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冉神情木然地望着他,片言不发。
“第一点是,虽然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受过射击训练,那么为什么在和须叔枪战时,看起来笨手笨脚的你,却知道95式自动步枪的保险怎么打开?”
徐冉一愣。
“楚天瑛记得很清楚,为了让你安心跟刘思缈一起去勘查凶宅,他把95式自动步枪交给你,但你说你只在军训时开过枪,所以他特地把保险关上了,防止你在慌乱中不小心导致枪支走火……按照你的年龄推算,你上学那会儿,学校的军训极少使用95式自动步枪,而你‘第一次’摸这种枪,就能在紧急关头一下子找到并打开保险,这个似乎不大可能吧!”呼延云说,“当然,你可以解释为看过什么国防教育纪录片或当年军训时从教官那里了解到之类的,但是另外一点,则是你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的,那就是,当你在北区11号楼2单元1502房间受到‘须叔’的伏击之后,刘思缈拉着你一起去对面的8号楼须叔所在的房间勘查现场时,你按下的电梯按钮为什么不是15层——而是12层?”
徐冉的脸上浮现出了苦涩的一笑,这一笑,仿佛是伫立战场的将军,看到自己的军队如潮水般无可遏阻地崩溃……
“整个滨水园小区的南区和北区,被一道城墙,隔分成贫民区和富人区,除了两个区域内的物业管理、园林设置、内部设施存在着诸多不同之外,还有一个显著的区别,那就是富人区存在着‘数字避讳’而贫民区没有。你看南区的8座楼,楼号就是12345678,而北区的8座楼则不然,依序分别是9、10、11、12、15、16、17、18……为了避免不吉利,没有13和14号楼,楼号如此,楼层也是如此,在北区的楼宇中,是没有4、13、14这几个楼层的,所以,北区11号楼的15层正对面的,就是南区8号楼的12层。你射杀了陈一新之后,终于报仇雪恨,整个心理防御都松懈下来,而面对正在发着高烧、神情恍惚的刘思缈,你也顾不上再去防着她,既然她要勘查须叔的埋伏之地,你想都没想就摁下了12层的电梯按钮,我说得对吗?
“至于你和须叔是不是同谋……我想,不需要拿出什么证明,你今天来到这里拜祭老皮,本身就是证明。老皮加入凶宅清洁工,是你率领的清洁工小组全体遇难之后的事,你跟他素不相识,他的死按理说跟你也没有任何关系……我猜,当初须叔策划谋杀陈一新的时候,你要求他承诺,除了陈一新之外,不要牵累其他任何无辜者,须叔本来以为,当晚他离开之后,唐小糖肯定可以搞定王红霞,却完全没有料到半路杀出个胡岳,导致老皮中枪身亡,所以,他的内心一定对老皮的死充满了愧疚吧,而现在他又不方便抛头露面,只好委托你在头七来墓地拜祭他……”
不知是雨水的浇洗,还是暮色的渲染,徐冉的面色灰败如死,她昂起头,望着和墓地的泥土一样晦暗的上苍,亿万颗从天而降的雨滴,在她的双眸里铺展开一片晶莹的霰雪,仿佛是冬天在飘落……
输了。
我输了。
我们输了。
她想。
一个近乎完美的诡计,一次无懈可击的谋杀,但终究……还是被眼前的这个娃娃脸识破了。
天意,一切都是天意……
呼延云从她的神情中,看到了某种卸甲投降后的哀伤,不由得一声长叹,本来想要劝慰她两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酒。
徐冉慢慢地伸出了手:“酒还有吗?给我喝一口。”
5
烈酒入喉,却也冲开了心锁。
“那个傍晚,真的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傍晚,我什么都没有料到,真的,什么都没有料到……”徐冉喃喃地说,“清洁工作已经快要结束了,我们正在收拾工具,小张倩叽叽喳喳地拉着我说晚上要去喝酒撸串压压惊,因为这座别墅里鬼气森森的,我说好,行,我请客。就在这时,李旭光从楼上下来,脸色很难看,我问他怎么了,他跟我说在三楼书房和套间的那道门下面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我有一种很不好的直觉,就让其他清洁工待在一楼,跟他一起上三楼查看。打开书房和套间门下面的金属收口条,发现书房的地板竟是一块悬空的强化玻璃,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赵洪波死于密室的真相!旭光是老牌的凶宅清洁工,当即对一切也了然于胸,我很害怕,提醒旭光千万不要到外面去乱说,哪知小张倩他们几个不听话,全都上来了,不仅听到了我和旭光的对话,还来回拉书房和套间那扇小门查看金属收口条,在书房地板上蹦跳着,‘试试强化玻璃结实不结实’——他们哪里知道,他们打开的不是一扇普通的小门,而是自己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鬼门关!
