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他与她结缘的地方。
那一日,女子展露的风华,他此生都不会忘记。
每每心绪烦躁、低落,便来此处静坐一半日,想一想她,心就能静下来。
今日并不是他独自前来,是周夫人相约。
这是有要事知会他,需得面谈。不为此,她绝不肯见他。
他轻轻推开雅间的门,缓步而入。
明亮的灯光影里,一身素净衣衫的周夫人坐在窗下的四方桌前,桌上有一局棋。
他微微一笑,走过去落座。
周夫人笑容温和,先将手边的一张名单递给他,“你就当我多事——这是我觉得日后可能会威胁甚至害你的人。”
程阁老拿起名单,却并没看,而是折叠起来,眼神悠远地看着她,“你怎么会想到这些?”
周夫人唇畔的笑意似有若无,“只是离你远,又不是相隔万里。程阁老平日里的大事小情,我不想听说都难。”
在他们年轻的年代,他是文人学子的骄傲,是历代文人之中的翘楚;在他踏入官场之后,一言一行都是人们斟酌亦或效法的楷模。正如如今的唐修衡在将士心中的地位。
程阁老把名单放在手边,用折扇压住,“我先不看,你与我说说吧?”
周夫人扬眉。
程阁老一笑,取出一枚棋子,“说说话而已。总是刚见面就别过,又是何苦来。”
周夫人敛目看着棋子,抿了抿唇。
“不说的话,这名单我不能收。”他说。
她怕见到他。
他知道,自己又何尝不是。
要费尽心力地克制,才能让自己的态度如常,言行不出错——用各自现在的身份,去应承对方。
周夫人抬眼,对他一笑,“继续这一局,还是重开一局?”
程阁老观望棋局片刻,笑,“继续。”
“那好。”周夫人抬手示意,“阁老先请。”
她如今的厉害之处,便是能用淡然的态度面对任何人,包括他。
程阁老斟酌之后,落下一子。
周夫人一面思忖,一面缓声道:“先帝在位期间,是文官节制武官,弊端颇多。并不是所有的文人都是心怀天下,更多的人的心思用来打压武官或是与文官自相残杀。
“今上从政至今,很明显,很反感这一点。你明白,亦认可,入阁拜相这些年,都在一步步改变这情形。
“许多人前些年视你如神明,如今却恨你恨得咬牙切齿,正是因为这一点——你不让他们横加打压武将、不让他们合伙诟病皇帝、不能对任何人由着性子指手画脚群起攻之,他们受不了。”
“这一点,的确是。”程阁老微微一笑,“因为纸上谈兵或是横加议论军国大事挨板子、丢官罢职的人越多,我越招人恨。”
“关系远的人,对你应该是无计可施。”周夫人道,“至近的人,也就是你的门生,却能看到你的弱点,更甚者,可能有些人自一开始就是刻意得到你的认可,等到适当的时候给你迎头痛击。”
程阁老面色一整。
“有些文官,最有耐心,让他们等待多少年,只要能够达到目的,他们都在所不惜。”周夫人落下一子,语气变得淡漠,“这些年,我对你的一些事、来往的一些人,很留意。不是如此,我也就不能给你提醒。眼下你不肯对端王低头,加上之前那些是非,他一定会寻找你的软肋,让你俯首帖耳或是把你除掉。到了这关头,你出事,意味的便是益安的前程不保。所以,我想略尽绵薄之力。只是妇人之见,可有总比没有要好一些。”
她是刻意让自己显得态度淡漠,刻意把周益安拿出来说事。
目的只有一个:告诉他,她不是关心他的安危才做这些工夫。
口不对心的人,程阁老见得多了,从来一笑置之。唯有眼前这一个,让他心头刺痛。
他轻咳一声,为的是确保自己说话时语声如常:“只有名单,没有解释?或者,是想亲口告知?”
周夫人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有。担心你家事缠身,来去匆匆。”
程阁老接到手中,望着信封上清逸秀雅的“程阁老亲启”五个字,眉峰紧紧一蹙,指间越来越用力。
周夫人无法忽略,转头望向别处,眉心亦是紧紧一蹙,继而端茶啜了一口,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道:“请你亲自前来,还有一件事——锦绣的诰命夫人头衔,要到何时才有旨意下来?”
