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恭贺这些新诸侯,国王举办了一场盛大奢华的宴会,仅仅在膳食和娱乐上就花费了数百镑。还有二十名骑士得到册封。大家欢声笑语、载歌载舞。爱德华三世和菲利帕各自主持着自己的欢庆典礼。
此次前所未有的大规模土地封赏不是因为爱德华三世心血来潮、慷慨大方。这其实是1337年的形势所迫。国王需要军事上的支持者,这些支持者应当拥有资源、强大的私人势力和为王室作战的义务。不仅苏格兰始终动荡不安,而且与法兰西的战争也又一次迫在眉睫。但这一次,英法对抗的激烈程度将大大升级,风险也更大,而且两位敌手也是自12世纪末理查一世与腓力·奥古斯都较量以来最为桀骜不驯和咄咄逼人的一对。金雀花王朝即将面临的这场战争不会仅仅持续几个月或几年,而是好几个世代。
百年战争爆发
1340年1月26日,爱德华三世率领他的内廷进入佛兰芒城市根特。身怀六甲的王后也随行抵达(这是他们在十年中的第六个孩子,于当年3月6日出生,被称为冈特的约翰,“冈特”是英语中对“根特”的称呼)。为了欢迎国王驾临,当地人准备了盛大的典礼,星期五集市所在的大型开放式广场被加以奢华装饰,以迎接大群观众。广场中心搭建起了平台,周围悬挂着饰有爱德华三世纹章的旗帜。但旁观者对这些纹章非常陌生。
自1198年(狮心王理查在位的倒数第二年)开始的一百四十二年中,历代金雀花国王的纹章都是三只(一般被称为豹子)举右前足向前行进、面部正对观看者的狮子,背景是鲜红色。现在的王室纹章却发生了巨大变化。如今,三只狮子不是骄傲地横跨整个纹章,而是变成了这种样式:纹章分为四个部分,狮子只占右上和左下部分,其他部分则是蓝色底纹上的金色百合花,这是古老的法兰西王室纹章。而且,法兰西的百合花的位置更优先,处于整个纹章的左上角和右下角。对历史悠久的英格兰纹章所做的改造着实令人震惊。对聚集在广场上的人们来说,爱德华三世即将传达的信息是毋庸置疑的。
爱德华三世走到平台上,两侧簇拥着他的宫廷显贵,以及佛兰德最重要的三座城镇的市政官。他高声疾呼,压过人群的嘈杂,呼吁根特人民承认他不仅是英格兰国王,还是法兰西国王。他要求他们服从自己,并接受了许多佛兰芒人的宣誓效忠,其中包括佛兰德的居伊(佛兰德伯爵的异母弟)。爱德华三世向在场的人保证,将会尊重他们的自由,保护他们的商业权益。然后他主持了一场典型爱德华三世风格的庆祝活动:比武大会。
在人山人海的根特集市广场上发生的这个事件,是自爱德华一世决心将自己打造为亚瑟王再世以来,金雀花王室形象的最深刻变革。爱德华三世正式自立为法兰西国王,打起了这样的旗号,这个举动从根本上改变了英法两国的关系,即便是在亨利二世时代也不曾有过这么重大的变革。它也引发了两国之间一场几乎无休无止的战争(即百年战争),将两国都拖得民穷财尽。
这场战争的根源错综复杂,涉及金雀花王朝历史的深处,以及14世纪的政治。英法两国之间争议的传统焦点,是英格兰国王作为阿基坦公爵的地位。1259年,亨利三世同意签订《巴黎条约》,以阿基坦公爵的身份向路易九世宣誓效忠,放弃了金雀花家族对诺曼底、安茹和曾经的金雀花帝国其余部分的权利主张。自那以后,两国摩擦不断,议题都是阿基坦。