“这时我突然想起,赵洪波发疯的种种症状,除了地板下铺设的三维立体塑料布淆乱了他的视觉之外,很可能陈一新和赵怜之还施放了什么毒气,而我们在清洁过程中丝毫没有发现室内有任何施放毒气的工具或系统,正在琢磨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视线看到了悬崖边上的水箱,一下子恍然大悟,立刻冲到了楼下,来到悬崖边,我试图打开那个水箱,但是没有钥匙,可是我断定在里面一定安放着某个定时往通向套间的管道排毒的给药器……
“当我被人从身后猛地推了一把的时候,脚下打了个趔趄,仰面朝天地摔了下去,我永远不会忘记悬崖上面的那张脸,那张像僵尸一样冷酷无情的面孔,那双像毒蛇一样凶狠毒辣的眼睛,我知道他一定会杀掉所有的清洁工,我想祈求他饶过他们,但是不断下跌的我,视线里一片模糊……当我醒来时,不知是日是夜,从额头上涌出的血水糊住了我的眼睛,我唯一还能保持的感觉只剩下听觉,我听到自己浑浊而粗重的喘息声,还听到非常非常辽远的地方传来凄厉的惨叫,那是小张倩的哀号,我知道她一定是被杀死了,我多么想救下那个可爱的小妹妹,可是我使出所有的力气,动也动不了一下,除了头颅,脖子以下仿佛都不再是我的,我自己只剩下一颗人头而已……获救之后,警察给我看犯罪现场的照片时,我看到了小张倩的尸体,看到她血淋淋的伤口和睁得老大的眼睛,我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你知道吗,在黑暗、阴森的凶宅里一起工作,需要的不仅仅是驱凶术和清洁技能,还有彼此之间无条件的信任,我们抱团取暖,彼此鼓励,用戏谑和玩笑驱走恐惧、激发勇气,我们就跟在战壕里并肩战斗的战友一样,可是就一个傍晚,一下子,我的战友们都没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在医院里接受治疗时,一开始好怕好怕,整天的眩晕、恶心、难受,可是我就是不敢睡,望着吊瓶、输液管、墙壁和雪白的天花板,不敢闭上眼睛,因为只要睡着了,我就不停地做噩梦,不停!我总是梦见自己回到了枫之墅,空荡荡的别墅里,从地板到家具,都覆盖着白布,一片死寂,就连那死寂也是白色的……我不想往里面走,腿脚却不听使唤,于是我看到了小张倩和其他清洁工们的尸体,散落在别墅的各个地方,他们的鲜血将身子下面的白布染成了一片片可怕的腥红,我浑身发抖,不仅仅是因为我亲眼看到了他们的死亡,更因为我的第六感告诉我,悬崖上的那双像毒蛇一样凶狠毒辣的眼睛,还在别墅里,还在偷窥着我的一举一动,准备再一次杀死我……我怕极了,怕极了,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极限的恐惧开始反弹,变成了一种近乎疯狂的、无所畏惧的愤怒,满腔的怒火如火山爆发一般,充溢了我的身体!
