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转过头,樊应德禀说:“差去云水阁的太医来回了话,说叶姬娘子醒了。”
夏云姒垂眸,这才知叶姬原已昏过去了一场。
抬起眼帘,她见他神色有些松动。在他开口之前,轻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他自然而然地看她,她只看向莺时:“你亲自挑些好东西给叶姬送去,让她好生歇着,本宫就先不去看她了。这会儿她大约最是需要自己静一静的时候,本宫一去反倒扰她清净。”
莺时福身应诺,就退了出去。夏云姒平平静静地又看向皇帝,便见他略作思量,继而轻道:“传旨,晋叶氏为贵姬,以示安抚。”
方才那几分松动不复存在,她打消了他要过去看看的心思。
她自然要打消他这个心思。
她对夭折的五皇子有几分心疼,可没打算捎带着心疼叶氏。
就叶氏那个性子,还是好生压着的好。
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贺玄时便道要睡了——其实不过是为催着她睡而已,他案头分明还有几本折子没看完。按他平日的习惯,应是要看完才会就寝。
夏云姒便笑吟吟道:“臣妾自会乖乖睡觉,皇上安心料理好正事便是。”
可他摇头:“朕陪着你。”
于是就唤来宫人服侍盥洗更衣。她回宫后已简单盥洗过一番了,就快一些,早早躺上了床。
过了会儿他才也坐到床边,挥退了宫人,抬手自顾自地解系带。
夏云姒起来帮着他解,外衫褪去,她的目光不由在他肩头停了停。
在他右肩的中衣上,依稀可见三两个血点儿痕迹。
想是她今日咬的。
夏日里衣衫单薄,她那会儿又多有些失控。衣裳没破,皮肤倒让牙给硌得破了。
他察觉到她滞住,侧首看了她一眼,又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眼肩,接着蓦然笑出:“竟还破了,小狐狸咬人挺疼。”
夏云姒垂首抿唇:“是臣妾的不是。”
他浑不在意地躺下:“没事,不怪你,睡吧。”说着就自顾自地先阖了眼。
她想一想,欲下床:“臣妾去取件干净的中衣来。”
却被他伸腿挡回:“明日再说,不急。”
这晚便就这样睡了,翌日他起身去上朝时夏云姒没能察觉,醒来时已日上三竿。
她扬音唤人,莺时如旧带着宫女们鱼贯而入,服侍她盥洗。到了梳妆时,莺时又让旁人都退了下去,压音同她禀话:“小禄子去打听了,说叶贵姬颇受打击,昨晚一直在哭,哭了一整夜。”
“难免的。”夏云姒轻叹,又问,“事情查明白了么?”
“宫正司连夜查来着。”莺时道,“但好像也没发现什么,只看到山顶石阶边的青苔上有脚印,与乳母的鞋底对得上……或许只是意外吧。”
或许只是意外吧。
夏云姒好笑地睃了她一眼,她垂眸:“奴婢知道,那玉佩……来得蹊跷。娘娘可要呈给皇上么?”
夏云姒忖度片刻,吁气轻道:“容我想想。”
要呈给他么?
她矛盾了两日,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宫正司将写明案情的折子呈给了他,当时他正在她这里,便也瞧了一眼。
宫正司拾到了另外半块玉佩,虽然没能与案情有任何联系,却也明明白白地写在了折子中。
可见,宫正司也对此心存疑虑,只是或许是怠惰、或许是摸不清他是想一查到底还是想大事化小,没有直接主动地查下去,而是这样呈了过来探他的态度。
而他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让宫正司继续追查。
可他合上了折子,只唤了樊应德进来,又追加了些五皇子的安葬事宜。
他接受了宫正司在折子中所写的“乳母失足”的结果。
是思虑得不够深?不会的,他能将国事料理好,哪里会被轻易蒙蔽。这样结了案子,不过是因他根本就对此事不够上心而已。
他一目十行之下,甚至可能根本没注意到关于玉佩的那句话。
既然如此,那再添上半块玉佩又有什么用呢?
