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未明,又继续赶路。
待到晋地,知晓安化王府护卫不敢轻入,方才放松些许。
换上儒衫,进入太原城,寻到一家中等客栈,沐浴用饭,总算睡了个好觉。
原本,闫璟可持盒中密信,直接投靠晋王。进入太原城,打的便是这个主意。
未料想,翻看信件时,竟翻出两封晋王亲笔。盖有晋王私印,写于弘治十八年,字里行间透露出对朝廷不满,对孝宗怀怨,对少年天子难服,隐有举“贤能”取代之意。
这样的信,落到世人眼中,唯四字可以形容:大逆不道。
哪怕送粮送羊,开私库支援边储,也会被夺爵,贬为庶人,甚至终身囚困。
晋王府重要,不代表“晋王”一样重要。
晋庄王长寿,儿孙着实不少。更活过儿子孙子,王位交给曾孙。
朱知烊是庶子袭封,长辈叔伯,堂兄堂弟,四个巴掌都数不过来。这些人貌似安于现状,焉知不会盯着王府爵位,希望能取而代之。
看过盒中书信,闫璟十分清楚,投靠晋王的路,完全被堵死。
即便烧毁信件,对方也不会放心。
说句不好听的,死人才最能保密。
闫璟只是三甲进士,生父获罪戍北,朝中关系全无。本就是私-逃宁夏,无声无息死在晋地,谁又能知晓?纵然知晓,岂会冒着得罪晋王的风险,全力追查?
想了整夜,闫璟终于明白,摆在他的面前的,唯有一条路。
蓟州,镇虏营,杨瓒。
一笑泯恩仇?
盯着烛火,闫璟冷笑。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借其起身,当是先讨还些利息。
隔日,闫璟早早起身,同家人至太原东市,新购马匹,重换车厢,扫去一切宁夏王府标志和线索,用过饭食,再度启程。
马车离开半日,宁夏王的追兵方至太原。行动不秘,被守卫发现,逮入王府。
晋王闻讯,立即着人审问。
得知闫璟携密信潜逃,其中即有早年书信,当场惊出一头冷汗。
“该死!”
负着双手,晋王在殿中踱步。
猜不透闫璟会逃向哪里,只能派人至客栈打探,寻到东市。
因不能大张旗鼓,速度自然拖慢。
等查明闫璟去向,派人追拿,前者早换过两辆马车,飞驰延庆州。
属官一路追到大同边界,失去闫璟踪迹,恐引来朝廷注意,不敢继续再追,只能调头回报,人追丢了。
“丢了?”
“依属下推测,其人怕已过延庆,前往蓟州。”
蓟州?
闻听此言,晋王犹如五雷轰顶,站不稳,后退两步,倒在椅上。
“王爷?”
属官担忧不已。
局面方好了些,陡然冒出这件事,实在令人措手不及。
比起闫璟,晋王更恼怒安化王。如不是对方不安好心,留存书信,岂会予人把柄!说一千道一万,也怪自己年轻不知事,不晓得天高地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现如今,后悔也晚了。
“下去吧。”
忽觉疲惫,晋王靠在椅上,颓然摇头。
“王爷万万保重!”属官咬牙道,“属下立即点人,装作商旅,前往延庆…”
“不必了。”
苦笑一声,晋王面色发白,似万念俱灰。
属官正着急,不知如何劝说,忽见一名中官走到殿外,行礼之后,小心翼翼拿出一页纸,言是王妃令其送来。
“呈上来。”
再是心烦,王妃送来的东西也不能轻忽。
蓟州一场战事,晋王妃兄长领兵支援怀柔,立下不小功劳。得天子封赏,升调大同府,手握实权。
看在大舅子的面上,晋王也会让王妃两分。
更何况,夫妻关系向来不错,王妃常能为夫解忧,虽未诞下嫡子,地位仍牢不可破。
别说寻常姬妾,曾有一争之心的侧妃,都被打压得没了脾气。花信年华,竟如一潭死水,终日诵经念佛,难寻初入府时的娇俏。
怀抱野心,冒名入府的刘良女,被许给杨姓乐工,不甘命运,意图再生事,直接被杖十五,锁在房内。
宫人送来汤药,困于逼迫,当面喝下,转头便挖着喉咙,一股脑都吐了出来。
饶是如此,五日后,依旧变得声音沙哑,形容枯槁,彷如即将枯萎的鲜花。