“你不能理解那种愤怒的!不能!”徐冉的身体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她挥动着手臂,仿佛呼延云就是她的仇敌,“什么是凶宅清洁工?就是一群比普通清洁工还要低贱,打扫的地方比公共厕所还要肮脏和令人作呕的工人,从事的是这个社会的最底层都不屑于从事的工作,身无分文、居无片瓦!什么是驱凶师?说起来冠冕堂皇,什么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者,其实我们几千年来都是传统文化的边缘人!传统文化还‘活着’的时候,他们学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他们眼中的我们,则是一群装神弄鬼的骗子;传统文化死了之后,我们就是打扫这具尸体的陈尸所,混碗饭吃的乞丐!没关系的,这都没关系的,我们不奢求、不贪求,说到底在中国,从古到今,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所有读书人——不管你读的什么书——不都一样是最低贱的一群人吗?所以我们忍耐,我们顺从,我们故弄玄虚,我们怪力乱神,在死人的屋子里烧一只鞋,洒一把沙,跟凶宅清洁工相依为命,可就是这样,他们却像杀死一条狗一样杀死我们,而我们甚至从来都没有想过去举报他们的罪行……”
说到这里,徐冉说不下去了,她用手不停地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可是滚滚的泪水不停地滚下面颊。
很久很久,她才抽泣着说:“我要报仇,我发誓一定要报仇,既然我带的所有清洁工都已经遇害,那么我这个幸存者就要成为替他们讨还血债的凶灵!病愈后,在安全屋居住的那段日子,我每天绞尽脑汁思考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怎么报仇!我知道胡岳和陈一新拥有何等强大的社会关系网,直接站出来指证他们,使他们定罪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就算他们被抓起来,判不了几年也就放出来了,这不行,血债必须血来还!所以我故意装成失忆,什么都想不起来,好让他们放松警惕,恰在这时,我收到了须叔的短信……”
徐冉平静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你猜的没错,我和须叔其实是情侣,已经在一起好几年了,但是驱凶师这一行只有制造竞争的气氛,才能抬高价格,所以我们平日里还是装成死对头的模样……我出事后,须叔一直没有来看我,我还纳闷是怎么回事,哪里知道一向城府极深的他,早就构想了一个谋杀陈一新的计策,在短信里,他用只有驱凶师才能看得懂的典故,把诡计给我讲述了一遍,大致就是想办法搞到一把枪,从滨水园远距离射杀陈一新,但这个计划存在着诸多条件,并不是很容易实施。哪知道就在那天下午,当我跟楚天瑛藏在工地里躲避杀手的袭击时,我突然又收到了须叔的短信,他在短信里用简明扼要的语言告诉我:万事俱备,剩下的就是相互配合,引刘思缈到达第三座凶宅,让她亲眼目睹我为了自卫而开枪了。
“小的时候,我像个假小子,喜欢跟男孩子们一起玩儿打仗的游戏,长大后依然保持着去射击场打靶的习惯,但是真的要杀人,我还是一想起来就双腿发软,可是,自从那些清洁工们遇害后,他们的面容几乎没有一个晚上不出现在我的梦里,有的在笑,有的在哭,有的浑身是血,还有小张倩的哀号……我知道我只有亲手杀了陈一新,才能让噩梦成为过去,才能让凶灵们安息,我没有别的选择!那个晚上,思缈每勘查出一座凶宅的真相,就更加坚定了我杀死陈一新的信念,因为我渐渐明白,清洁工们的遇害,只是陈一新为了牟取房地产暴利而不惜杀人的无数链条中的一环:王红霞是自卫杀人后被他利用,倪兵是因为反对强拆而遭到谋杀,冯浪则是纯粹死于杀人灭口……我不知道这座城市里到底还有多少人死于他制造的凶宅,我只知道,在他的眼里,所有的清洁工,根本不是人!他不在乎他们也有喜怒哀乐,也上有老下有小,不在乎他们是多么的勤劳,勤劳到当上一辈子工蚁也不抱怨,不在乎他们是多么的善良,善良到懦弱可欺,不在乎他们是多么的廉价,廉价到一辈子攒的钱连一间凶宅都买不起——只要阻挡了他的欲望,统统都要死:李旭光、张倩、王红霞,还有——”她看了一眼老皮的墓碑,擦了一下眼角,“也许他们只要一碗饭,一张床,就忍受了,就知足了,但陈一新连一碗饭和一张床也不给他们留下……说什么‘德克萨斯神枪手’,好吧,我确实像你说的那样,为了复仇,在大量的古代笔记中只挑选出对自己最有利的,抛弃掉那些不利的,那么陈一新他们呢?他们为了牟取一己私利,随时可以把每一间房屋变成凶宅,把每一个穷人的性命随意抛弃!那么,请你告诉我,到底谁才是这个国家的‘德克萨斯神枪手’?是我们?还是他们?!”