夏云姒沉默以对,倒是在他走后,又将玉佩拿出来端详了一番。
这几日冷静下来,她通过这玉佩想到了些端倪。
玉佩上的纹样与刻字都很常见,但玉佩偏大、穗子也偏粗,且是褐色,不是宫中女子爱戴的细巧样式。
说明这佩的主人多半是个男人。
可那日行宫之中并无外男觐见,除却皇帝以外再无其他男子,那这人就只能是个宦官。
玉佩的质地也同样印证了这一点——这佩不够温润,料子算不得多么贵重,雕琢也相对简单,宗亲贵族或达官显贵绝不会戴。放在宫人里,倒也还算个好东西,应是得脸的宫人才会用的。
方才宫正司呈来的案卷,却又让她察觉了更多事情。
宫正司的案卷里写得清清楚楚,那另外的半块玉佩是在离石阶不远的草丛中拾得的。
而莺时说得也清清楚楚,这半块玉佩实在山坡后的山脚下拾得的。
两处地方少说相距几丈之远,更隔着一座不高不低的山坡。纵使玉佩碎裂后迸开,也不可能迸得这么远。行宫之中又无山野怪兽,觉得是被什么东西叼远了一块,亦不可能。
这蹊跷之处令夏云姒百思不得其解,直至有一日与含玉执子对弈,才忽而神思一动。
那天宁沅功课少,早早地歇了,就过来同她待着。
她们下棋,他在旁边瞧着无聊,自己又也学过些棋,便忍不住指手画脚。
夏云姒拿“观棋不语真君子”教育了他几次,他也还是按捺不住。含玉说笑道:“这棋若是能三个人下就好了,给咱们皇长子添一份棋,让他直接到棋盘上来搅局,三人混战,必定热闹。”
夏云姒听着也笑,笑着笑着,神情忽而凝滞。
——那天晚上,会不会不止两方人在?
敌在暗、她在明,五皇子与乳母姑且可以只被当做靶子。
可除此之外,会不会还有另一方人在暗中瞧着,先她一步赶到了那里,又在适时的时候让莺时捡到了那半块玉佩?
这推测使人头皮发麻,却越深想越觉得不无可能。
只是如是这样,那人引着她发现这些,是图什么呢?
有可能是心存几许正气,发觉她有意暗查,便索性引着她发现这些,给五皇子一个交代;又或者,只是想坐山观虎斗,乐得看她与背后的恶人掐成一团。
可惜她到现在都还没弄明白究竟是谁。
“娘娘?”含玉唤了她两声,“娘娘。”
夏云姒猛地回神:“该我了?”
含玉黛眉微锁:“怎的突然出神,可是身子不适?”
她摇头:“没有,只是想到了些事情。”
说罢她没多作解释,含玉识趣,亦不追问。
这等推测惹得夏云姒愈发好奇地想弄明白此事究竟有多少牵扯,可说到底,手里也不过只有那半块玉佩而已,无法让她觅知任何一方的底细。
这件事终是如同先前的许多宫闱迷案一般,很快便被抛诸脑后了。
叶贵姬慢慢也从丧子之痛里走了出来,只是整个人沉寂了很多,不再像从前一样嚣张跋扈,人前人后话都不多。
而太后惊闻噩耗,倒为此大病了一场。孙儿那般惨死,对老人而言打击颇大。
八月末圣驾返京之时,夏云姒的身孕已有七个多月,一路颠簸下来虽因宫人们的小心侍奉没有多么难受,却也疲乏得厉害。
贺玄时便带着她直接回了紫宸殿,按着她躺下,又喊了太医直接来为她请脉。
夏云姒累得闭上眼睛就能睡着,半梦半醒之间,却听有人脚步匆匆地入了殿,声音里带着喜气:“皇上!”
贺玄时一语喝过去:“喊什么,不见贵仪睡了?”
接着问得叩首之声,那宦官的声音转而压低三分,吸气却仍未减:“皇上,柔姬娘子方才传太医请了平安脉,太医说……娘子有喜了,已有两个月。”
夏云姒蓦然睁眼,惊喜望去:“当真么?”
那宦官再叩首:“是,下奴不敢拿这种事说笑。”
这可太好了。
她与周妙自进宫便交好,如今也一道走了三年。周妙初进宫时风光过一阵,后来愈发有失宠之势,这样的情形下能有个孩子,格外是个指望。
夏云姒抿笑,看向皇帝:“臣妾得给周妹妹道喜去。”
他锁眉瞪他:“道什么喜,明日再去。”说罢就吩咐樊应德,“去传旨,晋柔姬为贵姬,就做……宜兰宫的主位,过两个月胎像稳了再迁宫,这些日子还是劳庄妃多照应着。。也回太后一声,让太后高兴高兴。”
樊应德亦是满面笑容,躬身应诺。那宦官则磕了个头,代周妙谢了圣恩。
是以翌日上午,庆玉宫中便格外热闹起来,来道喜的嫔妃络绎不绝,素日与周妙交好的宫嫔更不免要到房中小坐一会儿。
夏云姒进屋时,屋中的椅子都不够坐了。
她便坐去了床边,周妙前两天经了旅途劳顿,今日被太医勒令卧床养身。但见夏云姒坐过来了,还是不甘心地使劲伸手,碰了碰她的肚子。
夏云姒好笑:“你干什么?”
