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小美喊老爸的继父蔡有呷冷哼一声道:“我也讲是最好别改,你若硬要改,改姓蔡还差不多!那没你就是吃饱太闲!”
只有妈妈郭宝珠热心参赞,甚至到处代为打听高人,怂恿女儿找算姓名笔画的“老师”取新名字,还代为预约。到了日子,宝珠更以行动支持,一大早就从台中乘高铁北上,专程陪女儿去求教。
人称田老师的算命先生大隐于市,住办兼顾的SOHO就在闹区一栋老公寓的四楼,主人和地方一样不起眼,作业流程却很专业,不但有一位女助理接电话,更在登录预约的同时就取得客户的生辰八字,让田老师事先排好命盘,节省双方会面时间。小美母女刚才落座,一份打印好的紫微斗数和几个候选名字就摆在了她们面前:
“你把一看就喜欢的名字先挑出来,我给你讲解。”老师把笔递给小美,要她在看中的名字旁边打钩,“靠你第一眼的感觉,所以我都说一见钟情最重要。”
小美瞪着那一列保证好命,却不如她期望中风雅的名字,良久都找不到“感觉”。其实她不大信这一套,带着妈妈老远跑一趟只是不忍悖逆慈命,有点“彩衣娱亲”的意思。她做惯老板的人办事讲究效率,习惯马上给个答案,就对老师说:“看起来都差不多,一时之间很难选择。不然这张我带回去参考看看好了。”一面作势开皮包准备取出预先包妥行情价的红包做酬谢。
田老师久经江湖,不怕客人问题多,就怕客人没问题,那才教他心里没底。这门生意完全靠口碑,一定要满意才许出门,就拦住小美,不让拿红包,一面殷勤解释推荐,一面小心察言观色。然而贵客咿哦相应,明显不够热心。这让田老师有些不高兴,就语转严厉地说每个名字都有特点,要配合客人的要求,比如为己求财、为家人求平安、为丈夫断孽缘等等,光拿张名单回去参考是没有用的。
小美心想自己是如同上帝的顾客,来照顾生意尊称一声老师,却并不真想像学生一样听训,就无可无不可地说:“我也没有特别要求什么,就是不喜欢现在的名字,可是我不会取名,想不出什么好名字,其实不改也可以…对了,我姓郭或姓蔡有什么分别吗?我现在跟我妈姓,可是我爸说要是我改名的话,反正要办手续,不如就改跟他姓蔡。不过我不想叫‘蔡小美’,像‘诗萍’这种我比较喜欢…”
田老师把计算机中的数据打开,沉吟道:“你是六九年次,可是你生日是属猴的,属猴的话,姓郭比较好。如果你晚几天生,就属鸡,那就姓蔡比较好。”听见客人追问,田老师觉得自己的专业终于被重视了,就用权威的态度释疑道:“这么说吧,猴子是不吃草的,姓郭或姓蔡没差,如果属鸡,又姓蔡,你看,蔡是草字头,草就是菜,菜里都有菜虫,一只鸡又有菜、又有虫,那就吃不完了。”
小美听说差点笑出了声,什么属鸡的吃菜虫?难道老爸蔡有呷的“蔡”是“有机蔬菜”?扯到哪去了?如果不怕太无礼,她当场就想把红包里的两张千元钞票抽一张出来。正想付钱走人,妈妈宝珠却开腔了:“老师说得真有道理。我也有一个名字想请田老师看一下好不好?”
田老师晓得自己没有收服小美,宝珠看来却有潜力开发成长期客户,就和颜悦色地说,今天正好比较空,有缘的话,奉送几个名字也无妨,请问八字?
宝珠有点惭愧地说,当年离开农村搬到镇里才补办户口,生年是对的,却从来不知道自己确切日期和时辰,所以多年来找人算命都因为缺少完整八字,以致有些准,有些不准。她心里有一个很喜欢的名字,听说配合生肖,再辅以面相或手相也能行,就斗胆请教。
田老师面上露出“遇到我算你走运”的微笑,摇头晃脑地说:“术业有专攻,别人都不懂我们这一行是分得很细的,通常摸骨的只会摸骨,相面的只会看面相,最多还会看个手相,像我是难得的样样精通。本来天机不可泄露,你不问我是不会讲的,看来你我有缘!”他要宝珠把现在的名字和想改的名字先写出来。
小美已经坐不住了,就说:“妈,我改名你凑什么热闹?”