呼延云低头不语,徐冉盯着他,很久很久,才慢慢地说:“我承认你说的中国传统文化有很多弊端,但你要知道,在边缘、在缝隙、在传统文化的末梢血管里,还留有一丝忠义和血性!所有的驱凶师,无论大郭先生还是小郭先生,我们的天职固然是驱除凶灵,但我们更要驱除制造凶灵的人!”
6
昂首望天,在漆黑的表层,浮动着一些湿润的光泽,正如自己的面庞。
雨滴洒在面庞上的感觉,冰凉、坚硬、疼痛,滑落唇边还有些许咸涩,仿佛凶灵们释解的泪滴。
是你们吗?小张倩、旭光、老皮,还有所有遇害的凶宅清洁工们……
该做的,我都做完了,接下来的,就是对我所做的一切负责。
不要替我难过,更不要替我悲伤,我只是从另一个意义上做了一次凶宅清洁工,现在我累了,倦了,要回家了,就好像无数个茫茫深夜,清洁工作结束以后,我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提着水桶,拿着拖把和墩布,肩并肩地走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一样。
所以,她把目光再一次投向呼延云,口吻和目光一样平静而安详:“是我和须叔一起策划了整个案件,你说得没错,须叔导演了整幕大剧,我来执行,全程我和他只通过两次短信,为了不让警方事后发现我和他有联系,他用的是太空卡,他简明扼要地告诉了我策划方案,我回复他说我身边的警官不是蕾蓉而是思缈,他回复说计划照旧,我说这件事之后,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在一起,他却再也没有回复……剩下的事情,就全都像你说的那样了……现在,你可以叫警察过来了,不过在此之前,我想求你一件事,你……你能不能放过管家老吴?把他只当成一个偶然的开门者,毕竟他只是一位忠心护主的老人,我知道这个世界就是善有恶报,恶有善报,但是——能不能请你例外一次?”
呼延云好像刚刚睡醒一样,满脸迷惘:“什么……警察?”
徐冉抬起头,挂满雨珠的头发沉甸甸地一坠:“如果我没猜错,你已经让警察守在墓园外面了吧,别耽误时间啦。”
“你把我当成啥人了?!”呼延云一下子生气了,“我只是来向你核实案情,验证一下我的推理是否正确,跟警察有什么关系?”
这一下轮到徐冉糊涂了:“你今天来……不是为了抓我?”
呼延云更加恼火了:“我为什么要抓你?你做错什么了?就因为弄死一个杀人无数的王八蛋,反而要被抓,还有没有天理了?我抓你?我叫警察?咱们当着老皮的面把话说清楚,我可不想还没走出墓地就挨雷劈!我是个推理者,我只关心我的推理是不是正确,别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跟你谈哲学,你说我熬鸡汤,这不侮辱人吗?而且,坦白地说,我还真心佩服你和须叔呢!”
“佩服我和须叔?”
“对啊!”呼延云说,“一个晚上,四个小时,从滨水园到枫之墅,半年里的六宗凶案,五千年的凶宅文化,被你们任意调遣,如运诸掌,就在那么个错综复杂、鬼神莫测的局面下,流沙飞火、烧邪冲凶、降符解咒、掩骨除红!丝毫不用现代科技,却硬是营建出一个现代科技都营建不出的‘心理鬼域’,把所有人——包括我在内——全部迷惑,最终生生地穿越时空、打通天地,不仅‘迫使’警方查出了每一座凶宅后面的真相,而且成功地为冤死的凶宅清洁工们报仇雪恨,这真的是闻所未闻、豪气干云的壮举!不错,陈一新无数次地梦想把整个世界变成一座凶宅,可是他做不到,永远都做不到,但是你们做到了——除了清洁凶宅的人们,谁也不可能把这个世界变成一座凶宅!”
