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琛召集了几十名大夫,在洛城日以继夜地商讨防疫的方法和治病的药方子,严禁百姓出入洛城,军队有条不紊地驻扎在各个要塞。繁都用以救援的物资和药材源源不断地送到,他还揪出几名哄抬药价的药商和军队里收受了贿赂的将领当众腰斩于市。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便把洛城的秩序逐渐恢复,流芳,我真不敢想象,如果阿霜那时杀了他,会是西乾一个多么大的损失,除了顾怀琛我不知道还能有谁挽大厦于将倾。”
流芳静静地听着杨懿君的话,目光渐渐放到窗外几支裹了冰雪的寒梅之上。她想起那年顾怀琛教她画梅,他的手握着她的,朱笔在白纸上染下嫣红的梅瓣尽是触目的相思。抬头望窗,他轻声惊叹:流芳,你看,下雪了……
已经那么那么远了。可是,有些事不需要提起,因为她从不曾忘记。
移回目光,她微笑着看着表情生动绘声绘色地讲着话的懿君,拿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熟悉的味道一时间充满了所有的味蕾,她问道:
“懿君什么时候喜欢上喝碧螺春的?”
第一百六十二章 那些风花雪月的事 2...
“流芳你也喜欢喝碧螺春?”杨懿君拿起杯子也喝了一口,皱眉道:“临走时,顾怀琛送给我的茶,他说什么禹州的水不对,找不回以前那个味道。可是现在喝来,繁都的水和禹州的水有什么差别?碧螺春,不就是那样清清淡淡的?”
流芳兀自怔怔出神,杨懿君又说:
“你那哥哥真是奇怪的人,原配夫人前朝懿兰公主病逝后,明明府中养了一位美貌温柔的温月伶,可是几年前就作主把她嫁给了儒商陈岭,偏偏带着你那丫头西月在身边,却总是不给人家一个名分。我替西月不值,西月却只是笑笑,还是一脸幸福快乐的表情跟着他到瘟疫盛行的地方巡察,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其实是件很简单的事,顾怀琛之于西月,和皇甫重霜之于杨懿君,都是一样的。她笑着问杨懿君:
“当年你跟着皇上东征西战苦过累过伤过,你后悔过吗?”
杨懿君摇摇头,流芳按住她的手背轻声问:
“懿君,就这样回来,你甘心?你不后悔?”
“流芳,如果有一日百里煜要多纳几房妾侍,你会怎么做,会离开他吗?”
“离开他?当然不会了,怎么可以由着他风流快活而剩我一个人独自伤心?要不拿刀杀了他然后自杀,要不想尽办法让他变成杀猪凳!”
“杀猪凳是什么意思?”杨懿君好奇道。
“上一个死一个。”流芳笑嘻嘻地说:“自然,本人除外。”
杨懿君大笑,静下来时望着流芳笃定地说:“在禹州,见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更是觉得人生是有限的,我舍不得放他一个人在这偌大的空荡荡的宫里,而自己也是孤独一生……如果对于自己爱的人连信任的勇气都没有,那其实是不相信自己,甚至可以说,自己并没有爱一个人的决心。所以我想通了,像你说的那样,我们自己不捍卫自己的爱情,让它白白流失了,我会后悔的。”
“所以呢?”流芳等着她的下文。
“所以,当顾怀琛提醒我韩王休妻一事定然与我有关时,我便已经想好了让你复婚的大计。”
流芳差点没晕过去,“复婚大计?懿君,你确定你让曹楠娶我也是复婚大计的一部分?还有,你去了禹州一趟像是脱胎换骨一般,脑子里的那些鬼主意怎么那么多,拿一副棺木来吓自己的父亲和夫君,你真是……”杨懿君她简直是脱胎换脑啊!
“流芳,你放心好了。曹楠当然是和你假成亲了……”
流芳头顶快要冒烟了,“假成亲?他老爹兵部尚书会同意?”
“兵部尚书想要告老还乡,我让阿霜压着这折子,曹楠总不成想着让他老爹继续殚精竭虑直至为国捐躯为止吧!”
流芳叹气,“我家那位狐狸王爷会很生气的,懿君,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杨懿君眼睛一亮,“他生气了最好,我就是要这个效果啊!他敢休了你,自然就该自尝苦果。”
拜托,他休我还不是因为你们两夫妻闹脾气殃及池鱼?如今还反过头来说要替她出头,这是什么跟什么呀!不过有一点流芳是同意的,该给腹黑男一个教训,不要让他老是把自己掌控于股掌之间。
她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腹,心想,难不成这回真要自己的宝宝当一回拖油瓶了?
