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广场有唯一的一个打气泵,在一家车轮匠铺外面的人行道上,铺子的窗口上挂着闭店的牌子。他们敲开了门,把一个虎着脸的机械师叫了起来,他正享受着周日下午的小睡。机械师打着了一辆旧式卡车,让汉斯坐在他身边开走了。

迪特尔坐在机械师家的客厅里,盯着三个穿着破衣烂衫的小孩子。机械师的老婆看上去很疲惫,头发很脏,在厨房里忙来忙去,但也只给他倒了一杯冷水,再没有别的。

迪特尔又想起了斯蒂芬妮。过道里放着一部电话。他朝厨房望了一下。“我可以打个电话吗?”他礼貌地问道,“当然,我会付你钱的。”

她满是敌意地瞥了一眼。“往哪儿?”

“兰斯。”

她点点头,看着壁炉架上放着的时钟记下时间。

迪特尔拨通了接线员,把杜波依斯大街那座房子的电话告诉对方。电话很快就有人接了,声音低沉,生硬,用外省口音重复着自己的号码。迪特尔一惊,用法语说:“我是皮埃尔?查伦顿。”

电话另一头立刻变成了斯蒂芬妮的声音,她说:“我亲爱的。”

他这才发现她刚才是在模仿蕾玛斯小姐的声音,以防不测。他的心情立刻放松下来。“一切都正常吗?”他问她。

“我又为你抓到了一个敌特分子。”她冷静地说。

他的嘴唇发干。“我的上帝……干得好!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在站前咖啡馆接到他,把他带到这儿来了。”

迪特尔闭上眼睛。如果当时哪里出了错,如果她做出什么让特工生疑的事——她或许现在已经死了。“然后呢?”

“你的人把他捆了起来。”

她说的是“他”,就是说这个恐怖分子不是弗立克。迪特尔有些失望。不管怎样,他的战略奏效了。这是第二个落入圈套的盟军特工。“他长什么样?”

“是个年轻人,腿有点儿瘸,耳朵被子弹打掉半个。”

“你们怎么对待他的?”

“他在厨房里,在地板上。我正要给圣-塞西勒打电话,让他们把他带走。”

“不要那么做。把他锁在地窖里。我要赶在韦伯之前跟他谈谈。”

“你在哪里?”

“在一个村子里。该死的车胎被扎了。”

“快点儿回来。”

“我一两个小时后就到你那儿了。”

“好吧。”

“你怎么样?”

“很好。”

迪特尔想要一个认真的回答。“但是说真的,你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怎么样?”她停顿了一下,“你一般都不这么问。”

迪特尔犹豫了一下说:“我一般不把你牵涉进来,去捕捉恐怖分子。”

她的声音柔和起来。“我感觉很好。不要担心我。”

一句话脱口而出,他发现原来并没有打算说:“战争结束后,我们会做什么?”

电话线的另一头显得很吃惊,沉默着。

迪特尔说:“当然,这场战争可能打十年,但从另一面看也可能两个星期内就结束,然后我们怎么办?”

她稍稍恢复了平静,但她说话时,声音异常地颤抖着:“你会打算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他说,但这话让他觉得不满意,过了一会他脱口说道,“我不想失去你。”

他等着她说些别的。

“你在想什么?”他说。

她什么也没说。电话那头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他这才发现她在哭。他一下子有些哽咽。他看见机械师的老婆朝自己瞥了一眼,她还在记着电话的时间。他控制住自己,背过身去,不想让陌生人注意到自己的沮丧。“我马上就到你那儿了。”他说,“到时候我们再好好谈谈。”

“我爱你。”她说。

他瞥了一眼机械师的老婆。她在直盯盯地看着他。见她的鬼去吧,他想。“我也爱你。”他说。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41

从巴黎到兰斯让“寒鸦”们花掉差不多一天时间。

她们安全通过所有检查站,没出任何问题。她们新的假身份跟上一个一样好用。没有人注意到弗立克的照片用眉笔涂改过。

但她们乘坐的火车一误再误,随便在什么地方一停就是一个小时。弗立克坐在炎热的车厢里,眼看着宝贵的时间就这么白白浪费掉了,心情倍加焦急。她心里明白这火车为什么总是走走停停——美国陆军航空兵和英国空军的轰炸机炸毁了一半的铁路线。当火车轰隆隆继续往前开时,透过车窗她们看见紧急维修人工切下扭曲的铁轨,换掉砸烂的枕木,铺设新的轨道。唯一让她感到安慰的是,铁路线上的状况会让隆美尔气急败坏,无法有效部署部队击退盟军的进攻。

