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了点头:“听说过。”
“听说过。”静妃一声轻笑似乎蕴着些蔑意,停下脚步仍望着湖面,目光显得飘渺,似在回忆着什么。良久,她幽幽道:“那是宫里头一号得宠的,先前的瑶妃萧氏也比不过她。因为她随了陛下多年,从七岁就在太子府了,陛下一直护着她,生怕她出半点事。”静妃说着又一声轻笑,回首睇着她笑意浓了几分,“不过陛下还是废了她。因为有些事,陛下也挡不住。”
秋禾颌了颌首表示明白,静妃又说:“过了也没有太久吧…她刚走四五个月而已,我们却都觉得她离开很久了。头两个月,谁也不敢多同陛下说话,从没见他脾气那么差过…”
静妃絮絮地说着,秋禾越听越听不明白,急急地问她:“可这和臣妾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因为相和大曲进的宫么?”静妃反问她。她点头,她进宫的原委都同静妃说过,静妃知道其中的每一个细节。
静妃笑了一笑,说:“晏然学过相和大曲,那是十二岁的时候。好像也出过那么一档子事,她踩鼓没踩住,跌了下来。”秋禾一阵窒息,只觉静妃的声音有些鬼魅,“陛下扶了她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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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秋禾回到燕宁苑,觉得天色都雾蒙蒙的看不见亮光。尽管那人是九五之尊,却是她一心想真心相待的人啊…
可他对她的好,却都是为了别人。
她耳边反反复复都是静妃的那几句话:“陛下扶了她一把。”
“你以为燕宁苑当真是祈求‘大燕安宁’么?”
“那是晏然安宁。”
“陛下曾许她一世安宁…”
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失落,好像心被人生生剖开,然后生生掏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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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随她进宫的玉禾劝着她,只怕她当即便要委屈得翻脸。不过玉禾说得对,后宫嫔妃尔虞我诈、争位争宠,她得宠如此,那么多人都在嫉妒,谁知静妃的话是真是假?
即便静妃一向贤淑,可也会嫉妒。她的话一定是假的,皇帝想留什么人留不得?
秋禾这样安慰着自己,继而一遍遍告诉自己这并不是自欺欺人,事实就该是如此。
她用了一个彻夜来说服自己,第二天全如无事般,照常做她的宠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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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夏天她位晋容华,一时并未迁宫。天气很热,皇帝又因为朝中一些事情不打算去行宫避暑。她的燕宁苑是个向阳的住处,更加炎热得紧。无论屋内屋外,她都再练不下舞去,闲来无事,只好到成舒殿干坐着。
皇帝也不拦她,任由她在一旁待着,还时时吩咐宫人弄些冰碗、酸梅汤之类的东西给她解暑解闷。
再后来,她进成舒殿索性不用通禀。
那天她晨省后在屋中歇息了片刻,如常去了成舒殿。进了殿,却见皇帝不在。也不是头一次遇上这种事,她照常走上前去,远远瞧见桌上铺满了纸张,显得有些凌乱。
大抵是宫人还未来得及收拾,她便想,替他收了吧。
走过去一看,纸上的字迹却在她心上狠狠一击。
每一个字都是他的亲笔,字字有力却又显得有些潦草,似乎写出之时心绪不宁。她数不清那一共有多少页,可那数不清的页数中却都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晏然安宁。
是真的…
他对她的好,真的是给另一个人的…
那她又是什么?一个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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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自己那天是如何离开的成舒殿,只是她离开时,皇帝还没有回来。她走得趔趔趄趄,路过的宫娥扶了她一把:“美人娘子?”
她抬眼一看,是宫正。
“宫正女官…”她的嗓音有些沙哑,弄得怡然担忧不已,她定了定神道,“女官…陛下呢?”