寻常人不是薇珑,不可能成亲当日就接到册封诰命的旨意。寻常门第要照章程来:请封的折子送到内阁,转交皇帝过目,皇帝再交给礼部去按部就班地落实。
短则三五个月,长了就没谱了——皇帝一直看女子婆家不顺眼的话,礼部会一拖再拖,没个准成。
她之所以提及这件事,是要告诉他:我已经是有儿媳妇的人了,等锦绣接到世子夫人册封旨意的时候,身份就要变成周府太夫人。
程阁老闻言唇角上扬,把信件收起来,逸出悦耳的笑声,“此事不急。况且,就算你成为周家人嘴里的老祖宗,在我这儿,也没什么不同。”
“…”周夫人也笑了,“你想多了,只是不想委屈了锦绣。见到你了,顺道问问而已。”
程阁老从棋子罐里取出一枚棋子,兴致索然地落下,眼眸一直凝视着她,“很多年不曾下棋,其实早已摸不着门道。如今我这棋艺,只会惹人嗤笑。”
“已经无心的、应该忘记的,放下也很好。”周夫人自嘲一笑,“我是日子太清闲,只有这些能够打发时间。”
他很多时候要尽量避免与她相关的事,才能避免自己一蹶不振,如常在官场上行走。
她不在乎,她愿意继续沉浸在那些嗜好带来的美好与痛苦并存的回忆之中。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惯于伤害、远离人的人,最先折磨的都是自己。
程阁老仍是眼神柔和而执着地看着她,“也总有放不下更不想放下的。锦绣小的时候,最喜诗词。两三岁大的时候,便很是聪慧,最高兴的事,就是我教她背诵诗词。”
周夫人垂眸,拈着棋子的手指一点一点加重力道。
他语声柔和:“只是小女孩,却最喜欢意境洒脱、豪放的诗词。长大一些之后,喜欢读史书,很有自己的见地。这些与我一位故人一样。由此,我这些年视她如爱徒,她喜欢学什么,我就教她什么,自己有心无力的时候,便请人代为教导。”
“…”周夫人清了清喉咙,“那多好,是益安的福分,亦是我的福分。”
“嗯。”程阁老笑了笑,“也是我的福分。没有她,我与周夫人,还是天涯咫尺,各自为安。”
周夫人撑不住了,手里的棋子随意落下,站起身来,“已经耽搁阁老许久,多谢阁老赏脸。告辞。”
程阁老没说话。
周夫人转身,缓步向门口走去。
“后悔么?”他语气寻常,仿佛在询问的只是最寻常的小事,“恨过么?”
周夫人停下脚步,脊背挺直得有些僵硬。
程阁老继续说道:“不甘么?——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有这些心绪。”
周夫人闭了闭眼,让自己忽略掉无声落下的泪。吸了吸气,又轻咳一声,语气仍如平时一般平静:“后悔,不甘。但是不恨——不恨你,也不恨自己。”
程阁老站起身来,并没动,只是望着她。即便是往前一步,都会吓到她。他不能那么做。
“我知道,你想听我对过往说点儿什么。我说。未免琐碎,你听着不要心烦才好。”
“不会。”他说,“你说。”
“你曾做过你力所能及的一切。”到此刻,她愿意把一些旧事、旧日心绪如实相告,“我也不是无所作为,我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有那么一段日子,我是可以为你和姐姐拼上性命的,真是那样打算也那样去做的。可是…毫无用处。”
程阁老的手背到身后,紧紧地握成拳。
“家族,这两个字,是一些人的福,也是一些人的劫难。你我皆如此。”周夫人含泪而笑,“家族面前,我的生死不重要——不是谁告诉我的,是我亲身经历明白的。那时起我就知道,成眷侣的有情人真的是太幸运,我没那份福气。”
程阁老闭了闭眼。
她继续道:
“最后一次,你去找我,要带我走那一日,我已经明白了那些。
“那一晚我都在想,要不要自尽,让我的家族失去我这个可以随意拿来利用的人。
“又想,我可以为了你自尽,向你证明,曾经的一切,我都是出自真心。
“可是,之后呢?你不会过得更好,姐姐也会陷入绝境,会被逼迫着嫁入周家。我那时还有一丝希望——我生不如死,没事,姐姐能如愿就好。
“就这样,我嫁了。我真的以为,姐姐遇到的人与你一样,他会娶她。
“起初的日子,姐姐特别不安,经常去看我,我如果有一丝不如意,就等同于她的噩梦。
“我告诉自己,把别的都忘掉,只过好眼前的日子。那些最好的人,最好的东西,我不配拥有。
“没想到,清音出生后不久,姐姐病故——其实她是上吊自尽。我爹娘视为奇耻大辱。
“从那之后,我其实已经是个死人。心死了。我做过的一切努力,没有任何回报,不死又能怎样?