徐冉听得眼眶一热。
“作为一个推理者,没有什么比破获了不起的对手策划的了不起的奇案,更让人开心的事情了!”呼延云不无得意地说,“不过么,我的推理只是推理,因为没有人证和物证可以支持我的结论,就算那几个疑点,换个角度也是可以解释得通的,比如你会打开95式自动步枪的保险,是因为你平常喜欢射击打靶,你拉着思缈直接跑到南区8号楼的12层,是因为你在此前了解滨水园小区南北区的差异,你和须叔到底是什么关系,说到底这是你和须叔的私事,外人不可妄猜和妄评……迄今也没有找到射杀陈一新的子弹,所以也不能肯定就是你开的那一枪打死了他,依然有可能是当天晚上住在枫之墅里的某位壮士从楼道里开枪射杀他的,退一万步说,就算陈一新真的死于你那支枪里发射的子弹,我觉得用流弹和巧合解释更加合理。当然,无论思缈还是警方,迄今都无法确认站在南区8号楼2单元1202房间朝你开枪的是须叔,不过我得严肃地说一句,私人持有枪支是严重的违法行为,我希望那个持枪者赶紧把枪上交国家——总而言之,今晚我就坐火车回北京啦!”
说完,他上前一步,紧紧地握住徐冉的手,真诚地说:“谢谢你!”
然后转身就往墓地外面走去。
徐冉万万没想到一切会是这样的结果,不禁喃喃自语:“你……为什么要谢我?”
她呆呆地站了很久很久,突然想了起来:那天晚上,在躲避胡岳的追逐时,她逃到了北区11号楼2单元1502房间,钻进了壁柜,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后来听外面没动静,才蹑手蹑脚地溜了出来,正好看到胡岳站在主卧窗口用枪瞄准了下面,她早已认出,他就是那个将自己推下悬崖,又杀死了小张倩等人的凶手,也知道他此时此刻一定是要射杀从墙头上逃走的清洁工们,所以顾不得危险,踩上凳子,透过螭吻之窗,抓起那根刘思缈为了验证推理是否正确而打开的长长的钓竿,一下子把胡岳捅了下去!
就像当初他杀死冯浪时一样。
后来她才知道,胡岳瞄准射杀的目标是刘思缈。
终于明白了什么,嘴角浮起一缕微笑。
望着呼延云渐渐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她说:“你是感谢我救了你喜欢的女孩,对么?”
无人回答,雨还在下……
尾声
三个月以后
我聆听他的脚步声顺着仿大理石长廊走开,过了一会儿声音渐小,终于安静下来。我还是继续听……听什么?莫非希望他突然止步,转身回来,说服我改变心中的感受?算了,他没有。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雷蒙德·钱德勒《漫长的告别》
本来说好了的,今晚三个人一起到万寿路刷平安夜:先去凯德晶品购物中心购物加用餐,然后到4层的博纳国际影城看电影,最后在12点之前赶到万事达中心南广场,在冰雪嘉年华上玩个痛快……可是快六点时,蕾蓉接到紧急通知,今晚市公安局要召开“元旦-春节”的双节治安强化工作会议,她和刘思缈必须到会,没办法,计划只好取消。唐小糖非常郁闷,下班之后还在撅着嘴在楼道里晃来晃去,直到发现整栋楼里除了她之外,剩下的活人只有传达室值班大叔了,才到更衣室换了衣服,一个人走出了法医研究中心的大门。
雾霾不算太重,但唐小糖还是习惯性地戴上了那面绘着小猪佩奇的粉色口罩,尽管遮住了小半张脸,但仅仅从眉眼来看,依然不难发现她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女孩,加上修身的白色羽绒服,令她周身散发着可爱的妩媚,引得路上擦肩而过的情侣们也忍不住多看她两眼。可是她却毫无察觉,只是插着兜,低着头慢慢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
三个月前,从省城回到京城的当天晚上,她就要去自己的房子里“办点事”,蕾蓉执意要陪她,她同意了,进门前,她先把自己身上所有红色的东西都取下,让蕾蓉也照做,然后用钥匙打开门,双手合十,虔诚地吟诵了一遍《地藏经》,之后又烧了一炷从李文解那里讨来的“唵叭香”,这才走进屋子里面去,挑了一双李媛生前穿过的鞋,来到她上吊的主卧烧掉,在用细沙掩灭升腾的火焰时,她突然低声说:“媛媛,离开或者留下,都随你,只是你不要再生气就好了……”
然后她就睡在这栋已经离开半年多的房间里了,蕾蓉怕她一个人孤单害怕,当晚留了下来,让唐小糖睡在双层高低床的下层,自己睡在李媛生前睡的上层。
直到夜很深很深,蕾蓉还是睡不着,也听到下铺的唐小糖在辗转反侧,便轻声问了一句:“小唐,还没睡?”
