么? ”小赵忍不住发问。
“《一九八六年——中国组画》! ”画家高傲地回答。
“什……么?!……”
“《一九八六年——中国组画》! ”
5
严晓东给镇住了。不是被那几幅画镇住了,而是被画家的话和那种自信的样
子给镇住了。《一九八六年——中国组画》那几方廉价的色彩斑斓的画布,一赋
予这等气吞山河的标题,似乎就非同小可了。
他低头瞧瞧自己亲手搅过的那一大洗衣盆染料,又瞧那组画,仿佛感觉到无
数种生命在那些画布上呈现出来,相互渗透着,混淆着,一种覆盖一种,一种衬
托一种,每一种都宛如在画布上流淌着,使整幅画布也仿佛骚动了起来。他认定
了它们是有价值的,远比“伟大的女奴”更有价值。尽管它们是简单操作之下的
“产品”。他要买下《一九八六年》,买下《中国》。
“卖给我? ”
“不卖。”
“我出高价! ”
“出高价也不卖。”
“为什么? ”
“我要凭它们在画展上夺奖。”
“……”
“以前卖给你的,是骗钱货。这一组画,是为了争得名声。钱和名声,我都
缺少,都需要。像需要钱一样需要名声,像需要名声一样需要钱。这你不难理解
吧? ”
“我……理解。”他失望极了。
“那幅‘伟大的女奴’,你多给了我三百元,我一直对你心怀感激。也没个
机会表示……这样吧,你自己完成那一幅,归你了。”画家友好地在他肩上拍拍,
将烟盒举到他面前。
也许是因为三个人对《一九八六年》的创造性劳动,对《中国》的异想天开
不拘一格的“诞生”感到满意吧,都显得挺高兴。都似乎还有些话需要交谈。尽
管夜很深了,画家却好客地找出半瓶“茅台”,花生米、罐头什么的,诚恳挽留
两位似乎颇懂行的“鉴赏家”小酌一番。
于是为“一九八六年”干杯。
为“中国”干杯。
于是望着“一九八六年”,大谈一九八六年。望着“中国”,大谈中国。正
所谓“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这一个肯定,那一个否定,
第三个否定之否定,争论得不亦乐乎。意中言下,都有那么点“煮酒论英雄”、
“粪土当年万户侯”、“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当代弄潮儿气概。
小赵发誓般地说:“大哥,电工我是绝对不当了! 我无论如何得奔个体。骑
着摩托车背着秤,又能花来又能挣! 那什么精气神儿? ”
严晓东几盅酒下肚,丢人嘴里一颗花生米,津津有味地嚼着说:“你这‘茅
台’是冒牌货! ”
画家笑笑,承认道:“是冒牌货。连我自己也是冒牌货。除了你们,没人欣
赏我的画。”
一心巴望“严老板”金口玉牙,封自己个柜前伙计的小赵说:“现如今,连
冒牌货也有冒牌的! 猪往前拱,鸡往后刨,争名夺利,各有各的高招,谁也甭笑
话谁! ”
于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于是又干杯。
与画家告别,严晓东在小赵的搀扶之下,不辨东南西北地往家走。
“大哥,你过量了吧? ”
“胡说,仨人喝一瓶假‘茅台’我严晓东会过量? ”
“假‘茅台’那是酒精加水……”
“不加水也喝不醉我! ”他一甩膀子,甩开小赵的搀扶。他的确没醉。只是
因为佐酒之物不对口,有点烧心。
一路没碰见个行人。夜风习习,吹来一阵凉爽,他头脑清醒了许多。眼前,
但见残垣断壁。那是一幢拆除得尚不彻底的旧楼废墟。一九八六年,不管人们怎
么说,城市毕竟还在迅速地发展着、建设着、变化着,而且无可争议地是朝崭新
的面貌变化着。
“咱们迷迷瞪瞪地走哪儿来了? ”严晓东站定,四周瞅瞅,连盏路灯也没有。
马路对面,一片空旷。是“都市里的乡村”还没被都市征用的菜地。
“我……也不知道……”
突然,废墟间发出一声女性的惨痛的叫喊。
“你听! ……”
“大哥,咱们快走! ……”
又是一声叫喊,分明是被掐住了脖子拼命挣扎着叫喊出来的。
“大哥,别管闲事! ”小赵拖他走。
“放开我! ”他大吼一声。一种强烈的解危救难的英雄豪杰式的冲动,顿时