杨懿君却把她的表情看成是忧虑,笃定地对她说:
“流芳,放心啦,百里煜怎么会由着你嫁给曹楠呢?我看你的喜轿还没到曹府便会被百里煜中途强抢,这假结婚恐怕连个假名分都要不到就泡汤了……”
话还没说完,便远远传来一声通报:“皇上驾到——”
皇甫重霜明黄色的龙袍威严有加,只是脸色苍白,脚步也不复稳健,似乎有些虚弱,但一双狭长凤眼目光沉着锐利,直到触及杨懿君带笑的眉眼才稍稍缓和了一些。
流芳连忙下跪行礼,皇甫重霜挥挥手示意免礼,走到杨懿君身前,说:“我在忘忧阁等你半个时辰,原来你还在这里跟顾六闲谈。”
“不是说了不要吹风?你到忘忧阁去做什么?”杨懿君看着垂首一旁的流芳,“我好久没见流芳了,你不要吓着她。你把她关进大狱的事我迟些再跟你清算!”
流芳连忙说:“皇后息怒,皇后莫为民妇与皇上失和,民妇惶恐,入狱一事也是咎由自取,不能怪皇上。”
皇甫重霜拉过她的手,放低声音说:“好了,你回来就好,以前的事你喜欢怎样计较就怎样计较,哪怕对我下毒也没关系,只要不要再一声不吭地走掉……忘忧阁前的湖水结了冰,你不是一直想去滑冰玩雪的么?我让人做了两双冰鞋,你要不要去试试看?”
流芳赶忙说:“皇后,民妇入宫已久,恐家中惦念,民妇告退。”
“流芳,元宵那天你可要记得进宫。”杨懿君看着流芳的背影不忘加上这一句。
流芳走出翊坤宫,地上积雪甚深,雪光透澈的寒,偶有枯枝败叶没入雪中,也丝毫不影响那纯然的皑皑一片。
狐毛大氅的绳结松了,偏生她的手指冻得僵硬,站在白玉石阶上绑了两三回都没能系好,正懊恼的时候,一双白皙而指骨修长的手适时地拉好绳结,两三下就把大氅系好了。
“真是笨!”容遇把她的毛领拉好,然后手指轻轻一拨,她头上的发簪落下,一头青丝长长地垂下,流芳还没反应过来,头上一暖,一顶雪帽稳稳妥妥地戴到了头上。他牵过她的手,因着那种冷硬的感觉而皱眉,一步一步地带着她踩在深可没踝的雪上。
“你怎么来了?”问得有点儿笨拙,可她还是好奇。
“想来就来了。”他笑。
“你就不能说点女人爱听的话?那些温柔点的,深情点的话?”
“哦,比如呢?”
“比如你可以说是因为担忧,天寒地冻的不知道我是否会好好照顾自己;又比如,你可以说是因为思念,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再比如,你可以说是因为心有灵犀,在我想你的时候你恰好就出现了。”
“原来是这样,”他嘴角轻扬,脚步一顿,流芳整个儿便撞到他身上,他转身扶稳她顺势把她揽入怀中,亲昵地在她发畔厮磨,热热的气息惹得她耳朵赤红:
“不过你都说完了,我还可以说什么?阿醺,你明知道我不可能不爱你,为什么还要继续这样折磨我,嗯?”
“因为,”流芳抬头望向逐渐有些昏暗的天空,唇畔带笑,“我发现一个女人如果有个男人愿意追求她一辈子,那也是件很不错很有滋味的事。”
“阿醺,你确定?”他拉着她继续往宫门的方向走,“不过我先要知会你一声,你什么时候见过有人锲而不舍地追求一个女人到老?当男人变成老男人,当女人变成老女人后,难道在大街上你能看见一个手拿花束的老伯伯追着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婆婆说要娶她当老婆?一树梨花压海棠,老男人看中年轻貌美的女人的青春,俏姑娘看中老男人的身家地位,阿醺,我万一变心了那该怎么办?”
流芳白了他一眼,说了句让他立时窒息的话:“我的王爷前夫,真到了那个时候,你还行吗?千万别勉强,身体紧要!”
