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外套和工作裤淋得透湿,沾满泥浆。他需要尽快温一温并弄干身子。
握住方向盘的一刹那,他的手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楚:他忘了一个指甲给掀掉了。他看了看那只手,那是他所有的伤中最恶心的。现在,他只好用一只手来驾驶了。
他把车子慢慢驶出去,找到了他猜想是路的地方。在这座小岛上不必担心迷路,他只要沿着崖边行驶,就能一直开到露西的房子。
他需要编造一个假话来向露西解释,她丈夫出了什么事。他当然可以告诉她实情,反正她对此也无可奈何。不过,她有可能会制造麻烦,要是那样,他就得杀掉她;一想到要杀她,费伯心中就油然产生一种反感。他冒着倾盆大雨和怒吼的狂风,沿着崖脊缓缓地驾驶着:暗自惊奇内心竟然会有这种新感觉,这种踌躇——这是他第一次感到不愿意杀人。他以前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并非因为他是个没有道德标准的人。恰恰相反,他早已下定决心,他杀人和在战场上制造死亡一样,是出于同样的道德标准,他的情感是服从理智的。他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杀人后,自己都会想吐,但他不去管它。
那他为什么不愿意杀死露西呢?
这种感情和当初驱使他不把圣保罗大教堂的正确方位提供给德国空军是一样的——一种保护美的东西的冲动。她是非凡的尤物,如同一件艺术品那样精致可爱。费伯是一个杀手,但他不是一个漫无目的的破坏者。这种自我剖析一出现,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是个非常奇特的人。可是话说回来,间谍本来不就都是些奇特的人吗?
他想起了一些和他同时被招募到德国情报机构的间谍:奥托,是个北欧的大个子,他能做日本式的精致剪纸,并且憎恨女人;弗雷德里希,是个机灵的数学天才,要是输一盘棋,就会一连五天郁闷不乐,不肯见人;海尔姆特,爱读关于美国奴隶制的书籍,很快就加入了党卫军……他们彼此不同,个个都很奇特。
他好像开得越来越慢,雨雾也益发难以看透了。他开始担心他左侧的崖边。他感到很热,可是又一阵阵打冷战。他发现自己在大声谈论着奥托、弗雷德里希和海尔姆特;他意识到这是呓语的征兆。他努力什么也不去想,只一心让吉普车保持笔直的路线。风声像是带着某种节奏,催人人眠。他有一度发现自己停在那里,向海面上张望,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停了多久。
好像经过了好几小时,露西的小房子才映入眼帘。他转动着方向盘,向那儿驶去,心里想:我要记着用刹车,别撞上墙,门洞里站着一个人影,隔着雨幕望着他。他的控制好自己的神智,直到对她说出假话为止。他得记住要说的假话,得记住……
吉普车返回时已是黄昏。露西既担心不知这两个男人出了什么事,同时又生气他们不回来吃她准备好的晚饭。随着这一天一点点过去,她站在窗前眺望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当吉普车驶下山坡,向房子而来时,它看上去显然是出了什么毛病。车子开得极慢,一路遥遥晃晃,而且车里只坐着一个人。车子更近了,她看到前方被撞瘪了,一只前灯也碎了。
“噢,天啊。”她嘀咕着。
车子在小房子前面抖动着停住了,她看到车里的人是亨利,他做出要下车的动作。露西跑出门,冒着雨,打开司机一侧的车门。
亨利半闭着眼睛,头向后仰着,坐在车里。他的手还放在刹车上。他满脸是伤,到处是血。
露西说:“发生什么事了?发生什么事了?”
亨利的手从刹车上滑下来,吉普车又向前走了。露西探身进去,绕过他,把排挡杆打到空挡。
亨利说:“大卫留在汤姆的房子里了……我回来的路上把车给撞坏了……”说这句话像是费了他好大力气。
露西显然明白出了什么事,惊慌也就平息了。“进来吧。”她语气里的那种迫不及待传达到了亨利身上。他转向她,把一只脚踩到踏脚板上,想下车,却登时摔倒在地。露西看到他的脚踝肿得像气球一般大。她把双手架到他的两个肩腋下,将他拉了起来,说:“把你的重心放到另一只脚上,靠着我。”她把他的右臂绕过自己的脖子,搀着他进了屋。
乔大睁着眼睛看着她把亨利扶进客厅,然后放到沙发上。他往后一靠,便闭上了眼睛。他的衣服上面沾满泥水,都湿透了。
露西说:“乔,上楼去,穿上你的睡衣,去。”
“但我还没听故事呢。他死了吗?”