遍布他周身的每一根大小神经! 城市,城市,你还算对得起我严晓东,终于给了
我一次作英雄人物的机会! 这个机会叫我严晓东等得好苦! “白领倒爷”甚至有
些振奋地想。
他狠狠一掌将小赵推倒,如同一头凶猛的豹子,朝那片废墟冲跃过去。
接下来的事情了结得极快。一个人持刀进攻他,搏斗中,那人哼一声,倒在
地上蹬蹬腿,不动了。只不过两三分钟之内的事情。
忠心耿耿的小赵逃走了。
全部英雄行为的意义是,一位可能不但会遭到强奸而且可能会遭到杀害的姑
娘得救了。
“妈的,装死! ”
他踢歹徒一脚,啐一口,从断壁下扯起缩成一团、瑟瑟颤抖的姑娘。
他十分沮丧,那歹徒竞不是他的对手。自己连点轻伤都没受,太缺少刺激性。
两三分钟内的打斗一点也不过瘾,英雄主义色彩若有似无。简单到程式化概念化
的地步——京剧舞台上武二郎就是这么打死一只老虎的。
很索然。索然得使他在那姑娘面前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他怪不自在地搀着那姑娘离开了废墟。
“你家住哪儿? ”
“……”
“你怎么会独自走到这么偏僻的地方? ”
“……”
“我送你回家吧? ”
“……”
三问而不获一答,他也就不问。问多了,倒显得自己别有企图似的。
走到安全地区,他拦住辆出租小汽车,一言不发地将自己的钱包拍在那姑娘
手中,望着她坐入小汽车,转身溜达溜达地走了……
小婉,你可别跟那个瘦猴似的导演睡觉! ……
远处,火车站方向,传来调度员的广播呼唤:“三零七次,三零七次,进第
四站台,进第四站台。”
他这时才感到手有点疼,那歹徒的下巴够硬的。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躺在被窝里酣睡的严晓东被推醒,睁眼一看,是小赵。
“你昨夜逃得够快的嘛! ”
“大哥,我那是为了保护你的《中国》啊! 瞧,给您送来了,半点没损坏! ”
小赵将卷成筒儿的《一九八六年》交到他手里。
他展开看看,单幅而言,竟不认为有多么了不起。诸色重叠混乱,恰似次品
蜡染布。做台布太小,做沙发垫有点不伦不类,挂在墙上,老父亲看了又会大动
肝火。
“细看,不怎么样! ”
“大哥,别细看呀! 这根本就不是细看的玩艺嘛! 《一九八六年——中国组
画》高在名目上! 组画,那是非组在一起看才越看越有味的! ”
6
“你不光是为送这玩艺来的吧? ”
“大哥……那小子死了! ”
“哪小子? ”
“就是昨天夜里那小子啊! 现在事情传遍全市了! ”
“他……他怎么死了? ”严晓东腾地一下子坐了起来。
小赵淡淡一笑:“大哥,你装糊涂干吗! 死在你手里了呗! ”
“我……我杀人了?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
“大哥,别紧张! 我不说,鬼都不知道! ”
“……”
“可我要去告发呢,你就完了! ”
“……”
“我不会去告发的,只要大哥你肯用钱堵住我的嘴。”
“……”
“大哥,我不敲你。一万,怎么样? 知情不举,我担风险呢! 一万不能算多
吧? ”
“你……你让我想想……”
“你想,你想。慢慢想,好好想。”
严晓东像尊佛爷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目定神呆想了半天。
小赵一旁欣赏《中国》。
终于,他开始穿衣服。
“大哥,想好了? ”
“嗯。”
“怎么说? ”
“……”
“给现钱? 还是给存折? ”
他打开床头柜,往西服兜里揣了一盒烟。沉吟片刻,拿出整整一条,塞人怀
中,腋下夹着,走到了父母的房间。
“爸,妈,我去公安局自首。”
老父亲老母亲仿佛没听明白。他们正在谈论他的终身大事。
老母亲手中拿着一张照片——热心之人打算介绍给他认识的姑娘。
趁父母尚未醒过味来,他往外便走。
“哎,大哥,哪去? ”小赵相跟着追在身后。
“自首! ”小赵被他一把攥住腕子,“我是为救人,误伤一命,合理自卫!