以为其必死,宫人放松警惕,未再送药。
不料想,刘良女竟身藏剪刀,杀死杨乐工,换上一身男衫,当夜潜逃。
临行之前,放火烧屋,躲藏暗处。趁一片混乱时,寻到后门,故技重施,以利剪杀死守门的婆子,自掘开的土道逃出。
大火熄灭,乐工的尸体已成焦黑。
房内家具摆设,衣物乐器,俱被付之一炬。婚书契纸自不可寻。
刘良女不见踪影,找遍四周,也未能寻到踪迹。
宫人自知办错差事,跪在王妃脚边请罪。
王妃未见生怒,反令其起身。其后,唤人取来两张身契,至太原府衙,划去杨乐工和刘良女的户籍。
“人死了,户籍留着无用,自当销去。”
宫人低着头,只觉寒意从脚底升起。
太原大同,都是边塞之地。
寒冬腊月,设法逃出王府,未必能活下去。加上没有户籍,遇上巡检,必做流民处置。
运气好的,发卫所充仆妇。运气不好,迷路跑到北边,遇上鞑靼游骑,被掳至草原,更是生不如死。
在晋王妃眼中,刘良女有点小聪明,也是微不足道的虫子,随手能够碾死,不值得再费心思。反而是宁夏生出的麻烦,才更需用心。
左思右想,忆起日前兄长送来的家信,脑中灵光一动,立即动笔,写下一页纸,令人送给晋王。
前番蓟州大战,边军缺衣少粮,军饷不足。晋王府慷慨解囊,送出米面千石,肥羊百腔。
吃过王府的米粮,不求感激,好歹知晓王爷对朝廷的忠心。
留在镇虏营的佥都御使杨瓒,深得天子信任。如能请他帮忙,拦住闫璟,截下大逆不道的书信,王爷再上表自陈,举发安化王和宁王,有极大把握,求得圣上开恩,免去一场大祸。
看过王妃之策,晋王茅塞顿开,颓然一扫而空。
当即写下书信,派遣王府长史,持腰牌印信赶往蓟州。
信中大篇惊惶悔过之词,誓言举发不轨之人,以报天子。对拦截闫璟,烧-毁书信,只字未提。
如此行事,即便杨瓒上交,天子震怒,也有借口推脱。
假若杨佥宪能顾念前情,网开一面,晋王府上下都会感激。这么大的人情,足够晋王掏空半个私库,再送粮万石。
信送出,晋王郑重谢过王妃,犹不敢掉以轻心。
召来幕僚,动笔写下一封上表,痛陈年少之时见识浅薄,神短气浮,庸目俗耳,以致被-奸-人蒙蔽,生出怀怨之心,实罪该万死。
“今幡然悔悟,愿倾全力,戍守边塞,以尊圣德,以报国恩。”
其后,附宁王和安化王不臣的罪证,直接递送京城。
危急将至,必当争分夺秒。
表书递出,再没有回头路。
晋王知道,事发之后,纵能保全性命爵位,也将被各地藩王孤立。
但他不在乎。
事既不能两全,保存性命为先。更何况,身为宗室藩王,理当效忠天子。
今上年轻,颇有太宗皇帝之风,定有一番作为。
一条路走到黑,保子孙后代恩宠荣华,被孤立又有何妨?
天子姓朱,藩王也姓朱。
同为圣祖高皇帝子孙,不能坐天下,却可守疆土。
大明强盛,后嗣子孙方能绵延。否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参照蒙元入关,南宋皇室的下场,聪明人都当警醒。
这个道理,晋王之前不明白,现下却记在心里。
出卖昔日战-友,愧疚略有几分。但比起家人安稳,存世之义,这点愧疚,着实不值一提。
晋王府属官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疾驰镇虏营。
因事有拖延,启程较慢,终落后闫璟一步。
好在蓟州刚经战事,对往来之人盘查严格,闫璟在密云耽搁两日,方得路引,赶往镇虏营。
不曾想,前脚递送腰牌,后脚就被人撵上。
因彼此未曾见过,不知底细,当面对坐,尚可平安无事。
帐篷里,杨瓒看过两枚腰牌,展开晋王书信,表情变了几变,眉毛越挑越高。
合上书信,重又拿起腰牌。翻到刻有“安化王府”字样的一面,摩-挲过凹凸不平的阴刻,沉思半晌,令长随请营中锦衣卫。
校尉入帐,抱拳行礼。
杨瓒递出腰牌,低声吩咐一番。
“如此行事,当尽速动手。”
“是!”