容遇怒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只得不服气地回了一句:
“到时你试试看不就知道了?!”拽紧了女人的手,心里盘算着回去后如何把这女人关好锁紧,不许她走出自己的视线范围半步,更要想办法杜绝她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接近宫门时流芳嗅到一阵微醺的气息,混着很熟悉的年货的油香还有祭神香烛的气味,她小心地上了马车,倚在容遇身边才觉得疲累欲睡,大街上很安静,她迷迷糊糊地问了容遇一声:
“天气真冷不是?你看街上都没有行人了……”眼帘安心地闭上,他抱着她的手紧了紧,叹口气无奈地说道:
“今天是除夕,没心没肺不长记性的女人,今夜我们一家人要吃团年饭的……”
他和她,这么多年了,终究是聚少离多。可是她与他过的每一次除夕他都记忆犹新,第一次和她守岁,明知道她的心全在另一个人身上,他还是带着一副冷嘲热讽的面具赖在她身边,然后看着她因顾怀琛被赐婚而伤心失落,明明是个局外人,却唯恐天下不乱,到最后扰乱的竟是自己的心……
可是,她始终是自己的,人是,心也是。
第一百六十三章 燕归1
缘分真是很奇妙的东西。
很多人都这么想,包括曹楠。
可是缘分于他而言总有一种淡淡的苦涩,千般滋味在心头,无法言说。当初想娶流芳时,因母命反对而不得已退婚;后来自己丧妻,流芳被休,心里是窃喜的,她的样子没有大的改变,人依旧聪敏慧黠,对自己也是从不矫饰,所以想要娶她的念头迭生。然而就在此时出了一点小意外,使得他对流芳充满愧疚,却是消退了娶她的念头。
偏偏,皇后杨懿君暗中给他下了道懿旨,说是元宵之夜送他一房妻室。
他不能抗旨。于是曹府便开始大张旗鼓地准备婚宴,于是繁都无人不知兵部侍郎曹楠要续弦的消息,只是不知道他要娶的是哪家闺女,曹府人讳莫如深,外人问起也只是一笑。兵部尚书称病足不出户,收到喜帖的人都十分好奇,一时竟成了朝中热谈话题。
十四日在朝堂上皇帝提到此事时,曹楠也只是向皇帝满朝文武说:
“曹楠自知,不敢高攀谁家大人的千金,那女子曹楠欠她良多,想着给各位一个惊喜,还请各位明日赏光到曹府喝一杯水酒,曹楠再不敢有所欺瞒。”
下朝时韩王百里煜冷若风刀霜剑的眼神差点儿没把他冻死,曹楠反而胆子壮了,在宫门前对他浅浅一揖,说:
“韩王,明晚可赏光到曹府喝杯水酒?”
容遇笑了,曹楠只觉得那笑容像是有风嗖嗖地刮过冰面,带着一阵寒意,绣着银线金蟒的玄色朝服的韩王在冬日一片白皑皑背景下是那样的挺拔和显眼,容遇说:
“曹大人客气了。本王先恭喜曹大人娶得如花美眷,不过要提醒曹大人一句,本王向来不喜与他人争抢,可是本王认定的,还轮不到别人来抢。”
曹楠身子僵了僵,看着容遇走出了宫门,优雅从容地上了马车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一回静安王府,容遇便脸色不虞地问容青,顾六去哪里了。
容青惊讶地说:“刚才有辆马车把人接走了,说是宫里来的,拿着皇后的手谕,王爷没遇到?”
刚才是有辆马车擦肩而过,怪不得就说怎么那么熟悉呢!让马童把马牵来容遇沉着一张脸二话不说上了马就向皇宫策马驰去。进得了宫门,可是他进不了翊坤宫的大门,宫人拦阻他说皇后正在午睡。
他去御书房见皇甫重霜,皇甫重霜笑着问他:
“你究竟在担心什么?担心朕的皇后吃掉了顾六?”
“你就等着看好戏对吧,皇上?”容遇气极,冷冷地说:“有句话看来要倒过来说。”
“什么话?”
“兄弟如衣服,老婆如手足。”
皇甫重霜大笑,拍着他的肩,“懿君回来想要办的第一件事我也不好扫了她的兴不是?”
容遇冷哼一声,皇甫重霜又说:“你韩王是什么人,难道连这样的事情都摆不平?有些女人就是那么没心没肺的,要不我把东庭送来的三名美人转赠给你?”