你得跟我去做证! ”
“做证? 给钱! 做证也得给钱! ”小赵一反往日卑恭常态。
“不给! ”
“不给? 不给你玩蛋去! 孙子才做证! ”小赵挣脱手腕,悻悻先下楼而去…
…
城市忍心地出卖了“白领倒爷”严晓东。
被公安局传讯的小赵,当着他的面,一口咬定说,与画家告别之后他们就分
手了,他的话那纯粹是“扯鸡巴蛋”! 城市也似乎根本就没有一个遭到色魔劫持,
不但会被强奸甚至会被杀害的姑娘。
公安机关的调查深入到各个单位,各个工厂,各个学校,各条街道,然而没
有一个姑娘承认自己被严晓东救过。
她不存在。
她仿佛是他幻想出来的。
“白领倒爷”的英雄行为,仿佛不过是他自己编造的故事。
城市虚伪地庄重地沉默着。严晓东在拘留所里一晃就度过了十几天。
姚守义夫妻看过他一次,从铁窗口塞给他两袋喜糖一条烟。
告诉他,徐淑芳出国度蜜月去了。
他对他们说:“我冤枉啊! ”
“夏律师特别关注你这个案件。如果你真是冤枉的,就得有耐心。”姚守义
夫妻留下了这一句安慰他的话。
之后夏律师来看过他一次。是在会谈室相见的。
“是我们教导员的情面在起作用吧? ”
“不。我自己愿意做你的辩护律师。”
“你就那么相信我冤枉? ”
“如果连我也不相信你,你怎么办? ”
“我能怎么办? 把牢底坐穿呗! ”他苦笑。到了这般田地,只有苦笑而已。
夏律师不愧是夏律师,他找到了在那个夜晚,被严晓东拦住的出租小汽车的
司机。并且从那个嘴巴如同上了锁,以“多一事莫如少一事”为原则的司机口中,
逼问出那个姑娘被送到了哪里。
于是一位摩登的,在本市非常之走红的女歌星被传讯,与严晓东当面对证。
严晓东一眼认出她。
她说:“你认错人了吧? ”
“我怎么会认错人呢? 我还怕你身上的钱不够坐车的,把我的钱包给了你! ”
“越说越荒唐! ”
“你;……你不能这样啊! ”
“照你说我应该怎样? 承认自己被歹徒劫持? 差点被强奸? 没发生在我身上
的事我能承认么? 岂有此理! ”
连审讯者也凭经验明白几分了,对她说:“姑娘,你得诚实啊! ”
她说:“我打小就诚实得很! ”
严晓东瞪着她,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从那一天以后,无论再被怎样讯问,核实,他都不肯开口说一句话了。
一天下午他又被提审,走人审讯室,见到的却是小婉。
“她说你救的是她,你看她究竟是不是被你救的那个姑娘? ”
他对小婉摇了摇头:“小婉,你何苦呢? ”
“不是她? ……不是你,你为什么要来承认是你? 姑娘,作伪证也是犯法的
! ”
“是我! 是我被歹徒劫持了! 是我被歹徒强奸了! 是我! 就是我! 大哥你说
是我啊! ”小婉哭了。
“你回去好好演你的角色,别为我的事分心。”他往外就走。
“大哥,我俩……都受骗了! 他们是一伙骗子! 摄像机只是个空壳,剧本是
盗用别人的……”
不久,严晓东被无罪释放了。他打死的毕竟是一个歹徒,一个色魔,一个通
缉犯,一个罪大恶极的城市里的豺狼。
办案人员对他说:“该作买卖,你做买卖。该赚钱,你赚钱。该怎么生活,
你还怎么生活,就当没发生过这么一码事儿! 其实我们是早相信了你的话的! 不
过办案嘛,捉人放人,总是希望符合法律章程,所以才让你受了这么多日子的委
屈。”
两辆小汽车停在拘留所外,车旁分别站立着姚守义和小婉。
都是来接他的。所不同在于姚守义坐的是厂长的专车。小婉坐的是出租车。
7
他眯起眼睛,抬头望望天,拿不定主意坐守义的车好,还是坐小婉的车好。