“他没死,但他撞了车,今天晚上你不能听故事了。去吧。”
小孩子嘟囔了一声,露西严厉地瞪着他。他走了。
露西从她的针线篮中取出大剪刀,把亨利的衣服剪开,先是外套,再是工作裤,最后是衬衫。这时她看到他绑在左肘上的匕首,她困惑地皱了皱眉头,然后猜那也许是用来处理鱼体的工具。她想把匕首解下来,亨利把她推开了。她耸耸肩,把注意力转到他的靴子上。左脚的靴子和短袜都很容易地脱了下来,但她刚一碰他的右脚,他就疼得叫了起来。
“得脱下来才行。”她告诉他,“挺着点。”
他脸上这时掠过一个可笑的笑意,然后赞同地点点头。她剪断靴带,用双手轻柔但坚决地握住靴子,脱了下来。这次他没哼出声。她把短袜口的松紧带剪开,脱了下来。
乔走进来,说:“他只穿着内裤!”
“他的衣服全湿了,”她吻了吻孩子,“自己上床去吧,宝贝。过一会儿我再去给你把被子盖好。”
“那,亲亲我的小熊。”
“晚安,小熊。”
乔走了。露西回过头来看亨利。他的眼睛睁开了,脸上露出笑容。他说:“亲亲亨利。”
她向他俯下身去,吻了他伤痕累累的脸。随后,她小心地剪开他的内裤。
热烘烘的壁炉会很快烘干他赤裸的肌肤。她到厨房倒了一碗温水,加了些杀菌剂,准备给他擦伤口。她还找出了一卷棉花,又回到客厅。
“这是你第二次半死不活地来到门口了。”她一边动手擦洗,一边说着。
“信号照常。”亨利说。
“什么?”
“在加来守候的是一支假军队。”
“亨利,你在说些什么?”
“每逢星期五和星期一。”
她明白过来,他在呓语。“别说话。”她说。她把他的头稍微抬起一点,擦净肿块周围的血痂。
他突然坐直身子,凶狠狠地瞪着她,说:“今天星期几?星期几?”
“是星期日,放松些。”
“好吧。”
这以后他安静了下来,还任凭她解下了匕首。她洗揩了他的脸,包扎了他那掉了指甲的指头,在他的伤脚踝上涂了药膏。当她做完这一切之后,她站着看了他一会儿。他像是睡着了。她触了下他胸前的长疤和臂部的星状印记。她认为那颗星是个胎记。
她在扔掉那些被剪掉的衣服之前掏了一遍口袋。东西不多:一些钱、他的证件、一个皮夹和一个底片盒。她把这些东西全都放在壁炉台上,在他的鱼刀旁堆成一堆。只能给他穿大卫的衣服了。
她离开他上楼去看乔。小男孩睡着了,压着他的玩具熊,两臂摊开。她亲了亲他的嫩脸蛋,把被子给他盖好,然后到屋外去,把吉普车开进车库停好。
他醒来时已经快半夜了。他睁开眼睛,脸上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她已经熟悉的表情:先是恐惧,然后是警惕地打量四周,最后才放松。她一时冲动,问他:“你怕什么呢,亨利?”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每次醒来都露出害怕的样子。”
“我不知道。”他耸耸肩,这么一动好像又感到疼了,“天啊,我快散架了。”
“你想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吗?”
“好,你给我一点白兰地吧。”
她从橱柜里取出白兰地:“你可以穿上些大卫的衣服。”
“等一会儿吧。不过你要是不好意思的话……”
她把酒杯递给他,莞尔一笑:“我正欣赏着呢。”
“我的衣服呢?”
“我要剪开它,才能把它从你身上脱下来。我已经把剪破的衣服扔掉了。”
“我希望没连我的证件一起扔掉吧。”他微笑着,但在笑容下面还隐有其他情绪。
“在炉台上呢。”她指着说,“我想,那把刀是刮鱼用的吧?”