“皇上你确定要这样‘感谢’微臣替你寻回皇后?”容遇面无表情时就说明,他很生气……皇甫重霜焉会不知,有些人的逆鳞是不能批的,他对容遇说:
“韩王府可是建好了?哦,也该改称左相府了。不如明日朕到新府恭贺你乔迁之喜,顺便当一回证婚人?”
容遇幽深的黑眸这才回复那若有若无的柔和光泽,下跪谢恩后,皇甫重霜还不忘送他一句:
“皇后明日会在酉时一刻把人送出宫门,你自己看着办好了。”
没有人知道那日皇甫重霜乍看杨懿君的遗容心中大恸,伏在棺上大喊三声触及心头毒伤吐血不止,一醒来后又是不管不顾地冲入翊坤宫赶走所有人关上宫门,抱着她的‘尸首’抱了一夜。
那夜大雪不止他的身上只有一件单衣,天明时整个人都几乎冻僵了,在某一瞬间他只觉得心碎疼痛得仿佛被凌迟,甚至觉得就这样随她去了也好……可是抱着抱着他竟听到了怀里的人仿佛胸腔被压挤得受不了一般咳嗽起来,他以为他听错了,或是在梦魇,悲伤地望向怀中人时,她竟然慢慢睁开眼睛惺忪地说道:
“你……阿霜,我饿了……”
在他震惊狂喜得无以复加时,她偏偏还加一句:“怎么你的身子这么冰?还抱着人家,冷死了……”
他抱紧她,勒紧她,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胸膛,揉进自己的心肝,失而复得他几疑是梦,可是她脸上手上渐渐恢复的温度告诉他这是真的,他连声喊着她的名字,懿君,懿君,懿君……
可是,她瞪大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望着他,对他说:
“阿霜,我好想……”
我也好想你,他咬着唇,死死压抑住心内的波澜翻涌,硬是留住这句话。
“我好想吃你煮的鸡丝汤面,我饿了,你去煮一碗给我吃,好不好嘛?”
……
所以,皇甫重霜最后得出一个结论:爱上没心没肺的女人就是自己活受罪。
不过,这也是甜蜜的惩罚。
就好像不可一世的百里煜,从他留意到那个落水复生的表妹后,日子就没怎么好过过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燕归2
爆竹声中腊已残,酴苏酒暖烛光寒,朦胧晓色笼春色,便觉春光不一般。
这一年是西乾久违的太平年,脆响的爆竹、大红的春联、喜庆的年画、翻腾的龙舞中,火树银花千灯盛照,燃烧着盎然的春意。尤其是元宵这一夜,赏灯的人充街塞陌,聚戏朋游,鸣鼓聒天。
皇宫一扇隐秘的门打开,安静地送出一顶四角轿子,只是这轿子被装饰一新,一看就知道是城中有名的冰人馆鹊桥仙专门设计制作的喜轿。轿子一路向着尚书府直去,转过一个狭窄的街口时一不小心与另一顶轿子相撞,互不相让,于是轿夫纷纷放下轿子上前与之理论,看热闹的人于是重重围了过来,这事闹了足足两刻钟……一方偃旗息鼓之后,人群才作鸟兽散。
新落成的韩王府中华灯高照,容遇正在书房与早早莅临的皇甫重霜下棋,手执黑子的皇甫重霜把白子杀得七零八落,容遇捻起一颗白子,叹了口气,终是没再放下棋盘,颓然道:
“这一局,大势已去。”
“和心神不定的人下棋真是没意思。”皇甫重霜笑着拿起茶杯,“怎么,你不是最擅长偷龙转凤?人呢,还没回?”
话音刚落,容青走进来行礼道:“皇上,王爷,事情已经办妥了。”
容遇大步走房向卧室走去,只见一人身穿大红喜服头盖喜帕安然地坐在床沿,他不禁心头怒火顿生。好你个顾流芳,什么事都可以拿来开玩笑的吗?休了她本非所愿,快要是两个孩子的娘了,怎么能这么任性,非要搞得满城风雨?
也罢,她要再拜一次堂,就由得她吧。反正离了又婚,和她拜堂的人还是自己……他深深吸了口气,压下怒火,对那一声不吭的人说道:
“阿醺,玩够了么?你想拜几次堂我都随你,只是别再惹我生气了,嗯?”