校尉离开,不到盏茶,晋王府属官被请入军帐。闫璟则被五花大绑,押出帐外。
骤然被拿,闫璟惊愕失色。似不敢相信,杨瓒见都不见,就令人将他押下。
张口欲喊,却被直接堵嘴,绑到柱上。
听到鞭响,转过头,赫然发现,同行的家人,正缩头缩脑,跟在锦衣卫身后。
“唔——”
闫璟不敢置信,也不愿相信。
见家人道出藏信处,挣扎得更为剧-烈,状似疯-狂。
校尉不耐烦,抡起刀鞘,狠狠拍在闫璟脸侧。
“老实点!和杨佥宪玩心眼,合该有此下场!”
军帐内,杨瓒满面笑容,请晋王府属官落座,着人奉上香茗,态度极为亲切。
待属官道明来意,立即道,王爷托付之事,定然尽力。
“只一点,”杨佥宪笑容愈深,“王爷信中直言,将举发不臣宗室,可为实情?”
“杨佥宪放心,在下来时,王爷已上表朝廷。”
“甚好。”
杨瓒点头,唤人带属官前往西营。
“奔逃之人已被拿下,长史不妨亲自辨认。其私-逃宁夏,助不臣之人谋逆,本官定会上奏朝廷,治其重罪。”
“多谢杨佥宪!”
长史不识得闫璟,看过路引腰牌,知杨瓒没有诓言。
等木盒取来,见两封密信被烧,余下一封不痛不痒,虽有抱怨,不致天子降罪,不由得感激万分。
“此封留存,可堵他人之口,还望长史体谅。”
“在下知晓,杨佥宪无需多言。待回禀王爷,定言佥宪高义。”
一番客套,长史满意离开。
杨瓒亲自送出营房,待背影远去,对身边主簿笑道:“梁主簿这项本领,本官着实佩服。”
“佥宪夸奖,下官实不敢当。”
原来,烧毁的书信,俱由梁主簿临摹,全是赝品。
展开书信,杨瓒笑呵呵点头。
这样的把柄,岂能说烧就烧。递送入京,交给天子,才有大用。
他相信,晋王能做到这个份上,定有十分诚意。但一时服软,不代表一世如此。
留下后手,总是必要。
如晋王忠心不移,这两封信便用不上。哪天不甘寂寞,生出妄念,这就是绊倒马腿的长索,压死骆驼的稻草!
心思多诡,不够诚实?
杨瓒收起笑容,敛下双眸。
身在朝堂,终不由己。既决心扶助熊孩子,开创中兴盛世,有些事不能不做。
哪怕不合道义,背上骂名。
第一百五十六章
正德二年四月,注定被历史铭记。
短短一月之内,大事连发。朝堂民间,皆是愕然不已,瞠目结舌。
负责记录的史官,也不禁手指发抖。
放下笔,吹干墨迹,暗道一声,从弘治朝至今,少有如此“刺-激”。能录下此等笔墨,也算前无古人,堪慰平生。
月初,蓟州贼虏被彻底扫平。
其后,鞑靼内部生-乱,阿尔秃厮部掀起内-讧,各草原部落接连卷入,短期内,再无力扰边。
月中,中宫诞龙凤三胎,堪谓天降祥瑞,皇统有续,天子大喜,满朝欢欣,举国同庆。
兀良哈,车禄,乌斯藏,云南贵州等地首领头目,及湖广等地宣慰使司土官,接连遣人入贡,献上牛羊方物,贺皇子公主诞生。
兀良哈和乌斯藏更在御前立誓,必调集人手,逐鞑靼漠北,为大明死守门户!
只是力量有限,兼囊中羞涩,出人没问题,兵器铠甲和部分粮饷需朝廷支应。
不白要,都用牲畜皮毛和土物交换。
于二者来说,牲畜和皮毛没了,的确心疼。但手握犀-利兵器,身穿明造铠甲,大可纵马草原,抢夺他人。
这种来钱速度,远比放牧快上数倍。
当然,记录在史书上,必会春秋一番。
后人观之,不会以为是明朝使计玩阴谋,诱之以利,促使草原生-乱,鞑靼被围殴。只会感叹,国运强盛,番人仰慕,甘为鹰犬爪牙,面对鞑靼来犯,应用抵抗,敢为盾墙。
春秋手段之高,下笔之从容,足令鞑靼哭晕在墙角。
被群殴的鞑靼首领,一边挥舞刀子,一边仰天悲呼,“明朝的官,全他x的不是东西!”
颠倒黑白,胡说八道成这般地步,还有没有天理?!
犯边?
犯他xx的边!
正德二年之前,的确是鞑靼主动进-犯,屡次侵-扰边镇。但从正德三年开始,鞑靼内--战-不休,被兀良哈瓦剌前后-夹-击,乌斯藏抽冷子来一刀,左支右绌,压根没心思去惹明朝!