“到底当厂长了? ”
“当了。”
“当得稳么? ”
“还算稳。”
“你俩都来接我,倒让我为难了! ”
“别为难,想坐谁的车,就坐谁的车。”
“我应该给你们介绍介绍。”
“算了,我知道她是谁! ”
守义笑了。
他也笑了。
小婉站立在那辆出租车旁注视着他。
他朝她走了过去。走到她跟前,指指守义说:“他叫我坐你这辆车! ”
小婉凝眸望他,忽然乐了,扑到他身上,双臂揽住他的脖子,大大方方地亲
了他一下,说:“大哥,我不想当演员了,也不想出国了。
我嫁给你吧! “
老父亲承受不住儿子成了杀人犯那等沉重的心理打击,精神彻底崩溃,去世
了。
“妈,我爸死前,说了些什么? ”
“他说……他想喝‘茅台’。你给押起来了,我哪儿弄瓶‘茅台’啊! ”老
母亲伤心落泪。
当夜,在马路边,他将两瓶货真价实的“茅台”祭注于地。接着,他双膝跪
下用打火机一张一张地烧“大团结”。他爱父亲。他真是从内心里爱父亲呵! 他
失声哭泣……
他喃喃地说:“爸,先给您这些钱,路上零花……我给您买的‘茅台’不是
冒牌货。”
一辆卡车从马路上驶过。一阵旋风将那十张“大团结”如墨菊般的灰烬卷走
了……
“小伙子,什么人死了也不值当来真格的啊! 再者说呢,烧人民币是犯法的。”
他缓缓抬起头,见跟前站的是一位陌生人。虽然陌生,虽然是好奇的路人,
一个“法”字,使他顿时有点紧张。
他立刻站起来,赔着几分小心说:“我不烧了! 我不知道烧人民币是犯法的
……真的! ”
“不知者不怪。”
“那……没烧这些给您吧! 就算谢谢您提醒我别犯法。”
他由于紧张而讨好。
对方赶快伸出只手接。
“晓东! 晓东哎! 你又惹事啦? ”母亲呼唤着,慌慌地走过来。
在城市的这一条寂静而文明的街道,在一九八六年这一个闷热得积聚着大暴
雨的夜晚,母亲的声音拖带出极度忐忑的担惊受怕的腔调儿。
“你看,你看,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啊! 真是的! ……”
对方表明着自己德性的清白,缩回那只恨不得抢夺他的钱的手,心有不甘地
匆匆走掉了……
“国庆”前夕,打北京来了一拨“走穴”的二三流影视演员,并有几位据说
小有名气的男女歌星“搭帮儿”,以壮阵容。
公园里冷清了一年多的露天舞台派上了用场。入园门票由一角而三元。为了
“突出重点”,狮子老虎狗熊豺狼被禁闭起来,连一只猴儿也见不到。
曲秀娟对影视演员的兴趣比对动物的兴趣大多了。而姚守义是喜欢听现代流
行歌曲的,尽管不会唱。所以星期天夫妻二人带着儿子,各自身着体面的衣服来
到了公园,还将严晓东拖来了。
现在的人拿三元五元钱不当回事了。想要花三元钱一睹二三流影视演员芳容
玉貌的人还真不少。他们的芳容玉貌也就值三元钱一睹。所谓“刹价货”,“薄
利多销”。有人替他们计算,每场演出,少则分个五百六百,多则千儿八百也不
成问题。
大广告牌上,红的绿的美术字写的是:明星×××与×××联袂登台,小品
巧妙,演技精湛。
歌星×××声遏行云,吟成白雪。
一九八六年,但凡是个女的,在一部电影或电视剧中演过角色的,也是可以
自诩为或被吹捧为“明星”的。在一次演出中唱过一首歌的,以后登台当然已便
是“星”了。
台上,报幕多时,该出场演唱的女歌星迟迟不露,在后台脸红脖子粗地讨价
还价。
报幕的男演员干在台上,灵机一动,对几千名望眼欲穿的观众表演“老头老
头出来……老头老头没啦……”
‘台下,严晓东对姚守义说:“该出场的再不出场,那报幕员就会领我们唱
