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培静笑盈盈地,语调不疾不徐,道:“你现在这样,别说你走不到大殿,你儿子也不行。”
曹贤妃的眼底闪过一丝恨意。
陆培静道:“我是来看圣上的,你不如与我一道去。我知道你想问你儿子,我琢磨琢磨再告诉你。”
“你!”曹贤妃冲口想问十皇子的下落,还是死死忍住了。
陆培静这幅成竹在胸的模样,到底是她真的晓得内情,还是只靠单嬷嬷的出现猜出来的?
曹贤妃咬紧后槽牙,她身边的人手没有陆培静带得多,这会儿闹起来,不一定能占得上风。
心一横,曹贤妃道:“既如此,我们就去看看圣上吧。”
几乎是一到御书房跟前,曹文祈的人手就围住了陆培静。
“娘娘,怎么回事?”曹文祈低声询问曹贤妃。
曹贤妃附耳答了一句,曹文祈的脸色就沉了。
“时间耽搁不起,”曹文祈沉声道,“我看着他们,娘娘去寻殿下。”
曹贤妃颔首,脚步刚动,陆培静就笑出了声。
“急什么呢?”陆培静抬声道,“我进来了这儿,你一旦出去,你的宝贝儿子就…”
“你威胁我?”曹贤妃恨极,每一个字都带着火。
这话一出,陆培静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的指尖指了指御书房:“里头关了那么多人,你又是威胁谁呢?说到底,许是他们兄妹,许是我,许是其他人,又不是只有你有儿子,别人也有,为了儿子拼一把罢了。你只管走,看看会如何?”
曹文祈听不得这种挑衅话,想抽出长剑,被曹贤妃止住了。
曹贤妃的心里七上八下的。
如果陆培静一口咬定十皇子在他们这一派手中,曹贤妃就不信她的信口雌黄,偏偏陆培静这搅混水一样的态度,让曹贤妃反倒是犹豫了。
今日寿阳为何会闯宫?她真的没有和三皇子、六皇子商议就贸然行事了?这三人困在御书房里,但他们只要事先安排了,就不会没有另一手的准备。
还有所谓的其他人,惠妃叶氏抱养着小九,这几年太平得跟宫里没她这个人一样,可曹贤妃说不准,惠妃会不会趁乱打劫。
赌一把吗?
曹贤妃不敢赌。
她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儿子,若儿子有个意外,她拼尽所有又有何用?
局面一时间僵住了。
曹文祈狠狠心,刚想和曹贤妃说什么,就有侍卫来报,后军都督府的人手闯宫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火油
曹文祈啐了一口。
这等事情,本就是迟则生变,可他一时也没弄明白,这才多少工夫,后军都督府的人怎么也搅和进来了。
“谁一边的?”曹文祈问道。
侍卫没有出声回答,只快速扫了陆培静一眼。
这一眼,曹文祈和曹贤妃都明白了,后军都督府的人是李昀调的。
扑通扑通,曹贤妃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一下比一下快,几乎与御书房里砸门砸窗的动静重叠在了一起。
困在御书房里的人从头到脚就没放弃过,抡着椅子一遍遍砸。亏得那木板钉得结实,一时半会儿还没砸开。
可不能再拖下去了。
曹文祈的眼底满是杀意:“娘娘,该动手了。”
“皇儿他…”曹贤妃冲口而出,只这几个字,心就沉甸甸的。
她知道陆培静说得对,她这一步太急了,她的计划原本不是这样的,却因寿阳而全部打破。
只这一会儿的犹豫,兵器交接的声音就从远及近传了过来,后军都督府推进迅速,京卫指挥使司的人马节节在退。
曹文祈拧眉,他清楚自己带了多少人手进宫的。
他控制住了指挥使,两个指挥同知调人,事情紧急,人数堪堪够用,但从对方冲破封堵的速度来看,人手绝对不少。
李昀哪儿来的能耐,让后军都督府一拥而上了?
他从未得过这一支投靠的李昀的消息。
眼下,他只能一挥手,调了围守御书房和偏殿的侍卫去应敌,留下几人守在殿门。
偏殿内,谢筝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人手的变动。
原本投在她脚边的影子不见了,也就是守在窗外的人离开了。
不仅是前窗,连后窗的人都走了,大抵在曹文祈眼中,这一屋子的御医好对付,而冲进来的人马不得不拦。
谢筝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膝盖站了起来。
呼吸之间,那股子莫名的味道越发重了。
走到后窗边,鼻息间的味道比前头明显,确定外头没有守人,谢筝轻手轻脚推开了窗户。
亏得御书房里闹腾,都死守严防那儿去了,偏殿并没有上木板。
窗户一开,味道更重了几分。
谢筝想了想,抄起桌上的砚台握在掌心,撑着窗沿翻身出去。
练院使面露担忧,谢筝微微摇了摇头,寻着味道的方向而去。
那味道似是从御书房后头来的,靠得越近越清楚些。
迎风而来的气味涌去鼻腔,谢筝一个激灵醒过神来,那是火油!
曹氏真的疯了!