“陛下…”怡然哑了哑,告诉她说,“陛下大概在…成舒殿后…”
“成舒殿后…”她斟酌着这四个字,睇视着怡然目光如炬,“女官可否告诉我,今日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怡然一噎。在她的视线下回避不得,不由自主地道出了实话:“今日是…宁婕妤晏氏的生辰。”
所以他写了那许多“晏然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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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负气离开,皇帝回了成舒殿听宫人一说自能猜到是怎么回事。本也有意哄她,她的心思却坚定得很,宁可就此失宠,也不愿替别人活着。
所以她真的失宠了,帝太后很快下旨废了她的容华位,降回才人。
如此一过便是一年多,她不得宠,宫人们就多有白眼。不过她却不在意,她觉得即便是生活苦了些,好歹心里也痛快。
再后来,晏氏回宫。
她回宫那天是中秋宫宴,阖宫嫔妃都在,不论得宠与否。
试菜的宦官毒发身亡后,满座寂然。须臾,宦官带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进来,那女子从容入殿、下拜,没有半丝半毫的慌乱。
可秋禾看着皇帝的目光,却突然慌乱了。她只觉得这女子必定不同寻常,不知还会出什么事。
皇次子那一声忐忑不安的“母妃”叫出来时,她蓦地明白了。
这便是从前的宁婕妤,晏然。那一瞬间,她几乎替皇帝感到不平了,他为她抄了满满数页的“晏然安宁”祈求她平安,她却要毒死他。
阖宫上下都觉的晏然死定了,她也一样。不管皇帝从前怎么在意这个人,毕竟两年未见,怎么样的感情都该淡了,她又犯下弑君的大罪。
秋禾随着众人一并退出辉晟殿,便听到大监郑褚一声沉重的叹息。
“郑大人何故叹气?”她不解地问道。而郑褚这天也一反常态,平日里他对于宫中之事分寸把握得很好,今日大抵是因为太烦心,便同她说了:“娘子瞧见里面那位没有?从前的宁婕妤娘娘,这事…不好办呐…”
“有什么不好办的?”秋禾疑惑更甚,“弑君的大罪,还不是一死?”
“嘁。”郑褚摇着头,“陛下若是能杀她,两年前就杀了,还等到今天?”
秋禾滞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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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头一回这么密切地打听后宫中的事。她听说皇帝离开了辉晟殿、回了成舒殿,过了不久吩咐晏氏回尚食局去。
可之后似乎又改了口,叫了她回去。
再然后如何,便不知了。晏氏便如同消失了一样,让宫中之人打听不到什么。只是偶尔有些风声说,晏氏还在宫里,陛下没有杀她,她就住在成舒殿后的一个地方。
他果然没有杀她。
秋禾心里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好像就是难受,但绝不是嫉妒。时隔一年多,她已没什么可嫉妒。她好像是替晏氏紧张着,希望她平平安安地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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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氏活下来了,不仅是活下来,还一举册封充容。
秋禾没想到,她的又一次降位,便和晏氏有关。位降宝林,原因是从前在她身边的玉禾在晏充容的药膏里动了手脚。
在长秋宫前给皇后叩首问安的时候,她头一次和晏充容碰了面,晏充容神色淡淡的隐有恨意。
她亦是神色淡淡的,懒得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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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皇后去世了、六宫都在争后位,犹以静妃为最。她隐隐觉得,皇帝态度不明,便是想把这后位留给晏然的。
她觉得这样也挺好,晏然并不是个坏人。
她做的胆子最大的一件事,是求晏然做了皇后之后,放她出宫。
晏然神色讶异,显是觉得她疯了。她只轻松笑着,说日后再说,兴许能做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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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和她当初那份自信有关无关,她真的就这样出了宫。睿堇长公主帮她完成了昔日的心愿,出钱让她在锦都城的平康坊中开了一间歌舞坊。
她练了这么多年的舞,自有所成,将宫中所用的相和大曲重新编排成了更加婀娜妖娆的舞。
生意很是不错,长公主笑侃说:“昔日的宫嫔,如今出宫做了老鸨?”