整个14世纪,在欧洲西北部,英格兰和法兰西的利益连续发生冲突,而法兰西王室也进入了大举扩张的新阶段。法兰西历代国王执着于确立自己的权益,开疆拓土,并扩大自己的政治影响力。自腓力二世时代以来,法兰西还不曾如此咄咄逼人地对外扩张过。这导致法兰西与英格兰在低地国家的贸易战中发生了直接的竞争;苏格兰自1295年便与法兰西结盟,这是英法矛盾的另一个根源;英吉利海峡的航道和贸易路线的控制权也是双方争夺的焦点,英格兰人渡过海峡向佛兰德输送羊毛(后来还有纺织品),并从波尔多进口葡萄酒。但在这些互相挑衅和冲突的表象之下,是两国王室地位上的根本变化。
1328年,查理四世驾崩,腓力六世继位。自987年于格·卡佩登基以来一直统治法兰西的卡佩王族的直系绝嗣了,法兰西王国迎来了充满不确定性的新时代。爱德华三世年轻时曾访问亚眠,代表自己在欧洲大陆的领地向腓力六世宣誓效忠,这表明他接受了腓力六世的继承权,承认他根据萨利克法继承法兰西王位的权利。由于爱德华三世在位早期国内政局动荡,英格兰朝廷当时并没有积极地推动他对法兰西王位的主张,就这么放弃了。
莫蒂默和伊莎贝拉垮台之后,腓力六世作为法兰西国王的地位已经得到巩固。年轻的爱德华三世国王远远没有力量去要求对法兰西王位继承的问题进行更正,首先是因为1333~1337年所有适合作战的季节都被用于讨伐苏格兰。因此英法两国之间没有发生武装冲突,而是小心谨慎地进行外交。1332年,两国进行了探索性质的对话,商讨发动新的十字军东征的可能性。但在1334年,腓力六世决定支持大卫·布鲁斯,这对英格兰来说是不可接受的挑衅。
并非只有腓力六世在庇护逃亡者。1334年,爱德华三世将阿图瓦的罗贝尔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罗贝尔曾经是腓力六世最亲信的谋臣和密友,后来非常不幸地变成了他的不共戴天死敌。虽然年事已高,他还是勇敢地逃脱了法兰西法律的制裁。爱德华三世欣赏罗贝尔的骑士风度和军事才华,慷慨地庇护他,这招致了法兰西国王和贵族的怒火。14世纪40年代一首佛兰芒语的宣传诗《鹭的誓言》责怪罗贝尔引发了战争,因为他怂恿爱德华三世去夺回自己的合法遗产(即法兰西王位)。
据这首诗的描述,在一场奢靡而浪漫的宴会上,罗贝尔走到国王面前,呈上一只烤熟的鹭,这是他的猎鹰在当天捕获的猎物。“我相信,我抓住的是最怯懦的鸟儿,”罗贝尔向国王和他的廷臣们说道,“它看到自己的影子,都会吓个半死。它惨叫起来,就好像要丢掉性命一样……我打算将这只鹭奉献给人世间最怯懦的人,或者说是世间曾有过的头号胆小鬼,那就是爱德华·路易(即爱德华三世),他原本是高贵的法兰西土地的合法继承人,却被剥夺了这继承权;但他没有胆量,所以一直到死也不会得到法兰西。”
在这首诗中,爱德华三世听了这话,当即发誓“统领我的子民,渡过大海……在那国度点燃战火……迎战我的死敌,瓦卢瓦的腓力,他佩戴着百合花……诸君大可放心,我谴责他,用言辞和行动向他开战”。