绕到御书房后头,谢筝一眼就看见了想要动手的侍卫。
殿前热闹,御书房里又砸得厉害,谁也没有留意到真正的杀意在这里,侍卫都调走了,只留下一人动手。
来不及叫人,也来不及想其他法子,谢筝只能庆幸她好歹还抄了块砚台。
脚步声被里面砸东西的声音掩了大半,谢筝想也没想冲了上去,扬手对着那侍卫的后脑勺砸了下去。
重重一声响。
力大得她几乎握不住砚台。
那侍卫往前冲了两步,摇摇晃晃转过身来。
谢筝的身高不够,那一下没有正中位置,又是花拳绣腿比不得男子,侍卫踉跄着想反击,可到底还是晕得厉害,身子倚着墙,涨红了眼睛瞪着谢筝。
谢筝没敢放松警惕,对方的手里有火折子,一旦点着了火油,这一时半会儿的怎么救火?等前头闹明白了,御书房里的人也凶多吉少了。
嗡的一声…
她的注意力都在那人手上,等听到背后的声音时已经来不及动弹了。
脑海里划过很多念头,她知道那应该是破风而来的剑,这里的动静被侍卫发现了,对方出手定然是一击必中,不会像她一样,一砚台没砸昏人。
她都想明白了,身子却动不了。
她想到了陆毓衍,他送傅老太太回旧都,再回京城就是陆培元的噩耗,那这一回呢,等他送完陆培元,就该收到她的噩耗了吧…
明明失去父亲之后那般痛苦,陆毓衍一直强撑着,谢筝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安慰,可她知道远远还不够。
谢筝察觉到了痛。
剑锋划破皮肤时,锐利的痛楚。
那一刹那,她后悔极了。
世事无常啊,今日不知明日事,这些道理,分明早就懂了,分明想好了要惜取眼前人,为何还…
哪怕是多说一句也好啊…
血喷涌而出,溅在谢筝的脸颊上,她踉跄了两步,直到被人架住了才回过神来。
谢筝摇了摇脑袋,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呼吸间并不觉得痛,她狠狠咬了舌尖,让自己清明起来。
前后两个侍卫已经被人擒住了,两步开外,谢筝看见了长安公主。
长安神色凝重,道:“怎么样了?”
谢筝看了眼手上的手臂,她运气算好的了,背后被人偷袭时,长安带着公主府的人手正好从后头过来,将袭击她的剑打偏了。
剑没有穿胸而过,而是刺进了手臂,血流了不少,却不像胸口这般致命。
长安问话,自然不是问谢筝的状况,谢筝抬了抬下颚,道:“三殿下、六殿下、寿阳公主和大人们都被困在御书房里,太医们在偏殿,这里摆了火油,曹氏想死拼到底了。”
长安冷笑,吩咐两个人守着火油堆,自个儿带着其他人往前头去。
“烧宫?我倒是没看出来,贤妃娘娘有这等胆识,”长安嗤笑,“也是,不烧宫,你也没别的路了。”
长安能走到这里,外头的攻防就已经结束了,节节败退的京卫指挥使司的人只剩下了十几个,将曹贤妃和曹文祈围在中央,后军都督府的人手控制了御书房,但没有拆去正殿门窗上的木板。
曹贤妃的手上捏着明黄卷轴,横在胸前。
事已至此,曹贤妃明白翻盘无力了。
从寻不到十殿下的时候起,就已经难了。
既如此,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长安?”曹贤妃的眼睛里几乎喷出血来,“你…”
“住嘴吧!”长安知道曹贤妃要说什么,对方清楚她的出身,那些过往只要冒出一个字就迟了,她根本不给曹贤妃开口的机会,“小十在我手里,你们曹家不想活了,你儿子的死活你也不管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取舍
曹贤妃一怔。
长安高声道:“你以为寿阳为何闯宫?寿阳是个好孩子,她一心孺慕父皇呢,我让人跟她提了几句,她就不管不顾地冲出来了。
我既然能让寿阳闯宫,又岂会不知道你的应对?我若没有把小十捏在手上,我怎么敢让寿阳来?
我可是盼着小五呢,不替小五安排妥当,我怎么安心呐。”
曹贤妃的身子晃了晃:“你这个…”
杂种两字终究来不及出口。
长安眼底的冷漠冷血彻底让曹贤妃投鼠忌器。
“我跟寿阳不一样,寿阳嘴上凶罢了,而我呢?”长安朗声笑了起来,“我母妃怎么死了,你是一清二楚的,我敢沾人命,我算计了多少人?我会不敢对小十下手吗?
我母妃不在了,林勉清也死了,我孑然一身,我当初就没怕过,现在又怕什么?
你胡说八道试试看?我死得早,还是你儿子死得早。”
“小十什么都不知道!”曹贤妃怒道,“我有圣旨!”
长安睨着那明黄卷轴,笑容不减。
谢筝捂着伤口走出来。
陆培静瞧见了她,惊呼一声,道:“太医们都在偏殿,你赶紧看看伤口。”
谢筝摇了摇头。
从长安身边经过时,谢筝没有看对方,她听见了刚刚长安的大放厥词,长安口中的人命也包括了她的父母,谢筝知道长安提及那些是用来威胁曹贤妃的,可落在耳朵里,依旧心痛难忍。
刚才,长安是救了她的性命,但长安也夺走了谢慕锦夫妇的命。
是亏欠还是补足亦或是其他,谢筝没那个心思去思考,眼下也不是琢磨那些的时候,她深吸了一口气,道:“圣旨?写了什么?传位十殿下吗?