好像是的,不过…似乎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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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宫的事自然是个秘密,是以开业不久之后,坊中舞姬告诉她说有人点名要见她时,她不禁怔了一怔。进入小间见到那二人,她禁不住地跪了下去。
“陛…”她的话哑在口中。
皇帝居然带着皇后来逛青楼么?!虽然她这里都是清妓…
皇帝挥了挥手命旁人退下,晏然方扶了她起来,笑说:“别怕别怕,我听睿堇长公主说你在这儿,就过来看看。”
她看着神色自如的晏然,心里禁不住地腹诽:皇后娘娘您来青楼“看看”真的好么?
还有睿堇长公主为什么会把她卖了?!
偏得帝后二人还都全做无事,皇帝淡笑着说:“她说要给你捧个人场。”
她想了想只好说:“您还是捧钱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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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走后她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喜是悲。一切都很好,自己出了宫、晏然做了皇后、皇帝终于能好好护她安宁,但…为什么心里就是那么难受。
那天她喝得酊酩大醉,一众舞姬都不知她是怎么了。只有她自己清楚,纵使她不曾嫉妒过晏然,却也还是伤心的。
那人…毕竟是她曾想交付自己的人啊。
好像就只能如此了,她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再嫁人。守着这满玉楼也不错,衣食不缺,并且有长公主护着,即便是朝中权贵也不敢来欺负她。
所谓认命大抵就是如此,心知局势不能扭转,便找一个相对好的出路给自己。她想当初她对晏然提出那样的要求是对的,如若不然,她连这满玉楼也没有,只能在宫中孤独终老。
也许该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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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很晚了,满玉楼的大厅中仍旧歌舞升平,时常会这样热闹个通宵。
秋禾找了个空位坐下,仍一杯一杯地倒着酒、一杯一杯地灌下去,只想让自己烦乱的心思停下来。
“别喝了。”一只手伸到她面前,继而夺走了她抓在手里的白瓷酒壶。那人一声轻笑自顾自地坐下来,“借酒消愁?姑娘,在这种地方喝高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哪家的姑娘会来这种地方?”她醉醺醺地笑着反驳那人说,“这满玉楼是我开的,公子还怕有人动我不成?”
“哦…在下多虑了。”那人又一笑,仍是坐在她身边的席位上未走。虽是未走,又全然没有动手动脚的意思,只是坐在那儿端看着她,“好端端的,你个当老鸨的喝这么醉干什么?”
“…”秋禾被他问得默了一瞬,回说,“我乐意。”
那人默了一瞬蹙起眉来,很认真道:“我好歹也是个客人。”
“那公子找别的姑娘去。”她带着醉意回说,“楼里的姑娘都是清白身子,就我不是,所以公子找她们更好。”
做了两年嫔妃的人,她当然不能是清白身子。不过这话从个女子口中说出来未免也太不委婉,那人端详了她一会儿,哑笑了一声站起身,临走又劝了一句:“不管是怎样的事,还是不要借酒消愁为好。”
她困乏地抬眼看过去,见那人后背透着一片血迹。
“…公子!”她一凛,清晰了几分叫住那人,侧耳听见外面的脚步声。她看向他,“公子在躲人?”
“城中守卫…”他略一沉吟,“不扰姑娘了。”
所以…他方才坐下来与她交谈,是为了看上去像个寻常人家来逛青楼的公子而避人耳目?
她毫无犹豫地拉过他:“公子来我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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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卫们很快就到了,他在她房里,听到刚才还醉醺醺的她颇有几分气势地喝道:“敢搜我满玉楼,先问问睿堇长公主答不答应!”
亏得她根本不知他的身份就敢这么救他…
她回到房里,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公子是什么人?”