’排排坐,拍拍手,分果果‘了吧? ”
姚守义说:“你想得倒美! 几千人分果果,他们就赔大发了! ”
“守义,你最近见到吴茵没有? ”
“见到了。她和那小子离了! ”
严晓东望着台上“黔驴技穷”的报幕员,沉默良久,又问:“宁宁归谁? ”
“当然归吴茵! ”
“她还想不想结婚? ”
“她说暂时不想了,把宁宁抚养到上了中学再考虑。我看她还算乐观。她告
诉我她写了一部中篇小说,就要在什么刊物上发表了! ”
“也许她能成为女作家? ”
“但愿! ”
该出场的歌星还不出场。一男一女两位闻所未闻的电影演员垫场表演乏味的
小品——“剃头”。
严晓东说:“没劲儿! 还不如我当年剃得利索呢! ”
姚守义说:“是他妈的没劲儿! ”
“找个地方坐下吸支烟去? ”
“对! 找个地方坐下吸支烟。”
他们挤出人丛,走到一张长椅前,坐下吸烟。
台上,报幕员几番恭请,台下,观众千呼万唤——身价百倍的女歌星气哼哼
地抛头露面了! 台下不少小伙子拍掌吹哨,以泄心头愤懑。
严晓东说:“嚯,好热闹! ”
“你看那是谁? ”
严晓东忽然抬手一指。
姚守义看去,见姚玉慧推一辆轮椅车缓缓走着。车上坐一位戴墨镜,穿无章
军装的男人。
严晓东奇怪地问:“她推的那是谁? ”
姚守义回答:“是她丈夫。”
“丈夫? ……”
“嗯……云南前线下来的。双目失明了……一条腿还是假腿……战斗英雄…
…”
“英……雄? ……”
“当然是英雄。”
严晓东望着姚玉慧,缓缓站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 ”
“跟她说几句话呀! 好长时间我没见着她了……' ‘”坐下! “
姚守义使劲将他拉坐下。
“低头! 你给我低下头! ……”
姚守义首先低下了头,严晓东便也疑惑地低下了头。
“再低一些! ”
两人都将头低得不能再低。
8
姚玉慧推着她的丈夫,她的战斗英雄,从他们面前目不斜视地走过。
婚前,她告诉他:“我是个丑女人。”
他说:“我是瞎子。”
她还告诉他:“我性格孤独,好静不好动。”
他说:“我少一条腿,想动也不方便。”
此时,他问她:“你都看见了什么? ”
她回答:“许多人。”
“除了人呢? ”
“还有树。”
“除了树呢? ”
“还有假山。”
“假山仍是从前那种样子吗? ”
“假山仍是从前那种样子。”
“人们都在干什么? ”
“人们都在看明星和歌星演出。”
“现在演出什么? ”
“小品。”
“有意思吗? ”
“没意思。”
“在前线,就要发起总攻时,有了未婚妻的战友,将未婚妻的照片放在贴胸
的衣兜里。没有未婚妻的战友,就将自己喜爱的女明星或女歌星的照片从各种画
报上剪下来,也放在贴胸的衣兜里……”
“你呢? ”
“我一样。”
“你剪下来的是谁? ”
“赫本。”
“不是中国演员? ”
“不是。”
“男的女的? ”
“女的。”
“哪个国家的? ”
“我也不知道。”
“你崇拜她? ”
“是的。”
“为什么? ”
“美”
“很美? ”
“很美。”
战斗英雄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
他妻子的嘴角也浮现出一丝苦笑。
她身体挺得笔直,目不斜视,瞅定前面一个别人不可知的目标,推着她的丈
夫她的英雄,旁若无人地,神态刻板地,缓缓地,缓缓地走着,走着……
严晓东和姚守义听他们的话声渐远,才抬起头来。
“你为什么不许我去跟她说话? ”
“别干扰她的心。”
“……”