“嗯。”唐小糖说。
“还是有点害怕吗?”
“有点儿……不过,其实我一直在想,假如李媛的凶灵来了,我该跟她说些什么,让她知道我们都应该有个新的开始,同时又不要让她觉得我是在替自己开脱。”
蕾蓉望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忽然说:“你就告诉她,我已经回法医研究中心工作了。”
唐小糖笑了,很快,下铺就传来了她清切的小呼噜声。
第二天,唐小糖跟蕾蓉回到法医研究中心上班了,就这么简单,平静,自然而然。
省城那一晚,很快就成为了过去,无论她还是蕾蓉,都不再愿意回忆。往事无论多么惊心动魄,也是往事,尤其对于刑侦工作者而言,旧的惊心动魄总会被新的惊心动魄取代,凝结时以为会比冰更加坚硬的东西,化掉时却会无声无息。有些谜团,索性就让它永远成为谜团好了,比如须叔和徐冉的下落,比如击毙陈一心的人到底是谁,再比如那枚掉落在自己刷牙缸里的指甲,到底是怎么来的……
只有一次……
那次她和蕾蓉一起去市局刑事技术处,到刘思缈的办公室办理一件公事,恰好送来一件快递,很小的一个纸包,刘思缈正和她们谈事,很随便地撕开了包装纸,原来是一个红色的小锦盒,打开一看,只见里面装着一个嵌有红宝石的圆柱形水晶吊坠。
刘思缈顿时愣住了。
她把吊坠慢慢地拿出来,戴在脖子上,然后才看到锦盒的底部有一张卡片,上面画着两个女孩手牵手跑过大雨……
唐小糖惊讶地看到,刘思缈的眼睛里泛起了一些亮晶晶的东西。
她怀疑自己看错了。
这时,刘思缈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到窗口,望着窗外湛蓝湛蓝的天空,久久地,久久地……
“Jingle bells,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一阵圣诞节的歌声,从旁边的好利来西点屋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维。隔壁的链家地产门口,几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业务员正拿着一摞二手房信息单向行人散发,他们挤出的笑容里略带嘲讽,仿佛不得不参与一场共输的游戏。有个卖红玫瑰的小女孩追着她不停地问“美女你买花吗”,直到地铁口才失望地离去。抬眼望去,夜幕初降的十字路口,路灯、车灯,红绿灯,用参差不齐、颜色各异的光柱,交错成一片虚幻得仿佛烟花甫堕的街景,来往的人们行色匆匆,惟有她默默徘徊,于是在这些许伤感的街头,形成一种仿佛她独自担当着慢镜头的奇异现象,而在她的眼中,自己只不过是一不小心误入河心的旅人,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都在飞快地流逝。
一阵寒风吹来,不知怎么灌进她的脖领子里,令她打了个冷战。她看了看地铁口那一大排倒在地上的摩拜单车,个顶个都冻得发青,就连上面橘色的轮毂和涂饰都被寒风割薄了几分,连忙快步向台阶下面走去。
刚刚刷卡进站,就听见大厅里响起了一个浑浊而急促的声音:“保洁人员请注意,保洁人员请注意,速到北大厅,速到北大厅!”接着,几个穿着灰色制服的清洁工拿着笤帚、墩布和水桶什么的,匆匆忙忙地从她身边跑过,差点把她撞一个跟头。
王红霞?
那个清洁女工,怎么有点像王红霞?