她感觉好像有一块冰冷的东西堵在了胸口那里,每过几分钟她就会想起戴安娜和莫德。她们现在肯定在遭受审讯,或许还给她们上了刑,甚至可能已经被杀。弗立克从小就熟悉戴安娜。她得把发生的一切告诉戴安娜的弟弟威廉。弗立克自己的母亲也会跟威廉一样难过,是她帮助照看戴安娜长大的。

外面开始出现了一座座的葡萄园,然后是香槟酒仓房,最后,她们终于在星期日下午四点抵达兰斯。弗立克担心的就是这个:时间太晚,当天晚上不能执行行动。这意味着还要在敌占区紧绷着神经熬上二十四小时。弗立克还要解决一个更加具体的问题:今天晚上“寒鸦”们在什么地方过夜?

跟巴黎不同,这里没有红灯区的那种破烂不堪、老板不过多盘问住客的酒店,弗立克也不知道这里是否有能收留投宿者避难的修女修道院。这里更没有巴黎那种阴暗的小巷,可以让那些无家可归的人躲在垃圾箱后面过夜,警察也不去理会。

弗立克知道三个可以藏身的地方:米歇尔在城里的房子,吉尔贝塔的住所,还有蕾玛斯小姐在杜波依斯大街上的房子,其中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可能受到监视,就看盖世太保在波林格尔组织里渗透多深了。如果这个迪特尔?法兰克主管审讯,她担心最糟糕的情况都有可能出现。

没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们要再分成两个人一组,”她对其他人说,“四个女人一起走会引起怀疑。鲁比和我先走。葛丽泰和‘果冻’在一百米后跟着我们。”

他们先去米歇尔的家,那里离车站不远。这座房子是她的婚房,但她一直认为是米歇尔的家。这里足够四个女人住下。但几乎可以肯定盖世太保已经知道这个地方。如果上个星期日被俘的那些人在酷刑下谁都没有供出它的地址,那反倒奇怪了。

房子坐落在一条繁忙的街道上,街上有好几家商店。弗立克沿人行道走着,偷偷察看每辆停着的汽车,鲁比负责观察房子和店铺。米歇尔的房子是一排18世纪高雅建筑中的一座,又高又窄,小小的庭院里有一棵玉兰树。这里十分安静,窗户里面看不到任何动静。门前的台阶上布满尘土。

她们第一次走过这条街道,没有发现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没有挖路的工人,里吉斯之家酒吧外面的人行道上没有闲逛的监视者。也没有人靠在电线杆上读报纸。

她们从街的对面走回来。面包店外面有一辆黑色的“前驱”式雪铁龙轿车,两个西装革履的男子坐在前排,抽着烟,显得十分无聊。

弗立克紧张起来。她带着黑色假发,相信他们不会认出自己就是悬赏布告上的姑娘,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心跳加快,只能快步走过他们。沿着人行道,她几乎就等着听后面的喊叫声了,但这一切没有发生。最后她终于拐过街角,喘气也平稳下来。

她放慢了步子。她的担心得到了证实。米歇尔的房子不能用了。这排房子后面没有巷子,因此没有后门。“寒鸦”们无法躲开盖世太保的注意进入它的内部。

她考虑着其他两个选择。米歇尔大概还在吉尔贝塔那儿住着,除非他被抓了。那座楼房有个可以利用的后门。不过里面很小,一间屋子里出现了四个过夜客,既不舒服,也会引起大楼里其他人的注意。

她们能过夜的地方显然就剩了杜波依斯大街的蕾玛斯小姐家。弗立克在那里待过两次。那座房子很大,有不少卧室。蕾玛斯小姐完全可信,十分愿意招待这些意外的客人。多年来她隐藏过英国特工、被击落的飞行员和逃跑出来的战俘。她可能知道布莱恩?斯坦迪什出了什么事。

那里离市中心有一两英里。四个女人往那儿走去,还是两人一组,隔着一百米的距离。

半个小时后她们到了杜波依斯大街。这是一条处在市郊的安静街道,监视小队在这儿很难藏身。附近只有一辆汽车停着,是辆标致201型,这辆车对盖世太保来说速度太慢。车里没有人。