《鹭的誓言》纯粹是宣传作品,目的是将阿图瓦的罗贝尔描绘为刁滑的煽动者,而把爱德华三世丑化为大呼小叫、无耻放肆的侵略者。它活灵活现地描绘这图景,令听众们信以为真。的确,爱德华三世对阿图瓦的罗贝尔的庇护为腓力六世提供了开战的借口。1336年12月,腓力六世派遣使臣到加斯科涅,要求遣返罗贝尔。英格兰朝廷拒绝了这个要求,不到一年之后,爱德华三世就派遣使臣到巴黎,去面见“自诩为法兰西国王的瓦卢瓦的腓力”,收回了英格兰国王对其的效忠誓言。可以预见的是,腓力六世立即正式将蓬蒂厄和加斯科涅收为己有。战争爆发了。
1340年,爱德华三世在根特的广场平台上发表演说的时候,英格兰和法兰西在理论上已经处于战争状态三年之久。这三年之中,主要还是一场虚假的冲突,双方都在笼络盟友、拉帮结派。爱德华三世的战争努力主要集中在低地国家,他向埃诺伯爵、布拉班特公爵和其他盟友送去了数万镑的贿赂,以建立一个反对法兰西国王的大同盟。这是一项传统的代价昂贵的策略。除此之外,爱德华三世还从德意志皇帝路德维希四世那里购买了帝国总督的头衔,这个头衔赋予他对低地国家诸侯的完整宗主权。这场代价极高的外交活动中唯一的重要军事行动发生在1339年秋季,爱德华三世率军来到法兰西北部,在康布雷西和韦尔芒杜瓦的边境地带打了一场激烈而凶残的战役。同时,腓力六世派遣军队深入加斯科涅,往南一直进逼到波尔多。
但这都只是初步的小规模冲突。1340年,爱德华三世正式宣称对法兰西王位享有权利,于是战事升级。这不再是传统的英法战争。的确,这场斗争的实质仍然是法兰西国王坚持自己应当享有的权利,而金雀花王朝的阿基坦领主不愿对其俯首称臣。英格兰人的策略是历史上常见的手段:贿赂佛兰德和法兰西东部边境的领主与诸侯,以建立一个北方联盟;同时集结一支军队,从南面进攻。但是,爱德华三世对法兰西王位宣示了主权,于是英法王室斗争的整个性质都发生了变化。
到1337年10月,爱德华三世已经在书信中自称为“法兰西与英格兰国王”。三年后,在根特的典礼上,他将自己的权利主张昭示天下。这不再仅仅是领主与封臣之间的战争。这将是一场争夺王位继承权的战争,必定只有一方能够生存下去。
爱德华三世在海上
1340年6月24日黄昏,也就是爱德华三世宣称自己是英法(差不多是西欧大部分地区)国王的六个月之后,他站在自己的旗舰“托马斯”号上,纵览佛兰德的斯勒伊斯的大海。“托马斯”号是一艘形似商船的大型柯克船,只有一具方形风帆。翻腾的海水被成千上万法兰西人的鲜血染红了。国王腿部负伤,但这个伤痛也是值得的。在他眼前,腓力六世的“大海军”所属的213艘法兰西和热那亚战船正与120~160艘英格兰战船鏖战。两天前,这支英格兰舰队在爱德华三世的亲自指挥下从东安格利亚起航。英格兰人取得了压倒性胜利,正在屠戮敌人。
爱德华三世此次渡过海峡,目的是将一支军队送到佛兰德。这是孤注一掷之举,也是形势所迫。两个月前,他的伙伴和盟友索尔兹伯里伯爵与萨福克伯爵在里尔城外作战时被俘。佛兰德被法兰西军队占领,菲利帕王后在根特被扣押为人质。英吉利海峡上有法兰西战船游弋,它们威胁要摧毁英格兰的羊毛贸易。近两年来,英格兰南海岸一直受到法兰西海盗的困扰,南安普敦已经被海盗几乎夷为平地。
爱德华三世筹备一场大规模入侵已经有几个月之久,不可避免地走漏了风声到腓力六世那里。于是,一支庞大的法兰西舰队从诺曼底和皮卡第滨海地区集结起来,受命前去封锁各港口,阻止英格兰军队登陆。爱德华三世向海岸眺望,可以看见法兰西舰队排成了密集队形,战船停泊在茨温河口,用铁链锁起来,分列三排。