周妙道:“先代我这孩子跟他的兄姐打个招呼,结个善缘儿。”
夏云姒嗤道:“那我该把宁沅带来,宁沅可盼着弟弟妹妹们呢。”
旁边不免有嫔妃奉承:“两位娘娘从前同住庆玉宫,姊妹情深不曾生隙。如今又都有孕、皆成了主位,可见这庆玉宫风水好,臣妾都想搬过来住一住呢。”
夏云姒看过去,笑容端庄温和:“哪里是庆玉宫风水好呢?宫里这两年喜事不少,姐妹们尽心侍奉皇上,孩子迟早都会有的。”
这自都是场面话,越是高位嫔妃说得越多。只是这样的场面话听来也让人高兴,在座的几个低位嫔妃便都离席笑应了,遂又坐回去,与周妙笑谈。
她们在临近晌午时离了庆玉宫,为让周妙妥善安胎的庄妃一整个上午都在交待宫人做各样安排,倒是这时才得空来看周妙。
夏云姒离席见礼,庄妃摆手笑说:“都没外人了,还多什么礼。快一道坐着,这一上午将本宫累得够呛。”
夏云姒落座回去,周妙颔一颔首:“辛苦娘娘为臣妾操劳了。”
“不碍事。”庄妃摇头,夏云姒却注意到她与周妙交换了一番神色,周妙滞了滞,二人又互看了一会儿。
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夏云姒不禁奇怪:“怎么了?”
庄妃黛眉微锁,忖度了须臾,到底是说了:“有点事,我们两个昨天议了半晌也拿不定主意,想着你在皇上面前得宠,便想问一问你。”
夏云姒:“娘娘说便是了。”
庄妃递了个眼色,身边的宫女向外退去,她又道:“你可还方便求家里办事么?”
“家里?”夏云姒浅怔,越听越不明就里。不多时,却见方才退出去那宫女折了回来,手里捧着一樽酒壶。
庄妃指了一指:“这酒,是叶贵姬昨日送来的,与之一同送来的还有不少珍奇珠宝,只这一样是入口的东西。”
周妙接口道:“可她送的东西,我哪里敢喝?专门请了太医来验,生怕她害我。”
夏云姒颔首:“可是有问题么?”
周妙却摇头:“太医没验出什么。不过太医也说了,这酒太烈,有些东西怕是难以验出,他也不敢打包票。”
夏云姒便又说:“那不喝就是了。”
“原也是不喝就是了。”庄妃轻喟,“可柔贵姬越想叶贵姬当时的话越觉得奇怪。”
夏云姒:“怎么说的?”
庄妃:“叶贵姬说,她知道有孕不宜喝烈酒。只是这酒乃是她家中秘方,最为珍贵,她必要献来才能一表祝贺之心。”
周妙又接口:“我便与她客气说,那等我生下孩子必要尝尝。她却说皇上喜欢这酒,得空时让皇上小酌两杯也是好的。”
她快言快语地说完,庄妃睇着夏云姒,挑了眉头:“你听听,奇不奇怪?”
是奇怪。
叶贵姬痛失一子,转了性子倒没什么。但若真诚心献酒,那只管献酒就是了。若没问题,周妙来日喝了又喜欢,自会记她的好。
她何必偏要提皇上喜欢这酒?
不止是酒,不论送什么礼也没有这样送的——将礼送给一个人,硬要提一句另一个人喜欢,这算什么做法?
夏云姒摸索着这个心迹:“她莫不是不安于失宠,想求你在皇上提一提她的好处?”
说完自己就否了这个想法:“你与她又算不得交好,求不到你这里来。”
“可不就是?”周妙轻轻啧声,睇着那壶酒,秀眉紧紧拧起,“反正我一瞧这酒心里就瘆得慌,不知她打得什么算盘更瘆得厉害了些!”