弗立克先带着鲁比从蕾玛斯小姐的房子边上经过了一次。它还是跟原来一样。但她的西姆卡五号停在院子里,这跟往常不一样,她总都是把车停在车库里。弗立克放慢步子,悄悄看了看窗户。

她没看见任何人。蕾玛斯小姐很少使用那个房间。这是一个老式的前厅,钢琴擦得一尘不染,靠垫总是拍打得蓬蓬松松,房门一直紧闭,除了有人正式造访。她的秘密客人一般都坐在屋子后面的厨房里,在那儿不会被过路人看到。

弗立克经过门口,地上的一件东西吸引了她的目光。那是一把木制的牙刷。弗立克脚不停步,弯腰把它捡起来。

鲁比说:“你想用它刷牙吗?”

“这像是保罗的。”她几乎觉得就是他的那一把,尽管法国可能有几百把,甚至几千把同样的牙刷。

“你觉得他有可能来这儿了?”

“有可能。”

“他为什么要来呢?”

“我不清楚。也许要警告我们有危险。”

她们绕了一圈,再次靠近这座房子之前,她让葛丽泰和“果冻”跟上来。“现在我们一起过去。”她说,“葛丽泰和‘果冻’,敲前门。”

“果冻”说:“谢天谢地,我的脚疼死了。”

“鲁比和我去后面,负责防范。进去以后不要提我们,等着我们出现就是。”

她们沿街走过去,这一次几个人一块走。弗立克和鲁比走进院子,经过西姆卡五号,蹑手蹑脚绕到房子后面。厨房几乎占了整个房子的宽度,有两个窗户,中间是门。弗立克等到听见门铃的金属声响,才冒险窥探了窗户一眼。

她的心几乎停跳。

厨房里有三个人:两个穿制服的男人,一个个子高挑的年轻女人,长着一头艳丽的红发,那绝不是中年的蕾玛斯小姐。

在这震惊的几分之一秒中,弗立克看见所有三个人都背着窗户,本能地往前门的方向转动。

她闪在一边。

她迅速地盘算着。两个男人显然是盖世太保军官。那个女的肯定是一个法国叛徒,冒充蕾玛斯小姐。这人看上去似曾相识,哪怕只看见了她的背影。她那件时髦的绿色夏装撩动了弗立克记忆中的某根神经。

很清楚,这座原本安全的房子已经暴露了,弗立克十分惊愕。这地方现在成了捕获盟军特工的陷阱。可怜的布莱恩?斯坦迪什很可能一下子就栽了进去。弗立克怀疑他是否还活着。

冷静和果断的意志支配着她。她掏出手枪。鲁比也照做不误。

“三个人,”她低声告诉鲁比,“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她深吸了一口气。现在要残忍一点儿了。“我们要杀掉两个男的,”她说,“好了吗?”

鲁比点了点头。

感谢上帝让鲁比有如此冷静的头脑。“我想让那个女的活着受审,但如果她要跑,我们就开枪。”

“明白。”

“两个男的在厨房的紧左边。女的可能会去开门。你守着这个窗户,我去那边那个。瞄准靠你最近的一个,我开枪时你就开枪。”

她蹑手蹑脚地穿过整个房子背面,蹲在另一个窗户下面。她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心跳得就像一个蒸汽锤。但她头脑十分清楚,就像她在下一盘棋子一样。她没有穿过玻璃射击的经验。她决定快速连开三枪,第一枪打碎玻璃,第二枪击毙她的目标,再来上一枪确认命中。她拨开手枪的保险,上扬着枪口拿着它。然后,她直起腰来,透过窗子朝里面看。

两个男的面对着客厅站在那儿,都掏出了手枪。弗立克低下枪口,瞄准靠近自己的一个。

女人不见了,但弗立克正看的时候她又回来了,用手拉着厨房的门。葛丽泰和“果冻”毫无疑虑地在她前面走进屋子;然后她们看见了两个盖世太保。葛丽泰害怕地叫了一声。有人说了句什么——弗立克无法听清——然后葛丽泰和“果冻”就都举起了双手。