整整一夜,英格兰舰队停泊在肉眼可以看到敌人的地方,只见法兰西舰队桅杆如林、有装甲防护的船首虎视眈眈。次日,爱德华三世命令己方舰船于下午三点左右接近茨温河口。英格兰舰队从西南方接近河口,阳光在他们背后,而且顺风。看见敌人雄壮森严的樯橹之后,爱德华三世一定感到焦虑,甚至是畏惧。他即将迎战的是英吉利海峡上曾经集结起来的最庞大的海军力量之一。一旦战败,他必将彻底垮台。
法兰西舰队的第一线包括曾经投入英吉利海峡的一些最大的船只。那些柯克船运载着成百上千的士兵,弩弓像鬃毛一样密密麻麻。其中包括“克里斯托弗”号,这是一艘巨型战船,是前不久从英格兰人那里掳得的。第二线是较小的船只。第三线是商船和王室的桨帆船。
在进攻斯勒伊斯的英格兰舰队起航前往法兰西之前,爱德华三世的大臣们(以坎特伯雷大主教斯特拉特福德为首)曾强烈反对,并苦言力谏:法兰西舰队实力远胜于己方,一旦交战,处于弱势的英格兰舰队将必败无疑。但爱德华三世心意已决,执意率军从奥威尔河口出征。临行前,他对谋臣们训斥道:“谁要是害怕,就留在家里好了。”
中世纪的海战和陆战十分相似,很少有机动作战,或者追击。两支海军交锋时,先是猛烈冲撞,然后是登上敌船,展开绝望而血腥的近距离厮杀。尽管战船会携带投石机和巨型弩弓等重型武器,但发挥作用的主要还是弩箭和武士们的钉头锤和棍棒的凶残猛击。“这场大海战如此恐怖,”编年史家杰弗里·贝克尔写道,“哪怕是只敢从远距离观看的人,也是傻瓜。”
法兰西舰队的指挥官是于格·齐艾莱和尼古拉·贝于歇,他们为了密集阵型的所谓安全感,牺牲了全部机动性,用铁链将船只锁在一起,分成三列,排布在茨温河口。这个决定毁掉了整个舰队。后两排船只被最前方的一排挡住,没有办法参加战斗。英格兰人进攻的时候,法兰西人发现自己没有办法躲避正面冲击。
空中充满号角声、战鼓声、箭矢的嗖嗖声,以及巨型战船碰撞时的木材崩裂声。英格兰舰队向法兰西人发动了一波波攻击。每艘英格兰战船都撞上一艘敌船,用钩子和多爪锚死死咬住对方,同时英格兰和法兰西弩手、弓箭手们向对方射出凶残的箭雨。弓箭手们占据制高点,要么是在战船的高高艉楼,要么是在桅杆上。英格兰弓弩手杀死了足够多的守军之后,武士们就登上敌船,展开白刃战。
法兰西人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惨遭屠戮。“这着实是一场血腥残忍的战役。”法兰西诗人和编年史家让·傅华萨(他对百年战争的记述是关于14世纪历史的最伟大著作之一)写道。他记载称:“由于无处撤退和逃跑,海战总是比陆战更激烈。每个人都不得不依赖自己的英勇和武艺,冒着生命危险去争取胜利。”此役中有1.6万至1.8万法兰西和热那亚士兵死亡,要么是在甲板上战死,要么是溺死。法兰西的两名指挥官都丢了性命:齐艾莱的旗舰被攻陷,他本人阵亡;贝于歇则被吊死在自己旗舰的桅杆上。