“最终让我活过来的,是一双儿女。
“还有你。”
说到这儿,周夫人抬手拭去脸上的泪,笑着回眸看他,“我怕看到你,但又愿意见到你,看你好生生地活着,已经心安。
“我最怨恨的人,是家人,是姐姐的意中人;我不恨你,不恨,更没有不甘。
“你注定不该在成婚之前与人生情。
“你我之间,是一局死棋。
“如今的程阁老,更是我配不起的人,我有一丝惦念都已是亵渎。你两袖清风,随时可以放下一切,别人做不到,我尤其做不到。
“生儿育女,不是让他们受尽折磨,更不是让他们因为自己蒙羞——很可惜,我早就明白,却到如今才肯为这道理有所作为。
“我这一生,最后悔也最庆幸的事,是与你相遇结缘。”
她笑意更浓,眼里的悲凉也更重,“阁老,日后再相见,能如友人的话,也罢了;再有让你我记起旧事的情形,还是能免则免吧。”
程阁老凝视着她,良久,缓缓点头,“感激你对我说出这些。你的心思,我自认很明白。我要的,也只是你安好——偶尔相见,喝一杯茶,说一说话,便已足够。在你再不愿相见的时候,便是我退回到原点远望你的时候。”
“同样的,我也谢谢你。”周夫人转头看着前方,泪水再次到了眼底,语气有了一丝哽咽,“若有可能,不要孤孤单单地度日,把日子过得多一些欢喜。这是我近日在佛前的祝祷。”
语毕,她举步出门。
程阁老转身推开窗户,望着楼下。
等待她下楼,望着戴着帷帽的她上了马车,又目送她乘坐的马车离开视线。
没有人知道他此刻的心绪。
没有人知道他是否曾为这女子心碎、心疼得落泪。
那一段情缘带给他的一切欢喜、痛楚,只有他知道。
·
唐府。
薇珑与唐修衡没正形地闹了许久,末了依偎到他怀里,说起自己今日的感触,“不是太久的伤心,不是真的心结,娘不会那样。说到底,她就是看你性情变化太大,才特别自责、内疚。”
“的确是。”
“可是,到底是什么让你的性情转变的?”薇珑搂紧他身形,“你从不肯跟我说,今日说一说,好么?”