假蕾玛斯小姐跟着她们走进厨房。看见她的整个脸,弗立克一下子认出了她。她见过这女人。瞬间她想起那是在哪儿了——上星期日跟迪特尔?法兰克一道出现在圣-塞西勒的就是她。弗立克还以为她是军官的情妇。显然她干的事情还不止这些。

片刻之间,那女人在窗户上看见了弗立克的脸。她大大张开嘴巴,睁大了眼睛,举起手指着窗户。两个男的掉过头来。

弗立克扣动了扳机。枪声跟玻璃的碎裂声同时响起,她握紧手枪,保持高度,又连开两枪。

一秒钟后,鲁比也开了火。

两个男的倒了下去。

弗立克猛地拉开后门,冲进屋子。

年轻女人已转身溜掉,她朝前门的方向奔去。弗立克抬起手枪,但已经晚了。那女人转眼进了客厅,逃出了弗立克的视线。“果冻”动作奇快,她一个箭步越过房门扑了上去,只听两人跌倒和家具摔碎的声音。

弗立克冲出厨房去看。“果冻”把那女人摔倒在大厅的瓷砖地板上。她们还撞碎了一个精巧的肾形台桌的弯腿,打破了桌子上放着的一只中国花瓶,花瓶里的干花撒得到处都是。法国女人挣扎着要爬起来。弗立克用枪指着她,但没有开火。“果冻”显出自己的超快身手,抓住女人的头发往地砖上撞,直到她不再乱动。

这女人脚上穿的是不成对的鞋,一只黑色,一只棕色。

弗立克转身去看躺在地上的两个盖世太保。两个家伙都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她捡起他们的手枪,插入自己的衣袋里。散落的枪支会让敌人有机可乘。

就眼下情况看,四名“寒鸦”是安全的。

弗立克靠着一股冲劲完成行动。她知道,总会有时间让自己想起那个被她杀害的人。终结一条性命是可怕的。她可能暂时感受不到这件事的庄严性质,但它迟早会回到她眼前。几个小时或者几天后,弗立克会想到那穿军服的年轻人身后留下的妻子和失去父亲的孤儿。但在当下的情形,她可以把这些放到一边,专心考虑她的行动。

她说:“‘果冻’,把这女人控制住,别让她大喊大叫。葛丽泰,找绳子把她捆在椅子上。鲁比,上楼看看是不是房子里还有其他人。我去检查地下室。”

她顺着楼梯跑到地下室,看见污迹斑斑的地板上有个人影,用绳子捆绑着,堵着嘴巴。堵塞嘴巴的东西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但她能看到他那被子弹打缺的半只耳朵。她把嘴里的东西扯下来,弯下身去,给了他一个长长的、充满激情的吻。“欢迎来到法国。”

他笑了,说:“这是我受到过的最好欢迎。”

“我捡到了你的牙刷。”

“最后一秒的灵机一动,因为我不敢完全相信那红头发。”

“这让我多了点儿怀疑。”

“感谢上帝。”

她从翻领下的刀鞘里取出锋利的小刀,切断捆绑他的绳索。“你是怎么来这儿的?”

“昨天晚上跳的伞。”

“为了什么见鬼的事儿?”

“布莱恩的无线电台确定无疑地被盖世太保操控了。我想向你们发出警告。”

一阵感情冲动,让她用两只胳膊紧紧搂住他。“我很高兴你在这儿!”

他拥抱她,亲吻她。“那我就很高兴我没有白来。”他们走上楼去。

“你们看我在地下室发现谁了。”弗立克说。

她们正等着她作指示。她想了一下。枪响已经过去五分钟了。邻居们肯定听到了枪声,但现在法国居民已经不会马上给警察打电话了,他们害怕被叫到盖世太保办公室反复审问。不过,她没有必要去冒险,他们必须尽快离开这儿。

她把注意力转到假蕾玛斯小姐身上,现在她被绑在厨房的一只椅子上。弗立克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她的心沉了下来。“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斯蒂芬妮?温森。”

“你是迪特尔?法兰克的情妇。”

她面如死灰,但神色傲然,弗立克真觉得她十分漂亮。

“他救了我的命。”

迪特尔因此赢得了她的忠诚,弗立克想。这没有任何区别,不管动机如何,叛徒就是叛徒。“是你把‘直升机’带到这座房子,然后他才被逮捕的。”

她一言不发。

“‘直升机’活着还是死了?”