喜帕下的人好像有些哆嗦起来,容遇隔着喜帕轻笑着在她额上烙下一吻,“很惊讶?还是很惊喜?你真是会折磨人的妖精,你……”抓起她的手,忽然,他的表情有如生吞下一只青蛙一般脸色大变,伸手猛地拉下喜帕,表情顿时凝结成冰。
眼前的人哪里是流芳?楚静风眨着眼睛大笑着问:
“阿遇,对我这般温柔,你打算与我共度春宵么?”
容遇恼羞成怒一张脸黑似墨斗,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把他整个儿提起来,骂道:“楚静风,你凑什么热闹?!”
说罢一手扔下他,几乎是飞奔出去,在府门前跨上马,扬鞭疾驰往尚书府而去。
“阿遇,你要去哪里?”刚到韩王府大门要来恭贺他乔迁之喜的沈京惊讶地问道。
“尚书府。我要杀了曹楠……”
咬牙切齿的声音在风中渐逝,沈京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时楚静风随之奔至府门,沈京狐疑地看着他一身大红的女子衣裙,满脸黑线,道:
“今日你们是怎么了,一个个都不大正常。尤其是你,难道这么多年没见你娶妻生子是因为你只对男人感兴趣?穿成这样你今夜要嫁给谁?”
楚静风还没回答,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皇甫重霜笑着说:
“如果我是你我现在马上就躲起来,比如皇宫,或是阿京府上。待会儿阿遇回来,他杀不成曹楠,必定想要杀了你……”
“为什么他一定杀不成曹楠?”沈京奇道,“哦,对了,他为何要杀曹楠?”
皇甫重霜和楚静风对视一眼,然后大笑,“因为师出无名。”
是的,的确是师出无名。
容遇站在尚书府的喜堂之中,四周鸦雀无声。被他掀开了喜帕的新娘子一脸惊讶地望着他,那是一张熟悉的脸,姚艳诗。
他今夜吞下了第二只青蛙,哑了。
只觉得尴尬得无以复加,愤怒得想要掐死某人。他甚至不敢回想他策马一路冲入尚书府,下马后直奔喜堂,愤怒地一掌打开新郎倌要把新娘子抢走的强盗行径。曹楠全身气血奔涌逆流,忍住喉间的一口血,踉跄着对容遇行礼道:
“王爷,曹楠对艳诗是真心一片,还望王爷成全。”
一旁观礼的宾客不禁发出一阵惊讶的嘘声,夹杂着八卦的热烈气氛,容遇冷眼一扫,那声音又寂然下去了。反而是姚艳诗大大方方地扶起曹楠,微笑着说:
“夫君误会了,韩王只是误会了,韩王要找的人如今并不在曹府。”
容遇点点头,带着歉意说:“曹大人,本王一时情急,不想影响了你的婚事,真是抱歉。本王祝你与姚姑娘百年好合,明日本王自会到府为你疗伤赔罪,可是现在……”
“曹楠理解,王爷不必拘怀。”
顾流芳,让我找到你的话你就死定了!走出曹府,容遇望着天上的一轮圆月,心中又气又恼,这世上能把他的心神搅乱的人如今不知道躲到哪个角落偷笑去了。
他无奈地上马离开曹府,因为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他的马只能放慢四蹄踱着步在人潮里穿行,他索性牵着马一路走,而相貌俊美身材挺拔的他渐渐引来行人注目,开始有女子红着脸偷看他。
各色华灯映照下更显得斯人如玉,可容遇心里烦闷,只顾一味向前走,眼光不经意地落在一处小摊时脚步忽然顿住,那是个卖面谱的小摊,他只觉得熟悉异常,再仔细看看四周,原来已经来到了长安大街。
一个女子一边脸上戴着弥勒童子的面谱,一边付钱给摊主,容遇心念一动,放开手中缰绳便奔至那女子跟前叫道:
“阿醺?”
那女子掀了面具,惊异地看着容遇,顺带红了脸,小声说:“公子可是在叫唤奴家?”
容遇一脸的挫败失落,今夜好像把一辈子该说的抱歉都说完了。
长安大街,故地重游。犹记得多年前她心伤欲绝,自己还是在这里把她捡回来,用尽胁迫之能事,逼她留住繁都,逼她今生只能有顾流芳这一身份,为的只是不让她逃离自己的视线。
不在静安王府,不在皇宫,不在曹府,该死的,她究竟跑哪里了?也不顾念一下自己的身体和腹中的孩儿……天上忽然炸出一蓬绿色烟花,一瞬即逝,接着是金色的,有如繁花般在天空盛放,几乎所有的人都在仰头用惊叹的目光欣赏着漫天的焰火,璀璨光华,照亮半壁天空。
他也曾为她放过焰火,可惜,那次她逃了,如今夜这般,他还是一个人欣赏着这璀璨生辉光华流转的寂寞。
本以为此刻除了焰火沉闷的轰爆声和人群发出的赞叹声外再无别的声音,谁知偏偏有个清灵生动的声音一字一句入耳:
“你这摊主也太不老实了,不过是个寻常陶笛罢了,你怎可漫天要价?你不如去抢银子更加痛快一些?!”