宝珠没有理会女儿,径自在纸上写下“郭宝珠”和“杨小蝶”。老师一一算了笔画,又细细地看了她的双手,拿原子笔在她掌上比划几下,又倒转笔头在她脸上丈量,半晌才下结论道:“还好你不叫杨小蝶。”然后就每个字的部首、笔画加以分析说明,还列举五行五格,讲得复杂无比,最后他建议宝珠可以考虑改叫“杨筱蝶”,说是同音,笔画又好,不过如果是“郭筱蝶”就更好。
小美插嘴道:“我妈属鼠。”本来还想问,属老鼠的姓“锅”是不是也吃不完?临时咽回去没说出口的调侃,留下了一抹微笑在唇角。
田老师注意到了,把眉一皱,不屑地摇头道:“不是每个人都看生肖。如果我只有那一套,也不敢做老师了对不对?”
宝珠点头叹服道:“我出生的时候就有人算过我姓郭较好,所以我父母才把我送给姓郭的养。”后一句还是特意转过头去,对着女儿说的。
小美受田老师“你看吧”的得意表情刺激,忍不住捣乱道:“郭筱蝶这个名字命又好,看起来也很美,比我这几个雅得多。我喜欢!”转过头去对着她妈妈说:“如果你不要,就给我好了。”
田老师变色道:“这个名字不是替你算的,不合适!看来你不相信我的话,这样,不信我不能收费,你把名单还我好了。”
宝珠赶忙为女儿的无礼道歉,劈手夺过小美半开皮包中的红包塞了过去,拉着小美对田老师千恩万谢后慌忙告辞。出得门来甫坐进车里,母女就抢着埋怨起对方。
“妈,你是哪里去找来的江湖郎中?什么属鸡的有菜、有虫吃不了?”小美开车技术高超,一面闪开小巷中冲出来的摩托车,一面数落母亲,“我都不知道你这么迷信。名单不给就不给,那些名字土得要命,比小美还差,一个都看不上,不要我付钱正好!你干吗抢着付?”
“啥咪我迷信?你如果不信跟来干吗?是你要改名耶!对人家老师那个什么态度?人当做是你家里这样教你没礼貌!”宝珠气呼呼地说。
“欸!拜托,这么远,我自己哪有要来?是你一直叫我来的耶!”小美喊冤,一想不对,又说,“咦?到底是我要改名还是其实是你自己想改才叫我来的?哎哟,雨下这么大!”小美一面调高雨刷频率,一面继续念叨,“还好,本来差点叫我家老公送车去洗——妈,你怎么想出来要改‘杨小蝶’?是原来在杨家的名字吗?那到郭家为什么要改成‘宝珠’?‘郭小蝶’不是比‘郭宝珠’好听?咦?为什么你不叫我‘郭小蝶’?平平是小什么,小蝶不是还比小美好一点?”
宝珠懒理女儿的一大串问题,偏头望向窗外,做状浏览。偏偏马路上正在施工,设了一长排路障,挡住视线,雨中满眼泥泞,毫无街景可言。宝珠退休后和丈夫参加旅行团四处游览,足迹踏遍中外各大城市,算是见过了世面。这几年她住的台中都市重划,家所在的新区市容比老旧的台北整齐许多。此刻不禁心想:台北真难看!入秋就下雨,马路永远修不完,老是坑坑洞洞。她早忘了四十五年前,十八岁的自己对台北繁华都市的赞叹。
那天一过桃园就下雨,出了台北火车站,四围都在施工,出租车绕来绕去,原本十来分钟的路开了半小时。宝珠初出远门的兴奋感盖过了因为不惯长途旅行而引起的种种不适,可是坐了几个钟头的火车没晕车,短短的出租车程却颠得她反胃想吐。
宝珠强压喉头涌上的酸水,睁大眼睛看着马路上的商店和行人,无意间把脖颈伸长,脸也靠向车窗为了透气留着的缝隙;迎着飘进窗内夹风细雨的青春面庞上顶着为了上台北“吃头路”新烫的头发。远处街上的人看不清,还以为里面坐了只好奇的贵宾狗。
“到位了!”替宝珠介绍工作的亲戚大声宣布目的地到达。坐在后座的宝珠连忙拿起身边的大包小包准备下车。
这边的马路比火车站前还泥泞难行,路边一条长洞挖成了战场上的壕沟,旁边散乱地放着一节节水泥涵管,出租车没办法前进,就近在马路上停了。宝珠抬头看见大门口“三福模具公司”的招牌崭新,想到这就是自己将来的工作地点,心中有些激动。