“我不知道。”

弗立克指着保罗,说:“你也把他带到这儿。你会帮助盖世太保抓住我们所有人。”一想到保罗遭遇的危险,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

斯蒂芬妮垂下眼睛。

弗立克走到椅子后面,掏出手枪。“你是法国人,但你跟盖世太保相互勾结。你有可能把我们全都杀了。”

其他人看到这阵势,全都站到一边,躲开发射线。斯蒂芬妮看不见枪,但她感觉到了要发生什么。她低声嘀咕着问:“你们要对我干什么?”

弗立克说:“如果我们把你放在这儿,你就会告诉迪特尔?法兰克我们有多少人,跟他说我们长什么样子,帮他抓住我们,好让他折磨我们,杀了我们……对不对?”

她没有回答。

弗立克把枪口对准斯蒂芬妮的后脑勺。“你有什么借口帮助敌人?”

“我不得不这么做。每个人不都是这样?”

“没错。”弗立克说着,扣了两次扳机。手枪在狭小的空间里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鲜血夹杂着其他东西从那女人的脸上喷射出来,溅到了她优雅的绿色裙子上,她无声地往前一晃,跌倒在地。

“果冻”缩了一下身子,葛丽泰转过身去。连保罗的脸都白了。只有鲁比仍然面无表情。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随后,弗立克说:“我们离开这儿。”

42

迪特尔把车停在杜波依斯大街的房子边上时,已经是晚上六点。长途跋涉之后,他的天蓝色轿车上布满灰尘和死虫子。他下了车,夕阳躲进了云层后面,郊区的街道笼罩在阴影中。他打了个冷战。

他摘下驾车护目镜——他一路上都敞着车篷——用手指把头发抹平。“汉斯,请你在这儿等着我。”他说。他想单独与斯蒂芬妮在一起。

推开大门进了前面的花园,他注意到蕾玛斯小姐的西姆卡五号不见了。车库的门开着,里面空空如也。是不是斯蒂芬妮在用这辆车呢?可她会去哪儿呢?她应该在这儿等着他,还有两个盖世太保为她担当警戒。

他大步穿过花园,去拉门铃上的绳子。门铃声响过了,他透过窗户看里面的前厅,但这间屋子一般都是空着的。他又拉了一次门铃。没有回应。他弯下身去看信箱孔,但这儿也看不见太多东西,只有楼梯的一小部分,一张瑞士山景画,还有半开着的厨房门。没有动静。

他朝隔壁的房子瞥了一眼,看到有张脸匆匆从窗边缩回去,窗帘落回原位。

他绕着房子的一侧,穿过院子到了后面的花园。两个窗户都破了,后门开着。他的心里猛然一惊。这里出了什么事?

“斯蒂芬妮?”他喊了一声。没人回答。

他走进厨房。

一开始他没弄明白自己看见的是什么。一个大包用一根家用的绳子捆在一只厨房椅子上,看起来像一个女人的身体,上面是乱七八糟令人作呕的东西。片刻之后,他当警察的经验告诉他,那团恶心的东西就是被子弹击穿的人头。接着他看出那死去的女人穿着不成对的鞋子,一只黑色,一只棕色,这才明白那就是斯蒂芬妮。他痛苦地嚎叫了一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慢慢弯下膝盖,抽泣起来。

一分钟后,他移开手,强迫自己看清楚些。侦探的直觉让他注意到她裙子上的血,判断她是被从后面击中的。或许这还仁慈一些。她或许并没有经受面临死亡的恐怖。他看出一共打了两枪,子弹的出口让她可爱的脸显得十分可怕,毁了她的眼睛和鼻子,只留下她那性感的嘴唇,虽然沾了血迹却仍保持原样。若不是她穿了那双鞋,他几乎无法认出她来。他的眼里充满了泪水,眼前的她变得模糊起来。

失去她的感觉就像他身上有了一块巨大的伤口。她已经死了,突然意识到这一点,让他经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打击。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向他抛来她那傲然的一瞥;她再也不会出入餐馆,惹得众人回头看她;他也再看不到她从完美的小腿上褪下丝袜。她的魅力,她的机智,她的欲望和她的恐惧,一切均告消亡,清除干净,完结了。他觉得就像自己被击中,他失掉了自己的一部分。他低声说着她的名字,他也只能这样了,至少他还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