娘娘身边有能模仿圣上笔迹的能人吧?圣上昨日压根没醒过,那些与圣上字迹一模一样的折子是谁批的?
真还是假,娘娘不妨摊开来叫大人们评一评吧。”
长安哈哈大笑,曹贤妃哪儿痛,她往哪儿捅刀子:“自然写着小十的名字呢。孤注一掷得来的机会,自然是给亲生儿子的,小七养得再久,也是别人的儿子。
娘娘不够通透呢,若是你也准备一份小七的,之前豁出去不管小十,带着小七去大殿,你还是有胜算的。
毕竟我人手不足,我只扣了小十,压根没动小七。
棋差一招啊娘娘!”
曹贤妃捂着胸口,呼吸都顿住了。
她知道长安在气她,她根本不可能把一切交到小七手中,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亲儿。
曹文祈扶着曹贤妃,厉声道:“说圣旨作假?分明是圣上亲笔!”
话音一落,御书房里的动静停了,下一瞬,是寿阳的一声“父皇”。
外头局势变化,所有人都留心着,没有谁看着圣上,直到曹文祈提及,寿阳才下意识地往床上看了一眼。
圣上醒了,依旧病入膏肓模样,眼睛却是睁着的,只是不晓得他醒了多久,外头的动静又听了多少。
寿阳不敢碰圣上,只高声呼喊着:“父皇醒了,快让御医进来!”
曹贤妃愣怔,复又大笑出声,她看着快步而来的李昀,道:“小五,开还是不开?”
此时此刻,她的眼底只剩下疯狂了。
她怪曹文祈把门窗钉得太紧了,又怪三皇子等人无用,她想看两厢人马对峙,让他们拼杀去。
李昀走到陆培静身边,听她说了眼下状况,而后沉沉看了御书房一眼。
他的身后,苏润卿扶着苏太傅过来,苏太傅毕竟上了年纪,腿脚不比年轻人,可他的步子坚定,在李昀边上站住,从袖中取出卷轴来。
明黄色的,刺眼极了。
“这是老臣照着圣上的口谕写下的圣旨。”苏太傅一字一字道。
曹贤妃啐了一口:“你的字?比我这还招摇呢!”
苏太傅沉声道:“玉玺还能作假?老臣可没那个本事,也不敢做掉脑袋的事儿。”
话是这么说的,可事实上,苏太傅还就真做了。
局势急切,曹氏围宫,他们根本没有徐徐图之的机会,真的没有,就只能弄个假的。
苏家得过圣旨,苏太傅手艺不错,仿了印章,只是时间匆忙,终究不够精细,但此等局势下,本就只剩赌一把了。
真让曹氏得了先机,苏家也没好下场。
曹贤妃偏头与李昀道:“既有圣旨在手,为何不去大殿?来这儿跟我们费口舌,不怕被人黄雀捕蝉吗?指不定就便宜了惠妃。”
陆培静道:“惠妃?她可没那么傻。你都不肯为个养子拼命,她的小九也是抱来的,何苦来哉?”
李昀上前一步,沉声道:“父皇还在,我为何要去大殿?我不是那等大逆不道之人。”
站在一旁的谢筝长长松了一口气。
局势似是定了。
李昀眼下占了上峰,曹氏已败,三皇子兄妹困在御书房,就算放出来,也由李昀掌控。
圣上时日无多,能僵持到结束,明明白白登位,何必做那等叫天下人猜忌的事情。
御书房里,寿阳依旧喊着开门。
三皇子站在床前,低头看着圣上,目光阴沉。
圣上清了清嗓子,可开口依旧浑浊:“朕要见小五。”
“父皇…”三皇子迟疑,转头往大案处撇了一眼。
圣上哼道:“朕知道你在想什么,想逼朕现在传位给你?你拿着明明白白的圣旨出去,是这样吧?”
三皇子默不作声。
圣上却笑了,笑容很冷:“你赢不过小五了,长安知道扣着小十,小五人在外头站着,他的人会没管你的皇子府?你想用儿子跟他换吗?”
三皇子紧紧攥住了掌心。
他没有想过今日发难,他进宫是来找陆培静的,若不是寿阳被长安安排的人手蛊惑,他们兄妹几个也不至于困在里头,对外面的状况鞭长莫及。
事已至此,若说心中没有升腾起过一丝交换的念头,三皇子自己都不信。
皇位只有一个,儿子嘛…
他的父皇,不也在取舍儿子们吗?