嗯…好歹还记得问。
他一拱手:“在下秦轩启,多谢姑娘。”
秦轩启?她觉得这名字莫名的耳熟,又不知在哪儿听过。但她没有追问他的身份,只取了药出来给他。不管怎么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姑娘不怕我害你?”他感受着背后轻轻给他敷着药粉的柔荑笑问。
“看公子不像坏人。”她微微一笑,闲闲的话语仿佛真是个久经世事的老鸨,“我在这种地方久了,自是会看人的。”
那人轻有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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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以为,他们的交集也就止于此了。可不曾想那人后来隔三差五便来,时时坐在角落看着。她起初不曾亲自献舞,常是离开房间时在二楼看到坐在一楼阴影里的他。
只觉那人眼尖得很,总能准确发现她的存在。
后来,元宵时,那人说:“姑娘,我带你看灯去可好?”
她犹豫了一瞬:“好…”
谁知道在西市又碰上了故人!
帝后一袭常服与寻常富人无二,看见她明显都有一愣,接着皇后扯了扯嘴角,皇帝深吸了一口气,二人同声道了句:“恭喜…”
误会了!
不是那样!
她又不知该如何解释。道别后走出几步,那人却突然问她:“你怎么会认识他们?”
…他们?她愣了一愣:“从前来过满玉楼…怎么了?”
“你知道他们是谁么?”
当然知道。可难道…
她惊疑不定地问他:“公子难道也知道?”
他看着她微微一怔,随即了然,觉得她在满玉楼想打听那二人的身份兴许也不难。一颌首说:“上次我受伤…其实就是在街上碰见那位夫人被抢了,我帮她把东西夺回来后遭了暗算。然后…我也不知道官兵为什么追着我不放,从你的满玉楼出去还是被抓住了。”他神色很有些不自然地抬了抬眼,“谁知道直接带进皇宫的辉晟殿去…你说这都什么事儿?!”
换句话说…他在街上碰到了出宫逛市被人抢了钱的皇后,继而行侠仗义摆平了这事。陛下想要道谢,不过方式实在吓人了些,好好的找人成了搜捕,弄得他平白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罪,一路躲躲闪闪。
265 秋禾小传(下)
愣了半天,秋禾不停地想象着关于此事的场景,突然很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忍不住地笑了起来。连连摆着手对他说:“公子别觉得奇怪,皇后娘娘做出这样的事…太正常了。”
那夫妻俩做出怎样的事都很正常。
继上次看她醉得迷糊之后,秦轩启头一回看她乐成这样,闷闷地瞪了她半天,没好气地一巴掌拍在她额头上:“不许笑了!你当那伤轻么!我还带着伤在城里跑了半天!”
“哈哈哈…”秋禾越笑越厉害,秦轩启听得很郁闷。
这姑娘…忒没同情心。
挑眉看了看仍在笑着的秋禾,秦轩启淡漠地伸出了手…
秋禾的笑声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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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一路这么跟着秦轩启走着,眉目含怒,怒归怒又不敢甩手离开。
在一个卖花灯的摊子前,秦轩启抬头望了一望,摘了个灯下来,笑问她:“你看这灯怎么样?”
秋禾看了看,摇头。
“那这个呢?”秦轩启又摘了一个下来。
秋禾又看了看,还是摇头,视线飘回他拿的第一个灯上,意思是:还不如那个呢。
“哦。”秦轩启把灯挂了回去,自顾自地牵起她的手,“走,我们去前面看看。”
神色自若…这人忒无耻!
众目睽睽之下,秋禾怒然甩开他的手,一巴掌打过去。
秦轩启轻巧地躲开,反握住她的手腕笑问:“还笑不笑了?”
秋禾悲愤摇头。
秦轩启满意地笑着手上一动。
“秦轩启你混…”
秋禾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想说什么?”秦轩启神色淡淡地问她。
你混蛋…
秋禾的骂声卡在嗓子里发不出。
“乖,我要去见个旧友,劳姑娘一起去。”商量的口吻,处境却不容她商量…她今天是跟个什么奇人出来了逛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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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的地方她倒是熟悉,不用担心他把自己装麻袋里卖了或是堵角落里宰了。
宜膳居,锦都最好的酒楼。
他拉着她就进了小间,屋里已有两个人等着,一男一女。待她瞧清那两人的容貌时简直像看见了救星。
席上那女子看着她则是生生一愕:“你…你是…秋…”
就见她慌乱不已地指指秦启轩又指指自己、再指指秦启轩又指指自己,二人面面相觑。
终于,那男子看出了些端倪,淡然抬头问秦启轩:“你好端端地又点人哑穴?”