他的右手伸向他的左前臂,那是原先绑刀的地方。“差不多。”他一时似乎有些不安,然后尽力放松,啜饮起白兰地。“真好。”
过了一会儿,她说:“嗯?”
“什么?”
“你是怎么甩掉我丈夫,又撞了车的?”
“大卫决定留在汤姆那儿过夜。有些羊在一个地方出了麻烦,他们管那儿叫溪谷——”
“我知道那地方。”
“——有六七只羊受了伤。它们全都在汤姆的厨房里,他们给伤羊包扎,一只只包得样子好吓人。反正,大卫建议我回来告诉你,他待在那边了。我也说不清楚我是怎么撞的车。这车子我不熟,又没有真正的路,我撞上了什么,车子一滑,便翻了。详情嘛……”他耸耸肩。
“你准是开得太快了——你回到这儿来的时候,简直不成人形了。”
“我想我在车里打了几个滚。撞了头,扭了脚……”
“掉了一个指甲,划破了脸,还差点染上肺炎。你真是个倒霉蛋。”
他一摆腿,站到了地板上,走到壁炉前。
“你的身体可恢复得真快。”她说。
他把匕首绑到臂上。“我们渔民都是很结实的。那些衣服呢?”
她起身站到他身旁:“你还要衣服干吗?该睡觉了。”
他把她拉过去,抵住他赤裸的身体,用力地亲吻她。她上下抚摸着他的大腿。
过了一会儿,他脱身而出,从壁炉台上拿起他的东西,拉起她的一只手,一瘸一拐地领着她上楼。两人上了床。
30
宽阔的白色快速路在巴伐利亚的山谷中蜿蜒盘旋,伸进山中,在参谋部的那辆奔驰的后座上,坐着陆军元帅格尔德·冯·伦德施泰德,他一动也不动,面带倦容。他已经六十九岁,深知自己喜欢香槟酒远胜过喜欢希特勒。他那忧郁的瘦脸上映出比希特勒其余的军官都要漫长而坎坷的经历:他被贬黜的次数之多,连他自己都记不得了,但元帅每次都会召他回来。
当汽车驶过十六世纪的贝尔切斯特花园村时,他想不出希特勒为什么一原谅他就让他重掌军权。金钱和名利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价值,他已晋升到最高的军阶,勋章在第三帝国也毫无价值,而且他相信,在这场战争上赢不到荣誉。
是伦德施泰德第一个把希特勒称作“波西米亚的下士”的。但总的说来,那个矮子对德国的军事传统一无所知,对军事战略同样一窍不通——尽管也有灵光一闪的时候。不然的话,他就不会发动这场战争了,因为本来就是打不赢的。伦斯特是德国最优秀的军人,而且他在波兰、法国和俄国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但他对胜利不抱任何希望。
尽管如此,他和那一小伙正在密谋推翻希特勒的将军们仍然毫无瓜葛。他身上那种德意志武士的血誓精神毕竟太强,令他不会参与任何阴谋之间。对也罢,错也罢,他的国家正处于危机之中,他除了奋起保卫它以外,别无选择。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匹老战马,如果待在家里,只会感到羞愧。
如今,他指挥着西部战线的五个军团,麾下有一百五十万人。他们并不像期待中的那样强大——有些师不过比从俄国前线撤下来休养的伤兵稍强,又缺少装甲部队,何况还有不少非德国人的杂牌军。不过,只要伦德施泰德部署得当,他仍能将盟军拒于法国之外。他现在要和希特勒商谈的,正是部署问题。
车子爬上凯尔斯坦山,驶抵路尽头山腰中的一座青铜大门前。一名党卫军警卫按了一个按钮,门嗡嗡响着打开了,汽车驶进由青铜灯照亮的长长的大理石隧道。司机把车子停在隧道尽头,伦德施泰德走进电梯,坐到一个皮座上,升向四百英尺上面的“鹰巢”。
在接待室里,拉顿休伯接过他的手枪,留他等候。他不以为然地打量着希特勒的瓷器,脑子里想了一遍自己要说的话。
几分钟之后,那个金发碧眼的贴身警卫回来,引领他进了会议室。