“说了又有什么用?”他不想提。
“没用我也要听。行不行吧?”薇珑耍赖,“今日不说的话,往后每日见到你都会没完没了地问。”
“…”唐修衡无奈地笑了笑,“行。真是拿你没办法。”
第55章 更新(万更)
心路、融洽、美人计
“就知道你对我好。”薇珑解释道, “把原由告诉我,让我知道症结,日后最起码不会无意中碰到你的痛处。”
“知道你是好心。”唐修衡转身平躺,手抚着薇珑的长发, 眼眸看着面前虚空, 征战岁月中的一幕一幕,袭上心头,“性情有所转变,具体是从何时起,我也不是很清楚。…”
随着他的讲述, 昔年他曾经历的腥风血雨在薇珑心海浮现。
让唐修衡说心里话,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在沙场上扬名天下。
年幼时习武, 是因为父母、师傅都说他是习武的好苗子,他也享受习武过程中一次次突破自己的体能极限,更惊喜于武学带给自己的诸多领悟。
真正的武学, 初衷只是强身、修炼心性。他很早就明白这道理, 从没想过用绝佳的身手去杀人。
林同之类的因为矛盾动手的事, 他自问只是打架——真动武的话, 林同的骨头早已化成灰, 他也早因此获罪。
骨子里, 他厌恶战争。
可是,一时的冲动之后,命运之手把他送到了军中。
身在军营,最初的日子, 唐修衡听到远处战事的消息,都认为与自己无关,打心底觉得那种事与自己是风马牛不相关。
他那时的乐趣在于交友、与阿魏小刀琢磨生财之路。
在皇帝的安排之下,军营中的人只知道他是唐意航——离开京城之前,皇帝赐给他的字——没有人知道他是临江侯,出自京城望族。
所以,最早他在军中,只是从七品的小芝麻官,管着一小撮人,每日里敷衍着上峰,尽量让自己和这些人更为惬意地度日。
然而战火肆意蔓延,烧到了他所在的军营,烧到了他和弟兄们身上。
两军阵前,任何人都没有退缩、逃避的余地——想活命,就要拼命杀敌,你少杀一个人,意味的就是弟兄多一份凶险。他最初的军功,是抱着这心思立下的。上峰不会管你是何心思,看你是可用之才,便会提拔,他很快升任至从五品的官衔。
对他而言,当时只是弟兄更多了,肩上的责任更重。他要让自己的人在战场上活着,还要扬眉吐气地活着。
如今想起,唐修衡都奇怪自己的迟钝:很长时间都没意识到战争意味着的是什么,堪称一桩奇事。
在那样的时刻,他只是唐意航,一个白日冲锋杀敌、睡前与弟兄们把酒言欢、梦里想着生财之道的一个不着调的人。
可他又分外怀念那时期的自己。
那时,他还是母亲心里的那个长子,没正形、开朗、好学。每日都会在不经意间想起、惦念母亲和手足。
那时,他自认还是个很有孝心的儿子。
这情形一直维持到他成名那一战。
性情的转变,应该就是在那一战之后。
伤亡太重,战死阵前的人,就有自最初就认可他、跟着他的两个人。
他对薇珑这样讲述那两个人:
“一个是广东人阿海——大名姜海,不到二十岁。看起来是文弱书生,跟我所思所想应该是差不多,拿着军饷,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干什么的。稀里糊涂的一个人,到了阵前随时都想做逃兵。他跟我说,每杀一个人,就腿肚子转筋,就想跑。但他从来没这样做过。他说不能给我脸上抹黑——唐意航的弟兄,不能有孬种,就算骨头软,也得装出个骨头硬的样儿来。
“一个是安徽人梁兴,三十多岁,最喜欢我做的野味儿,喜欢喝酒,家境贫寒,没少搜刮我手里的碎银子。他说这是劫富济贫,让我这少爷德行的人少花点儿,他家孩子就能每日吃上像点儿样子的饭菜。临阵杀敌,比起别人,他最勇猛,总是在我附近,最怕我出闪失,说我要是伤了死了,他以后还能敲谁的竹杠?”
这样的两个人,不过朝夕之间,与他生死陌路。
死在沙场的人,没有一定的品级,只能马革裹尸、埋骨他乡。
当日,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不肯让人安葬他们。
到末了,终究是要接受、面对。
他不能让他们草草下葬,一整夜,为他们打造棺椁。
两个人下葬时,一帮大男人嚎啕大哭。
他哭不出。到如今都是心如刀割却没有眼泪。
那之后,他很快被提拔为前锋,再升至副帅、主帅。他由唐意航恢复了真正的身份:临江侯唐修衡。
皇帝有意栽培他,命锦衣卫给他送去了很多兵书史册。