“咳…”秦启轩一声尴尬地轻咳,伸手解了她的穴。
“你混蛋!”秋禾终于干干脆脆地骂出了这一句。
然后就又被点上了…
秦启轩无甚表情地回看那人:“知道我为什么点她了不?”
“…”怡然默了半晌,犹豫地问他,“秦公子…你知道她是谁么?”
她是宫里的秋才人。秦启轩却理所当然地告诉她:“知道啊,满玉楼的掌柜。”
什么?!
怡然嘴角搐了一搐,随即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大抵是那位好姐姐又干了什么。
秋禾悲戚地望着怡然:宫正大人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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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晏宇凌代为求情,秋禾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哑上一晚上干看着他们说话。
一并落座后,秦启轩问晏宇凌:“你说我若娶个青楼女子为妻如何?”
晏宇凌无所谓地喝了口酒:“随意啊,咱游侠又不在意这个。”
秋禾恍悟之下满脸兴奋:“秦公子你是看上我满玉楼的哪个姑娘了么?我帮你说媒去。”
“别闹。”秦轩启一只手捂在她脸上把她推开了,又问晏宇凌,“你说她若不缺钱不缺名…会不会不想从良?”
“…不知道。”
秋禾一拍桌子:“秦公子你到底看上谁了你说!我必定帮你说服她!”
从见到怡然起,她就蓦地想起来为什么觉得秦启轩这名字耳熟——怡然身边坐的这位是她的夫君晏宇凌,燕东第一游侠,而秦启轩…是燕西第一游侠。
“…说了别闹。”秦轩启再度把她推开,继续向秦轩启和怡然道,“其实吧…我跟她也不熟,不过她帮了我个大忙。若那事不是个误会,她便算是救了我一命。”
秋禾终于在没人点她哑穴的情况下哑了声,好像听明白了什么。
怡然露出了了然之色,看看秦轩启又看看秋禾,一边点着头一边:“哦…”
也不知这两人是怎么“勾搭”上的。
秋禾自然讶意更甚,正如秦轩启所言,他们根本就算不上熟,真正的交集也就是那一次他受伤和这一次一起逛市。
中间他去满玉楼干坐着都不能算的啊!!!
她都不曾下楼见过他的啊!!!
秋禾默了半天,哑哑地道出一句:“那个…公子…我不是…”
“不是清妓,我知道。”秦轩启全无所谓的样子,“不管怎么说,那天你我素不相识,你能那样救我,姑娘你仗义。”
“那…”秋禾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那也…也不用你娶我啊…”
“…”
“…”
“…”
面前三人皆无话了。晏宇凌想:姑娘你忒不会说话;秦轩启想:姑娘你拒绝得太直接了吧;怡然则想:亏你在宫里几年还能这么…
默了良久,秦轩启思量着抬了抬头:“那就…等你愿意嫁我了再说吧。”
于是二人开始了一个很漫长的过程,秋禾有意识地避着秦轩启,秦轩启锲而不舍地大献殷勤。
“锲而不舍”的具体表现有:堂堂一个游侠隔三差五地厚着脸皮去满玉楼打杂;被老鸨驱赶后下次再来;继续驱赶…
老鸨就突然说不了话了…
这种没脸没皮的情况大约持续了一年有余,秋禾避之不及,秦轩启雷打不动。
终于,秋禾绷不住了,一把拽过将喝醉了酒企图赖账的客人点了哑穴还在前面怒气冲冲地盯着一副“你再不给钱爷就揍你”的神情的秦轩启,咬牙切齿:“公子,我们还要做生意。”
“没拦着你做生意。”秦轩启耸了耸肩,“这不是帮你追债呢么?”