“你没有机会,”圣上一字一字说得很慢,“你没有后盾了,小五还有,惠妃是老实,她只是不敢跟小五顶着来,可若是只剩下你,惠妃和叶家可不怕你。有无胜算,你自己想。”
第三百三十章 启程
三皇子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他捂着胸口沉默许久,终是明白他从头到尾都是弃子了。
圣上从未想过把皇位交到自己的手上,他拔掉了白皇后,他最后留了安安静静的惠妃,他可以不把皇位给李昀而是交给小九和叶家,也不会让白氏一门再崛起。
三皇子抹了一把脸。
六皇子一直认真听着,没有出声,直到这一刻,才缓缓垂下了脑袋。
三皇子把自己摔坐在椅子上,看了六皇子一眼。
六皇子走到窗边,高声道:“五哥,父皇要见你,父皇醒了。”
门上的木板卸了,光线透进来,一点点照亮了宫室。
大部分人都退出了御书房,只留下几个亲近重臣,三皇子兄妹站在殿外,身边守着侍卫。
六皇子撇了撇嘴,在李昀经过时问了一句:“后军都督府怎么就听你的了?”
李昀淡淡笑了笑:“识时务者为俊杰。”
去岁的案子,永安侯府把颜家、卫家折腾得苦不堪言。
颜才人替李昀咬了白氏一口,换来颜家的安稳日子,卫家自然有样学样了。
卫三公子的父亲是后军都督府的经历,官途不算平顺,做人倒还机灵,靠着和后军左都督的那点儿交情成了事。
李昀走到圣上跟前,看着父皇的模样,心中亦是大骇。
他知道圣上时日不多了,可亲眼看到,终究还是忍不住叹息,尤其是眼下,圣上分明就是回光返照了。
“你可以名正言顺地登基,”圣上说得很平静,仿若这不是临终前最后的交代,而是父子间寻常的一次对话,“有几位爱卿听着,朕是把皇位给你了,曹氏一门,还有你那几个兄弟,你想怎么处置是你的事情。
朕现在不会管,到了地底下就更管不着了。
朕给你铺了路,可朕也在等,你要是没本事走在他们几个前头,这位子就落不到你头上,你还算不错,抓住机会了。”
李昀跪在床前,认真听完,才问道:“铺路吗?傅老太太是您…就像先皇后一样…”
“是啊,”圣上道,“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就是坐上龙椅的代价。你呢?你会看萧家、看旧都世家坐大吗?苏爱卿拟了圣旨了?拿进来盖个真印子吧,你好好登上金銮殿,朕就在下面看你的选择了。”
黄昏时,厚厚的云层遮挡了晚霞,沉重的丧钟响彻京城,圣上驾崩了。
陆培静跪在嫔妃中间,看着前头面无表情的惠妃叶氏,身边的姐妹们痛哭着,而大殿之上,李昀的手缓缓摸过龙椅。
白日里的剑拔弩张荡然无存,就像这次皇位更迭并没有起过波澜,可经历过的都一清二楚,一如成华宫里的白绫。
曹贤妃殉葬。
东西是谢筝亲自送去的,毒酒、匕首、白绫,曹贤妃选了白绫。
跟圣上一起走,总算留了最后那么一丝体面。
曹贤妃的手抚着白绫,问道:“小十呢?长安把他藏哪儿了?他还活着吗?”
良久,谢筝反问道:“娘娘想要他活着吗?”
“自然是!”曹贤妃的声音大了起来,“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他是我的命!我可以死,但他要活着啊!我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曹贤妃自言自语一般喊叫了许久,泪流满面。
谢筝沉沉看着她。
她不懂曹贤妃,既然想要十皇子好好活着,为何还要孤注一掷?分明没有胜算。
而年纪尚小的十皇子,到底有想不想要他母妃的“付出”呢?
原本该是李昀和三皇子之间的较量,你来我往数回,被曹贤妃一掺合,成了这个局面,尤其是掺杂了长安,一套乱拳把什么事儿都弄乱了。
之后的日子里,谢筝一直在养伤。
胳膊上的那一剑虽不致命,但影响行动,谢筝原不甚在意,花翘来探她,张口就是“姑娘想和二爷养伤似的迟迟不见好吗”,只这一句就堵得谢筝哑口无言。
她当日催促陆毓衍养伤上药,这会儿实在反驳不出话来,只能照花翘说的,安安静静养着。
李昀登基之后,出宫过一回,他去了长安公主府。
姐弟两人喝了一壶茶,谁也没说一句话,可李昀知道长安想的是什么。
只要李昀在,长安就能留着命,能一直活到让地下的林勉清满意的那一天,她就守着她的公主府,不出一步。
五月初时,天气已经有些热了。
谢筝的行李不多,简简单单一包袱。
她去御书房见了李昀。
桌上摆着厚厚的折子,李昀认真看着,安公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谢筝等一会儿。
这一等等了小半个时辰。
李昀揉着眉心,声音里带了几分歉意:“耽搁你启程了。”
谢筝福身问了安,从李昀手中接过了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名字,这是给萧娴的。
“告诉陆毓衍,三年之后就回京来。”李昀道。
谢筝颔首应了。
走出宫门,花翘牵着马儿等着她,逾轮的蹄子刨着地,见谢筝过来,哼哧哼哧着呼气。
主仆两人换了男装,各骑一匹马。
花翘笑着问:“姑娘,就咱们两个人,能到旧都吗?“
谢筝揉了揉逾轮脖子上的鬃毛,道:“去年夏天,我还不是一人就进京了,虽然差点死在路上。”
花翘眨了眨眼睛,垂着肩膀道:“您那是两条腿,这回咱们还有两匹马。”
四条腿的马儿跑起来,自然是快了许多。
沿着官道一路往旧都去,经过当时遇见萧娴的茶摊时,谢筝停下来饮了一碗茶。
捧着碗儿,谢筝闷不做声想了很多,当时情景还在眼前,那么清晰,可这一年,又起伏得让她措手不及。
这一路,终究是和她进京时完全不同了。
官道岔开了,一边是旧都,一边是镇江。
谢筝望着镇江方向良久,才夹了夹马肚子,往旧都去。
入城时天色还亮。
前回来,谢筝住的是驿馆,并未去过陆府宅院,这一次只好一路问人。
陆府外头,花翘上前敲了门。
门房上的小厮上下打量着风尘仆仆又难掩俊俏的两位“公子”,问道:“二位找谁?”