郭家的住房和工厂、公司共着外围墙,走进临大马路的铁栅栏大门后有片原来像是农家晒谷场改建的宽阔车道兼杂物堆置区。上世纪六十年代,原属边陲省会的台北城在一九四九年迎来丢失大陆的国民党,转型“陪都”已经十几年了,可是城市建设需要时间,现在的信义计划区当时还是一片田野风光,三福公司就是个“住办合一”的郭家大院,四周都是绿油油的菜田和水稻。
雨下得越来越大,亲戚带着宝珠和行李,替自己打了伞就顾不上她。宝珠用身体护住包着礼物的花布包裹,像只落汤鸡一样狼狈地跑进厂房,不及安顿,先去办公室见东家亲戚。
五十岁的老老板郭三福当时已经退居二线,负责管理工厂,把业务交给刚服完兵役回来的长子郭银俊。郭三福的父母年轻时带着儿女北上卖菜,后来勤奋兴家,在山边买了地开垦种植,产销一体,奔了小康。三福不喜欢务农卖菜,做了黑手学徒。出师以后替人家打了几年工,靠家族资助自行开业。数年后不但家里的菜田赶上国民党到台北,地价飙涨,自己的三福工具厂收益也年年增加。
等到儿子银俊工专毕业,父子兵上阵,生意如虎添翼。银俊自己懂专业,还有五专同学、师长带来的业界人脉。社会转型带动百业兴旺的大环境,银俊很快就把父亲的工厂改制公司,扩大规模,车间升级增加业务,承接制作利润更高的工业用模具。大展宏图,当然要增聘人手,去年才从初等职业学校毕业的宝珠就是新请来的会计兼出纳。厂里职工都是中部老家来的乡亲,宝珠虽是养女,说起来跟银俊共曾祖父,算堂妹,是将来要委以信任,培养担负起财务重任的“自己人”。
以台北的严苛标准,宝珠的皮肤黝黑,薄薄的嘴唇太阔而且不够红润,可是十八无丑女,尤其笑起来像弯月的眉毛和眼睛,让她看来特别友善,那种好商量、不懂拒绝人的样子,能让最害羞的男人鼓起胆子跟她套近乎。初来那天她穿着朴素的白衬衫、花布裙,上半身被雨淋湿,料子成了透明,清楚看见里面是台北女郎已经扬弃了的老式棉质胸围,粗线车出的尖头罩杯包不住发育良好的胸部,腋下一路扣到胃部的保守内衣更遮盖不了充满少女诱惑的腰部曲线;下半身的印花褶裙没有淋透,可是沾湿了的裙摆贴着臀和腿,什么都看不见却让人想得出,更勾起心猿意马。
宝珠和银俊看见对方的第一眼就都感觉惊艳了。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生?宝珠在心中惊呼。她只瞥了一眼,银俊那张唇红齿白、眉浓目清的脸,瞬间铭刻少女心头,再也无法磨灭。这个先被介绍为“阿俊”、“阿兄”,后来介绍人又说在办公时间要喊“总经理”的年轻男人,有双不规矩的眼睛,从她进屋起就毫不客气地盯在她胸前。她没有感觉被冒犯,只是芳心忐忑,双颊发烫,感觉室内其他人都听得见自己强烈的心跳声,就害羞地低下头去了。
“你那个害羞的样子…真让人忍不住!”银俊的气息呼进她耳中,他用牙齿轻撕宝珠的耳垂,意图逼她抬头,“害我第一次看见就想把你…”他说着痞子的情话,手熟练地伸进她的上衣里,“咦?你换了胸罩吼?”他想到从前让他花了不少力气才解开的长排暗钩老式胸围,有些自问自答地道:“这个扣子在前面的哦…”银俊得到破解密码般的快乐,手上不停,口中轻笑着说,“这个比较方便噢,是为了我买的,对不对?”
虽然晚上住在一个屋檐下,白天又在一个办公室里上班,两个人要在一起弄出点花头却并不容易。几个月来银俊算是煞费苦心,却难得再有像第一天那样的机会——或者是不再有那一天的胆子?银俊事后回想,自己都被那天的大胆行为吓到。什么?虽然早知是个养女,再怎么说也是亲戚,还是良家妇女,连名字都没听清楚就上了?后来一起喝酒的兄弟都认为他吹牛,银俊也自嘲色胆包天是因为“当兵三年,母猪赛貂蝉”,何况那样一个衣不蔽体、鲜嫩欲滴的“青春肉体”送到面前来?