他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前方碧望台下一档买乐器的摊档前,一个头上包着常见的青色布巾身着毛领棉袍的男子背对着他正在和摊主讨价还价,那摊主一手夺回他手上的陶笛,嘟囔着说:
“你懂什么?逸音堂都倒了好几年了,你到别的地方去看看还能不能买得到陶笛?我告诉你,这可是玉音子亲造的!三十两银子便宜你了!”
“玉音子亲造的我怎么不知道?你就糊弄人吧你!我只是一时技痒想买来吹一下……”
摊主是个老头,他嗤笑道:“你就吹牛吧!你以为这陶笛是人都会吹?老头我卖了不下数十个陶笛,就没一个会吹成一首曲子的,大都是附庸风雅。这样,你能吹出一曲,这陶笛就送你了,如果不行,三十两银子一分不差,如何?”
繁都人八卦的天性不改,所以很快的便聚成了一个看热闹的圈子了。
容遇绷紧的神经就这样松了下来,他牵着马向碧望台走去。
第一百六十五章 燕归3
流芳骑虎难下,拿着那陶笛咬着唇不知该扔下银两就走还是硬着头皮吹两声,忽然手中的陶笛被人轻易夺去,她一惊,抬头看向身边的人,那一瞬下意识就想逃,可是腰身已经被人牢牢揽紧动弹不得。他桃花眼中一片清亮,嘴角深抿,就只瞅了她一眼,黑眸中无风无浪似是平静安然。可是她知道,他很生气,因为搁在她腰上的手箍得她骨头都几乎要断了。
换成是她被骗得这么惨,不要说生气,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她这陶笛是买与我的,不知由我来吹奏,可否作数?”
老头看着面前的锦衣公子,本有些犹疑,可是见他对一男子如此亲昵狎近,不免又有些看不起他,于是说:
“这自然是作数的。”
他带着她轻轻一跃便上了碧望台,解下身上的毛领披风把她严严密密地裹了个实,就着台阶坐下,让她斜靠在自己怀里。头上的青色布巾被他轻轻一扯便掉落,顿时一头青色张扬地垂下,她懊恼地望着他,他只是一笑,问她:
“想听什么曲子,嗯?”
“你说呢?”她反问他,墨如点玉的眸子了沾染着笑意,快活得有如适才盛开的烟花。
她那样的表情落入他的眼里,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什么轻轻地抚过,很舒坦,蔓延开来一种无边的愉悦。
他拿起陶笛,带笑看了她一眼,然后专注地吹起了一曲《故乡的原风景》。
那是她最爱听的曲子,其中有着她对那个世界的回忆,她对自己亲人的怀念,也是惟一能把自己和她的过去紧密相连的旋律。
浮生若梦谁凭寄,到处能安即是家。她从何而来的其实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来了。
如果世上能有一种法术可以把人缩小成芥子的话,他不排除自己会把这慧黠的女子放进自己贴身的衣袋里,便可免却不时而来的失措无奈和偶尔的患得患失。可是没有这样的法术,所以他想,他也不介意把她放在心坎上,然后,如她所愿,追她一辈子……
他绝对不会告诉她,那份休书也好,和离书也好,上面盖的朱砂大印根本就是假的,她顾流芳,从来就是他百里煜的妻。生和死都分不开他们,岂会因皇帝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各自投林?
他为她,又或是她为了他,所受的那些苦,如今想来,竟如同刻在心头般隽永而磨灭不去,回忆中仍有余悸,更多的却是执手千年的笃定。
陶笛声清越空灵,围观的人听得痴了醉了一般,除了悠扬的旋律,长安大街上再无别的声响。买乐器的老头更是睁大了双眼看着那对依偎着的男女说不出话来,直到一曲终了,一锭银子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地落到他的桌子上时,他才幡然醒悟醒悟过来,张大嘴结巴地说了一句:
“公子……不用了……”
还没说完,台上的锦袍男子抱着那女子飞身上了马,就在人们发愣那么一瞬黑骏马撒开四蹄转眼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中。不知道有谁喃喃地说了一句:
“一定是玉音子,除了玉音子,还有谁能奏出这样的天籁?”