“所以本宫就想着,若你方便与家里开口,能不能……求一求家里,看是否能寻到门路,瞧瞧这酒到底有什么妙处?”庄妃开口开得很有些为难。
她是佳惠皇后的陪嫁,早年在府中,深知夏云姒与家中情分有几分。
只是这酒宫中太医既验不出来,便只好求一求外人了。论起外人,比夏家更有门道找到能人的,没有几位。
夏云姒凝神思索了半晌,迟疑着点了头:“我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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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齐宫舒景殿。
宫人尽被屏退,殿中空荡荡,瞧着有些寂寥,合着窗外蹭着墙的瑟瑟秋风声,又有些肃杀。
叶凌霜盘坐在床上,银针一下下刺入手中人偶的腹部,眼中满是血丝,血丝交织出愤然的恨意。
橙花说得对,橙花说得对。
柔贵姬有孕两个月,便是六月的这个时候有的。
那就是柔贵姬刚有了孕,她的孩子就意外夭折了。
柔贵姬的孩子克死了她的孩子,克死了她一家的指望。
第80章 生产
夏云姒差人将酒送去家中,却是足足等了月余都没能等到下文。
“看来,家里也是查不出什么来了。”她与庄妃道。
庄妃喟叹:“叶氏性子浅薄,东西倒真是好东西。本宫近来在想,皇上那阵子那般宠她,怕是也着了这上面的道。”
“臣妾也这样想过。”夏云姒颔一颔首。
皇帝对叶氏,当真是不喜欢就彻底不喜欢了。如今提起叶氏,神情中常是厌恶更多些。
这其中帝王薄情固然是个原因,却又不止因此——他原也是不喜这样的性子浅薄之人的,不宠叶氏,倒更合他一贯的偏好。
夏云姒想着这事,晚上他再来时,又碰上宫人来回话,道叶贵姬身子不适。
他烦不胜烦:“身子不适就传太医。”
这个借口,他实在是听得太多了。
夏云姒倚在床上笑听着,索性将话戳破:“贵姬这是想见皇上呢。”
但也只说及此而已,并不说半句劝他去见的话。
“朕知道。”他叹气,坐到床边,“朕前两日与顺妃一道去看过她,她虽不像从前那样性子浅薄了,却也并无多少长进,没有一宫主位的样子。”
他说着蹙眉,眉宇间显有深深的费解,不知自己那阵子怎的就总念着她。
继而回过头,他看看她,一哂:“不提她了,你今日如何?莺时晌午时去紫宸殿回话,可说你不好好吃饭了。”
夏云姒微瞪他一眼:“皇上就不能放松一些,让臣妾也松快一点儿?”
她已快足月了,大约这阵子便要生。他对此愈发紧张,下旨要她身边的宫人每日去紫宸殿回话两次,以便他随时知道她过得如何。
对此,她当然也乐得他们照他的吩咐去办。至于埋怨,私下里拿来打情骂俏也就罢了。
他噙笑与她十指相扣:“别怨朕,要怨怨宁沅去。是他日日念着要个六弟,朕只是帮他办事。”
“还推给宁沅!”她柔荑在他肩头一捶,嗔怒之色愈发明显,“那天宁沅听小禄子说要去紫宸殿回话,背地里都笑呢!”