那地方让他联想起十八世纪的宫殿。墙上挂满了油画和壁毯,屋里有一尊瓦格纳的半身像,还有一座顶上有一只铜鹰的大钟。从侧窗望出去,景色十分宜人:萨尔茨堡群山和下斯伯格峰一览无遗,山中埋葬着腓特烈大帝。房间里的几把奇特的乡村式座椅上,坐着希特勒和他的三位参谋人员:西线海军司令西奥多·克兰克海军上将、总参谋长阿尔弗雷德·约德尔将军和希特勒的大本营助手卡尔·耶斯科·冯·普特卡默海军上将。
伦德施泰德敬了礼,希特勒示意他坐下。一名勤务兵端来一盘鱼子酱三明治和一杯香槟酒。希特勒站在一扇大窗前,背抄着手,向外眺望。他头也没回,突然开口说:“伦斯特已经改变了主张。如今他同意隆美尔,认为盟军会从诺曼底登陆。这是我的直觉一直告诉我的。克兰克呢,还是偏向于加来。伦德施泰德,告诉克兰克,你是怎么得出结论的。”
伦德施泰德吞了一口东西,用手拢着嘴咳嗽了一下。妈的,希特勒一点礼貌都不懂,连个喘口气的机会都不给人。“有两点:一条新情报和一种新的推理,”伦德施泰德开始说,“第一是情报:最近盟军在法国所进行的轰炸表明,他们的主要目标是摧毁塞纳河上的每一座桥梁。现在,如果在加来登陆,塞纳河与这场战役毫不相干,但如果在诺曼底登陆,我们所有的预备部队都要跨过塞纳河才能抵达战斗地区;第二是推理:我曾经设想,假如由我来指挥盟国军队,我将如何入侵法国。我的结论是:第一步目标应该是建立起一个人员和装备都能迅速汇集的桥头堡。因此,矛头先要指向一个回旋余地大的港区。自然的选择便是瑟堡。轰炸模式和战略需要,两者都指向诺曼底。”他说完了。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个勤务兵走过去重新斟满。
约德尔说:“我们的全部情报都指向加来——”
“我们刚刚把情报机构的首脑以叛国罪处决了。”希特勒插话说,“克兰克,你被说服了吗?”
“我的元首,还没有。”海军上校说,“我也思考过,假如我站在他们那一方,我会怎样指挥这次入侵,但我在推理中考虑到了一些海上的自然因素,伦德施泰德可能未予注意。我相信他们打算在夜幕的掩护下,借助月光,趁涨潮之际越过隆美尔所设的水中障碍物,避开峭壁、暗礁和激流。诺曼底吗?绝不可能。”
希特勒厌恶地摇着头,表示极不赞同。约德尔说:“还有一条小情报,我认为很有意义。警卫装甲师已经从英格兰北部调到东南部的霍夫,与巴顿将军麾下的美国第一集团军汇合。我们是从无线电监听中得知这一点的——途中有一些辎重弄乱了,一支部队拿了另一种部队的重要物资,那群傻瓜就在无线电中争吵不已。这是一支精锐的不列颠师团,很多人出身贵族,由阿戴尔爵士将军统帅。我敢说,战争打响之后,他们不会远离中心战场的。”
希特勒神经质地挥舞双手,他的面孔因难以决断而痛苦地抽搐着。“各位将军!”他向他们吼道,“从你们那儿,我得到的要不是一些相互抵触的建议,就是什么建议都得不到!”
伦德施泰德以他特有的勇气插话说:“我的元首,你还有四个精锐的装甲师闲置在德国。如果我是对的,他们绝对无法及时赶到诺曼底来反击入侵,我请求你命令他们移师法国,划归隆美尔指挥;如果我们错了,入侵是从加来开始,他们仍处于较近的位置,足以在早期投入战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希特勒圆睁两眼,伦德施泰德不知道他是否又犯了老毛病——逼得太凶了。
普特卡梅第一次开口讲了话:“我的元首,今天是星期日。”
“是吗?”
“明天夜里,那艘U型潜艇可以接到那名间谍,‘针’。”
“啊,对!这是个我信得过的人。”
“当然,他可以随时用无线电报告。不过,可能有某种原因使他避免使用无线电,在这种情况下,他会亲自把情报送回来。考虑到这一可能,你或许愿意延后二十四小时作出你的决定,说不定今明两天他就会用某种方式和我们联络了。”
伦德施泰德说:“已经没时间延后决定了。空袭和破坏活动已经剧增,入侵可能随时发生。”
“我不同意,”克兰克说,“气候条件在六月初之前不会合适。”
“那也不是很久了!”