谢筝道:“我是阿黛,寻衍二爷。”
第三百三十一章 笑容
门房上知道“阿黛”这个名字,又见谢筝手上有孙氏送的东西,丝毫不敢耽搁,请了两人到门房稍坐,使了人一溜烟去报信了。
谢筝和花翘才吃了一碗茶,偏过头去,透过窗户看见了快步而来的陆毓衍。
陆毓衍脚步匆匆,眉宇之间带了几分郁郁,到了近前,对上谢筝那双晶亮的眼睛,那些怪她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其实也不是怪罪,更多的是担忧。
彼时说得好好的,等事情了了,谢筝就在京中陆府住着,等他安排妥了旧都的事儿再回京去接她。
他和孙氏离京没几日,圣上驾崩、李昀登基的消息就一路传了来。
一切尘埃落定,陆毓衍松了一口气,记挂着谢筝,又让松烟转头跑了一趟。
松烟快马加鞭,见谢筝手臂带伤,好言劝着她养伤,再把自家爷的嘱咐念叨了好几遍,连花翘都笑话他罗里吧嗦跟个老太太似的。
可陆毓衍真没想到,嘴上答应松烟会留在京中休养的谢筝,这才多少日子,就已经进了旧都了。
且不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两个姑娘家这一路来,身边没个人护着,就靠她们那点花拳绣腿,又怎么能不让人担心呢?
从门房上得了信,陆毓衍匆忙就来了,想着要好好说说谢筝,真瞧见那数月不见的小姑娘巧笑嫣然,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舍不得说她,一句重话都舍不得。
与其说那些,不如往后护得紧些,莫再给她这千里走单骑的机会了。
谢筝放下茶盏,轻快着步子迎出来,仰头看着陆毓衍,道:“我是来投奔的,无家可归了。”
许是伤心往事渐渐都放下了,“无家可归”这四个字,也没有那么难出口了。
陆毓衍沉沉看她,想伸手刮她鼻尖,念着门房里外仆从不少,到底还是耐住了。
这是老宅,谢筝是他三媒六聘定下的媳妇,在底下人跟前,给她留些颜面。
真当着人捏她脸颊鼻子,回头准要恼的。
“母亲在等你了。”陆毓衍的声音柔和,带着几分笑意。
竹雾去孙氏那儿传话时,说的自然不是阿黛,而是谢家姑娘了。
孙氏可不管那些规矩不规矩的,起身到了院外接她,远远见陆毓衍和谢筝一道过来,她噙着眼泪受了谢筝的礼,再一把将她搂在怀中,安慰道:“瞧着比数月前瘦了。”
谢筝莞尔。
她往后入住的地方,孙氏早就收拾了的,就她院子的西跨院,地方宽敞,原等着谢筝养上三四个月的伤,再接她回来,这会儿人来了,也不耽搁住。
谢筝和花翘梳洗更衣,换下风尘仆仆的男装,再作女儿家装扮。
孙氏和陆毓衍引着她在陆府各处问了安,所有人都晓得谢家姑娘来了。
陆家老太太握着谢筝的手,满是皱纹的眼角湿润着,她认真看了谢筝许久,让萧玟从箱笼底下翻出了个妆匣,取了一只青玉镯子,亲手给谢筝戴上。
萧玟有些迟疑,嘴上没有说话。
陆家老太太拍了拍谢筝的手背,与萧玟道:“我晓得这镯子该等到大礼成了再给她,可老婆子今儿个高兴,迟早就要戴上的,不拘泥那些了。
老婆子一这屋子的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以后也都是他们的,你放心,认亲时老婆子还是能掏出好东西来的。”
说完,老太太又看着谢筝道:“这镯子毓岚媳妇也有,你只管戴着。”
话说到了这儿,谢筝自是没有推拒的道理。
萧玟背过身去,掏出帕子摸了摸眼睛。
孙氏安慰一般拍着她的肩膀。
萧玟压着声儿,却阻不住哭腔:“我没事,我就是高兴的,老太太多少日子没笑过了,她这是真高兴呢,高兴就好。”
自从陆培元没了的消息传回旧都,老太太就没再露过笑颜了。
分明从前是那么爱嬉笑怒骂的一位老人,上午打趣媳妇、下午逗弄曾孙,可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把老太太打倒了。
彼时事情没有明白,老太太还一直牵挂在宫中的幺女,人虽没有病,精神却一路下坡。
萧玟送走过傅老太太,看着婆母这样子,心里哪能不慌?