“用…不…着…”秋禾几乎要吼出来,忍了一忍,问他,“你到底要怎样?”
秦轩启启唇吐了两个字出来:“娶妻。”
“…”秋禾简直气哭。在此之前,她认认真真打过交道的男人就皇帝一个,九五之尊自然是个无比正经的人——当然在晏然面前另说,但在她面前还是很正经的;如今这位,说起来也该是正义凛然的大侠才对,怎么就这么没脸没皮到让她恨得牙痒痒?
冷静了半天,秋禾从齿间挤了两个字出来:“不…嫁…”
“我知道啊。”秦轩启又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转过身去推那个大醉的哥们儿的肩膀,“嘿,给钱!”
“…停!”秋禾把他拽了回来,“有劳您饶了我吧!这位是吴大人家的公子!”
“我还是皇后娘娘的兄长的拜把子兄弟呢。”秦轩启转回头去,“给钱了嘿…”
秋禾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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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秋禾没从,于是这样没脸没皮的状态又持续了半年有余。
秋禾终于…败下阵来。
那又是一场略显奇葩的昏礼,从睿堇长公主到满玉楼的姑娘们到各路游侠皆在席,不过相较于娶了个宫女为妻、帝后出席参宴的晏宇凌来说,这场昏礼还算正常。
不过在昏礼的前一天…就不那么正常了。
新娘淡定地坐在榻上磕着瓜子:“反正你看着办吧,我还欠着长公主钱呢,才不能跟你行走江湖,我要在这还债。”
秦轩启挑了挑眉:“我给你还清了。”
“…”秋禾表示不信,“你哪来的钱?”
“跟关内侯借的。”
秋禾耸肩:“那不就得了,我就得留下还关内侯的钱。”
“不用,我来还。”秦轩启答得平静。
“那不行,说到底是我欠的,就得我还。”秋禾说得轻轻松松。
“嗯…”秦轩启潇洒地坐到她身边,“行啊,你还。他们夫妻俩又走江湖去了,你要还钱得先找到他们不是?所以就乖乖跟我走吧。”
“…”秋禾默了,俄而抬起头泪盈于睫,“别这样…我当这老鸨当得挺过瘾的。”
秦轩启不屑:“你又不干逼良为娼的买卖,到底哪儿过瘾了?”
秋禾淡看着他:“公子你口味忒重。”
“…”秦轩启沉吟许久做出了让步,“你看这样好不好,春秋天走江湖,夏天和冬天你当老鸨。”
…还能换班?
秋禾觉得似乎也不错,不过…
“没钱买满玉楼。”秋禾郁闷地托腮,看向秦轩启,秦轩启干咳了一声:“只好先借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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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两人结了婚。从此过上了春秋两季没心没肺走江湖行侠仗义看心情、夏冬两季开开心心回锦都经营满玉楼还睿堇长公主钱的不靠谱生活。
266 最后一个欢脱的番外
永昭十五年初夏,大燕,锦都,皇宫。
成舒殿里传来一阵阵痛呼,宫人们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与安寂的殿外对比鲜明。
侧殿里,几个插不上手的宦官窃窃私语着,不时往殿里望上一望,与其他忙碌的宫人对比鲜明。
在他们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一堆一堆的散碎银子还有些许银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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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许久,殿中传来一阵婴孩的啼哭,宫娥急匆匆地出来报喜:“皇后娘娘生了!母子平安!”
遂有几个宦官一喜:“赢了!”
收了桌上的钱便要走。
没过多久,那宫娥却又折了回来:“皇后娘娘生了!母女平安!”
“…”几个宦官互相看了一看,拦住她,“这位女官,皇后娘娘生的到底是皇子还是帝姬,您有准儿没有?”