“够了!”希特勒叫嚷着,“我已经打定主意。我的装甲部队留在德国——目前是如此。星期二,我们听到‘针’的消息之后,我将重新考虑这些部队的部署。如果他的情报偏向诺曼底——我相信会是这样——我就调动装甲部队。”
伦德施泰德轻声说:“如果他没报告呢?”
“如果他没报告,我也照样重新考虑。”
伦德施泰德满意地点了点头:“如蒙允许,我希望现在回我的指挥部去。”
“很好。”
伦德施泰德站起身,敬了礼,便出去了。在镶着铜边的电梯里下降四百英尺到地下车库时,他感到胃里直翻腾,不知道这种感觉是由于下降速度太快造成的,还是因为他想到他的国家的命运竟然置于一个独来独往的间谍手中。
指盟军的统帅艾森豪威尔将军。?????


第六章
31
露西缓缓醒来。朦朦胧胧地,她先是感觉到她旁边那温暖而结实的男性躯体,接着是小床的陌生感,然后是户外暴风雨的喧嚣,然后是淡淡的男人肌肤的气味。她感到自己的一只手搭在那男人的胸前,一条腿压在他的腿上,乳房抵在他体侧。天光有点刺眼,规则的轻声呼气,柔和地吹过她的面颊。突然之间,她如同解开了一道难题,恍然意识到自己竟明目张胆地和一个她刚刚认识了四十八小时的男人赤身露体地睡在自己家里。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乔。
他穿着皱巴巴的睡衣站在床边,头发蓬乱地夹着一个破布娃娃,一只拇指放在嘴里,瞪大眼睛看着他的妈妈和那陌生男人搂抱着睡在他的——乔的床上。露西看不透他的心事,因为乔每天一醒来都是同样一副惊讶的表情,仿佛每天早晨,这个世界总是那么新颖奇特。她默默地回瞪着他,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时,亨利那低沉的声音响了:“早安。”
乔从嘴里抽出了拇指,说:“早安。”然后就转过身,走出了卧室。
露西说:“该死,该死,该死。”
亨利往下挪动了一下,把脸对上她的脸,亲吻起她。他的一只手伸到她的腿档。
她推开了他。“老天,停下来”
“为什么?”
“乔看见了我们!”
“那又怎么样?”
“他会讲出去的,你知道。迟早他会对大卫说些什么的。我该怎么办?”
“什么也不办。让大卫知道好了,那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我看不出来。他委屈了你,这就是后果。你没必要感到内疚。”
露西突然意识到,亨利对婚姻概念中所包含的忠诚和义务一无所知。她说:“没那么简单。”
她下了床,穿过走廊,进了她自己的卧室。她穿上裤子和一件毛衣,然后记起来,亨利所有的衣服都被她给剪开了,只好借大卫的衣服给他穿。她找出了内衣裤和短袜,一件衬衫和一件尖领毛衣,最后,在箱子底找到了一条裤管没有齐膝剪掉的裤子。乔一声不响地看着她做这一切。
她拿起那些衣服进了另一间卧室。亨利到浴室去刮脸了。她隔着门叫:“你的衣服放在床上了。”
她下了楼,点燃厨房里的炉灶,把一锅水放到火上烧,打算煮鸡蛋当早餐。她在厨房的水槽里给乔洗了脸,又给他梳了头发,很快地给他穿戴起来。“你今天早上真安静。”他没有回答。
亨利下楼来,坐到了餐桌旁边,神情自然地得就像是在做一件多年来每早都做的事情。露西看见他穿着大卫的衣服坐在那里,觉得很怪,递给他一个鸡蛋,又把一份烤面包放到他前面。
乔突然说:“我爸爸死了吗?”
亨利怪怪地瞪了那孩子一眼,没有说话。
露西说:“别说傻话。他在汤姆那儿。”
乔不理她,而对着亨利说:“你弄到了我爹爹的衣服,你还弄到了我妈妈。现在你要做我爹爹了吗?”
露西轻声咕哝说:“不懂事的小孩子嘴里说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