相反,伯颜小王子派出使臣,带着金银美人,穿过茫茫草原,试图和明朝“和解”。希望能够借明朝这个庞然大物,保存部落血脉。
明朝是怎么做的?
金银留下,美人送去兀良哈和瓦剌,使臣在四夷馆困了数日,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最后,被笑里藏刀的鸿胪寺官员,用十贯宝钞打发出京!
“可延汗心意,朝廷已知。天子心怀仁善,无奈内阁不答应,五军都督府更是反对。万户带来之人,多为瓦剌及兀良哈旧部血脉,念伯颜部诚意,天子做主,分送还家。”
鞑靼万户:“…”
这就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首领整日骂明朝-奸-滑,从国君到臣子,从文官到武将,有一个算一个,都坏得流油。
他还不相信。
今时今日,终于有了深刻体会。
鞑靼使臣前脚离开,后脚就有锦衣卫缇骑出京,飞驰兀良哈三卫。
抵达后,展开圣旨,敕谕三卫首领,鞑靼能穿越草原,到御前告状,一定是尔等不用心。如再有此事,明年的丝绸茶叶和甘薯秧都要减半。
三卫首领瞪圆眼睛,当即炸锅。
这还了得!
送走锦衣卫缇骑,聚到帐篷里一番商议,当日便召集人马,抄起刀子,遥指伯颜部方向,运气大吼: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敢到天子跟前告状,断咱们财路,干-死-他!
伯颜小王子万万没能料到,使臣一行,非但没能改变局面,反令战事更为激-烈。
兀良哈三卫像打过-鸡-血,红着眼睛,不管三七二十一,遇上鞑靼就砍。
伯颜部跑得快,许多附庸和小部落被牵累,倒了大霉。
这些部落固然痛恨兀良哈,对伯颜部更是咬牙切齿。
按照后世的话,咱们的保-护-费-按月交,不差半头羊羔。兀良哈打上门,收钱的提前溜走,躲后边装死,留咱们挨刀,还有没有点道义和诚信?!
没有伯颜部支援,仅凭自身,极少有牧民能扛住兀良哈壮汉。
到头来,凡三卫过,皆黑烟滚滚,满目疮痍,牧民损失惨重。
不-反-抗-任-抢,好歹能留几顶帐篷,保存多数人口。胆敢反抗,牛羊抢走,高过车轮的男子统统杀死,帐篷全部烧掉!
草原上的战斗,向来没有心慈怜悯,手下留情一说。
几百年前,金国人的手段被借鉴发扬,为除后患,刀子砍得更加利落。
到正德十六年,鞑靼实在撑不住了。
伯颜小王子召集部众,以最后的力量-顽-抗。结果,一场惨败,部落勇士十去五六,直接从漠南被逐到漠北。
其后,又被瓦剌用弓箭指着,四处追赶,漠北都呆不住。只能分成数股,分散逃命。
总体而言,鞑靼武力值不低,奈何装备太差,又被多方势力围殴,胜算趋近于零。
可延汗被殴得吐血,气愤难平。
冥思苦想,想不出对策,到头来,听到紧追在身后的号角声,只能继续吐血逃命。
就这样,鞑靼一路败一路逃,离散的鞑靼骑兵,分别跑向中亚,东欧,甚至是西欧。
明朝得报,举朝欢庆。
至于欧罗巴是否会再次倒霉,重演匈-奴入侵的历史,国王领主们会不会捆上马背,用金银赎脑袋,全不在众人考虑之中。
说句不好听的,在满朝文武看来,欧罗巴之地,俱为夷狄番人,生死于己何干?
提前十年,尚不会有此等-激-进-想法。
自从杨瓒、谢丕和顾晣臣接连入主六部,严嵩升调都察院,执掌朝堂“喉舌”,朝廷对外的政策,从锐角倾斜,直接改成平角转换。
“白马非马,夷人人乎?”
后世的西方史学家,痛斥正德朝这种歪理邪说,明显的区别对待,种-族-歧-视!
推动变化的幕-后-黑-手,则掏掏耳朵,笑眯眯对侄儿招手,道:“廉儿,来,叔叔给你讲欧罗巴猴子上树的故事…”
草原的变化,尚在部分文武预料之中,不至大惊小怪。四月底,晋王的一封上表,加上佥都御使杨瓒飞送的奏疏,彻底让朝堂炸-开了锅。
安化王不臣?上表请复护卫,实为谋反?