那样丰神俊秀才情四溢的男子,除了玉音子,还能是谁?
可是玉音子终究是继续沉寂着。繁都多了一座韩王府,落成的第二日,便有宫里来的人送上一块重光帝亲书的匾额,龙飞凤舞地写着“敕造相国府”五个大字。韩王百里煜成了新朝第一任左相,掌管户部礼部,地位显赫。
而那顾六呢?有人说,韩王百里煜休了她之后并无忘记夫妻恩情,仍然留她在相国府,让她有一席安身之地;
也有人说,韩王百里煜其实爱妻如命,休妻后无日无夜不在后悔,最后以强制手段才留得顾六留居左相府,还时常忧心不知顾六何时心生离意;
更有甚者说,这两人当初就是假离婚,不复婚也是情理中事,再说了,这顾六本就是离经叛道之人,再出格的言行放到她身上也是正常的……
有好事者不怕死的八卦到相国府的大丫鬟萱儿头上,萱儿倒也坦白,说:
“我们王妃说,她不喜欢别人喊她相国夫人,说是难听至极,所以懒得复婚了。”
这样的说辞,很明显没有公信力,那人以不怕死的姿态继续问着:
“那为何你们又把她喊作王妃?”
萱儿吐了吐舌头,无奈道:“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难道还叫一声小姐?我们王爷就曾经把一个喊她小姐的厨子杖责然后赶出府去,那人侥幸捡回一条命已是不易了。”
好事者摇头,扑朔迷离,实在是扑朔迷离得很哪……
因为他们实在不明白,顾六究竟有什么好,值得百里煜这样的优质男人的垂青钟情。他们等了很多年,很多年过去了,关于韩王关于顾六的轶闻渐渐消退,他们始终等不到百里煜另娶顾六另嫁的花边新闻,然后才慢慢相信,原来这场众人眼中的风花雪月之事,关乎于一个男人对自己女人的爱情诺言。
这,便是所有的真相。
第一百六十六章 燕归4
元宵夜烟花盛放那一年之后,时光冉冉,又过了两载。
苏溪湖畔草漫漫茶馆,清风拂面,坐在窗边的素衣女子抬眸望向门口,门帘被掀开有人走了进来,白衣磊落带着一身湖光暮色,温润如玉的面容儒雅谦逊如昔。
她望着久违的他笑了笑,嘴角梨涡浅显,说道:
“你来得正好,尝尝我煮的茶,茶温正好。”
他坐下来,目光笼罩在她低眉的臻首上,她的手势很熟练,从容而优雅,茶烟袅然,他拿过杯子呷了一口,她期待地看着他的表情,问:
“如何?你该不会又说,这水不对了吧?”眼里隐隐有几分失落。
他放下杯子,好笑地看着她,心里某个角落依旧柔软,“茶还是我爱喝的茶,水也是合适的水,煮茶的人,恰好,也是我属意的人……流芳,一别两年多,你过得可好?”
流芳点点头,似是想起了什么,懊恼地说:“好是好,可是也很烦。当初不知道你是如何照顾了看云三年多的,我家那丫头,简直就是个无赖恶霸!”
他只是微笑,听她喋喋不休地说起百里煜的宝贝女儿百里惟,听她说起和沈京合办的画斋,还有看云越来越内敛深沉比他狐狸父亲有过之而不及……这一切好像都和他无关,可是偏偏他又是这般的熟悉,在流芳说累了喝着茶的时候,他忽然轻声问了一句:
“生阿惟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几乎去了半条命?”
流芳怔了怔,他没等她回答又自顾自地失笑起来,“我多虑了,你如今好好的,自然不像当初生看云那样……”
“怀琛,”她注视着他,目光明亮,“那些,都是我该受的苦。你不必记着,我们都不必记着,不好吗?”
抚养阿惟的这两年,她才深深的体会到顾怀琛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去把她和容遇的儿子抚养大的,需要那么多的爱和忍耐,无怨无悔地照顾着自己心爱女人与仇敌所生的儿子,这世间能有几人做得到?