斯勒伊斯战役是英格兰历史早期最伟大的海战胜利之一。英格兰人自己及其佛兰芒盟友也不敢相信取得了如此辉煌的胜利,不禁欢呼雀跃。法兰西舰队几乎全军覆没,要么被俘,要么被摧毁,英格兰商船在英吉利海峡受到的威胁一下子就被解除了,而腓力六世丧失了封锁欧洲大陆海岸线的能力。法兰西方面的死亡人数令人震惊。英格兰僧侣和编年史家伯顿的托马斯写道:“战役三天之后,茨温河中……血似乎比水还多。溺死的法兰西人和诺曼人极多,有人讥讽地说,鱼儿吃了那么多死人,如果上帝给它们说话的本领,它们一定会说流利的法语。”
几个世纪之后,伊丽莎白一世和詹姆斯一世时代的英格兰人追溯斯勒伊斯战役,会认为它是英格兰大败西班牙无敌舰队的先兆。16世纪的戏剧《爱德华三世》(莎士比亚可能是其作者之一,但下面的段落一般不被认为是他写的)的作者对战役的结局做了这样的设想:海水化为紫红色,海峡迅速充满了
汩汩的污血,从伤者身上流下,
海水汹涌地冲进
被击穿的木板的狭窄缝隙。
这里有一颗头颅飞过,与躯干分离,
那里有残缺的手脚被高高抛起,
仿佛旋风卷起夏日的灰尘,
抛撒在半空中。
于是,斯勒伊斯战役成为英格兰航海史的一部分,永载史册。但在当时,这只是民情怨愤的浪潮中的仅仅一场胜利而已。
三年时间里,爱德华三世与法兰西的战争已经对英格兰政府和王室财政造成了自第三次十字军东征以来最严重的压力。斯勒伊斯战役无疑是一场伟大胜利,但它的代价也是极沉重的。
爱德华三世的战争被人们想象得极其宏伟辉煌。拉纳科斯特编年史家估计,从1337年至1340年,向佛兰芒和德意志盟友支付的费用“有人说达到了每天1000马克,也有人说是2000马克”。这是有些夸张了,但并没有过分夸大其词。
1340年,爱德华三世屹立在“托马斯”号上观看法兰西舰队熊熊燃烧的时候,他已经花费了40万镑军费,其中大部分来自向意大利银行的借款,供款人主要是佛罗伦萨的巴尔迪和佩鲁奇家族,但他也向佛罗伦萨的波尔蒂纳里家族、卢卡的布斯德拉吉家族,以及德意志汉萨同盟和低地国家的银行和商人借了很多钱。在国内,北方商人威廉·德·拉·波尔组织伦敦和约克的商人协会向王室借了数目甚至更大的款项,达到几十万磅。尽管当时仍然禁止高利贷,但基督徒的银行和商人们动用了一系列巧妙手段以掩盖这样的事实:他们的贷款利率高达40%。王冠和王室珠宝,以及从英格兰宗教机构强借来的大量贵重餐具被当作贷款的抵押品。爱德华三世在欧洲各地债台高筑,这已经开始给他带来了一些政治上的困难。就在法兰西舰队被歼灭的整整一个月之后,北安普敦伯爵、沃里克伯爵和德比伯爵在布鲁塞尔被债主扣押。他们是贷款的担保人,而贷款仍然逾期未付。爱德华三世颇花了一些力气才把他们救出来。
在爱德华三世新战争的沉重负担下,英格兰民不聊生,苦不堪言。社会各阶层都感受到了这压力。赋税极重,而且三天两头就有一笔新税。从1337年至1339年,每年都要征收十分之一或者十五分之一的财产税。1340年,甚至征收了普遍的九分之一的重税。官吏强行征用物资的行为非常猖獗,遭到人民的极大痛恨。朝廷试图操控羊毛市场,将贸易专有权卖给巨商富贾,但这个计划后来失败了。王室的横征暴敛比以往更加严重,穷人不堪忍受其苦,在歌谣中表达了自己的抗议。其中一首叫作《反对国王赋税之歌》的诗抱怨道:“如此沉重的赋税不可能维持长久;钱袋空空如也,谁还能拿出东西来,或者用手触摸任何物事?民穷财尽,再也拿不出一分一厘;我担心,若是有个领袖,他们会起来造反。失去财产,人们往往会变成傻瓜。”