宁王早有反意,多次口出不敬天子之言?
半数以上的宗室违圣祖高皇帝法令,从事商途,地方官员亦被牵涉?
一切有往来书信为证?
天子高坐龙椅,恰如稳坐钓鱼台,俯视庙堂百相,群臣争执。
晋王府长史跪在奉天殿中,脸色煞白,抖个不停。汗水滚落,犹如雨下,顷刻湿透衣襟。
群臣吵过小半个时辰,火-药-味越来越重,几乎要当殿动手。
朱厚照终于咳嗽一声,轻飘飘落下四个字:“朕知道了。”
知道了?
内阁六部,武将勋贵,齐刷刷仰望天子,这算什么?
是斥是罚,是贬谪是流放,是杀头是凌-迟,好歹给个准话。大家也有个标准,否则,谁也说服不了谁,只能继续吵下去。
众人满怀期待,朱厚照却闭紧嘴巴,咬着尚膳监新制的甘薯条,摆摆手。
刘瑾会意,抢在张永之前,上前半步,扯开嗓子,“有事禀奏,无事退朝!”
翻译过来,换话题。
接连三日,围绕晋王上表,藩王不臣,宗室走私之事,早朝午朝吵成一团,乱成一锅粥。
奉天殿和西角门吵不出结果,轮值时,口沫飞溅,继续吵。
动嘴不过瘾,直接撸起袖子,以力服人。
从两人到四人,从值房到廊下。
绯袍和青袍打得热闹,六部九卿集体参与。
一位尚书,四位侍郎,部下官员若干,接连光荣倒下。穿着绿袍的小官,不入流的文吏,远远避开战场,抱团躲在角落,小动物一般瑟瑟发抖。
上官凶猛,着实威武,吾等弗如!
翌日上朝,文臣队列少去半截,天子诧异,询问得知,要么偶感风寒,要么微染小恙,全都告假。
咬着甘薯条,朱厚照撇嘴。
李院使都告诉他,兵部侍郎扭腰,礼部尚书脸肿,都察院右都御史崴脚,特地请他贴的膏药。
偶然风寒?
分明是打群架负伤!
文官陆续告病,声音渐弱。武将趁机请示,旁人不提,宁王得先帝厚恩,却生不臣之意,良心大大的坏了,理当派兵征讨。
“臣请缨,率京卫两千,械拿入京!”
文臣回过味来,全体瞪眼。
自家内部不和,竟给这些厮杀汉钻了空子!
出乎预料,朱厚照嚼着甘薯,仍是四个字:“朕知道了。”
轻轻松松,将请命的国公打发回队列,令张永捧出甘薯,同群臣商讨,如何在京畿推广种植。
与此同时,得到消息的宁王和安化王,都感大祸临头,如热锅上的蚂蚁。
历史上,两人都曾兴兵造-反。
宁王上下活动,恢复王府护卫,广纳幕僚,实力颇强。安化王打出“清-君-侧”旗号,以刘瑾为目标,获得宁夏边将拥护。
但在现下,时机条件均不成熟,陡然揭开盖子,着实令两人措手不及。
打个比方,蛹化成蝶,没等做好准备,妄图破茧而出,完全是作死,不留后路那一种。
天子的反应,更让两人心惊。
按理说,凡是皇帝,遇到这种事,都该怒发冲冠,下令围住王府,捉拿首犯,狠狠收拾。
朱厚照不动怒,也不言如何处置,淡然以对,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心中没底。
这个反应,只有两个可能。
顾念宗族之情,网开一面,不予处置;亦或是记在心里,定下章程,一旦动手,就要往死里收拾。
无论怎么看,少年天子都不像以德报怨之人。
以其性格,必是谁敢戳他一指头,绝对踹回两脚。
越想越是焦虑,越想越是恐惧。
宁王尚能稳住,企图上表自陈,和晋王打-擂-台,争取时间。
安化王本就耳根子软,在属官的“建议”下,直接上疏请罪,承认过错,连带供出宁王。
所谓猪队友,就是要把伙伴踹坑里,顺便添两锹土。
宁王忽觉人生悲凉。
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和这厮推心置腹,勾-搭到一处!
接到安化王罪疏,朱厚照笑眯双眼。
果真如杨先生所言,一动不如一静。
网子撒开,陷阱布下,大鱼小鱼自投罗网,尽如所期。
安化王之后,涉事的宗室官员,均纷纷上疏,自陈-罪-过。
非是众人突生觉悟,幡然悔过,而是对比谋-反,自己不过是从事商道,顶多违反-海-禁,走私市货,实在算不上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