“忘得了吗?”他望向窗外,嘴角微扬,“也许吧,说不定忽然哪一天,我就忘了。”
知道流芳要生阿惟的时候,他冒险从点苍山连夜出发回到了繁都。一见到容遇二话不说就朝他面门挥了一拳,容遇抹去嘴角血痕神情阴骘地看着他时,他冷冷地抛下一句话:我恨不得杀了你,不过不用过多久,你就会后悔得想杀了自己。
那三年,不知有多少个夜里他从噩梦中惊醒:她脸色惨白气若柔丝双目紧闭,身下淋漓的血奔泻而出透湿了几重褥子,他大声地喊着她的名字摇晃着她的身体,可是,她还是醒不来……
清醒的一瞬,他便知道他早已为这个女人入了魔障。
当容遇脸色铁青地踢开他的房门时,他以为流芳出事了,不料原来容遇只是在屋外听到流芳痛不欲生的尖叫,看见稳婆一盆盆泛着血色的水捧了出来,他紧张得脸色都变了,情急之下跑来质问顾怀琛她生看云时的情形。
——她生看云时也要这么久?这么痛?
——痛了两天一夜,还几度昏过去了。
容遇眼神一痛,又问:
——后来呢?生下孩子后是不是就好了些了?
——本来是,但她身子太弱,血崩。
容遇的脸更白了几分。
他冷冷地对他说:
——如果她有什么事,我会杀了你,免得她寂寞。
——不用你说,我自己都会这么做。
说完,容遇拂袖离去,看着他的身影隐没在夜色中,顾怀琛轻叹一声,他应该放下了,不是吗?
当夜,知道她生下阿惟后,没有打一声招呼他就离开了。
“怀琛,”流芳看着他怔忡飘忽的眼神,连喊了他两声,“我说,西月她还好吗?”
他回过神来,歉意地笑笑,“还好。只是一想起她的六小姐,心里就愧疚。”
她默然了一瞬,低声说:“你要好好对她。那丫头,一个人怪可怜的。”
怀琛点点头,没有作声,他望向窗外的湖光山色,对流芳说:
“送我到翠峰,然后再走,可好?”
依旧是一叶小舟,只是艄公已经换成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长篙划破平整的波面,荡漾着夕阳的碎金,一路向翠峰脚下而去。
“不知和尚还在翠峰上的寺庙里敲经念佛?”
“还在。你要去见见他么?”
她摇摇头,笑着说:“不必了。不打扰他的清净,也免得他总是念叨我爱悔棋。”
不打扰他的清净,也不打扰那些已经安静地躺在回忆里的过去,他知道的,因为从开始到现在他都没有离开过原点,只是她走远了,并且义无反顾不再回头。
早春三月,暮烟淡然,时而见有乳燕飞掠过湖面惹来细微涟漪,流芳像是想起了什么,道:
“顾怀琛,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不是你的妹妹。”
他哂笑,以为她又什么惊人之语,原来是在重复一个事实。
“我不是顾流芳,”她看见他无奈的浅笑,“你不信?”
“你不是我妹妹。你只是那只燕子,生活在顾府的屋檐下十几年的燕子,从来和顾府的人保持着距离,而我,越想抓住你,你便离我越远。我以为把你纳入羽翼之中是最好的一种保护,却没有想过,你需要的是另一只可以与之遨游相濡以沫的燕子。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一笑解嘲:
“已经做了很多伤害你的事。然后,更明白断无挽回的可能。”
船到了岸,怀琛下了船,流芳站在船尾看着他,心里很是感触,却无以言说,他反而潇洒地笑笑,说:
“天色晚了,你先回去吧,阿惟可能要哭着找娘了。”
她摇摇头,眼眶不经意有些微红。他又说:
“我明日离开时要把看云带回点苍山,你可是舍不得?”
她又摇头,他不忍见她眼中的泪影,让艄公开船。船慢慢地驶离岸边,她眼中的月白身影逐渐模糊,她轻声说道:
“顾怀琛,不要再想我了,我会让自己过得很好,你如果过得不好,我会恨你的。”
他微笑着看着那一叶小舟渐渐成了湖上的一个远去的朦胧的影子,脚步还是没有挪动过半分,笑容逐渐在嘴角敛起。她说的那句话声音很小,可是他还是听到了。
顾流芳,我不会再爱你了。他想。
余下的时光,他不再爱她,不再见她,不再打扰她平静似水的生活。他知道她会过得很好,所以他也要过得很好。
好让她安心地幸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