这一会儿“母子平安”一会儿又“母女平安”的,下了注算谁赢?
那宫女怔了一怔,颌首禀道:“龙凤胎。”
“…”众人默了一阵,各自拿着自己的钱一哄而散。心说皇后娘娘您真是母仪天下、真是出事公平,开个赌局赌一赌生男生女罢了,您这儿就生了个龙凤胎出来…
那天,大喜事昭告天下,皇后晏氏诞下皇六子元汜和玉璧帝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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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生孩子生得太累的皇后没精打采地躺在榻上,义正言辞地告诉皇帝:“夫君,说好了,这是最后一个…不对,两个。”
“嗯。”皇帝点头应下,将汤吹凉送到她嘴边,“来,喝汤。”
皇后心满意足地饮下。
她已有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除此之外,皇长子元汲和皇次子元沂虽不是她亲生,也改换玉牒到了她膝下。一想到这些,她就觉得自己的后半生…实在热闹。
目下,齐眉帝姬正在眼巴巴地看着乳母给小妹妹喂奶,看了一会儿扯了扯嘴角问父亲:“她怎么一直在睡觉…跟元洵似的。”
皇帝淡泊地回头看过去,扔给女儿一句:“你以为你小时候不是?”
“…”齐眉吐了吐舌头,继续看着边睡边吃的妹妹。
和玉璧帝姬比起来,新皇子就明显不那么乖了。打从生下来半个时辰后就一直在折腾——也说不上折腾,总之就是不肯睡觉。好在是刚出生的婴孩,再折腾觉也多,总算让乳母哄着睡了。
齐眉碰了碰元汜的脸笑起来:“好软。”
皇后淡瞧着她,心说:你上一个弟弟出生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你有点新词没有?
“阿眉,来。”见皇后自己把汤碗接了过去,皇帝的手空了下来,就把女儿招呼了过来,“听着,早上不许来扰你母后睡觉了——以做恶梦为由也不行。”
齐眉咬了咬嘴唇,委屈地低下头去:“可我害怕嘛…”
“你还怕什么啊?”皇帝无奈地瞧着她,“元沂抢了你的杏仁豆腐也算恶梦?你编个可怕点的行吗?”
“哦…”齐眉低着头琢磨了一会儿,“我梦见母后和二哥一起抢了我的杏仁豆腐…而且拿去给父皇吃…”
“噗…”皇后一口鸽子汤没忍住喷了出来,擦着嘴看着女儿,“阿眉啊…你再逗母后一个试试…往后的一个月你是见不着杏仁豆腐了…”
“唔…”齐眉闭了嘴,过了一会儿泪汪汪地抬起头望着父亲,“明天真的不能来找母后了么…”
“不能。”皇帝回绝得颇是无情,看了皇后一眼续道,“你母后说了,你进来也不跟宫人说一声,黑灯瞎火的你就往床上爬,穿着一身中衣头发也不梳…你那是做恶梦吗?你是装鬼来吓唬你母后玩的吧?”
“我没有…”齐眉嘟囔着抬了抬眼,“您说…我要是更完衣、梳完头再过来,那都什么时辰了…都不困了…”
“你就不能在自己房里好好睡?”皇帝冷声问她。
“不能…”齐眉答得令人气结。
于是那晚齐眉帝姬照旧乖乖回房去了,她没看到她父亲看着她的背影一声冷笑:跟我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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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寅时末刻,皇帝已去上朝,穿着一身洁白中衣裙披头散发的齐眉帝姬表示自己做了恶梦于是来找母亲了。
她身边的宫人没敢拦她,在成舒殿寝殿门口却被两个宦官颇是镇定地挡住了:“帝姬,陛下吩咐,皇后娘娘刚生完孩子,谁也不许扰她睡觉。”
“…”齐眉帝姬一脸悲戚,“我不扰她…”
宦官默了一默,一脸无奈道:“帝姬,您每天这么飘过来都吓得当值宫女一身冷汗,若是把皇后娘娘吓出个好歹来,臣等没法交代。”
于是那天齐眉说出大天来宦官也不让她进,颇有一副“想进去睡觉先从我们的尸体上踩过去”的坚毅。小小的齐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黯淡回房。
看着她略显失落的背影,两个宦官莫名其妙地生了同一个念头:今儿个陛下要有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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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巧,两位大人猜得太准。
皇帝下朝回到成舒殿,就看到了垂首静坐在他案前、面色阴沉的齐眉。
“…怎么了?”皇帝觑了她一眼。
齐眉沉重的叹息间仿佛有万千愁绪:“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皇帝愕住,听到身后的宫人无法忍住的笑,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这什么话?”