送宝珠来郭家见工的亲戚自己在台北有家要赶回去,把人带到,略为寒暄后就告辞了。厂里有职工宿舍,可是清一色男性,宝珠不单是女眷,还算亲戚,郭三福要儿子带宝珠回家去让老婆阿卿安顿。银俊就打起伞带人过去还有几步之遥的住家那边。进屋他叫了几声没人应,想想就直接把宝珠领去了客房。
说是客房,却离开了起居的主楼,像通道一样连接起后面的偏间厨房,有门无窗,面积却不小,旁边还有间专用的浴室塞在通往主楼的楼梯下面。通仓式的房间除了门口留着宽百多公分的一长条,靠墙摆放着五斗柜和梳妆台,其余的面积都被铺了榻榻米的台式大炕占满了。台湾热,大炕下面当然不升火,地板架高,一为避免湿气,二为增加储藏空间,如果不是进门处留的那一长条地面造成区别,就是间没有拉门的日本和室。银俊把宝珠的行李分别堆放在地上和炕上,递了条毛巾给她说:“你都湿了,先擦擦吧。”
宝珠听话地接过毛巾盖在头上慢慢擦拭,抬手的动作让她的女性特征颤巍巍的更为突显,银俊咽了一口口水,说:“你这样慢怎么擦得干?”不认生地把毛巾接过来代劳。宝珠心跳加快,感觉不妥,可是完全不知道要如何拒绝这个刚见面,却英俊得让人心软的小老板,只把头垂低,眼睛也闭上了不敢看。
银俊专注地擦着少女湿湿的卷发。空气里除了雨天的潮气,少女发梢残留的刺鼻化学药水气,还有两个年轻身体喷出的微微汗酸气,实在不太好闻。可是最让银俊感觉难耐的却是他处男体内那股无臭无味,四处游走,巨大到要爆炸的莫名之“气”。他勉强自己的脑子去想学生时期就开始交往,至今已经谈了五年恋爱的女友安心。
安心是台北的浙江小姐,家里信天主教,自己在美国新闻处上班,学着洋同事叫他“哈尼”(honey),说是“蜜糖”的意思。他们走在路上都牵着手,偶尔能在送她回家时找到机会在暗巷里拥抱和接吻,他们的爱情每进展一步都让他兴奋到失眠,他感觉非常爱她,可是两人一淘时却从未经验过像此刻这般的烦躁和压迫感。擦拭着这个陌生女人的头发让他分心想到军中老士官讲的猥琐笑话和他一直向往,却到退伍前都没有勇气造访的神秘“军中乐园”。
银俊身体里的那股无形之“气”在乱窜,脑子里安心的笑颜渐被冲散。他一定开始幻听了,他听见自己跟自己说了句闽南语“冻未条”,如果换成现代流行语,那他说的就是“Hold不住”了。银俊丢开毛巾,伸出一只脚像驴那样朝后一蹬就关上了门,身子向前一步,完全没在抵抗的女体就被他压上了榻榻米;他鸡手鸭脚,万般艰难地扯起宝珠湿透的上衣,喘着气说:“湿衣服不脱…你会感冒…”
那天两人到底有没有成其好事已经成为疑案,连事主都因为当时懵懂而不敢肯定;不过那也不重要,因为后来两人之间,有长达数年的关系都建立在那天的行为基础上,还留下一个永远的“纪念品”——郭小美。
和宝珠不“谈”不“恋”,一切付诸行动,也算一种形态的“爱”。银俊有时候觉得他和安心谈恋爱常吵架就是因为说得太多,做得太少。可是像和宝珠那样,见了面二话没有,直接行动,有时也让他感觉“怪怪的”。宝珠蹙着眉头、咬着下唇、一声不吭的样子虽然更加激起他的动物性,一旦天良再现,他就觉得自己欺负了人,既惭愧又不忍心。年轻的银俊不懂那就是怜爱,只想到如果他也像对方那样安静,然后完事站起来走人,“没有礼貌”。于是两人“一起”之后,银俊也想出些废话跟宝珠说。
“小蝴蝶,你爱不爱我?”他的情话是疑问句,自己并不表态,“你爱不爱我?”
银俊自从十八岁未假思索就对安心说出“爱你”以后,这个词在他,终生再也难对第二个女人启齿。可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好像不能不提那个关键词。他滑头地调转个方向,把责任丢给合作造爱的另一半。如此一来,不但带到必要的动词“爱”,搭配上他心血来潮取的昵称,能不感觉柔情蜜意?此情此景,喊“小蝴蝶”果真比“宝珠”更有气氛,而且一语多关,对着身上哪里都能喊这个好名字,他非常自得其乐:“噢,我的小蝴蝶怎么这么乖?太可爱了!真希望我女朋友像你这么听话!”