他一点欣喜也无。
好友身死,他却活着,且活得越来越意气风发——至少在别人眼里是这样。
有那么三两年的时间,他一心取胜的目的,是为姜海、梁兴报仇。
所有参与战事导致他们身死的敌国将士,都该付出惨痛的代价。
可在兵荒马乱的岁月中,这种仇报不完。
旧恨未平,又添新仇。
他打的所谓漂亮的胜仗越来越多,经历的残酷、别离也越来越多。
掏心掏肺照拂、扶持彼此的友情,也不见得能够长久。
他在经历着,数万将士也在经历着。
来日的荣华功名太远,他们切实拥有的,唯有眼前的友情。
可是沙场容不下。
沙场只需要见生死,独独不看人心,从来不会慈悲相待。
那么多人都死了,都出于各种心绪埋骨沙场,只他还活着。
在旁人眼里,到了如日中天的地位。
而他憎恶这一切。
日复一日,他由厌恶战事转为彻骨的疲惫。
很多时候,尤其战事大捷、敌军伤亡惨重的时候,他只有满心悲凉。
因为那时已明白,所有亲身上阵参与战事的人,不论敌我,都是身不由己。
都是人,都有七情六欲,他所经历的一切,敌国将士又何尝不是感同身受。
作孽的是各自的君王——有人给了别人进犯的可乘之机,有人欲求不满挑起战事。
那时他的心里,很多时候没有家国。
顾不上。
看到因为战事流落街头的难民、欢天喜地庆贺战捷的百姓,才会意识到自己及麾下将士的付出很值得。
可离开这样的情形,还是要再一次重复那些最不愿面对的生离死别。
没有完美的战事。
没有一方惨败一方毫无伤亡的战事。
慢慢的,他不愿意再与任何人走近——没有情分的人,失去了也难受,但难过的时间会短一些。
慢慢的,成了出了名寡言少语的人——太多的话,他觉得根本没必要说出口,说了就多余。
慢慢的,觉得没有人是无辜的,也没有人罪大恶极——迟早都要死,时限不同而已。
慢慢的,认定人来这尘世纯属多余——有生必有死,越活越累越孤独绝望,失去的始终比得到的多。既然如此,不出生不经历最好。
慢慢的,一颗心由鲜活、悲怆转为麻木、冷硬、残酷。
每一次亲自率军上阵杀敌之前,都做好了命丧在敌人刀枪之下的准备——战事结束前足足三年,他都随身携带着一封写给至亲的遗书。
那段岁月,他不孝,他不会再时常思念母亲,不会再时常想起手足。
那段岁月,他把每一日当成最后一日来过。
那段岁月,最不能接受的事,是朝廷有官员委屈将士,只要发生这种事,便会全力回击:谁让他的将士吃不好,他就让谁落得沿街乞讨;谁让他的将士穿不暖,他就让谁成为路边冻死骨。
很极端。
他抬起一手,在昏暗的光线中凝眸,“我这双手,已非杀人如麻可言;我做过的太多决定,致使无数人丧命——敌国的、自己麾下的将士。有的时候,特别憎恨自己,尤其是眼睁睁看着与自己年纪相仿的人丧命、伤残却无能为力的时候。
“有时候雄心万丈,想将敌国夷为平地;有时候万念俱灰,极为怀疑自己的能力,想毁掉自己。
“若天上真的有神佛,地下真的有地狱,我这种人只能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轮回。我只是个打着最光彩的旗号的刽子手——始终都是这样看待自己。
“征战的岁月太久,休整的岁月太短暂,我始终没缓过来。”
他转身凝视着薇珑,“有一度,我几乎相信自己迟早会变成疯子,经常想一定要在那之前杀了自己,不能活着现世。”
薇珑听说过,有少数军兵在杀敌之后,会呕吐、昏睡不醒,会噩梦连连,再也不能碰刀枪。
每个人的承受能力不同,真的直面杀人、人死的情形,有些人真的会崩溃掉,一蹶不振。
他心性极为坚定、冷静,问题出在他从军的初衷:他打心底没想过建功立业、扬名立万,他只是抱着接受母亲惩戒的态度从军。
懵懂的少年,在最残酷的环境中迅速成长,让他成长的事情,除了战捷之后的欢悦,都是腥风血雨。
重情义的少年,在军中能得到的只有友情,能失去的也是友情,且是以最残酷的形式。
薇珑凑过去,搂住他,心疼得厉害。
“你嫁的是这样一个人。”唐修衡抚了抚她的面容,语带歉疚。
薇珑亲了亲他的唇角,“是,我嫁的是这样一个人,一个让我引以为荣又心疼的人。我也没好到哪儿去,时不时地就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
“再多的,我说不出。真说得清原因的话,也就知道如何对症下药了。”唐修衡反过来问她,“你呢?又是怎么回事?”