等知道李昀继位,没多久就是陆培元的棺椁入府了。
这些时日,老太太一点点撑住了,可晚辈们总想着,只硬撑着总归是不够的,好在,眼下终是有些笑容了。
老太太欢喜了些,数月间压在陆府上的沉重与阴霾也慢慢散了,老太太院子里伺候的丫鬟婆子们也敢说些笑话趣事了。
她们爱听的就是谢筝的故事。
花翘进府才两日,就被围着说了好几回,说谢姑娘帮着二爷在京里破的案子,说她们巡按时发生过的事儿。
不仅是她们爱听,陆家老太太都爱听,留了谢筝在她屋里,宿在碧纱橱,与她说故事。
谢筝没有见过祖父母、外祖父母,她对真心待她的老人的印象就只有傅老太太,陆家老太太待她的好,沉甸甸地积在她心中。
听了几日故事,陆家老太太才让孙氏把谢筝接回去。
前脚谢筝走去,后脚老太太就与萧玟道:“也是怪我,没分清轻重,这孩子吃了不少苦,我只顾拉着她说话,却忘了她该给她父母去磕个头。你帮我安排妥了,她父母就葬在城外,来去方便的。”
萧玟应了。
隔天,陆毓衍陪着谢筝出了城。
章家嬷嬷随着他们上山,落后几步,不住交代花翘。
虽是住在陆府,吃穿用度上都无需操心,章家嬷嬷和老章商量来商量去,还是怕给谢筝添麻烦,没有提出跟进去伺候的想法,只事无巨细地叮嘱花翘,就怕她不够周全。
花翘挽着章家嬷嬷的手,笑着道:“府里都喜欢姑娘,姑娘在府里不会吃一丁点儿的亏,妈妈放心吧。”
章家嬷嬷抿着嘴,看着陆毓衍和谢筝边走边说话的身影,心落了大半了。
姑爷待姑娘真心好,老爷和太太在地下定能安心的。
谢筝走到墓碑前。
老章夫妇把这里收整得很干净,不见杂草,因谢筝活下来了,这墓碑也换过了,去了谢筝的名字,又立了一块给豆蔻。
篮子里的祭品一一摆开,谢筝在坟前跪下,满腔的话想说,一时又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她张了张嘴,又顿住了,这回没哭,却浅浅笑了。
第三百三十二章 伤口
谢筝和父母说了很久的话。
起初讲案子,讲在宫里的生活,讲她这么个从前整日里只想着偷溜出去跑马耍玩的“野丫头”竟然熬住了宫里那些刻板的规矩。
一个连捏着绣花针、老老实实坐上一刻钟就浑身别扭的姑娘,到底还是沉下了心,去学嬷嬷姑姑们教的怎么伺候主子。
“要我说,只学那些也不顶用,还是拳脚最防身,”谢筝笑了起来,“别看我就是花拳绣腿,我也立了功了,只可惜,比不了那些行家,叫人砍了一剑,要不然,我能再早些回来看你们…”
谢筝事无巨细地说,她记性本就好,跟父母说话也不讲究什么章法逻辑,想到一茬就是一茬。
陆毓衍陪着她,没有出声打搅,只是目光终落在谢筝那受过伤的手臂上,沉沉湛湛的。
他看过谢筝手上的伤。
原本还想着,若是谢筝不肯让他看,就拿“你还看过我腿上的伤”来堵她的话,但谢筝并没有犹豫推脱,撸高了袖子,把手臂伸到他跟前。
谢筝皮肤白,盈盈如玉,饶是伤情好了,一眼看去,依旧能看到截然不同的两种肤质。
伤口嫩得泛粉,陆毓衍还是喜欢她白净的样子。
他知道,谢筝的皮肤容易留疤,伤着了之后,很难缓过来。
舍利殿里叫那妇人勒了一脖子,谢筝抹了好久的药膏才总算养好。
也亏得苏润卿手上的药膏好使。
谢筝自从伤好了之后,就不耐烦涂药了,反正不痛不痒的,这痕迹慢慢也会消的。
陆毓衍顶真,催着谢筝找药膏。
谢筝睨他,她们一路来旧都,全身上下的就一人一个包袱,哪里会把药膏带来?