“从今往后,除非她遇到了什么困难,需要我们帮助,我,你……再也不要
去见她……”
“……”
“你保证! ”
“我……保证……”
“让他们从熟人的圈子中退出吧,也许他们都更希望如此……”
严晓东久久望着姚玉慧枯瘦的背影,忽然鼻子一酸,眼中一热。
他赶快又低下头去……
姚守义将烟一抛,狠踩一脚:“走,花了三块钱,得听听去! 不听,三块钱
白让他们挣了! ”
于是二人踱回台下。
穿超短裙而非拖地长裙的二十来岁的女歌星,手捏话筒,用咿呀学语的婴儿
那般稚稚嫩嫩的声音唱道:
忧伤的情怀请把它抛开
你有那醉人的歌声
你有那迷人的色彩
站在严晓东身旁的一小伙子,离台只有二十多米,却举着高倍望远镜。
严晓东笑问:“哥们儿,看见什么了? ”
“裙子太长,什么他妈的也没看见! ”那位连望远镜也不放一下。
来唱支歌
谁不为你喝彩
人生本来愉快
歌声娇娇滴滴,比夜莺叫的还婉转。
姚守义问严晓东:“你愉快么? ”
严晓东反问:“这会儿? ”
“现话现说呗。”
“还可以。”
“唱得怎么样? ”
“听得过去。”
曲秀娟和儿子挤到了他们身边。曲秀娟说:“这位是他们的台柱子! ”
姚守义从兜里掏出钱包交给儿子,吩咐:“去,买束花。等她唱完了,你跑
台上去,把花献她! ”
儿子讷讷地说:“我不敢。”
姚守义板起脸道:“这都不敢,将来还指望你有什么出息? 快去! ”
儿子便像只耗子似的挤出了人丛。
曲秀娟没好气地说:“看把你迷的,她才不稀罕花呢,她稀罕的是钱! ”
来唱支歌
谁不为你喝彩
人生本来愉快
台上,女歌星扭扭捏捏,反反复复只唱这一句。仿佛不将几千
人都唱得和她一样扭起来誓不罢休似的。唱到“本”字,甩出一个花腔女高音,
滑成“奔”字,听来如同“钻天猴儿”花炮蹿上天空那科尖声。
忽然,观众骚动起来。人们莫名其妙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跑。
顷刻,跑走了十之七八。
一大股人潮涌向公园南门。
严晓东扯住一人问:“怎么回事? ”
“大学生在讲演! ”
“讲演? 讲什么? ……”
“抵制日货! ”
那人被某种心态所驱使,满脸兴奋,匆匆跑掉。
“爸,还献么? ”儿子买到一束鲜花回来了。
“献! 咱们照献不误! ”
谁不为你喝彩人生奔( 本) ……
台上,女歌星唱不下去,捏着话筒,失态地望着混乱的观众。
她的一只脚,却仍受着扭动和旋转的惯力的摆布,一时控制不住地踢踏着…
…
人生奔( 本) 来……
后台的伴唱之声,便也戛然止在这一句。
公园南门那边传来了大学生通过扬声器呼喊的口号:驱逐“丰田”! 铲除
“日立”! 横扫“三洋”! 抵制日货! 振兴中华! 慷慨激昂,有如当年“红卫兵”
呼喊“造反有理”! 严晓东说:“怎么,咱们倒退回‘林家铺子’那个年代啦? ”
姚守义说:“老兄,现如今,倒退和前进都不那么容易! 走,咱们也给大学
生侄子们捧捧场去! ”
说罢,从儿子手中夺过鲜花,抛到台上。
鲜花落在女歌星那一时控制不住,仍在踢踏不止的脚旁。
报幕员及时出台,捡起那束鲜花,连连鞠躬,学着港腔高叫:“演出到此结
束,谢谢,谢谢”……
“抵制日货! ”
过了“国庆”,晚报登载《一九八六年——中国组画》荣获本市中青年画家
联展二等探索奖。
登在末一版,右下角,不显眼的一小“旮旯”。
一九八六年,中国,仿佛要在最后的两三个月里,憋出点儿什么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