宝珠“有耳无嘴”,不管银俊如何胡说八道,反正听着就是,被逼急了顶多摇头、点头。一生花花草草不断,很少回头检讨自己混乱男女关系的银俊后来曾难得地回想过跟宝珠的这一段,不免怀疑跟女人上了床就口没遮拦,替自己找过不少麻烦的坏习惯,其实就在还是猎艳“肉脚”时期跟宝珠一起养成的。
嘴上不把关的银俊不止一次好奇地问宝珠,擦擦湿头发,就莫名其妙擦上了床的那天,是不是她的“第一次”?他的问题碰到了“寝不语”的宝珠,当然从来没得到过答案。不过宝珠是或不是处女不太重要,不管银俊做了什么,心里可从没想过要跟安心之外的女人共组家庭。他跟宝珠不知确认过多少次,这事在他们之间是你情我愿,没有其他牵绊的。
“你不会想嫁给我吧?我这么坏!”银俊没等宝珠回答,又问下一题,“我这样对你,你会要我负责吗?”逼问到宝珠摇头后,说:“放心好了,虽然你不想嫁给我,我对我做的事一定会负责任的。”
银俊对女人随便,不等同他视婚姻为儿戏,从十八岁牵起安心的小手,银俊就认定了她是要与之白首偕老的女人。在择偶这件事上,银俊用自己的方式“从一而终”。甚至日后和安心为了他的出轨行径起争执的时候,银俊都理直气壮,感觉安心“不知足”。可是银俊自以为对异性和婚姻的态度超越世俗,苦恼于所爱对他不理解,却没想过自己的行为和思想都只是受到封建文化的影响,根本没有什么独到的人生哲理。
从清光绪二十一年的《马关条约》,到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日本殖民台湾凡五十年。中华民国在一九二八年明文规定国民一夫一妻,不过当时这一条在大陆本土都是一纸具文,何况国民政府还管不到的台湾。台湾官方遵行日本定的殖民律法,民间就约定俗成,男人妻妾成群在汉人社会里一般被看成“有办法”,是养得起妻小、事业混得好的象征。台湾光复以后法定不能多妻,户口配偶栏只填得下一个名字,可是历史遗留下来的小老婆们怎么办?那就随办理户政事务的刀笔师爷各显神通了,如果住在一起,就以“寄户”人口处理,下面注记“二房”、“三房”,或留着暧昧的空白;金屋藏之的,算自立门户,让同一个男人在好几个家庭当“户长”、“父亲”,不追究“重婚”罪。银俊在一九四五年的秋冬之际出生,算民国人,可是追溯回去一两代,他的乡前辈不但在嘉义卖米的三妻四妾,银俊的祖父到台北卖菜发家,一样也有两个妻子、一个外室。爸爸郭三福虽然没能赶上正式娶小老婆的年代,酒家和茶室里结识的相好却很公开,也从不避讳带着儿子到风月场所去“学做生意”,银俊从小耳濡目染,一个茶壶配多个茶杯的男女关系对他像呼吸一样自然。
然而银俊毕竟不像父辈那样“去古未远”,他身处的社会在进步,人的思想在改变。国民党政府小心检查书籍报纸,垄断传媒,严格替人民思想把关,对谈情说爱的文艺作品却网开一面,好莱坞的电影和电视片占领市场,西风压倒东风。“现代人”银俊和前辈只追求“茶杯”不同了,他还要追求“爱情”。
银俊专科三年级的时候和同年的女朋友安心一见钟情,谈起美好的初恋。两人是俊男和美女,走在路上都引人侧目。这桩美事拖了十年,到安心成了没有行情的老小姐才开花结果的原因是,郭、安两家不是一个池子里的鱼。
郭三福出生于昭和元年,读过私塾,识汉文,小学校读了三年,也会讲日语。当时台湾人除了连姓名都改的皇民化家庭,一般汉人并不自认是日本人。不过认不认由不得自己,如果不是日本投降,郭三福也已经得到召集令,准备去菲律宾为天皇而战了。所以一开始三福很高兴日本战败,起码不用去南洋当炮灰。可惜台湾人很快发现从唐山过来接管的“公家”没比日本人更好;税更繁重,军队纪律差,警察欺善怕恶,对良民都索贿,心里就凉了。过了年把,发生二二八事件,国民党派军队清乡抓共党同谋,遭到逮捕枪毙的多半是台湾地方士绅。幸好郭家亲友只听说有人不巧上街遇乱挨过打,倒没有伤亡。家族中没死人,郭氏和外省人没有大仇,讨厌免不了,没到痛恨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