这理由甚好,偏偏摊上个操心操肺的花翘,还真把药膏塞进包袱里了。
这下什么借口就没了,谢筝拗不过,听陆毓衍的话,乖乖涂药去。
几日工夫,好似有些用场,谢筝瞅着那皮肤好多了。
陆毓衍越发上心,眼看药膏没剩多少,又问孙氏讨了些,虽然比不上宫里赐下来的,但也不差了。
手臂上的印子越来越浅,可陆毓衍明白,当时那一剑很是凶险。
若是长安公主的人手迟到一步,那…
这些事情压在他心上,他没跟谢筝说已经过去了的“如果”,他只是一遍遍叮嘱自己,护着她,再多护着她。
能与她一道,能听她说笑。
一如此刻。
谢筝絮絮叨叨说完了这段日子的事情,话锋一转,又说了另一桩。
“前回来看母亲,给您讲过宁安书局出的那话本故事,就是哭惨了人的那个,今儿个给您讲个新的,书局前两日刚出的新话本,这回是个逗趣的,您不知道,连陆家老太太都笑得合不拢嘴了。”
老太太年纪大了,看话本吃力,是谢筝从头到尾念给她听的。
那是个风趣的故事,老太太这两天情绪不错,又有一众婆子丫鬟在边上凑趣,听个故事听得喜笑颜开,更让来探望的晚辈欢喜。
谢筝也喜欢那个故事,她念过一遍就记住了,这会儿跪在坟前,仔仔细细说给顾氏听。
一面讲,一面笑,笑完了,心里多少有些空落落的。
抬手抹了一把脸,谢筝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挂上笑容,道:“我之后几年都在旧都,宁安书局的话本一月出一册,我每月都来讲给您听。”
别人彩衣娱亲,她能做的似乎就是讲故事了。
章家嬷嬷站不远处听着,闻言猛得抬头,下意识问了句:“之后几年?”
话一出口,也晓得自己说岔了,姑爷有功名有官职,他是丁忧回乡,等时候一到,姑娘是要随着姑爷走的。
陆毓衍道:“我还会出仕。”
说完,他没有与章家嬷嬷细说,只是重新转过头去,目光灼灼看着墓碑。
他跪得挺直,多余的话没有挂在嘴上,但他心里明白,一如谢筝心中也懂,他会继续做官,做像父亲和泰山大人那样的官。
他要对得起这一身血肉,也要对得起陆家的百年名声。
这是父母的期冀,是他当年答应岳父岳母的,亦是他的丹娘想要看到的。
回城后,谢筝去了萧府。
旧都世家繁盛,只看这长长的青灰砖墙就知道了。
陆毓衍去见了萧临,谢筝寻了萧娴说话。
萧娴歪在榻子上,没有多问京里的事情,只跟谢筝说旧都,她自幼长在京中,又跟萧柏在明州生活几年,反倒是旧都与她而言,陌生许多。
说了一堆话,从城内外的寺庙庵堂,说到各家素斋,谢筝听得懂,萧娴不愿意剖开心来讲京城。
可又不得不讲。
谢筝取出信来,递给她:“是殿下让我、错了,是圣上让我交给萧姐姐的。”
萧娴一怔,眼底复杂,到底还是伸了手接下。
没有避讳谢筝,萧娴当面打开了那封信。
不过两张纸而已,谢筝不知道李昀写了什么,但她透过信纸背后的墨印能看到李昀字体的大小,那么整齐的字,这两张纸并一块,其实也没写多长。
但就是这么两张纸,萧娴的眼睛通红,到最后忍也不忍,趴在几子上失声痛哭。
这么些年,谢筝不是没见过萧娴哭,可这一次,却哭得她揪心揪肺的。
许嬷嬷明白人,打发了所有人出去,又关上了门,自个儿守在中屋。
谢筝搂着萧娴,听她那咽呜哭声,也忍不住想哭出来了。
萧娴哭了很久才停下来,她也不擦,整个人靠在谢筝身上,道:“他说,一年后大婚。”
只听那喑哑声音,谢筝一时辨不清萧娴情绪,她试探着想问几句,萧娴却自顾自说上了。
“原就是各取所需、门当户对,这就是世家婚姻的真面目,我有什么能伤心不满的?我从前想着,不是他,也会是其他公子,即便他登不上大宝,也是亲王。
旧都世家、江南士族,一直都是皇家心病,彼此制约。
可我们旧都世家拖不住了。
父亲丁忧,京中如今还占着高位的旧都出身官宦还有几人?自从傅家舅公告老仙逝,帝师的荣耀也渐渐淡去,先皇后娘娘也不在了,新帝继位,前朝后宫,还有我们多少人?”