贺玄时眉心一跳:“这小子长大了。”
说着屈指数算,不禁露出慨叹:“最多再过三四年,大选时便要为他留意姑娘了。”
夏云姒亦有些唏嘘:“日子过得真快。”
来年宁沅就已十一岁,这般算来,姐姐也已离世十年了。
她在天之灵若看到宁沅这样长大,必会欣慰。
可让她不甘的人和事,也还没料理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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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延芳殿中灯火通明。
夏云姒是在临近子时胎动的,彼时她自己尚在梦中,觉出腹痛不止却醒不过来。倒是贺玄时偶然行了,下意识地伸手想揽住她,却听得一声低低的嘶声。
他不由深思清明,抬眸定睛,便见她睡容不安,黛眉紧紧锁着,薄唇呓语不断。
“来人!”他忙扬音一唤,这一唤,倒将她也猛地惊醒过来。
睁眼的瞬间,她便是一声深吸。
好疼……
不同寻常的痛感令她呼吸急促起来,目光紧盯着床帐,每一毫厘的神经都在紧绷。
他在旁哄着她:“阿姒,别怕。”
她又一度的深吸气,脑中觉得恍惚:“要生了……”
“朕知道。”他说着攥住她的手,“朕陪着你。”
这句话令她呼吸一滞。
产房血气重,就是民间富贵些的人家生产时,产婆也会劝丈夫不要进去,宫中更是如此。
这几年嫔妃接二连三地生下孩子,没有哪个是在他的陪伴下生的,大部分生时倒是碰上他为朝事忙得脱不开身,孩子降生时也未能第一刻去看,只先下一道旨晋母亲的位份。
上一个让他这样的紧张的人,还是她的姐姐。姐姐生宁沅时他一直固执地伴在身侧,太医与产婆苦劝都无果。
夏云姒在愈发明晰的疼痛中盯着他,疼痛绞得她思绪混乱,油然而生一股复杂之感。
如果没有那么多事、如果她与他相处到这一步只是因为简简单单的两厢情愿,或许一切都该很美好。
美好得就像表面看上去那样。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夏云姒都疼得再无心慨叹其他。
明明是来自于腹中的痛,却堪堪牵扯得她连头都疼、四肢百骸都疼。疼成这样,却又不能大叫,那些力气还是留下来生孩子为好。
她疼得感觉要魂飞魄散,周遭的声音都变得不太真切。她的一切思绪都聚在产婆的话上,听着她们要求她如何喘气、如何使劲,其余的万般声响落入耳中,她都要过上半晌才能反应过来。
燕时:“姐姐,各宫嫔妃都在外候着了。”
莺时:“你在这儿盯着,我代娘娘去招待一二。”
樊应德:“皇上,一会儿早朝……”
皇帝:“今日免朝了。”
字字句句她都听得清楚,却无力分神应上半句。
窗外的夜色一分分被驱散,阳光穿过初冬厚重晨雾循循铺遍大地。她在疼痛中饱受煎熬,仿佛熬过了千年之久,又仿佛只一眨眼就已到了现在。
一声啼哭终于传来,夏云姒在那一刹那间,浑身脱尽力气。
闭上眼睛长声缓气,她听到产婆喜气洋溢地禀话:“恭喜皇上,母子平安,六殿下康健着呢。”
“六殿下”。
夏云姒盖在被中的手紧紧攥住了床褥。
是个儿子。
她现下并不想要儿子,虽然他已与宁沅相差十岁,可宁沅到底也还小呢,放在一些大事上,这年龄差不尴不尬。
所以怀胎的这些日子,她心下都盼着这一胎是个女儿。如是命中非要有一子,她希望他能再晚几年、等他大哥稳坐了太子之位再来。
奈何天不遂人愿。
夏云姒无声地长吁,又渐渐闻得孩子的哭声逐渐移近,皇帝的声音随之传来,温柔无限:“阿姒,孩子很好,你看看。”
她撑着力气抬了抬眼皮,那张因为刚降生而丑巴巴的小脸儿映入眼帘,她到底是笑了。
心里的一切顾虑在这一刻都被短暂地逐开,她看着他,只觉还怪可爱的。
他又很快被抱了开来,皇帝俯身,在她额上吻了一吻:“你好好睡一会儿,朕在这里陪着你。”
她点点头,就再度闭了眼。莺时她们手脚麻利地上前更换被褥,当中不免要挪动她几回,她都已无力反应,不知在哪一刻就已坠进了梦里。
整个梦境,她都心神不宁。
时而梦到兄弟两个和睦相处,时而又梦见二人反目成仇。
在那反目成仇的梦中,二人都是背对着她的,看不到脸,周遭紫宸殿的陈设她倒一眼就识了出来。
那熟悉的场景在梦中多了一种冰冷的质感,虽华丽如旧,但更让人望而生畏。
她就站在内殿的殿门外看着他们,他们好像也没说什么,那死气沉沉的氛围却足以令她头皮发麻。
她下意识里想进去说项,可脚像是长在了地上,半步也迈不动。
整个梦境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她什么都没说出口,他们也什么都没说,唯有恐惧在她心底无尽的蔓延。
这孩子,真是她命中一劫。
——浑浑噩噩中,有个念头驱使着她这样想着。
她原可以安安心心地做她的事,心如磐石、无欲无求。
但自今日开始,这孩子恐怕不免要乱她心神了。
她没法阻挡这份心念,这到底是她的孩子,她总不能弃他于不顾。
她但求能在他与心中所求之间,觅得一条两不辜负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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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天地已再度落入黑暗,殿里也重新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