在斯勒伊斯战役时期,出生在1300年的农村劳工很少有人能活过四十岁。当时在两条战线上狼烟滚滚,大饥荒一连持续了七年,碰巧又遇上薪资暴跌,再加上严酷的捐税,而且还有传闻说,爱德华三世非常喜欢自己在佛兰德的代价昂贵的战役,因为这样就有借口举办奢侈靡费的比武大会。要到四十年之后,英格兰才会爆发一场人民起义,但在1340年,爱德华三世对金钱的持续苛求已经逼得国家濒临一场政治危机,就像他的祖父在1297年、他的父亲在位的大部分时间面对的境况一样。他对金钱的极大胃口很快就将遏制他在法兰西的进展,并令国内怨声载道。
国王乘坐的船只从佛兰德海岸挣扎着前往泰晤士河口的途中,在惊涛骇浪中苦熬了三天。此时是1340年11月,也就是斯勒伊斯战役的五个月之后,冬季已经近在眼前,渡过海峡的航程险象环生。但爱德华三世心急如焚、怒火中烧,急不可耐地要回去,用自己的每一分精力鞭笞英格兰和他的大臣们。他的对法战争正在土崩瓦解——缺乏资金、没有赢得光荣、缺少盟友。爱德华三世坚信不疑,问题出在他留在国内的摄政政府(以坎特伯雷大主教约翰·斯特拉特福德为首)。国王确信,大臣们故意掐断他的资金来源,阻挠他继续作战。“我相信,大主教希望断了我的资金,好让人背叛和谋害我。”他后来在给教皇的信中如此写道。
他的解决办法就是从佛兰德回国,亲自对违逆他旨意的人加以严惩。
1340年11月30日夜,国王乘坐的船只艰难驶过灰蒙蒙、波涛汹涌的泰晤士河口,在伦敦城例行的宵禁开始许久之后才抵达城市。这段航程极其凶险,据《阶梯编年史》(当时的一部史书)的作者说,爱德华三世本人“险些溺死”。午夜前后,船停靠在了伦敦塔旁的码头。
浑身湿透、面色阴沉的乘客们在摇曳的火把光亮中登岸。他们疲惫不堪、瑟瑟发抖且周身湿漉漉的,举目望去,整个伦敦塔似乎都在酣睡。城墙顶端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人活动。大家没有预料到,国王会在此时回国。天黑之后,要塞理应有严密的守备,但没有人迎接国王一行的到来。
伦敦的这座要塞在战时居然无人守卫,爱德华三世不禁暴跳如雷。他冲进伦敦塔,怒气冲冲地四处查看,然后开始列了一个名单,命令部下将这些人带来见他:他的财政大臣、大法官及各自官衙的官吏,他的法官们,伦敦市长,负责管理羊毛贸易的伦敦商人们,当然还有伦敦塔的总管——在他负责下,都城的关键要塞居然无人把守,实在可耻。爱德华三世如此大发雷霆,也是可以理解的。在三年的零星战斗之后,他已经濒临破产。斯勒伊斯战役是一场辉煌胜利,但它之后的几个月却是一场代价昂贵的僵局,腓力六世竭力避免交战。英格兰国王提出了怪异的要求——与腓力六世单挑决斗,或者双方各出一百名骑士决斗。法兰西国王已经快五十岁了,而且身材矮胖,在决斗中肯定不是二十八岁且身强力壮的英格兰国王的对手;何况在一场以生命为赌注的决斗中,他赢了也没什么好处,输了却后果不堪设想。在爱德华三世看来,腓力六世拒绝迎战,是对他个人的侮辱。此后,英格兰军队发动了两次军事行动,并且攻打边境城镇图尔奈和圣奥梅尔,花费了大量金钱和人力,但都伤亡惨重,被迫撤退。骑兵扫荡乡村(chevauchée)的唯一目的是在平民中制造恐惧和混乱,或许能让参加行动的士兵们爽一爽,但不能带来战略上的进展。最后,英法两国签订了《艾普勒尚停战协定》,宣布从苏格兰到加斯科涅的各地均停止军事行动,于是一个作战季节就这么徒劳无益地结束了。这可不是爱德华三世三年前宣战时希望取得的决定性胜利。