第三百三十三章 最好(终)
“我姓萧啊,我是萧家女,我是旧都世家女,我能得他亲睐,能为我世家荣光添瓦,是我之幸。可是阿筝,人心终是不足的…”
萧娴说得很慢,一字一字,就好似那砖瓦,一层叠一层,累在了谢筝的心上。
谢筝了解萧娴,她听得懂萧娴的意思。
果不其然,萧娴最后还是笑了,含着泪,笑得无奈又苦涩:“抛开所有的,没有那么多大道理,我只是喜欢他呀,我是真的把他放在了心上的…”
心悦与他,就愿意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萧娴离京时,先皇后和傅老太太的死因并不明朗,她自然也不可能知道先帝爷卸磨杀驴的心思。
可眼下一切通透,萧娴却是无法、也不敢问李昀,他坐稳了龙椅,又会如此待她,她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傅皇后。
萧娴问不了,李昀还是给了她答案。
知道她定然挂念忐忑,李昀主动在信里写了“不会”。
他说,他幼年失去母妃,由淑妃娘娘养大,可说到底,所有的一切的根源是他父皇对旧都世家的“杀意”,李昀经历过那些,他就不会再让他的儿子来尝一遍这其中苦辣。
这是他给萧娴的承诺,也是他给先帝爷的回答。
短短信纸上的“承诺”,李昀给了,萧娴就信,仿若是这些日子堆积在心中的郁郁一下子冲开了堤防,萧娴哭了很久。
心思只有自己才懂。
萧娴柔声和谢筝说起了韩佑霖:“我这次回来,有见到韩家十四郎。
他在旧都念书,府里治丧,他来给祖母上了香。
他跟我说十娘、十一娘,说了几句明州事情,我当时就目不转睛看他,他模样还是那个模样,好看得让人想拿果子丢他,但我自己晓得,我不喜欢他了。
又或者说,当初知他早已定亲,我早早放下,不曾有多少伤感难过,其实只是我没有那么喜欢他。
太懵懂了,那年还什么都不懂呢。
跟殿下不同的…
跟这个在信里允我一年后旧都亲迎的人是不同的…”
萧娴的眼泪模糊了视线,而谢筝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她没有心思琢磨韩家十四郎,她只记下了“旧都亲迎”。
皇家大婚,与平常百姓浑然不同,但李昀不管,他要亲迎。
帕子轻轻擦着眼泪,谢筝捧着萧娴的脸颊,道:“你该有最好的,我的萧姐姐,值得起天下最好的。”
从萧家出来,陆毓衍一眼就看出谢筝哭过了。
谢筝现在再不用装作他人,不用把眼睛画得下垂,恢复了她本来的模样,凤眼细长,一颦一笑皆动人。
但哭过了之后,也没有那些脂粉掩饰,眼下红通通的,看得人心疼极了。
陆毓衍没有问她们姑娘家凑一块的私密话,让松烟先把马儿送回府,他就牵着谢筝的手,不疾不徐地走。
旧都城中热闹,老字号也多,陆毓衍带谢筝进了雅间,点了一份豆沙糕。
谢筝尝了一口,眼睛亮了:“去年让竹雾买的就是这家的吧?”
她记得这个味道,甜甜粉粉的,那时刚到旧都,陆毓衍回陆家见孙氏,谢筝留在驿馆,竹雾就依着自家爷的意思给谢筝买了不少点心。
她最喜欢的就是这豆沙糕了。
陆毓衍眉宇温和,指腹轻轻拭去谢筝嘴角的沫子,道:“现在只有这个,你喜欢糖芋苗就要等秋天了。”
谢筝莞尔。
许是吃了些甜的,心情亦飞扬了些,谢筝和陆毓衍说李昀书信的事情。
陆毓衍垂眸,听得很认真,目光落在谢筝身上,桃花眼中全是她的身影。
大婚一事,并非没有遗憾的。
对陆毓衍而言,反倒是遗憾颇深。
他那位公事简洁、私事“唠唠叨叨”让他待谢筝好的父亲不在了,而谢筝没有“娘家”,她彼时发亲的地方都没有了。
镇江府衙不再是她的家,城外章家嬷嬷那里更不行,原还能借着萧娴从萧府出阁,可等萧娴进宫,又要隔了一层了。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大礼之时,孙氏断断不会委屈谢筝,只是,谢慕锦和顾氏的缺席却无法补上。
逝者已矣,哪怕这一年来他们都懂得了这个道理,遗憾依旧会是遗憾,也无法改变了。
就像去年七夕,谢家翻天覆地之时,他不可能出现在谢筝身边,替她遮风挡雨,使得她一人咬牙进京,若非遇见萧娴,恐怕凶多吉少;
就像今年御书房后,从身后刺来的一剑,陆毓衍鞭长莫及,真有闪失,其中悔恨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可他们必须往前看了,那些沉甸甸的过往是一块块的基石,就累在心底最深处,扎实又厚重,挪不开,也无需挪开。
也正因有这些基石,上头的花木能经得起雨打风吹。
不过,陆毓衍想,他不愿意再让谢筝经历风雨了。
等三年之后,他再次入仕,他要带着谢筝赴任。
陆毓衍清楚谢筝的性子,他也从不曾想过把这个喜爱骑马奔腾的姑娘拘在后院,这是谢慕锦教出来的姑娘,她写的是潇洒飘逸的字,骑的是毛色乌黑的高头大马,他欣赏的喜欢的疼惜的一直都是这样的谢筝。
他的丹娘,也该有最好的。
由他满心满意奉上,被他捧在掌心。
天色渐渐暗了,灯笼连绵,照亮了城池。
谢筝咬着豆沙糕,看着窗外的夜色,前两回在旧都时,她都没有坐在酒楼高处看过外头风景,这会儿看去,与京城截然不同。
她多看了两眼,手中的豆沙糕也放下了。
“丹娘。”
谢筝听见陆毓衍叫她,声音低柔轻缓,如呢喃一般,她几乎感觉到了温热的鼻息扑在耳边。
下意识地,谢筝微微偏过头,把视线从窗外收回,看向陆毓衍。
下一瞬,温热落在了她的唇上。
如珍宝一般,小心翼翼。
这不是陆毓衍第一回吻她了,也不是试探,不带丝毫侵略,只余下温情种种。
这个吻很甜,甜过了她唇齿间的豆沙糕。
谢筝忍不住笑了,尝过的、喜欢的味道,她能一直记得,镌在心上,恒久不忘。
这个吻,她也永远不会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