齐眉翻着眼睛看着他,赌气的鼓了嘴:“本来就是!”
“…什么本来就是?”皇帝心中一通腹诽:你个小人精又在琢磨什么?
“就是就是!”齐眉气冲冲的,“从前我要去跟母后睡父皇从来不管,昨天母后生了弟弟妹妹父皇就不让了!”
…可你弟弟妹妹也没在寝殿里啊。
皇帝一扶额,伸手把她抱起来:“来,听父皇跟你说。”
嗯,陛下这是要讲道理。旁边的宫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暗自思量着陛下您是要说“你母后生完孩子累了让她好好休息”呢,还是要说“你是做姐姐的不许嫉妒弟弟妹妹”呢?
结果陛下开口的第一句话是:“阿眉啊,你母后是父皇的妻子。”
…?
齐眉点了点头:“我知道呀。”
“所以,父皇得把你母后照顾好了。”
齐眉又点了点头,还是同一句话:“我知道呀。”
“所以才不让你去扰你母后休息。”皇帝说着一笑,“不然才叫‘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呢,懂吗?”
“唔…”齐眉默默点了点头,慢吞吞道,“可是我就是想和母后一起睡嘛…”
接下来,皇帝说了一句让一众宫人想要触柱的话——重要的不是内容,而是口气。他居然学着齐眉的口气说:“父皇也没说不让你和你母后睡嘛!”
陛下你…
郑褚在他身后头一个觉得头晕目眩。
这个样子传出去不好吧?
郑褚冷冷地回过头,目光凌厉地扫过殿中众人。一众宫人齐齐颌首应了,一副“打死我也不敢往外说”的样子。
“等过一个月,你母后养好了身子再说。”皇帝恢复了正常。
齐眉默默的。
“行不行?”皇帝挑眉问她。
“好…”齐眉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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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于皇帝人前人后愈发的两个样子——据悉是皇后娘娘传染的。一众御前宫人过得愈发辛苦,每天都有无数可以引起六宫议论的新鲜话题却一句都不能往外说。
这种情况在四年后一双龙凤胎懂事了时显得愈发明显。
譬如…
元汜有模有样地教育着玉璧:“阿璧,东西从哪里拿的要放回哪里去,你看,你拿了母后的簪子又随处乱扔。”
玉璧不服地仰头:“我干什么要听你的?”
元汜理直气壮:“我是你六哥!”
玉璧更加不服:“你才比我大不到一刻!”
“…”元汜轻挑了眉头,“大一刻不是大?”
“…”玉璧想了一想,决然答道,“不是!”
众宫人:“…”
元汜:“我找大哥来管你!”
“嘁,就会找大哥。”玉璧不屑地扭头,“大哥才没空理你呢。”
“…那我找二哥!”元汜立刻想到了别的帮手。
如上小孩子赌气的对话,不只是在一对皇子帝姬间常有,在陛下和皇后娘娘间…偶尔也有。
总之从四年前皇后娘娘有孕住到成舒殿来开始,整个成舒殿的气氛就莫名其妙地…变了。
很是轻松,颇是不错。
一众皇子帝姬拌嘴也好、甚至打个架也罢,到底还都是懂事听话也孝顺的。就算是到皇后身边时已十几岁的皇长子元汲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