在爱德华三世眼中,英格兰在斯勒伊斯战役之后诸多失败的原因就是长期缺乏资金。爱德华三世拖欠了佛兰芒盟友巨款。他曾向盟友们许诺大笔金钱,以换取他们的支持。在得到这些金钱之前,盟友们不愿意继续作战。因此,他需要大臣们想方设法从国内榨取更多资金。这个问题症结触发了他在位期间最严重的危机。
1340年12月1日,也就是在伦敦塔大发雷霆的次日上午,爱德华三世启动了对自己政府的大规模清洗。他先是罢免了一些高层官吏,然后顺藤摸瓜地处理级别较低的官吏。首先被撤职的是大法官和财政大臣;然后,民事诉讼法庭的主审法官(英格兰级别最高的两名法官之一)遭到逮捕;被捕的还有其他四名法官、伦敦塔总管以及三名英格兰大商人。财政部的一些官吏被免职,国王还指示财政部的剩余职员们对近期的资金流水进行全面审计。随后爱德华三世做了安排,让赋税收入直接交付设在伦敦塔的紧急金库。在伦敦之外,爱德华三世清洗了海关官吏,撤换了大约一半郡长,罢免了全部王室私产管理官和充公产业管理官(这些官员负责在英格兰各郡征收王室赋税)。他还建立了一个称为“听证和裁决委员会”的公共司法调查机构,令其周游各郡,铲除腐败,听取对王室官吏滥用职权行为(可以上溯至他父亲在位期间)的控诉。
然后,爱德华三世开始报复坎特伯雷大主教。斯特拉特福德是摄政议事会的主席,因此在国王看来,英格兰政府的一切弊端均应由斯特拉特福德负最终责任。斯特拉特福德的兄弟——奇切斯特主教罗伯特·斯特拉特福德担任大法官,已经被爱德华三世撤职了。在言辞激烈的一系列书信和公开指控中,国王指控约翰·斯特拉特福德拒不向自己提供资金、阻挠议会的征税请求,以及滥用职权。
斯特拉特福德面无惧色。在他看来,错误不在他的政府,而在于国王本人。国王对国家的要求太苛刻,听信无知亲信的谗言,草率地逮捕自己的臣民且威胁教会的权利,形同暴君。他给爱德华三世的回信同样措辞强硬、怒气冲冲。他称国王为当代的罗波安。这是《圣经》中的一位国王,无视其年轻朋友的忠义良言,压迫自己的人民。
这是一个尖刻的评论。罗波安的一个有名的故事是,他曾告诉以色列人民:“我父亲使你们负重轭,我必使你们负更重的轭。我父亲用鞭子责打你们,我要用蝎子鞭责打你们。”(《列王纪上》12:14)为了防止这位更喜欢比武大会而不是读书的国王读不懂这个典故,斯特拉特福德还一字一句地解释了自己的比喻。他指控爱德华三世违背了《大宪章》和自己的加冕誓言,并警告他说:“陛下对先王的遭遇一定心知肚明。”
圣诞节和次年初春,爱德华三世在全国各地举办了一系列比武大会,都是典型地属于他的风格。同时,他还公开地与斯特拉特福德在书信中交火。在一封信中,国王将对大主教的诋毁升级,控诉他犯有叛国罪。斯特拉特福德将这封令人震惊的语气暴怒的控诉信称为“臭名昭著的诽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