唐小糖定睛望去,才发现不是,那只是一个和王红霞一样胖墩墩的、神情麻木的中年女工。
地铁列车从黑黢黢的洞里呼啸着开了过来,稳稳地停在站台边。
门开了,她走了上去,找了个座位坐下。
列车再次疾驰,在晃晃悠悠的车厢里,她的思绪也飘逸起来。
从省城回京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有和凶宅清洁工们联系,但是她几乎没有一天不在想念他们,想念着那个晚上一起清扫凶宅继而出生入死的朋友们,直到大约一个礼拜前,她才鼓足了勇气,给李文解打了一个电话,手机是通的,但没有人接,她又打了好几次,一样是通的,也一样的没有人接。
于是她又给张超打,这一次,很快就有人接了,话筒里传来的声音,正是那个头发油光水滑、一丝不乱的家伙:“哈,小唐,好久没联系啦!”
“超哥!超哥!你还好吗超哥?!”她不停地喊着,不知不觉竟流下了泪水。
“好!挺好的!”张超告诉她,经过了那一晚,自己本来想去做回二手房中介的老本行了,谁知市民政局和公安局专门约谈他,请求他组织起新的凶宅清洁工小组来,承诺给他一个事业单位的编制,“因为整个省城就剩下我一个知道怎么清洁凶宅的了,多多少少我也和须叔学了一点儿驱凶的皮毛,蜀中无大将,只好找我这个廖化当先锋了,没办法,我同意了。”
“太好了,太好了!”唐小糖高兴地说。
“哦,对了。”张超的声音低沉了下来,“我已经把王红霞的骨灰下葬了,就跟老皮埋在同一个墓地。”
唐小糖“嗯”了一声,犹豫片刻,问道:“超哥,你……你知道文解去哪里了吗?我给他打电话,电话是通的,可就是没人接。”
“我跟他有阵子没联系了,本来我想拉着他一起做凶宅清洁工,可是他说想到处走走,然后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张超似乎也是犹豫了一下,才换了个语重心长的口吻劝她道,“小唐,听我说,别找他了,他要是想和你联系,自然会和你联系,但我相信他不会了,你们的差别太大了……为了你,为了他自己,这都是最明智的做法,还记得我说过的吗,‘假如能够再见,最好视而不见’……”
假如能够再见,最好视而不见。
仿佛是为了这段思绪配乐似的,从车厢的另一头飘来一阵歌声:
“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记起,
曾与我同行的身影,如今在哪里……”
一位年轻的吉它手,一面弹唱,一面慢慢地向车厢这头走来。
唐小糖无意中瞥了一眼。
她惊呆了!
是李文解!
没错,就是他,穿着一身蓝灰色的羽绒服,斜挎着个打开口的卡其色挎包,边走边唱,完全不在意车厢里的乘客们有没有往他的挎包里扔钱,只是扬着头唱着歌,瘦削的脸上,一双眼睛里浮动着哀伤而茫然的光芒,仿佛在思念着什么……
唐小糖猛地想了起来!是的,确实有过这么一回事,去年冬天,大约也是圣诞节前后吧,在下班的地铁上,她听到一个流浪歌手弹着吉它,唱歌唱得很好听,经过身边时,想给他一点钱,但一掏兜,没有零钱了,索性就把一张一百元的钞票放进了他的挎包里。
“她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去年我在北京做流浪歌手时,给过我一百块钱的那个女孩……”
原来,那时他对老皮和张超说的话,不是为了帮我解围的善意的谎言!
就在一瞬间,他和她的目光相遇了。
他的歌声一颤,然后迅速将目光转开,好像完全不认识她似的。
唐小糖望着他,望着他,但他再也没有看她一眼,哪怕从她的身边走过的一刻。
假如能够再见,最好视而不见。
“我宁愿所有痛苦都留在心里,也不愿忘记你的眼睛,
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越过谎言去拥抱你!”
列车停下了,到站了,唐小糖慢慢地站起身,走下了车,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背对着列车,站住了。
身后,歌声,悠扬,依旧。
“每当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每当我迷失在黑夜里,夜空中最亮的星,请照亮我前行……”
车门关上了,歌声好像被剪断一般消失了,在一声犹如叹息的粗喘之后,列车呼啸着开动了,重新钻进了望不到尽头的黑洞里。
直到很久很久,唐小糖还站在原地,肩膀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